隔周,當施夷光到公司銷假上班的時候,感冒已康復得差不多,她還特地提早到公司。沒想到一到公司,每個人都很殷懃地跟她打招呼,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活像太久沒見到她而十分想念她似的,讓她十分受寵若驚。
在電梯口遇到號稱「十九樓之花」的胡芳華時,她甚至當場喜極而泣地摟著她掉眼淚,害她感動得要命。原來她平常在公司上下廣結善緣,真的有它的效果,只是平常大家情緒都太內斂,害羞的中國人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然而心底卻十分熱情,她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
雖然今天是禮拜一,往常的週一都是很忙的一天,知道自己這麼受到大夥兒的關愛,再忙碌她也覺得很幸福。
打開秘書室的大門,桌子很凌亂,還是很令人懷念,連椅子坐起來的感覺也很舒服。稍微整理了一下桌面,看了眼牆上的布谷鳥古典時鐘,才八點四十五分,小妹似乎還沒上樓來過。老闆辦公室的燈還沒打開,仍然有點暗暗的。
她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信封袋,裡頭裝了兩千元大鈔,不確定醫藥費到底多少,但是現在有健保,這些應該夠了吧!
寫了一張表示感謝的信箋一起放在裡面,她走進總經理辦公室,想趁著范青嵐還沒來公司以前,將這錢放在他桌上。
天啊!這張桌子怎麼這麼亂?一進入裡頭,施夷光就看傻了眼。小妹都沒有來整理嗎?待會老闆來了,看到他辦公桌亂成這樣子,鐵定教她回家吃自己。范青嵐最討厭員工失職。
將信封放在一旁,她沒想太多,立刻就動手整理起比她的桌子凌亂十倍的大辦公桌。
地上也有文件。她彎身撿起,一看才發現是公司的合約書。她連忙將合約上的灰塵揮一揮,跟歸納分類好的文件放在一塊,同時也將一些不必要的廢紙丟掉。
大概整理好,她才將裝有兩千元的大鈔放在大桌上,再用鎮紙壓住。
「你放什麼東西在我桌上,辭呈嗎?」冷冷的聲音從陰暗的角落出現,夾含冷酷的氣息,毫不客氣地直射辦公桌後的嬌小身影。
從剛才她一進來,他就在看她,他倒要瞧瞧休養了一個禮拜的她氣色有多好。沒經過他的批准就擅自曠職一個禮拜,好大的膽子!
施夷光訝異地抬起頭尋找聲音的來源,環視了偌大的辦公室一圈,終於在角落的真皮沙發椅上看見了一雙冷然相對的眼,不僅冷然,而且還是隱含怒意的,但是她不懂,為什麼?
「總經理早。」他什麼時候進來的,為什麼她沒有注意到?
「你可早啊!施夷光。」范青嵐近幾咬牙切齒地道。
被他話中的威脅所懾住,隨著他突然從沙發椅上站起的身勢,施夷光不自主地往後大退一步。
「不早不早,總經理你更早。」
「是啊!我的確早。」連著幾夜在公司過夜,想要不早也挺困難的。
他陰冷地咧嘴笑著,走到大門邊,輕使力道,雕花大門緩緩地關起。「咿呀」一聲,像古堡的大門被風吹動一般,詭異而恐怖。
他緩緩地向已經瑟縮在玻璃牆邊的小女人,嘴上噙著詭譎的笑容,眼神卻異常森冷。
每隨著他靠近一步,施夷光就後縮一寸,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才發現她已背貼玻璃牆,再也無路可退。
「老、老闆……」她嚇得快哭出來了。
「嗯?你叫我什麼?」范青嵐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面前,若無其事地拿起她先前放在桌上的信封袋。
驚覺失言,她連忙改口:「總、總經理!」
「我有聽見,不需要叫得那麼大聲。」他邊說邊打開那只信封,冷笑道:「原來不是辭呈,這可讓我覺得有點麻煩了。」要開除她恐怕還得發一筆遣散費。他抽出信封裡的小信箋,便將裝有兩千元的信封隨意丟到地下,拎著信箋念道:「總經理,很感謝你上回送我去醫院,信封裡的兩千元是你先代墊的醫藥費用,在此如數奉還。施夷光。」
「是。」在聽見他叫自己名字時,施夷光直覺反應地答應出聲,隨後才想到那是自己附在箋末的名字,登時羞愧難當,卻也覺得莫名其妙。
他幹什麼把那紙上的東西念出來?她有惹他嗎?難道還他兩千元也有錯?還是真如周寶菡所說,他們這些有錢人根本不在乎這點零頭,她硬要給他,所以反而招怒了他?還有一樁不解,他說什麼辭呈,跟她有關係嗎?
范青嵐捏著紙條在她面前蹲下來,與她平視。「醫藥費你是還清了,但是你其它的債務怎麼辦?」
「債務?」是指她還剩不到半年的房屋貸款嗎?怎樣他連這個也知道?他要替她付啊?
范青嵐皮笑肉不笑地從桌上拿來一台計算器,丟到她手中。「我來算,你替我按。」
算什麼?施夷光不明就裡。
而他卻已開口:「第一筆,與永興公司的生意因為延誤訂約,生意雖然不大,但公司仍損失了兩千萬元,記著。第二筆,日本的客戶來台,因為沒去接機而讓一筆生意白白的跑掉,結果損失了一億元,當然這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也要記著;另外還有第三筆——」
施夷光努力地在計算器上按零,一億元就要按八個零。
「這筆錢也不算小數目了,還有第三筆呀?」她低喊出聲。
范青嵐似是滿意她的自覺。「你知道就好,這第三筆又比前面兩筆更龐大。」
「多少?」一億兩千萬就夠多了。她抬起頭問,正好望進他一潭深湖般幽沉的眼眸。看見了潛藏在其中的風暴,她拱起背,不自覺地顫抖。
「其實也還好,就這樣而已。」他比出一個數目字。
「兩億五千萬?」施夷光從他的手勢中猜測。
「錯,是二十五億,無條件捨去法。」范青嵐淡淡地宣佈。
「二十五億!」再加上先前的一億兩千萬總共是……計算器都容不下這麼大的一個數字。「為什麼公司會虧損這麼多?」
「問得好。」范青嵐擊掌,站起,冷眸瞪著蹲在地上的女人。「因為你!因為你沒經過上司的同意就擅自休假三天,合同我准你的兩天總共是五天,也就是一個禮拜的工作天數。因為你的曠職,致使我上一周的行程混亂,我總共多少應酬、會議沒參加,還得批閱那些沒整理過的文件,因為你的不負責任使得公司蒙受損失,連同明年的各項計劃也受到影響。籠統算起,二十六億元,你怎麼賠?」
怎麼賠?就是她在公司做牛做馬一輩子、不領薪資也賠不起。施夷光頹坐在地,這分明是在欺凌員工。
未久,她拍拍裙子站起來,昂起臉,臉色猶有病後的蒼白。
她不避諱地直視范青嵐的臉,心神未動地道:「要我提出辭呈?」
難怪他先前說什麼辭呈的,原來是要她回家吃自己。
反正二十六億元她也賠不起,另謀出路她才不會死得太難看,但若就此離開這間規模體制都還不錯的公司,實在難免有所不甘,於是她道:「我有錯,我不應該因為一個讓我躺了四天的小病就擅自動用我的自由假期,而未事先與總經理知會;我有錯,我也不該以為區區一個小秘書無舉足輕重,放個幾天假,公司沒有我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倒閉;我還有錯,我不該信任本公司有這麼個優秀傑出的總裁,認為放秘書幾天假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我甚至錯在我突然生病,還致使總經理無法自行處理本身煩瑣的事務,而導致公司虧損二十六億元——無條件捨去法;我真是千錯萬錯,錯得離譜透頂極了!」
范青嵐看著她義正詞嚴卻不咄咄逼人的架勢,不怒反笑,笑中常著無比的欣賞。
「聽起來你對我是積怨甚深啊!」他知道她說的沒錯,他的確對她太過依賴,才會一沒有她就什麼事情都亂了,這不該是他一貫的行事原則。
而她,卻也是壞他原則的罪魁禍首。
在他身邊兩年,她面面俱到,盡乎完美地做她的工作一個秘書,分擔他公事上的瑣事,讓他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完成每一件工作,雖然偶爾會有點小疏失所以他說是「盡乎」完美,就連以前的每一任秘書都不會讓他這麼信賴,她害他養成不必要的依賴,這是她最大的錯。
她沒來公司的時候,他翻看她留在辦公室的記事本和行事歷,發現裡面密密麻麻地記了一些東西。她居然連來過公司的訪客要喝什麼飲料,甚至咖啡要加幾匙奶精,幾包糖都記得清清楚楚。心思這麼縝密的一個人,莫怪他也被她的細心給唬住了。
該怎麼形容他現在的心情呢?范青嵐覺得他挖到寶了,而且是一塊裡著泥沙的璞玉,稍加琢磨就會耀眼輝煌。
施夷光是個人才。
他怎麼愈笑愈詭異呀?開完炮之後,氣一消,她其實覺得十分心虛。自己沒向他請假就自動放假三天,剛才還吼人吼得那麼爽,這下子不走人也不行了。
他的笑臉比他的怒顏更可怕,她直覺地想躲,轉過身才想到她的背後是一大片落地玻璃,靠得太近,牆下就是車水馬龍的道路和林立的建築物。一瞬間她腳一軟,有掉下去的錯覺。她倏地一驚,整個人往後跳,臉色更加蒼白。
跳得正巧,剛好跳進身後男人的懷裡,暈眩尚未恢復,她全身無力地靠在他身上。
范青嵐莫名其妙地接住突然跳進他懷裡的施夷光。見她臉色蒼白,他不禁問道:「你病還沒康復?」
想起她上次在電梯裡突然昏倒,他更不敢貿然放開她。在他身旁工作兩年,從不知她身體這麼虛弱。
「不是,我有懼高症。」她勉強地想站直,但腳卻一直發軟。
「哦?你有懼高症?」范青嵐不懷好意地重複她的話。這扇窗可是他特意設計的,這個女人卻有懼高症。
他按住她的肩膀,低首就看得見一截白皙纖細的頸項,還隱約感受到一股淡淡的芳香,不由得深嗅入肺腑。
不像香水的味道,不知道是噴了什麼?
他推著她靠向牆邊。「你不覺得這面牆的視野很好嗎?」
「好、很好。」糟糕,愈看愈想吐!逃離不開,她索性閉上眼。
「現在我才見識到什麼叫『閉眼說瞎話』,好能耐呀!施秘書。」范青嵐低笑,在他身前的施夷光卻全身發麻。害他過了一個禮拜混亂的日子,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一筆勾消的。「你張開眼睛看看,落在這面牆外的城市是何等光景。」他強迫她睜開眼,否則就嚇不到她了。
「總、總經理……」施夷光可憐兮兮地低聲哀求。
看她面如死灰又嚇出了冷汗,他這才滿意地道:「下次還敢沒經過我批准就自動休假嗎?」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她揩揩眼角的淚,說出口才想到,她要辭職了不是嗎?她幹嘛對他這麼必恭必敬?
「是嗎?我覺得你好像有點口是心非。」想走人,也得看他同不同意。
「我怎麼敢呢?呵呵呵……」施夷光乾笑道,范青嵐的話語中所帶有的威脅讓她低了頭。
「我想也是,你還算有點腦袋,知道我若不同意,你哪裡也去不了。」他在商界中的影響力,讓他有自信這麼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讓他覺得頗滿意的秘書,要他放人,除非有一個更好的人來遞補。
施夷光苦了臉,覺得自己好像入了個大賊窩,范青嵐就是那個大賊頭。他這話豈不是在明示她,就算她遞了辭呈,若他不批准,她還是得留在公司為他賣命。
范青嵐鬆開他的箝制,施夷光一時失去支撐,整個人無力地滑坐在地。
「顯然你已經懂我的意思。」他踱步到辦公桌前,對她動作的迅速俐落也開始感到激賞。這麼多的文件,她不消須臾就能歸納分類好,而且不出差錯,果然是他的得力助手。
懂他什麼意思呀?施夷光暗地裡翻了個白眼,將腳邊的信封袋拾起。兩千塊就不是錢嗎?搞不懂這些人腦子裡在想什麼。那他現在到底是要怎麼樣?要她滾蛋還是要她簽終身契約?
他打開電燈開關,室內登時明亮。「你去人事室,叫他們替你找一個助理來。」
「要替我找助理?」她有沒有聽錯?范青嵐居然會這麼好心。助理耶!她肖想多久啦!早知道會因禍得福,她老早就該來個罷工抗議了。
在大椅坐下,范青嵐又道:「對了,在開始做你那堆了一個禮拜的工作以前,先去替我泡一杯茶過來。」他還是比較習慣喝她泡的。
「遵命。」施夷光喜孜孜地笑開,從地上爬起來,拿起他桌上的杯子,藏不住喜悅地跑出去。
遵命?她平常不都說「是」、「好的」之類的嗎?這麼稚氣的用語,倒是他不曾聽其它成熟女子說過的。
范青嵐不自覺地微揚起唇角,看著泡好茶走進來的施夷光。她的神情愉悅,似是為了她即將會有個助理來分攤她的工作而高興。
他或許該勸她最好先別高興得太快,否則接下來她必須付出的代價未必是她所能接受的。樂極生悲,古有明訓。
※ ※ ※
秦o次員工旅行,輪到十六樓到二十二樓的職員,投票決定到知本溫泉一遊。本想順便看看東海岸的景致,可是太遠,坐在公司承租的遊覽車上,沿途顛顛簸簸,雖沒暈車,一到目的地,玩的興致卻也去了大半。
三百多人一同旅遊是挺麻煩的一件事。真要玩,施夷光反倒寧願一個人去自助旅行。
知本溫泉與礁溪、四重溪溫泉同屬炭酸泉系統的溫泉,清澈透明,無臭無味,聽說還可以飲用,有益於人體,和一般硫磺泉系統的混濁泉水不同。大概是對這樣一股泉水慕名已久,而今年的冬天又十分寒冷,所以知本溫泉甫一提名就高票當選。
在十二月底舉辦這兩天一夜的短期旅遊,假期一結束緊接著就是元旦,正好利用假日消除疲憊和倦懶,回到公司又是充電後的精神奕奕。
在回程的路上,一輛輛的大巴士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有點小塞車,車子停停又走走,才到雲林,天色便已暗下來。
高速公路的路燈亮起,把一條長長的道路點綴得像鑽石練子一樣閃耀奪目。
「小施。」坐在施夷先身後的周寶菡輕扯施夷光的頭髮,叫喚道。
「什麼事?」施夷光轉過頭,她正在看車上播放的「X檔案」,緊張、懸疑、刺激,每一次的事件落幕後又好像還未結束,很吸引人的一部影集。
「跟我聊天啦!其它人好像都睡死了,真沒用,搭久一點車就累成這樣。」跟剛從台中出發時的熱鬧差了十萬八千里。當初是哪個混蛋提議遠征知本的?
「看來泡溫泉對你很有效喔!大家都睡死了,你還這麼有精神。」施夷光看了眼後頭的座位。真的安靜許多,與剛出發時的熱鬧景象差好多,不過也是有一些例外存在。
「你有買什麼土產嗎?」周寶菡又問,眼神卻從座椅間的空隙向更前方望去。
「有啊!我買了洛神花,我挺喜歡喝洛神花茶的,你有沒有看到土產店的老闆娘是怎麼弄的?我把她泡製的方法偷學起來了說。」
「哇!你好詐,才買人家一點洛神花就把他們的獨門秘訣偷學起來。」
「想學嗎?我教你。」施夷光笑得好開心。
「不用了,我寧願你直接泡好拿來給我喝。」周寶菡直接回絕。土產其實不是她真正想聊的事。「喂,老總旁邊的位置本來不是該你坐嗎?」
她早就看到范青嵐跟導遊小姐坐在一塊,兩人有說有笑,黏在一塊。這個施夷光怎麼這麼沒用,平白把范青嵐的「陪坐權」送給別的女人。
這回座位是用抽籤的,本來聽說總經理也會參加,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好運地抽到他身邊的位置,如果有幸抽到,那真的就是不虛此行了。
結果竟被施夷光這個傢伙拔得頭籌,真嫉妒死她們一票姊姊了,想她平常就已經和范青嵐出雙入對,沒想到連出來玩兩個人還是黏在一起。
「對呀!可是我喜歡坐窗邊,老闆也想坐窗邊,有人要把窗邊的位置讓給我,我當然不能拒絕她的好意。」東南海岸的風景很漂亮,沒坐在窗邊就看得不真切。
「那你可以跟我說,我會很樂意跟你換的。」真想罵罵施夷光,腦袋裡不曉得裝了什麼?肥水不落外人田,她難道不知道嗎?
施夷光笑著搖搖頭。「不行,跟你換會引起公憤的。」
因為導遊不是公司裡的人,所以她才跟她換。她當然知道周寶菡的心裡在想什麼,而她也相信全車裡跟她有相同想法的人絕對不止周小姐一人,弄不好那可是會天怒人怨的,她才不想無故沾染一身膻。
當初抽到范青嵐旁邊的座位時,她差點成了大家的眼中釘,還好有人自願當箭靶,她當然樂意把寶座讓給她。
「那跟我換呢?」附近一位靠窗的小姐也湊過來問道。
「跟你換也是一樣的。」要嘛就一塊分享,如果只有少數人嘗到好處,事情定絕對不可能和平度過的。
咦!還以為大家都累得癱在座位上不能動了,怎麼一個不注意她身邊就多了好多副耳朵。
施夷光聰明地就此打住,再多舌下去對她絕無好處。打了一個呵欠,想回頭看錄像帶才發現已經播畢。她懊惱一聲,不敢面對虎視耽耽的眾女子,連忙將視線調往窗外,從夜色中的車窗看到自己的臉孔。
眾人見施夷光不再開口,也不煩她,反正她已經放棄了她的權利,也就不必再多方刁難,於是她們將目標轉向施夷光前座的位子,坐在那裡的人才是她們真正關切的目標。
有范青嵐這麼出色的老闆,最可憐的就是公司裡的男性同仁,就算原本看起來條件還不錯的人也會立刻黯然失色;也難怪車裡的男職員一個個睡得像死豬一樣,不利用機會把把身邊的漂亮女職員。
都快到彰化了,台中也在不遠的前方,就算這時候爭取到與范青嵐的同坐權,頂多也只能坐個一、兩小時,為什麼大家還是那麼熱中呢?
這女人居然這麼不把他看在眼裡!范青嵐屏氣凝神聽著後座細碎的交談,愈聽臉色愈沉。
「范總,你的左手給我,男左女右,男人要看左手才准。」美麗熱情的導遊小姐貼在范青嵐身邊,想盡辦法、絞盡腦汁想獨佔眼前這個英俊男人的注引力。
發現身後的細碎交談聲不再,范青嵐回過神來,感覺右手臂碰到什麼軟軟的東西。他定神一看,才發現女導遊傲人的上半身正靠在他的手臂旁。
對他投懷送抱的女人真的到處都有,既然他的吸引力仍在,為何當女導遊過去要求換位時,施夷光一口就答應?難道她真的一點攀龍附鳳的心態也沒有?
「看我的左手做什麼?」范青嵐問道,同時不自覺地將右手臂稍微移開一些。
這個女人未免也太無聊了,想看手不會看自己的。
「哎呀!讓我看看你的手相吧!我以前曾跟一個居士學過呢!」導遊小姐嬌聲嬌氣地笑道,將玲瓏有致的身軀又向范青嵐的身上送去。
剛剛她明明跟他說很多了,他明明也很專心地聽,一定是她的聲音太悅耳了,他才會裝作什麼都不曉得的模樣。真可愛,想聽她的聲音跟她說一聲,她馬上就去錄一卷原聲帶送給他。
「喔,看手相啊?」沒興趣,他不信算命這一套。
「對呀!來嘛!」她不由分說地橫過他的腿,拉起他的左手,將自己雪白的小手放在他掌心摩挲。
好大的手,感覺好有安全感,如果能被這雙手緊緊握住,感覺一定很幸福。手指也好修長,若能被這雙手撫過肌膚,就是叫她倒貼一百萬也甘願。
「這女人在發什麼花癡……」數名女職員聚向范青嵐所在座位的走道,有些人已忍受不住交頭接耳。
「就是嘛!好不要臉。」
「都是施小姐不好,她幹嘛跟她換位子?要換也該跟我們自己人換。」細碎的交談聲中,有人義憤填膺,也有人怨聲載道。
范青嵐冷淡地看著女導遊翻看他的手掌。這女人好像把他的手當成鳳爪了。他眼珠微偏,發現週遭細碎的交談聲來自不知何時圍聚在他身邊的女職員。
「范總,你的事業線又長又明顯耶!相形之下,你的感情線就幾乎淺得看不見。」導遊小姐恍若未聞,自顧自地玩著范青嵐的手。
「哦,是嗎?那又怎麼樣?」范青嵐不甚感興趣地說。
導遊小姐聽不出他的漠不關心,熱情有餘地繼續解說,「事業線長而明顯就表示範總你事業心很重,而且做什麼生意都能財源滾滾;至於感情線嘛,你看看我的。」她將小手遞到他眼前。「我的感情線跟你剛好相反,是不是又深又長,這表示我是一個有著充沛情感的人。而你的感情線淺得幾乎看不見,便最需要一個感情線深刻的人來作為互補。」
她最後一個字幾乎是用氣音說的,但是仍被週遭豎直的耳朵給完全接收,是以在「補」字一出,就聽見四周儘是抽氣和噓聲。
好一個不要臉的狐狸精!明示得這麼清楚,手腳也未免太快了一點。
導遊小姐話才說完,便想一頭靠進身邊男人的懷裡。
「林小姐這麼會看手相,也幫我們看看吧!看看我們的感情線深不深,長不長,有沒有資格分送我們的感情給需要幫助的人?」一隻隻纖白的嫩手不約而同地伸到導遊小姐面前,適時地阻止她們的老闆慘遭色女侵犯。
什麼時候身邊多出這麼多觀眾?導遊小姐尷尬一笑。
「呃,當然好,可是你們這麼多人,是誰要先來呀?」這麼多人,她要說個「不」字,一定會被圍毆。
一名美艷的女職員率先道:「就先看我的吧!」
見眾人無異議,導遊小姐提起面前白皙的手,開始發揮三寸不爛之舌的工夫。
范青嵐無聊地看著一群圍在他身邊的女人閒喳呼。他喜歡女人,但是不喜歡一大群聒噪的女人,更不愛別有企圖而自作聰明的女人。
「請讓開,讓我過一下。」從座位站起來,他不理女人們的眼光,走出她們的重重包圍。
坐到後方的空位,他才深吸一口氣。香水的味道是香的,但是雜七雜八不同品牌的香味混在一塊,那味道可不是普通的噁心,倒還不如聞這股淡淡的女人香舒服。
施夷光頭靠在窗邊,平常結成髮髻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梳成一條馬尾懸在腦後,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像扇子一般覆在眼下,睡著的神情竟流露出一種難以想像的嫵媚,兼之孩童的天真。
這麼吵她還睡得著,范青嵐真服了她了。
沒了男主角,她們一堆女主角在一起也演不出什麼戲碼,最多只能拍一出「萬花樓」。一時沒趣,眾人紛紛散去,回到自己的座位。
反正范青嵐的「陪坐權」本來就被施夷光「抽」到其實該說是撿到,她是最後拿簽的那個人,沒料到竟就是後座。最後雖然很嫉妒她的位子,卻也無話可說,至少施秘書不會像八爪女一樣纏在老闆身邊,教人看了礙眼;權衡之下,還是讓她繼續近水樓台吧!反正她是一個最不知道水底有月亮的無威脅者。
車上又回到先前的沉寂,疲憊的眾青年才俊也依然個個睡得像死豬一樣,車上電視仍在播放影片,只是已不是X檔案。
范青嵐攤開自己的左手掌心,突然捉起身邊女人的右手,在她掌心上方的部位看到一條淡淡的料紋。如果這
是她的感情線,那麼她與他或許便擁有相同本質的感情。
范青嵐淡淡一笑,那笑,不知是為了什麼。
※ ※ ※
祝I夷光原先還以為請來了一個助理秘書,她的工作會輕鬆一些,可惜她高興得太早;原來的工作有人分擔雖然輕鬆很多,但剩下的時間,她卻開始得陪范青嵐去應酬談生意。
這好像有點得不償失!如果早知道他打的是這個如意算盤,她寧願不請助理,繁重的工作照樣一肩挑,挑不動,就偷偷摸魚,休息一下再努力。
現在她真的是三不五時在加班,而且同樣領不到加班費。因為據說陪老闆應酬以及和客戶周旋是秘書最基本的工作項目。
這施夷光也知道,她認識很多其它大型企業的秘書就是這個樣子,但既然以往她不需要和總經理出去簽合約,現在卻突然要她做這個工作,也難怪她會不滿。
然而這分不滿卻是敢怒不敢言。
「你好像很不滿。」范青嵐當然知道她不滿的原因。
「有嗎?我怎麼敢。」她當然敢。掏出掉到厚毛衣下的練表,看了下時間,已經快十點了耶!而她的人卻在大老遠的台北市。
雖然不算晚,但只要想到這是在工作,心裡就不暢快。以前她頂多加班到六、七點就能夠回去休息了。
看她拿在手中的牛皮紙袋,裡頭是剛出爐的合約書,他道:「你的表現很令人滿意,或許當我的特助兼秘書更能發揮你的長才。」
施夷光的能力比他想像的還要優秀,三言兩語就能把一樁業務經理談了十數次仍不能搞定的case敲妥,當然這絕不能全歸功在她身上,也有可能是這個case已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所以她一出面事情就弄妥當。但是她剛剛在包廂裡的表現實在讓人十分激賞叫好,沒見過反應比她還機靈敏捷的女人。
他可以直接把她升為他的高級特助,但是一方面卻又希望她也能繼續當他的私人秘書,幫他處理一些瑣事,如此只好委屈她辛苦一點了。
誇獎也不能當飯吃,表現好有什麼用?要她做雙份的工作,薪水也沒有變兩倍,愈想就愈不對。也許她剛剛應該努力把case搞砸,范青嵐才不會在每一次誇讚之後更加的重用她。
再「重用」下去,她就要跳槽了。不行,她還是得跟他說清楚:「總經理,我想——」
「有什麼話待會車上講,你在這裡等,我去開車過來。」范青嵐將她丟在酒店門口,逕自走向道路對面的停車場。
施夷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嘴裡咕噥不已。「待會再說,我要上了車豈不又被你踢下車,然後在寒冷的夜裡一個人步行在高速公路的路肩上。」
冷風一陣吹來,她縮起肩,躲到酒店前的大柱子後避風。
望向燈火通明的酒店,裡頭人來人住,進進出出的人一堆。她真搞不懂什麼地方不好談生意,偏偏要選在這種地方。一群西裝筆挺的男人有說有笑地從酒店內走出來,就跟剛剛他們談完case出來時一個樣。她靠在圓柱邊靜靜地看著開門走出來的這群人,眼神卻不帶焦距,並不細看。
那群男人中,有一個人突然止住了談笑聲,僵住了掛在嘴邊的笑容,同行人隨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了一名倚在圓柱邊的女人。第一眼映入眼簾的印象並不覺得特別深刻,無法明白為何在不經意瞥見她的情況下,向來談笑自若的吳名倫會出現這麼驚訝的表情。
「小施,是你,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男人衝向前去,驚訝萬分地道。雙手本欲擁抱,卻在即將碰觸到她的前一刻硬生生煞住。
施夷先被突然衝到她面前的男人給怔住,在看清楚男人面貌的那一剎那,拿在手中的牛皮紙袋失去掌握力量地掉落到地上。
怎麼會是他!?她雙唇震驚地微啟,低垂臉龐,避開他同她一樣百味雜陳的眼眸。
「名倫。」男人的同伴輕扯他的手臂,不曾見過他這麼失態,他們都覺得莫名其妙。聽他剛剛的叫喚,他似乎認識眼前這名臉色蒼白的女子。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施夷光咬著牙,勉強開口。
即使知道他們已從紐約回台,卻也沒料想到會有再見面的一天,而且還是在這麼突然的情況下,突然得讓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她彎下身,抬起牛皮紙袋,一蹲下,就失去了再站起來的力量。身軀纏上一雙有力的手臂,下一刻,她已被緊緊擁進一副曾經熟悉不過,然而再接觸卻感到有些陌生的胸懷中。
「我沒有認錯人,我沒有。」費了多大的自制力,仍然情不自禁地將她擁進懷裡。這麼熟悉的感覺,這麼熟悉的味道,他怎麼會認錯人?
瓦解了,心底那一層密密的防護。原以為記憶能夠沉澱,在夢裡也不能相思,心如深井般封鎖住,在見到她的那瞬間,所有的防護都瓦解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如何能抵擋得住從來就不曾消失於心中的思念,即使背負著枷鎖,還是渴望能像這樣緊緊的擁抱。
施夷光百般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她推開他,逼迫自己必須冷硬。
「放開我,你該抱的人是明曦,不是我。」知道再否認也於事無補,她卸下不再必要的陌生。
「我想擁抱的人只有你,不是明曦,也不是任何人。」吳名倫執意不肯。
「但是現在的你卻沒有權利再說這種任性的話,我已經不再屬於你。」施夷光輕歎一口氣,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並不如想像中堅強,卻也不軟弱。「我要求你公平地對待我妹妹。」
吳名倫鬆開擁抱的力道,扶著她站起來。「對不起,我失態了!而這句話是我對明曦僅能給予的公平。」他俊逸的眸子轉而多情,仍不肯完全放開她。「你要求我公平,你也對所有的人公平,卻獨獨對我不公;你對所有的人也同樣慈悲,對我卻是殘忍。」
「我只是希望能將一切可能的傷害減到最小,明曦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是那麼脆弱。」施夷光急著解釋。吳名倫的指責令她震撼,原來她一直沒給過他公平和慈悲,她是最殘酷的那個人。
「我就不脆弱嗎?與她是一種責任,對你我卻是——」吳名倫心如刀割一般的痛苦。「當年那件事是個錯誤。」
「錯誤,或許是吧!就算是錯誤卻也是不能抹煞的事實,無法裝作什都沒發生過,無法不在乎,也無法……」
「總之你選擇放棄了我,放棄了我們的感情。」吳名倫冷笑道。「每次看見我身旁的女人是我最愛的人的妹妹,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很苦,很酸,甚至會讓我有點恨起明曦。」
施夷光慌道:「你不能恨明曦,她是你太太,她肚裡有你的孩子,你必須愛她。」
吳名倫提起施夷光的手腕。「你怎麼知道她懷孕了?她告訴你的?她明明知道你在哪裡卻不告訴我!」
這幾年來,他完全沒有她的消息,一直想回台灣找她,卻又念及與明曦夫妻一場,再加上明曦是她的妹妹,他不想傷害她。
但是幾個月前明曦卻說希望回來台灣,他不明白她的用意,卻還是回來了。因為私心裡,他還是想念著小施,即使早失去了她的音訊。
沒想到今天卻意外地在台北遇到他最想念的人。他好害怕,怕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她不曉得!她只知道我的電話,不曉得我住哪裡。」手好痛,施夷光痛得大聲叫道。
「那你現在住在哪裡?」她當初突然失去蹤影就是為了希望他娶明曦,他照著她的心意做了,他的心卻也死了。
「我……你不必要知道,你只要照顧好你太太和她肚裡的小孩就行了。」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
「你知道幹什麼?」施夷光抬起臉,眼中掩不住忿怒和激動。「你想再做一次背叛者嗎?」
吳名倫霎時無言以對,久久才冒出一句話,「至少告訴我,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很好,我一向很懂得照顧自己。」她堅持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掉下來,強使自己的聲音不帶著哭音,「我要走了,有人在等我。」她將合約書抱在胸前,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一跨出步伐,沒兩步又硬生生地止住。「明曦愛你,希望你別傷她的心。」
「小施」吳名倫出聲想留住她,猛然記起她的話,一個背叛者沒有權利擁有心愛的東西。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從他的視線離去。
忽地,他瞇起眼。那個男人是誰?
說了該說的話,施夷光再也不回頭地轉身離去。她直接住馬路上走去,也不曉得自己是往哪邊走,才走離開沒幾步,就被一隻手拉住。
「你要走到哪裡去?我的車在這邊。」
她回過頭,看見一張俊美無比的臉龐,眼中閃著調侃。
「你好慢。」她不自覺地抱怨,沒有想到這句話更深沉的意含類似撒嬌。
「跟朋友敘完舊了?」范青嵐牽著她的手。她像風箏,不趕快牽住,不知道她會被風吹到什麼地方。
施夷光點點頭,撲進他溫暖的懷裡,滿眶的眼淚濕了他的衣襟。從來都沒有像此刻這麼高興見到范青嵐的臉。
「老闆,我突然覺得替你做牛做馬也沒什麼不好,就算做兩份工作只拿一份薪水也沒啥大不了。」
「哦,是嗎?」他看著他被她沾濕的領帶,這可是他最喜歡的一條領帶。「既然你這麼樂意在我身邊工作,那麼你就一輩子留在公司裡,你覺得怎麼樣?」
是人才,就要好好利用。
「嗯,隨便。」她邊掉眼淚邊道,其實她根本沒聽清楚剛剛范青嵐嘴裡唸唸有辭是在念什麼。
「這可是你說的,說了就不能再反悔。」施夷光的合作讓他滿意地扯出一抹笑容。
施夷光萬萬也沒想到她一句「隨便」就把她自己給賣了。
直到范青嵐的車離開現場,吳明倫周圍的同伴突然叫了出聲:「是他!」剛剛太暗,雖看不清那男人的面貌,卻一直覺得眼熟。「是他沒有錯,龍飛集團總裁范旭東的孫子——范青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