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簾幕千家南,
落日樓台一笛風。
惆悵無因見范蠡,
參差煙樹五湖東。
——夾溪居人 杜甫
「上來吧!」
當景陽又在街坊間探頭探腦,拿不定主意時,一輛馬車突然奔至她的身側。
景陽被突如其來的馬蹄聲嚇得倒退了幾步,身子縮在牆角邊,就在她驚魂未定時,一隻大手倏地橫在她的眼前,她順著那隻大手看過去,便乍然對上弁慶的臉。
又是他!
景陽下意識的轉頭想逃開,弁慶卻開口道:「我送你一程吧!」弁慶是真的好心想幫他一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多事,在明知道這位小兄弟對他全無好感的情況下,卻仍然情不自禁的想助他一臂之力,幫他一點小忙。
或許是因為這個小兄弟的身世比較可憐吧!也或許是因為昨兒個連著兩次與他巧遇的緣分,讓他忍不住多關心他一點。
但不管確實的原因為何,反正,在他昨兒個一夜無眠之後,今兒個一大早他便跟承寺討了個任務,駕著馬車四處尋找這名小兄弟的下落。
他不知這個小兄弟夜宿在哪家客棧,只好用最笨的法子,駕著馬車繞城一周又一周,幸好最後還是讓他找著了。
「上來吧!」弁慶伸手要拉「他」。
景陽雙手緊抱著隨身攜帶的包袱,眼中那防備的神采依舊彰顯於臉上。「我不用你幫我。」
弁慶比著城門口的官兵對他說:「我若不幫你,你是永遠都走不出這道城門的。」弁慶極有耐性的同「他」解釋,他對「他」並無惡意,他幫「他」也純粹只是因為不忍心。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怕官兵,也不懂你為什麼如此厭惡我,但是,你趕著出城是事實,而在這裡,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幫你了。」他說的是事實。
景陽昂起臉瞄了弁慶一眼,看見他那張方正的臉,誠懇的眼,旋即又低下頭,見著他的另一面,景陽心頭忍不住泛起苦來。
想到他那一日怒氣沖沖地來到宮裡,不分青紅皂白且直言不諱地告訴她,他是絕對不會接受那樁虛有其表的婚姻時的狠樣。
他甚至不顧自己的性命,冒死直諫,強逼皇上退婚——他如此不顧情面的做法,完全不曾顧及她只是一個雲英未嫁的小公主,卻得承受外界那麼多異樣的眼光,只為了想要保全他對那名青樓女子的感情。
她一直以為武狀元、上將軍、弁慶弁大人是個只圖保全自己一個完整,卻絲毫不肯顧及別人死活的壞人,但是——她好像錯了。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落魄人,他三番兩次的伸出援手相助;她終於懂他了,原來,他可以對任何人心軟、對任何人好,就連對個不甚瞭解的陌路人,他都可以獻出他的同情心,卻獨獨對她——景陽公主不肯假以顏色,寧可冷然以待。
景陽輕蹙雙眉,看著他伸出的大手,對弁慶的惱怒又添上了幾分。
她很想直截了當的拒絕他的幫助,但——
景陽又看看守在城門口的官兵。
此刻,城裡上上下下都在找尋她的下落,她在京城裡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險,而眼前除了弁慶之外,誰都幫不了她。
「好,我跟你走,但一出城門,我就下車,從此之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日後縱使在異鄉偶遇,也不用相認。」景陽把話說得很難聽,完全沒有留半點情分。
聽到她如此冷絕的回應,弁慶是有那麼一瞬間的錯愕,他壓根不懂自己究竟是得罪了「他」什麼?為什麼這位小兄弟對他的態度始終不見好轉?
但錯愕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當弁慶看到景陽因身高不足,而差點從馬車上的橫木摔下時,仍不改他的風度,連忙伸手去扶。
倒是景陽還在使她的小孩子脾性,依舊記得前仇舊恨,她寧可讓自己掛在馬車上狼狽不堪,也不要弁慶扶她。
她緊緊攀著馬車上的橫木,試著用小腳去勾車廂,好不容易勾著了,再一點點一點點的挪過去。
弁慶看著「他」可笑的舉止,只覺得這個小兄弟可愛得緊,在這一別,他也不再惱「他」對他的防備,而毫無城府的笑開了。
景陽好不容易安全抵達車廂內,卻陡地聽到他朗朗的笑聲,眉頭又不自覺的皺上。
弁慶又讓她驚訝了。
她原以為他是個不懂得笑的冷情男子,卻沒想到他的笑聲可以這麼宏亮。
原來——她真的只知道「弁慶」這個名,不懂得「弁慶」這個人,她與他之間原來存在著有那麼多的不瞭解。
或許,弁慶那天指著她鼻頭罵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守著這樁她不瞭解的婚姻,對他倆而言,根本就沒有幸福可言的。
也或許她的逃婚對他倆而言,當真是正確的抉擇。
如此想來,她這一路的逃亡辛苦也不能算沒有代價了。
景陽挨著車廂,找了個舒適的角落坐下,她看著弁慶的挺拔的背影,心突然放寬了。
轉眼間,城門口到了。
弁慶駕著馬車驅近。
「弁大人。」守城門的士兵連忙拱手向弁慶問好。
弁慶跳下馬車,回了個揖。「別叫我並大人了,我現在只是個小老百姓,大伙這麼稱呼我,讓我好不自在。如果各位兄弟不嫌棄的話,不如叫我一聲弁大哥,這樣我人才自在些。」弁慶不分尊卑的與眾人說笑。
景陽窩在馬車裡緊張得要命,心裡則直犯嘀咕,這弁慶怎麼還不趕快走,淨跟那些守城的士兵話什麼家常嘛?待會兒士兵們若是要察看車廂,那可怎麼辦才好?
景陽心裡才犯嘀咕,就聽到士兵們在問弁慶,「弁大哥,這次出城是為了啥事?」
「沒別的事,只是閒來無聊,便替京兆府尹允大人跑腿辦點事。」弁慶拿出承寺給他的令牌。
府尹大人交代的差事,士兵們也不敢多問,只是——士兵瞄了瞄車廂。「不知車廂裡坐的是誰?」
「在下的一位小兄弟,受了點風寒,人正虛著呢!」
「這樣啊!」士兵們面有難色,不知道該不該查。
弁慶卻大方的掀開車簾。「差爺們只管公事公辦,只是在下這位小兄弟是真的不太舒服,差爺們若要查,就有勞差爺上車廂。」
上車廂!
景陽一聽,差點沒嚇得魂飛魄敵,這些差爺若真的上來,見著了她,那她的身份不就曝光了,到時她還能逃嗎?
景陽慌得往角落縮,用包袱蓋住頭臉。
但從外頭往裡面看,那情景正巧像是個病懨懨的人。
士兵心想,景陽公主這次私自逃出宮,為的就是避開弁大人,所以,絕不可能與弁大人同行。
考慮到這個層面,士兵們也大方的做了個順手人情給弁慶。
「既然弁大哥的小兄弟身染風寒,那我們幾個就不打擾了。弁大哥,請。」土兵們不搜車廂便放行。
弁慶立刻駕著馬車離去。
聽到達達的馬蹄聲,景陽緊揪的一顆心這才放寬開來。
這下子,她是真的離開京城,遠離那個是非之地了。
***************
出了京城之後,景陽忙不迭的從車廂內探出頭來。
「可以了,就在這兒停吧!往後的路我自個兒走就行了。」
「你要去哪?搞不好咱們順路,我還能再送你一程。」弁慶駕著馬車,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景陽急急的搖頭拒絕。「不麻煩您了,咱們……肯定不順路。」景陽一語雙關的說。
可弁慶聽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只是笑著道:「你並不知道我上哪兒去,又怎麼會知道咱們兩個不順路呢?」
景陽垂著頭苦笑,細若蚊蚋地開口道:「咱們兩人若是同路人,今兒個你就
不會被眨官,而我也就用不著離開京城了。」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弁慶正想湊上耳朵仔細聽。
景陽連忙退開幾步,拉開兩人的距離,慌得直搖頭。「沒、沒說什麼,只是發些牢騷罷了。」她深怕他離她這麼近,會看出她就是景陽。
「就在這兒停吧!」她想下車了。
見「他」執意如此,弁慶只得拉緊韁繩,停住馬車,讓「他」下去,
景陽飛快的跳下車,匆匆一揖,道了聲謝。「這一路上要不是有你的幫忙,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出得了城呢!今日在此別過,盼兄台此後一路順風,無災無難。」最重要的是,能與那芙蓉姑娘百年好合,那她逃出京城也算是值得了。
「告辭了。」景陽拱手道別,轉身離去。
「等一下。」弁慶還有話要說,在心急之下,他沒多想的出手攫住景陽的手腕。
「他」的手好細、好瘦!
一絲驚愕才竄進弁慶的腦子裡,景陽已冷不防地甩開他的手,倉皇地向後退了好幾步。
「他」怕他!
而且是很怕他!
為什麼?
弁慶狐疑地盯住景陽瞧。
景陽連忙低垂頭,避開他如火如炬的目光。
「他」每次看到他就拚命閃躲的態度,讓他不禁心生疑竇,弁慶上前跨了一大步,景陽像是驚弓之鳥似的,又想拔腿逃命了。
但這一次,弁慶的動作比景陽快多了,他一個箭步搶先,將「他」抓了回來,圈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
他抱著她!
他竟抱著她!
意識到這一層,景陽的雙頰倏地轉為紅灩灩的一片,心口怦怦直跳。
弁慶單手托起「他」的下頷,讓「他」看著他。
景陽垂下眼瞼,避開他凌厲的虎目。
「我認識你!」弁慶總覺得「他」很面熟。
「不!」景陽幾乎是驚叫出聲的否認道:「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他」的態度實在太驚惶了,以至於脫口說出的話完全不具任何說服力。
「既然如此,那你的表情為什麼不是那麼一回事?」弁慶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問:「為什麼你每次見到我,都急著避開?」這是他一直都很好奇的事。
他自認為自己雖然不是什麼萬人迷,但也不至於長得這麼抱歉、讓人一見就心生懼意,除非是——
「他」怕他。
但「他」為什麼怕他?
這一路上,要不是有他罩著,「他」根本就無法出城,如此算來,他還算是「他」的恩人呢!
而這位小兄弟,「他」對他的態度根本稱不上友善,還懷有很深的敵意,像是刻意畫出一道距離,不許他逾越似的。
為什麼?
弁慶的眸光盯在景陽的臉上,她正想別開臉,他的手卻突然固定在她的臉上,讓她無法移開。
目光停留在景陽臉上足足有一刻鐘那麼久後,倏地,弁慶皺起眉。「我確實認識你。」咋兒個遇到這名小兄弟時,他就覺得「他」很面善,今日再仔細一瞧,他更堅信這位小兄弟他曾經見過。
他覺得她面熟!就只是覺得面熟而已?!
景陽突然好想哭,因為,一個曾經嚴重影響她的人生,最後還逼她不得不出宮來逃避他的男人,在與她面對面無數次之後,他竟然只是覺得她面熟而已!
算一算,弁慶見過她女兒身的裝扮有兩次,他甚至還親臨過景陽宮,指著她的鼻頭罵過她,可——她的長相竟然完全不曾停駐在他的腦海,他——竟然不記得她……
這種感覺好悲哀喔!畢竟,他差點就成了她的駙馬了不是嗎?
景陽的眼瞳中浮現著愴然的失落感,那眼神就像是遭人遺棄般——
「他」的表情讓弁慶倏地想起一個人。
那個逃出宮,讓京城大亂的——景陽公主!
弁慶的目光仔細的在景陽的面龐梭巡。
她那驚疑不定的表情,真的像是怕他認出她來似的!
老天!就是她了!
弁慶恍然大悟。「我竟然幫你逃出城!」他放開對她的禁錮,難以相信他與景陽的緣分,忍不住喃喃自語起來。
景陽聽到了他的低喃。
他知道她是誰了!
景陽下意識的抱著包袱想要跑。
可她的腳步才邁開,就被弁慶一把給抓了回來。
「你放開我!」景陽用公主的威儀逼他放手。「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又怎麼敢以下犯上,對我大不敬?」景陽拚命的扭動手腕,企圖掙開他的箝制。
「皇上貼了皇榜,急於找尋公主的下落,」
「我不回去!」景陽停止掙扎,聲音冷漠地說出她的決定。而他——他應該知道她之所以不回去的原因不是嗎?
那他又何必對她苦苦相逼呢?
「放開我!我不回去、」景陽紅著眼眶,卻仍然佯裝堅強地面對他。
弁慶當然知道景踢之所以離宮的原因,但——「公主實在不必為了草民而做出這樣的犧牲。」
他不想欠景陽人情,不想……不想再與她有一絲絲的牽扯。
弁慶的表情明白地寫著他的情緒。
景陽看懂了他的不想。
他連她想成全他的心意都不屑接受是嗎?
景陽抿著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她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才能扮出一張不在乎的面孔,佯裝無所謂地玄面對他。她心痛的說:「我才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自己。我皇兄為了皇室的顏面、為了他那句『君無戲言』,所以絕不可能收回指婚聖意,而我——我根本不想嫁給你。」景陽說出她在心裡反覆練習了好久的謊言。
「我不想嫁給你!」她大聲的控訴道:「你懂聽了嗎?所以,請你別再自作多情,以為我逃出宮是為了成全你與那名青樓女子的感情,我……我其實都是為了我自己,你懂嗎?我才不想嫁給一個不愛我的人,就只是這樣……所以,你不欠我什麼……你也母需內疚……」
景陽急著跟他解釋她的心情,像是亟欲撇清他倆的關係,但——她小臉上的表情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知不知道她抿著嘴角,紅著眼眶的表情像是在哭……
她知不知道她一點都不像她口中所講的那麼不在乎……
然而弁慶卻沒辦法開口拆穿景陽的謊言,只因為,她是那麼努力的在保護她那僅剩下的皇室尊嚴啊!
天!他做了什麼?!
他拒絕成婚一事,已經讓她的顏面無光;此時,他怎麼忍心再揭穿她亟欲隱藏的悲慟心情?
弁慶放手了,只因為……他根本沒有立場留住她。
景陽等他一放手,立刻抱著包袱轉身就跑。
他知道了!
知道她還是放不開他對不對?
不!她不要……她不要他知道她對他的心,她……不想讓他再瞧她不起啊……
景陽邁闊步伐,跑得飛快,像是要遠遠的逃離他的陰影。
看著她瘦小的背影,那亟欲逃脫的焦急感受,弁慶的心中突然壓著一股沉甸甸的情緒,他發現今日與景陽相遇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錯誤,因為——她亟欲逃開的表情就像是一張密實的網,緊緊的圈住他的呼吸,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以前,他是刻意把景陽想得很壞,故意忽略自己的拒婚將會帶給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什麼樣的打擊。
他以為只要自己刻意忽略,那他就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但——他卻看到她真實的反應了。
看到在他拒婚之後,景陽的努力成全;她甚至為了他,孤身一個人逃離那個她已經待了十四個年頭的皇城。
老天!她只是個從來不曾單獨出過門的金枝玉葉啊!
一離開皇城,她將何去何從?
弁慶倏地邁開步伐追了兩步,卻又停了下。
他怎麼追啊?
追上了她,又該如何呢?
景陽亟欲躲開的人,不正是他嗎?
那他憑什麼追她?
就算他真的追上她,之後,他又能拿她怎麼辦?
一連串的疑問全都壓在弁慶的心口,沉重得令他差點無法負荷。
就在這一瞬間,弁慶發現景陽已在無形中絆住了他的人生腳步,她早已變成他無法自由走開的牽掛與羈絆。
弁慶的目光一直鎖在景陽離去的背影,直到他確定她再也不會回頭了,他才駕著馬車與景陽背道而馳。
他與景陽終於漸行漸遠。
他只能往好處想,希望這會是他倆最好的結束。
景陽直到那達達的馬蹄聲遠了、聽不到了,她才敢回頭。
立在官道上,景陽望著愈來愈小的馬車身影,心中驀地泛起一股不知名的落寞與感傷。
她與弁慶……真的就這麼結束了嗎?
景陽看著馬車駕離,突然再也無法控制想哭的慾望,她無助的蹲在官道上,開始嚎啕大哭,想藉著哭泣發洩自己心底堆積的心傷。
她真的、真的很喜歡弁慶啊!可是——為什麼他喜歡的人不是她呢?
這是不是她的錯呢?
愛一個人有錯嗎?她有錯嗎?她錯在哪裡?錯在愛上他嗎?
一連串的疑問壓著她的心好難過,景陽一直哭,一直哭著,直到她再也沒有辦法承受那股悲意……
***************
「景陽!」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看著倒在官道上的景陽,面露驚訝的神色。
而他的身旁還跟著一名小流浪漢。
小流浪漢正在搜刮景陽身上的財物,想賺點不義之財,只是,她身旁的大個兒似乎認識這個躺在路邊等死的過路人。
童晚生抬起明亮的大眼,瞪向身旁那團虛渺的人體問:「你認識她?」
虛渺的人體仿如鬼魅般在空中飄著蕩著,不斷的繞著景陽打轉,將景陽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這一次,他更加確認她的身份。
「她是景陽沒錯。」
「景陽?這個名兒好熟哪!」童晚生隨性的盤腿坐在地上,以手托腮,努力的思索著。
不一會兒,她「啊」了一聲,她想到了!
「這個景陽不會就是那個近日來鬧得滿城風雨,名氣大得不得了的那個景陽公主吧?!」不會吧?莫非天要下紅雨,她要轉運了?
「正是那個景陽公主。」祁善點點頭。
「哇~~賺到了、賺到了。」童晚生直拍手叫好。「聽說皇上貼了皇榜懸賞,只要找到九公主的人,日後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我童晚生的命怎麼會這麼好?莫名其妙撿到你這個沒有軀殼的按史大人才沒幾天,又撞到一個落難的九公主,這下子我不削爆了?這才真叫做老天爺不長眼哪!」
童晚生愈說愈得意,馬上就想拖著景陽的身體上衙門領賞。
「等等!你就這麼拖著她的身體上衙門?」祈善不悅的問。
「對啊!怎樣?有什麼不對嗎?」童晚生眨巴著清亮有神的眼看著祈善,目光中沒有牢點愧對的神色。
祈善沒好氣的問她道:「你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嗎?」
「我做錯了什麼?」童晚生歪頭一想。
沒有啊!她沒做錯什麼啊!
她不過就是撿到了個寶,然後帶著這個寶去領賞,就是這麼簡單,沒做什麼錯事啊!
啊!有了啦~~
「我真是粗心。」童曉生賞給自己一個爆栗。「你不提我都忘了,我得先搜光她身上的錢財,再帶著她去領賞。」
說完,童晚生的手便往景陽的身上摸去,十足的愛財性子。
祈善連忙護在景陽跟前,不讓童晚生碰她。「你的腦子裡除了錢財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好想了嗎?」
「除了錢財之外,我還當真想不出別的東西來呢!」童晚生嬉皮笑臉的同祈善打哈哈。
祈善真的很想打扁這個愛財的小姑娘。「你不能帶景陽去領賞。」
「為什麼?」童晚塵雙手環胸,一副他不講出個讓她心服口服的藉口,她絕不依的模樣。
要知道她可是個人,而他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沒完全ˇㄕ乾淨的魂魄而已,在這當口,當然是她最大,她絕對沒有聽他命令的道理。
「景陽是我打小看到大的妹妹,她的脾氣我最清楚不過,今兒個若不是有莫大的隱情,她絕不會違抗旨意,私自逃出宮。」祈善關心的瞅著不省人事的景陽。
「她的隱情干我何事?」童晚生一點也聽不懂大個兒說的話。
「你就不能善良一點,有點惻隱之心嗎?」祈善沒力的問。
「我要那些東西做啥?善良能吃嗎?能賣錢嗎?」童晚生對他的話嗤之以鼻,拜託!這些公子哥兒們生來就沒吃過苦,壓根不懂在這人世間混,得花多少力氣去掙銀兩,生活才能過得像點樣。
「不能打個商量嗎?」祈善不忍心見自己親如妹妹的景陽受苦。
童晚生無情的直搖頭。
祈善只好誘之以利。「不如這樣吧!報宮的事就先緩一緩。我們先安排個地方讓景陽住下,等問出事情的來籠去脈後,你若仍不改初衷,我就同意讓你報宮領賞,怎麼樣?」祈善已做了退讓。
童晚生哪著小嘴思索。
「可是——」她又有意見了。「她吃,穿、住,樣樣都是錢耶!我若把她帶在身邊,那不是虧大了嗎?」
「這帳算在我頭上。」祈善一口允諾。
「這話是你說的喲!不許賴皮。」童晚生一聽到有人要付帳,先前一臉不耐的模樣立刻轉為欣喜萬分。
「絕不抵賴。」祈善承諾道。
童晚生還是覺得有點不安,便拿出她身上的冊子記錄。
這本冊子上可是有她初遇見祈善時,祈善要她幫他尋回記憶的報酬,還有他在沿途所承諾的零碎誓言,童晚生都把它一一記錄清楚,可惜的是,她識字不多,每次都得先讓祈善在沙土上寫過一次,她再照著描寫抄下來。
只是,她這樣的舉止還是會教祈善啼笑皆非,她識字不多,他若是真想唬弄她,隨便寫幾個大字騙她,她也不知情,幹嘛那麼認真的寫呢?
而每次也都是在這個時候,他對童晚生不禁感到萬分迷惑,她明明就是一副市儈嘴臉,愛財、愛計較,本就不是個可愛、討人喜歡的樣子;可偏偏她有時候又天真得可以,總是很直接的相信別人,很單純的表達她的想法,一點都不迂迴,她那直爽的性子根本就可以讓人一眼看透。
想著想著,祈善忍不住笑了出來。
童晚生的表情則是嚇得頭皮發麻,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你笑什麼笑?」討厭!她最討厭他這樣的眼神了,每次當他這樣笑的時候,她的心窩就會變得怪怪的,一顆心跳得好快,像是要蹦出胸口似的。
小時候她聽她娘曾說過,那是一種很嚴重的病,上村的王大叔就是得那種病死的。要死了!這個按史大人竟會使這種巫術,他是想陷害她啊?
「你別笑了!」童晚生趕快跑過去捂他漂亮的眼、漂亮的嘴。「不許你再這麼對我笑了,你懂不懂?」
可惜的是,他只是個虛渺的魂魄,她根本捂不到。
她用力的跺了一下腳,不想再理他了。
「你快點寫下承諾讓我抄。」抄好之後,她打定主意,絕對不再看他的眼、看他的鼻、看他的嘴,只要是掛在他臉上的東東,她一眼都不要瞧,這樣才不會犯病。
祈善不再逗弄她,用食指在沙土上寫字。他是如此寫著:[i]童晚生願嫁祈善為妻。[/i]
「寫好了。」祈善拍手,抹去指上的沙粒。
童晚生側頭看著沙上上的字,心中頗為不解。「為什麼這一次寫的字都這麼難?還有,你究竟有沒有認真的寫?為什麼只寫了九個字?」
「有,我當然有認真寫,你瞧!我這不就寫,祈善家產全歸童晚生。」
「你的家產全歸我?」童晚生一聽,雙眼頓時發出閃閃的亮光。「你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啊?」
「當然是說真的。」等她嫁給他之後,他的家產不就等於是她的家產了嗎?所以,他並沒有騙她。
童晚生興高采烈的從懷中掏出筆來,沾了沾口水,照著沙土上的字樣正確的描了下來。
描完之後,她非常認命的駝著景陽,一步一腳印的回到他們落腳的破廟。
***************
景陽在昏昏沉沉中輾轉,她疲憊得還想再瞇一會兒,可她耳旁卻不斷的有個喳呼聲,淨是吵著她,煩著她。
那聲音像是在與人對話,可又像是自個兒在喃喃自語,因為,始終沒有人回應原先的嘀咕聲。
「你說她是不是死了啊?要不然怎麼這麼久了,她還不醒來?」
「啊!完了,完了!我會不會還沒有領到賞銀,卻讓人誣賴說我謀害公主,到時讓官爺們給逮捕下獄?」
「祈善,你說咱們那個皇上老爺愛不愛砍人的腦袋啊?」
「什麼?愛砍!啊~~那我慘定了。」
景陽聽見腳步急促的跑來跑去的聲音及慌亂的嗓音,不一會兒,腳步聲猝停,那熟悉的女性嗓音又再次響起。「要不,咱們別管她了,丟她在這個破廟裡。」
「什麼?不行!怎麼會不行?她是你的妹子耶!那關我什麼事啊?」童晚生淨是大聲的嚷嚷著。
景陽睜開眼,想瞧瞧那女孩究竟是在跟誰說話?怎知才睜開眼,卻發現破廟裡,除了她們兩個之外,並無第三人在。
「你在同誰說話?」景陽蹙著眉問。
童晚生出於自然的反應,指著跟前的祈善說:「就跟他啊!」
在景陽看來,童晚生是指著一團空氣敷衍她。
「他是誰?」景陽問。
「他就是——」童晚生正想解釋,卻霍地想起祈善只是個魂魄,不是常人肉眼可以見到的。
唉!她心知多說無益,還是早點解決這個麻煩公主要緊。
據她身邊眾小鬼打聽到的消息看來,這位公主是存心躲著皇上、躲著她的未婚夫婿,所以,現在絕不能把她送官——呃!這是祈善的說法啦!而她則是迫於無奈才勉強同意,誰教祈善是她的大金主,他說好辦完這件事之後,他的錢財全都歸她,呵呵……光是這麼想,她就感到很幸福了。
但大金主還有個交代,就是要她照顧好他的妹子。
拜託!她只是個在街頭流浪的小流浪兒,身上又沒幾兩銀子,哪能照顧皇室得的金枝玉葉啊?為此,她想了好久,最後,終於想到一個好法子——她要讓公主自力更生,自己養活自己。
「你會什麼?」童晚生跪在景陽跟前,眨巴著明亮的大眼睛,十分有神地望著景陽。「彈琴、跳舞,隨便一樣都行,總之,就是要能賺錢養活自己。」如此,這景陽公主才不會成為她的大包袱。
「我……」景陽極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什麼都不會。」
「什麼?什麼都不會!」童晚生像是被鬼打到一樣,慘白著一張臉,屁股從地上彈跳起來,跳到祈善跟前,在他耳朵旁喳呼道:「你竟然要我照顧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
「景陽不是廢物。」祈善馬上更正。
「什麼都不會還不叫廢物,那什麼才叫廢物啊?」童晚生雙手擦腰,很不高興自己撿到一個賠錢貨。
「你不也是琴棋書畫樣樣不懂,怎麼也沒見你說自己是廢物來著?」祈善舉例說明。
「我跟她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我有別的謀生能力。」童晚生很驕傲的抬頭挺胸的說。
「你是說偷拐搶騙嗎?」祈善不給她面子的吐槽。
「偷拐搶騙總比她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強啊!」童晚生還是覺得自己活得比景陽有尊嚴多了。
景陽張著驚惶的雙眼,看著童晚生對著空氣叫囂,直覺的認為自己是碰到了瘋子,當下決定揪著自己的包袱,躡手躡腳的想離開。
她那鬼鬼祟祟的動作讓眼尖的童晚生看到了,她倏地回頭,惡狠狠的瞪著景陽。「你要去哪裡?」
「我……」景陽吞了口口水,很怕惹惱「他」,小小聲地開口道:「我……想我打擾『你』這麼久了,實在……很不好意思,所以……為了不麻煩『你』,我就……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你身上沒有半文錢,能去哪?」童晚生粗裡相氣的大吼,她還在為自己日沒得供養這個大包袱而生聞氣。
景陽自小在宮裡被人呵護著長大,從來沒有半個人敢對她說一句重話,現在童晚生竟毫無理由便衝著她吼,還是如此的大聲,景陽更加確信「他」是個喜怒無常、得罪不得的瘋子。
「我……我有錢。」
「騙人。」童晚生立刻戳破景陽的謊言。「我早就搜過你的身了,你身上根本沒有半文錢。」如果她真的有錢,此時此刻,她犯得著這麼火大嗎?
「『你』……『你』搜我的身?!」景陽聽了差點沒暈倒。老天!
「『你』……『你』怎麼可以搜我的身?難道『你』不懂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嗎?」
完了!她的清白竟毀在一個瘋子的手中,這下她也甭逃婚了,反正清白已受損,她這輩子都別想抬頭挺胸的做人了。
景陽當下感到又惱又怒。
童晚生則是又氣又怨恨。
「什麼男女有別?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你看清楚點,我是女的,女的!」童晚生邊說邊把胸部挺出去,以資證明。
哼!雖然她很扁、很平,但肉肉多多少少還有一咪咪,這個景陽公主怎麼可以如此眨低她呢?
見她如此努力證明,完全不顧身為女兒家該有的矜持、嬌羞,祈善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而景陽則是一臉的目瞪口呆。
「你……是女的!」
「廢話。」童晚生沒好氣的回嘴。
景陽這才稍稍寬慰了一些,對童晚生的防備也沒先前那麼強,畢竟,同是姑娘家,她對付起來也不會太吃力。
「姑娘的救命之恩,景陽在此先謝過,日役若有機會,必當啣環以報。」
「我要你啣環來報幹嘛?」童晚生不屑的嘖了一聲。「今兒個要不是你王兄恭親王要求我幫忙,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啊!我幹嘛管你的閒事?」
「恭親王!」景陽聽到這個封號,當個感到又喜又驚。 「姑娘認識我王兄?!」若是的話,那真是太好了。
祈善雖然長地六歲,但打小與她玩鬧著長大,他疼她,呵護她的程度完全不亞於皇兄,如果此次出宮有王兄相助,那她的處境應該不會太艱困。
瞧她高興的!
童晚生冷哼一聲,心中萬分的不以為然。「你啊!別指望你王兄會為你出頭了。」那傢伙現在根本就是自身難保,連個身體都要不回來,對一個魂魄來說,你能要求他為你強出什麼頭啊?
算了、算了,眼她說這些,景陽也不懂,童晚生勉強大方的說:「以後你就跟著我好了,我負責你的吃、住,但先說好,你可得聽我的,別給我惹事喲!」她人小鬼大地同景陽說,完全沒想到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鬼頭,此刻居然以地頭蛇自居,還驕傲得不得了。
景陽是不很相信童晚生真能罩她啦!但是,兩個人一起闖蕩江湖總比她一個
人獨行來得強,更何況她是王兄的人,應當不會害她才是。
如此想來,景陽便不再像先前那般緊張,彷彿一切即將海闊天空,往前的路也不再像她所想像的那般崎嶇難行。
然而,就在景陽海闊天空的藍圖裡壓根忘了弁慶這個變數時,皇宮內院早已為了她的私自離宮而鬧得雞飛狗跳,人人均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