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那一個晚上,他替同事代班,酒店經理匆匆忙忙地跑進廚房來,問:「負責八號桌的是哪一位?」
他將一盤香酥冰魚裝上盤,抬起頭說:「是我,有什麼事情嗎?」
「啊,是你,康平。」經理走過來拉著他的袖子。「八號桌的客人想見你,你可以出去一下嗎?」
客人要見他?康平不由得往壞處想。「是不是那桌菜出了什麼問題?」
經理說:「去了再說。」
康平只好脫掉圍裙,跟著經理一同到了八號桌。這張桌子是包廂桌,聽說來客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讓他有些忐忑下安。沒想到一進到包廂裡,偌大一張圓桌竟然只坐了一位客人。
他穿著藏青色的斜襟長袍馬褂,身形清瞿,頭髮已經花白,眼神卻清明似嬰孩。
儘管風霜染白了他的發,歲月雕刻出他臉上的紋路,事隔十六年,康平仍然一眼就認出這個人——袁先生。
「一根舌頭九樣味,你知道是哪九味嗎?」老人蒼老的聲音在康平耳邊隆隆作響。
康平聲音不自覺顫抖地道:「辣甜鹹苦是四主味,屬正;酸澀腥沖是四賓味,屬偏……」
「你說了八味,但你知道第九味是什麼嗎?」
康平搖頭:「我只知道這八樣味。」
袁先生說:「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但是,小子,我在你菜裡嘗出了第九味。」
康平不加思索就問:「那是什麼?」
袁先生笑起來整張臉幾乎皺在一起。「要我平白告訴你,那可不行。」
康平頓實有被耍的感覺。
袁先生瞥了站在一旁的酒店經理一眼:「我們要私下聊。」
酒店經理恭敬地行了個禮,退出包廂。
袁先生向康平招手:「過來,小子,坐下來跟我聊一聊。」
康平想也沒想過,就這麼一聊,竟決定了他未來的方向。
袁先生想薦他到香港去。
☆ ☆ ☆
元旦假期的最後一天,康平提議到外頭的餐廳吃飯,他要請客。
佳良當然不同意,不是不同意吃飯,而是不同意讓康平請客。
開玩笑,別說她薪水比他多,平常她都已經吃他那麼多好料,沒算膳食費給他都已經很過意不去了,她可不好意思讓他請。
所以,「我請客。」佳良說的理所當然。
要說服有著鋼鐵般意志的王佳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康平費了好一番唇舌才讓她同意把這次付帳的權力交給他。
他堅持要付帳,理由一是,他覺得他一直沒有好好謝謝佳良對他的百般照顧和幫忙;理由二是,他就要離開了,他想在一個比較不感傷的氣氛下把這件事告知佳良;理由三,他喜歡對她好。
不管是為了哪一個理由,他都堅持這麼做。
所以他把她帶到一家位在十字街口轉角的中西式合併的簡餐餐廳。
好難吃。佳良皺著眉看著盤子裡那條煎的有些焦的黃魚。
她不確定地小聲輕問:「你確定這就是你想請我吃的『好料』?」連她這麼不挑食的人都很難把這條魚吃下去,她覺得這應該不是普通的難吃。
當然,她也不排除一個可能,那就是她的嘴被他的菜給養刁了。
康平切著自己盤子裡的京都排骨,也壓低音量道:「這家餐廳的東西是不太好吃。」排骨有些肥,吃起來太膩,肉又老。「但是還不到難以下嚥的地步啦。」
佳良有些孩子氣地嘟起嘴:「那請問一下我們幹嘛來這裡荼毒自己啊?」
問到重點了,康平咧開嘴,笑著跟佳良咬起耳朵:「你注意到沒?這家店地段很好。」
「嗄,所以呢?」地段好不好跟他們進來消費有什麼關係?價格又不便宜。要花三百元請她吃一條焦魚,錢不是這樣花的吧?
康平笑著解答疑惑:「我希望有一天等我存夠了錢,可以把這家店買下來。」
「啊?」佳良張大眼睛看著他。發現他眼睛裡閃爍著光。
「我打聽過了,這家店不是出租店面,所以餐廳的生意雖然不好,但還勉強撐得下去:我聽說過幾年店主打算移民到加拿大,到那個時候,手邊存款加上部分的貸款,我應該有辦法可以買下這家店面了。」
康平緩緩地細述自己的計劃,佳良聽得入神。
「佳良,我不是帶你來這裡吃飯的。」他才不會那麼虐待她,他說:「我是帶你來看我的夢想。」
啊……慘了,她沒有辦法說話。因為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真要死了……
她太過感動以致於在聽到他接下來那句話時,全身僵硬的無法有任何反應。
「佳良,我要走了。」康平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走,走去哪裡?還會回來吧。快快樂樂的出門,要平平安安的回家哦。
「佳良,我想短時間裡,我是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什麼意思啊。
「佳良,我打算到香港去,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想趁著年輕,到外面的世界去闖闖看。」
可、可他不是打算在這裡開店嗎?他剛剛不是說這是他的夢想嗎?他、他在唬人呀,虧她還因為分享了他那份美麗的夢想而感動得要命。
「世間的事情說來很神奇。佳良,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在酒店裡,我遇到了袁先生,你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嗎?」康平開始把事情的本末說了出來。
佳良臉上始終沒有半點表情變化。
她一直在聽,努力地,強迫自己接收康平說的每一個字。
而當她發現他說了那麼多,意思就是「他要走了,莎喲娜啦,再見!」她捉起筷子,夾了一大塊燒焦的魚肉吞進嘴裡,接著灌了一大杯檸檬水,不小心嗆咳起來。
見她嗆得厲害,康平連忙站到她身後替她拍背順氣。「佳良,你沒事吧?」
「咳、咳咳……」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連忙道:「喔,沒事,我沒事。」
他要走了。怎麼可以這樣,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怎麼可以這麼平靜地就這麼告訴她?
他擔憂地看著她。「佳良,你臉色好蒼白。」
「哦,是嗎?大概是……燈光的問題吧。」
「是不是……我要走這件事讓你有一點震驚?」他不安地問。
他記得佳良曾經半開玩笑地跟他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搬走了,她會很不習慣,她還說她可能會抱著枕頭哭上一整天。她真的會嗎?那麼開朗的她。
「震驚……」佳良失神失神地說:「豈止是一點點而已,你到香港以後可是要在國際級的五顆星飯店裡當主廚的耶,這麼值得慶祝的事,我太替你開心了。」
康平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
還好那只是個玩笑而已,也還好佳良一向都是那麼的獨立,否則他怎麼有辦法安心走開?確實是還好啊……出租公寓的房客本來就像是候鳥,他想佳良應該也早就習慣新房客在她屋裡進進出出了吧。
佳良眼神搜尋著桌上的瓶瓶罐罐,「啊,沒有酒怎麼行,這種時候應該要乾杯一下才對。」伸手招了個服務生過來,說:「麻煩來一瓶酒。」
「要什麼樣的酒?」Waiter問。
「都好,烈一點的,來一瓶白蘭地好了。」
「佳良,我看還是不要……」
「不行!」佳良猛瞪大眼。「有好事情不慶祝一下會衰的。」
「好吧,我們只喝一點點。」他妥協了。今晚佳良興致好像格外高昂。
一會兒後,酒來了。
開始時兩隻酒杯裡都只有三分滿。
「乾杯!祝你前程似錦!」佳良大喊一聲,仰頭把酒灌進喉嚨裡。熱辣辣的酒液灼痛了咽喉。
康平愣了一下。他放下杯子,按住佳良的手臂。「你怎麼這麼喝?」
佳良的聲音瘖啞起來:「我……太高興了嘛。」嗚嗚……掙開手,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一樣,二話不說,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倒。
這種喝酒的豪態讓康平看傻了眼,結果他還來下及阻止,佳良已經在喝第三杯了。「康平,我、我要祝你……」胃部突然一陣翻攪,佳良手抖得握不住酒杯,酒汁倒了自己一身。
「佳良?!」康平嚇了一大跳。
腹部持續傳來的劇烈疼痛讓佳良跌坐在地上。康平衝到她身邊時,一口血從她嘴裡嘔出來,就嘔在他雪白的襟口上。
「佳良!」
餐廳裡的幾個服務生和客人都圍了過來。
「快,誰去打個電話?」康平把陷入半昏迷狀態的佳良抱了起來,嘶聲大喊:「快叫救護車!」
一雙筋脈糾結的手按住他的肩,是店主人。「先生,不要慌張,這附近就有醫院,我開車送小姐過去。」
康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好,拜託快一些。」
☆ ☆ ☆
胃出血讓佳良在醫院裡住了一個禮拜,每天只能吃少量的流質食物,讓她大半年前因為貪吃美食而增加的身材又縮回原來的尺寸,褲腰也變得比原來更寬鬆了。
她瘦了不少。
醫生明令禁止她再喝酒,朋友和同事來醫院探望她,都對著她搖頭道:「看來大姐你的氣數已盡。」這群傢伙,居然還偷渡啤酒進來,在她只能喝熱牛奶的時候誘惑她,結果被康平一個一個把酒沒收,也算消消她心頭一口鳥氣。
一個禮拜後,她出院了,但身體還是很虛弱。佳良生平第一次嘗到沒有辦法隨心所欲控制自己的身體有多麼痛苦。她決定以後要少喝一點酒,但康平認為還不夠,「你該戒酒了。」他說。
他一直等到她完全恢復健康,有能力照顧自己後,才結束掉在台北的一切飛往香港。距他跟袁先生約定的時間已經晚了兩個禮拜。
她也在被他結束掉的範圍之內。
佳良心裡傷心,嘴裡卻不說。
他離開的那一天,她還笑著叫他別忘了把東西收拾乾淨,省得她還要花時間打掃。她說她會幫他把房間保留兩個月,如果他在香港吃不了苦想回來,兩個月內隨時歡迎他重新入住;但是兩個月後她就要把房間租出去了,因為她高興有人作伴。
他笑著叫她少喝酒,然後跟她親吻道別。
他意外地親到了她的嘴唇,佳良卻不知道該有什麼感覺。
當她下班回到公寓時,他已經不在了。
當她坐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他忘了帶走的棒球帽時,所有的情緒再也封閉不住,所有的感覺都像針一樣,扎得她全身痛楚。
現在她知道他要吻她的臉頰,卻不小心地親到她的嘴時,她有什麼感覺了。
那是心痛的感覺。
原來失去朋友是這種滋味。
還好,還好她老早就提醒過自己,康平遲早會離開這裡去經營他自己的未來。幸好她沒有讓自己太過依賴他,未來她會有一段時間不太習慣,但總有一天她會忘記的。肯定的。
她躺在他睡過的床鋪上,眼睛發澀,慶幸自己並沒有如她所預期的那樣想哭。
☆ ☆ ☆
肚子餓時,打開冰箱門,卻發現裡頭空蕩蕩。
早上睡過了頭,也不再有早餐喚醒她。
這種什麼都沒有的感覺真讓人有點不習慣。看來她的確被寵壞過一陣子。
在連續幾次發現冰箱裡沒半點食物後,佳良下定決心要變回沒被寵壞以前的那個女人。一陣子後,她的日常生活漸漸調回半年多前還沒遇見康平的型態。
少了一個人,在地板上走動時,又出現了回音。
空蕩蕩的房間逼得她換上緊身衣和跳舞鞋,躲進老莫的酒吧裡。
對她來說,老莫的酒吧是個私人避難所。她有很多朋友,卻只帶過一個人到這裡來買醉過。現在這裡又是她夜裡流連的私角落了。
剛替客人調好一杯琴湯尼的老莫看見那名打扮性感的女郎來到吧檯邊時,他驚奇地道:「瞧瞧是誰來了,我沒眼花吧?」
佳良咧嘴一笑。「嗨,老莫。」
把調酒送出去,他趴在吧檯邊關切地道:「老天爺,是不是已經過了一萬年了?佳良,你真沒良心,害我每天拉長了脖子就為了想看你會不會從那扇門走進來,結果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我脖子大概長了兩寸,卻連個影子也沒瞧見。」
「真的?長了兩寸?」佳良驚奇地說:「借把尺我量量看。」
「哈,這種說話的調調,真是你!看來我這回沒眼花了。」
佳良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真有那麼久沒來了?」
老莫曲起手指數著:「從你上回帶了一個小伙子來到現在,哇,都半年多了,這半年你都在幹什麼?」對街新開了一家地下舞廳,不會是轉移目標了吧?那就太沒義氣了。
半年多……佳良的笑意凝在唇邊。「我真那麼久沒來了?」
「可不是,以前你最瘋的時候幾乎天天來這裡報到呢,而你最長一次間隔頂多也才三個禮拜。我等你來都等到要放棄希望了……」老莫一堆牢騷無處發洩,趁著機會一股腦兒盡吐出來。
佳良不答話了。老莫再怎麼精明世故也想不到他這一席懷舊的話會在佳良心中撞擊出多麼大的影響。
這地下酒吧是她寂寞時的避難所,在還沒遇到康平以前,誠如老莫說的,她有一陣子幾乎天天來報到。但在遇見康平以後,她卻大半個年頭不曾想過要來這裡……為什麼?
她很清楚那是因為當他在她身邊時,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寂寞。他笑容裡的陽光驅走了屋內的陰影,也驅定了她內心的孤單。
也之所以,和趙澄的交往,她一直漫不經心,因她的心早就已經在不知不覺裡習慣了康平的溫柔……
真要命,她愛他!
現在才發現這件事會不會太晚了?真要命……
「喂喂,你別那麼感動啊。」老莫不知所措地發現他這位嬌客竟然把珍貴的眼淚豆大豆大地滴在他光潔、心愛的原木吧檯上。
他只不過小小抱怨了一下委屈的心情,不用這麼傷心難過吧?
止不住。她止不住奪眶的淚水。
記不起距離上一回這麼哭泣有多久了。
但原來為一個人痛徹心扉是這種滋味。
而為愛情傷心流淚是這種感覺。
太晚了,她醒得太晚,來不及把握這一份感情。她已經沒有時間讓感情醞釀發酵,因為那個在她心中種下情苗的人已經不在她身邊。
勸不住佳良的眼淚,老莫只好抹著心愛的吧檯,貼心地道:「嘿,口渴了跟我說一聲,今晚啤酒無限暢飲。」依她水分這麼個流失法,他覺得今晚過後,他的啤酒可能就得補貨了。
☆ ☆ ☆
老船長在康平離開後的第二年冬天,悄悄地睡著了。
佳良還記得那一天晚上,胃口已經大不如前的船長吃了比平常多份量的晚餐。
這間公寓裡的主人與狗在吃食方面由於曾經被人養刁過,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這兩張嘴簡直像是在戒毒一樣,生活得十分辛苦。
佳良開始試著學一些簡單的烹飪技巧,且由於自己辛苦下廚煮出來的東西不能不捧場,她的味蕾在接受過自我荼毒的慘痛過程後,總算可以開始接受一般飲食店的食物。
「看吧,對任何事情產生習慣都不是一件好事。」她自嘲道。也不知船長聽到了以後有什麼感想。
那一天晚上,佳良從牛排館外帶了兩份排餐。
船長吃掉一塊半的份量,讓佳良留意到這比它這陣子吃的還要多出很多,心想它大概是從倦怠期裡恢復過來了。
當晚她替它洗了澡,而一向討厭洗澡的船長這回竟然乖乖地讓她替它服務。
夜裡,佳良脫了衣服正準備上床休息,船長跟進她房裡,蹲在床下對她低叫幾聲,前足不斷地扒著床單。
「不行,」佳良說:「你太大了,會占床。」她一向喜歡睡大床,不喜歡有人跟她爭床位,當然她也不會讓狗狗把她擠下床。
然而船長低聲嗚叫的楚楚可憐,佳良心軟了。「好吧,上來吧。」
船長躍上床,舔了舔她的臉頰,佳良摟了摟它。
由於船長睡在她的腳邊正好溫暖了冬天冰冷的雙腳,佳良很快就睡著了。
那一天晚上,她睡得很沉。一直到了半夜,她突然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當她意識清醒得足以注意到原本暖烘烘的腳部突然不再那麼暖了,她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船長已經十六歲了,以黃金獵犬的壽命來算,十六歲已經非常老了。
佳良很奇怪她居然沒有哭。因為自從兩年前康平離開後,她就變得十分多愁善感。
撫摸著船長仍然溫熱,但已經不再那麼溫熱的身體,佳良漸漸明白這麼多年來不是她在照顧它,而是它在陪伴她。
「好好睡,我知道你最愛睡覺了,以後我不會再把你吵醒了。對了,我還有一句話一定要跟你說——」她輕聲地說:「謝謝你。」
☆ ☆ ☆
就在一年半前,康平離開了香港,放棄高薪轉進廣州一家連鎖飯店當主廚。
中國菜的學問就像中國的地理環境一樣,大江南北都蘊藏著精深的內涵。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特殊的食材和調煮的方法,一頭栽進其中的人很難獲得最終的滿足。
這麼多日子以來,他一直想弄清楚袁先生所說的「第九味」究竟是什麼?然而袁先生咬緊金口,康平一直找不到答案。
「康先生。」飯店的跑堂拿著客人的點菜單進廚房來。「有一位外地來的客人說想吃家鄉菜,不知道你可不可特別弄一道菜,今天是這位客人的生日呢。」
康平雖然當了大廚,但一向好說話。「客人有指定菜名嗎?」
跑堂小弟說:「這個客人以前好像跟康先生同鄉,是台灣來的,說想吃『茄子煨肉』。」
茄子煨肉,又是今天生日,這雙重條件讓康平聯想到一個人。
崔勻就是今天生日,以前他也常煮這道家常菜給她吃。但是她遠嫁英國了,不太可能出現在這裡。
帶著一份懷念的心情,康平做了這道菜讓跑堂送出去。
沒多久,跑堂小弟又到廚房裡來了。「康先生、康先生,客人、客人吃了那道菜之後……」
「怎麼了?」食物中毒?不可能吧。
跑堂小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她——哭了……」
「康平,果然是你。」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廚房門口響起。
康平如遭電擊遲緩地轉過身。「小勻?」
「她也跟著進來了。呼。」跑堂小弟終於把最後一句話說完。
☆ ☆ ☆
「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康平深深地打量著她。「我跟你一樣意外。」他以為她應該在英國。
「華生打算在廣州投資,所以我跟著過來。」
「原來如此……」
廚房不是敘舊的地方,他們到外面去談。
在看到英國人華生和他打招呼時,康平怔了一下才禮貌地向他點了個頭,然後帶著舊友到他的休息室去說話。
「剛吃第一口茄子煨肉,入口的時候,舌上那種感覺、那種滋味,我就猜想是你。」
「這麼久了,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我最愛這道菜,因為你每次總是很用心地煮給我吃,所以每一口裡都嘗得出你的心意。」
康平笑了笑。「因為是你喜歡吃,所以每次煮這道菜時,一想到你會開心,我自己也煮得很快樂。」
「你一直對我很好。」崔勻轉過身來,看著時間在康平身上所帶來的改變。同時她發現他也正在看著她。「細心照料,生活裡大小細節都照顧得面面俱到,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康平,你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但是顯然還不夠好,你還是離開了我。我沒有像你說的那麼好。」他常常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選擇了別人?他不夠好,是唯一可能的答案,然而從來沒有得到驗證,偶爾想起這件事情,他無法不感覺遺憾。
「你怎麼以為我離開你是因為你不夠好?」崔勻訝異地說。
「難道不是?」他苦笑。
「當然不是。」崔勻臉上有著落寞的神情。「康平,你還不明白嗎?我離開,是因為你不愛我。你只是對我好,但你對任何人都可能這麼好,那並不是愛。」她神情漸轉柔和。「最初嫁給華生時,我也不愛他,但是他的確是一個很可愛的人。在你身邊,我的心一直安定不下來,但是在他身邊,我漸漸地找到了一份可以握在手心裡的幸福,我覺得很滿足。你知道我父母早逝,我擁有的一直不多,現在的我,很快樂。」
康平原有千言萬語,在聽到她說她現在很快樂的時候,就全吞了回去。
很多事情,過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
「我很高興知道你現在是車福的。」
他們陸續又談了一些話,然後互相擁抱了下。後來因為康平還得回廚房忙,所以沒有再多談很久,大致上事情就這麼定案了。
康平一直要等到崔勻離開才敢放任自己去想她剛剛說的那一番話。
她說,他不愛她。她說他只是在照顧她,就像他可能也會如此照顧別人一樣。其實她錯了。
不是每個人他都會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而以自己的力量盡可能的對一個人好,那就是他愛人的方式。
他愛過崔勻,全心全意地愛過。然而就在剛才,他總算能確定他們的過去已經只是記憶的一部分。現在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的。
熱情淡了,只剩回憶是真實。
他想他現在愛的是另一個人。
證據就是他也曾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喜歡她,喜歡看她笑,想對她好。擔心她不會照顧自己,希望她快樂。
她現在可好?
她還喝酒嗎?還會賴床嗎?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新室友?
還有,為什麼他寫給她的信,她一封也沒回過?
☆ ☆ ☆
又一封航空信。
佳良把它收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裡。而抽屜中已經積了滿滿一疊未拆封的信件。
這麼多信,她只拆過頭一封。那是兩年前康平剛到香港時寫回來的,那時他大概已經去了香港一個月,信件內容首先是問她身體康復的情形,還叫她不要喝酒、少吃垃圾食物,最好是別吃,還詢問了船長的近況:接著才寫他在香港的情形,他說他已經開始在工作,住在宿舍裡,房間不大,但是什麼都不缺。然後他說他很想念她,最後再P.S.一句:如果「那一天」很不舒服,最好還是別勉強去上班。
佳良看完信後先是大笑不已,接著一股忿怒像火山岩漿一樣噴了出來。
她要重新適應沒有他的生活已經夠辛苦了,他還要用信件來提醒她,有他在身邊的日子過得有多快活、多幸福嗎?
而他,他甚至不知道她為他傷心流淚,他更加不知道她流的淚是感情的淚。
佳良拒絕回信,也不再看信了。然而她還是把所有的信打包起來,收進平常不太會去打開的抽屜裡。
日子一天天地消逝,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推栘,佳良更加不敢去拆閱那些信件。大約是半年前,寄件地址從香港變成了廣州,她很想知道他怎麼到廣州去了,但她怕她看了信以後,她認識的那個笑起來像陽光的人會變了個樣。她自己都變了,沒道理他不會改變。
而她最最害怕的尤其是,如果她發現他一點兒也沒變,那麼她會無法忘記他的。畢竟要忘記他曾經給過她的美好原本就是一件那麼困難的事,她根本捨不得忘記那一段日子,只好很無奈地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呆。
新的租屋啟事一直沒發出去。
說好只等兩個月,結果卻等了兩年。
她不禁要自問:王佳良,你是不是有點傻?
☆ ☆ ☆
三十歲生日的前夕,佳良豁出去了。
船長不在了,青春不在了。她看似什麼都有,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
難道她要抱著一堆異鄉來信寂寞地度過三十歲的生日?
「不。」不不不不……是屋裡的回音。
「不。」不不不不……是在酒吧裡第四次拒絕前來搭訕男子的堅定聲音。
每拒絕一次,佳良就更厭惡自己一點。
那些男人條件真有那麼差嗎?明明都想豁出去了,為什麼不乾脆一點?
一定是太理智了,會妨礙感官向動物性靠攏。
「老莫,再給我一杯酒。」
酒保老莫皺著眉看著佳良。「你今晚喝的很多了。」
「你不同意有時候醉要醉得乾脆一點嗎?」
老莫只得再給她一杯酒。但佳良接下來喝的可不止一杯,不少人請她喝酒,佳良統統接受了。所以她總共又喝了六杯。
全身發熱的她腳步踉蹌地顛到舞池上使出渾身解數地跳著熱舞,怪的是明明已經醉得認不出人,兩條腿卻像自有意志一樣,跟著重金屬音樂的節拍舞動著。她的舞姿看起來性感又充滿誘惑力。
她知道她醉了,所以當一雙手臂環抱住她,撐住她發軟的兩條腿,而她沒有反射性地推開他時,她就決定了她今晚的狩獵品。
她瞇起眼睛想將她的獵物看個仔細,但注意力一直無法集中。眼前像是籠罩了一層霧,她用力把它撥開。「啊,你……是個男人。」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回家?「喔,好啊,我們……到我家去……」她像八爪章魚一樣,雙手雙腿纏在男人身上。
然後她感覺她被抱了起來,離開了酒吧,被塞進車子裡。她聽見引擎聲。她不知道她是怎麼回到家裡來的?
她睡著了,直到一條溫熱濕毛巾覆上她的臉,驅走她幾分酒意。她睜開雙眼,開始脫掉身上的衣服。「來吧,你也脫,不要……浪費時間。」
他一直沒有行動,她開始不耐煩。
當她為了吻他而把臉孔湊近他時,她忍不住瞇起眼。「奇怪……你好面熟……」不管了,她噘起嘴,往他那兩片好看的嘴唇親下去……
☆ ☆ ☆
佳良以為她作了一個有關一夜情與飢渴女子的夢,然而雙腿間的疼痛卻提醒著她,她昨天不是一個人睡在這張床上。
但隔天她醒來的時候,床上只有她一個人。
她的腦袋清醒得很慢,當她起身到浴室裡洗掉一身放縱的痕跡時,她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她真的做了!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一直以為心靈的空虛可以用肉體的激情來填補,昨天,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夜,她拚命忽視理智的抗議,試著學習讓感官主宰她的思考。
她成功地麻痺了自己,而她以為,一夜激情,嘗過性愛以後,歷經了變成一個成熟女人的過程,她就真正是一個沒有缺口的圓,她不需要因為自身的不完整而汲汲尋覓那失落天涯的一角。
她錯了。沒有愛的性固然解放了肉體的需要,卻沒有帶來心的完整。
而假如她原本就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即使沒有愛情生活一樣不影響她生命的圓滿。
愛情不是尋找失落的一角,而是在茫茫人海中,受一個人吸引、戀慕他,想要跟他在一起,是兩個圓滿的圓交會成一個同心圓。
三十歲的今天,她終於明白,康平的介入從來不曾破壞她生命的完整性。
如果有他在她身邊,她會過得很幸福。
然而沒有他在身邊,她也會保有自己的快樂。
他們是兩個分散的圓,能在一起很好,沒有在一起,各自發展似乎也不錯。
也許以後她會遇到一個比他更好的人,三十歲不意味著青春的結束,可能反而還是個新的開始。
佳良決定該把她的租屋啟事發出去了。
☆ ☆ ☆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偶爾經過十字街時,佳良很難不多看轉角那家餐廳一眼。
那曾經是一個大男孩的夢想,她還記得當他談論它時眼睛裡閃耀的光。
大約是半個月前她路經這裡,那時餐廳還沒易主,可前陣子這裡開始有裝潢工人進進出出,佳良就知道這裡已經被人買下來了。
帶著跟冬天一樣蕭瑟的心情,佳良攏緊身上的大衣,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大樓管理員老王見到她,從電視機前站起來說:「王小姐,今早有人來看你要租的房間,我請她打你電話。」
「喔,知道了,謝謝。」摸出鑰匙打開信箱,發現裡頭連張廣告函也沒有,她又把信箱鎖上,並考慮翻出畢業紀念冊給過去的同學朋友寫封問候函。
這種冷天氣裡如果能收到朋友的來信,即使是隻字片語的問候應該也會感覺很溫暖吧。
按了電梯鍵,雙手又插回口袋裡取暖。
十三樓,電梯到了。
一個很高的男人背著背包站在她公寓門口,正盯著門上的租屋廣告看。猜想是來租屋的,她走過去。
「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公寓主人,這間房間只租給女客……」
男人轉過頭來,佳良傻住了。
「早上我回飯店去拿行李,走出這扇門的時候才想起我鑰匙已經還給你——」他笑望著她,臉上有一個單邊酒窩。「佳良,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他、他有些改變了,看起來比以往更成熟,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
「康平?」
「你房子還沒找到新房客嗎?如果還沒,介不介意我再搬進來?」
「康平……」
「佳良?」
「說,說你是康平。」否則她不能相信他真的站在她面前。
他露出那快要變成他的招牌的笑容:「我是康平。」
佳良忍不住雙手捂起臉,眼淚從指縫裡透出來。接著她又笑,又不好意思地道:「我變得很愛哭。」
「看得出來。」他忍著不上前去擁住她。
她啜泣地:「船長也不在了。」
「早上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你有沒有跟它說:『謝謝你』?」
佳良哭得唏哩嘩啦地點著頭。「兩年,很多事情都變了。」
「你一件件說給我聽。」
「那要花很多時間……」
「你可以挑最想說的先講。」
佳良緩緩放下雙手,眼睛和鼻子已經哭得通紅。
「你要搬進來?你還會不會走?你為什麼回來?還有你剛剛為什麼說你早上從我的門走出去?你什麼時候進來過?」
看來佳良還沒有把他跟昨天發生的那件事聯想在一起。
康平忍不住笑著看她。「問題很多,我一件件說給你聽。」
佳良沒有想過有一天分離很久的人天涯重逢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會很感動?很激狂?會驚天動地海枯石爛?還是像她現在這樣腦袋打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擠出一抹笑。「進來吧,時間很多,我們可以慢慢聊。」
「好啊。」他提著擱在地上的家當。「我來煮咖啡。」
而她不打算再讓他走。想說的事情太多太複雜,可她明白這麼多事情裡頭,她要先說哪一件。
悄悄地,她的手被握住,她抬起眼眸,兩雙眼睛裡傳達著對彼此的思念。
這是個沒有雪的冬天,春天就快來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