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劈柴生火的大叔不見了,負責燒菜的廚娘也不見蹤影,這兩個人成天眉來眼去、鬼鬼祟祟的,所以陶如茵對這事也早就習以為常,她不過是希望他們能在失蹤前事先告知她一下,以免她一個人要準備十幾個人的飯菜,弄得手忙腳亂的。
幸而這些年來她已經逐漸習慣了一個人被當成三個人用。如果她動作不快些,誤了老爺夫人和小姐的三餐,那麼她很有可能會被趕出李家,如此一來,大姊若要來接她,就找不著她了。
問題是姊姊究竟什麼時候才會來接她?打她十歲來到李家,數數也過了六、七個年頭了,大姊卻音訊全無,如茵每每一想起這個就會心慌。
姊姊是不是忘了她了?如果姊姊永遠都不來接她該怎麼辦?
慌歸慌,如茵總是很快將這種念頭揮開,她不斷告訴自己,姊姊一定會來接她,如此她才能更堅強地等待下去。
即使她從來沒有什麼奢求,這裡仍舊沒有一絲一毫值得她留戀;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一點溫暖,她每天每天都在想著該如何離開這裡。
但是她走不了,因為她在這裡工作是沒有薪俸的,做得再久也存不了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姊姊來接她,一天又一天地等下去。
歎著氣,把菜都切好洗好,如茵開始燉雞湯。這湯是小姐每天補身喝的,既要燉得香甜又要不油膩,得花點時間用小火慢慢煨。
讓湯在爐上燉煮著,如茵開始在另一個大鍋裡加油,以蒜頭爆香,然後將青菜放入鍋裡快炒。她雙手抓著笨重的鍋鏟使勁攪動,幾下子就起鍋裝盤。夫人最討厭吃炒黃了的菜,一看見就會大發脾氣往地上倒。
好可惜啊!能給她吃就好了,有時候她能吃的東西就只有米飯和菜湯而已。
如茵就這麼在膳房裡跑過來跑過去,一盤盤色香味具全的菜餚被整齊地擱在托盤裡,然後她掀開雞湯鍋蓋,仔細濾去上頭的浮油,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準備給小姐送去。
小姐也真怪,不愛吃飯菜,光是喝湯,說是怕身子太過富泰,不好看。這樣不會餓壞了嗎?
當然這話如茵是不敢問出口的,在這裡什麼事都輪不到她來說話,她就只有做事,拚命做事就對了。
端著雞湯出了膳房,如茵非常注意腳下的石子路面,因為她曾經在這裡跌倒過兩回,一次是踩著石頭滑了一下,一次是被小調皮給嚇的。小調皮是只黑貓,一聞著香味就會朝她撲過來。
她摔著了倒不要緊,湯灑了可就糟糕了,廚娘知道了會賞她一個巴掌,還會壞心地告訴夫人說湯少了是因為她偷喝。
為什麼這裡就沒有半個人喜歡她呢?每個人見了她都是一副嫌惡的表情,一有機會就樂得欺負她。
如茵經常這麼想,但即使是想著這事她也還注意著腳下,注意著石頭和不時會竄出的小調皮;這湯很燙的,她也不想它灑在自己手上。
結果她避開了石子、小調皮也沒有過來搗亂,卻有個丫鬟忽然從轉角處跑了出來,撞倒了如茵,把湯也給撞得飛了出去。
飛出去的湯灑在隨後而來的李家小姐腳上,弄濕了她的繡花鞋,惹得她尖叫了起來。
看著這一團亂,趴在地上的如茵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湯灑了,還灑在小姐身上,這回可不是挨頓打就能了事的了……
唉!朝思暮想著要離開這裡,這下子也許真能如願了。
§ § §
結果如茵挨了一頓鞭子,被關在柴房裡一整天沒有飯吃,不過李夫人終究沒有趕她出門,令她不知道該難過還是慶幸。
另外有件事情倒還算幸運,柴房本就是她的房間,在裡頭她還挺自在的,沒有被關起來的感覺。
隔天早上,如茵總算能有點稀飯喝,但也僅是這樣而已。
喝了一碗粥以後,園丁讓她到後院去拔草,她已經稍微有了點力氣,但被鞭打過的背部還像被火灼傷那麼痛,所以她不管是站著蹲著、使勁或不使勁,姿態都非常僵硬。
當然,如茵還是很認真地拔著那些顯然不拔也無所謂的雜草。她很清楚這些人其實只是想要她多吃些苦頭,而她,不在這兒拔草也會在其它地方苦幹,都一樣,所以沒關係。
她在烈日下和一株株小綠草奮戰,心裡卻在想著,為什麼非得把它們從土裡拔掉呢?雜草就不能好好地在這土地上生長嗎?
其實她也是株雜草,聽姊姊說她生下來就小小的、很不顯眼,各方面看起來都尋常得不得了,所以取名「如茵」,是綠草如茵的意思。
這麼一想,她有些不忍下手了,好像……好像在屠殺自己的同類似的。
唉!要不要把它們移到另一個地方再種下呢?如茵輕歎,坐在草地上發起呆來了。
也不知道就這麼呆坐了多久,在夫人身旁服侍的小翠領著一位挺漂亮的姑娘走過來她也沒有發覺,還是小翠伸手推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
「喂!你姊姊派人來接你了。」小翠說道,聲音和表情都滿是不耐。
如茵倏地抬頭,彷彿聽見天籟似的,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小翠姐,請問你說什麼?」她抖著聲音問。
「我說夫人讓你收拾收拾東西,跟著這個人走。」小翠說著皺起眉。「你從一早到現在都在做什麼啊?偷懶嗎?」
如茵沒有回嘴。倒不是說她本來就不會回嘴,而是因為太錯愕壓根兒就忘了反應。
小翠真的說了嗎?說姊姊讓人來接她了?她可以離開李府?這……該不是夢吧?
即使心存懷疑,但也許是太希望離開這裡,如茵竟脫口說道:
「我--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收拾,可以馬上走嗎?」
小翠一聽,張大了嘴:
「你這是什麼態度?好像老爺夫人多虧待你似的。」她嚷,一看就知道馬上會告上主子那裡去。
如茵搖頭:
「我只是很想念姊姊,想早點見到她,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她了。」
小翠冷哼了聲:
「那種女人有什麼好想念的?」
如茵不解地皺起眉:
「你為何這麼說我姊姊?我姊姊是哪一種女人?」她問。
「哈!誰都知道她是--」小翠話說了一半就被一腳踹到一旁,哎呀一聲,抱住了一旁的樹才得以穩住身子。
「一個下人怎麼這麼多嘴?」桂花狠狠瞪了黏在樹幹上的小翠一眼,既而轉頭盯著如茵看,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問:「你就是如茵?」
如茵點頭。
「姓陶,是杏花姐的妹妹?」桂花又問。
如茵聽了蹙眉:
「我姊姊叫杏杏。」她說。
這回輪到桂花點頭了,她臉色蒼白地乾笑了兩聲道:
「這……你跟你姊姊長得還真是一點都不像耶!」
「大家都這麼說。」
「這下可糟糕了……」桂花喃喃低語。苦著臉,一副頭很痛的樣子。
「我真的是。」聽見桂花自言自語的如茵急忙說明:「雖然長得不像,但我真的是杏杏的妹妹如茵。」
她不強調還好,這麼一開口桂花反倒垂下頭呻吟起來,好像隨時都會昏過去。
如茵見狀,更加焦急:
「你不會不帶我走吧?是姊姊要你來找我的不是嗎?」她問。
「我當然會帶你走。」雖然這麼說,桂花仍忍不住歎了口氣:「去拿你的東西,我們這就離開。」
見如茵興奮地跑向柴房,站在樹旁的小翠忍不住又喊:
「喂!你們得先去見過老爺和--」
「你給我閉嘴!」桂花又瞪了她一眼,並咬牙道:「老娘心情不好,你最好少說點話。」
記起方才踹過來那一腳的力道,小翠又抱住了那棵樹,並立刻閉上了嘴巴。
桂花頹然歎息,之後又抬起頭來看著小翠:
「我就准你再多說一句話,你老實告訴我,要老實喔!那女孩是假的對吧?真正的陶如茵究竟被你們藏哪裡去了?」
§ § §
一路上桂花就像遊魂似的飄過來飄過去,如茵見了忍不住擔心地皺起眉。
「桂花姐,你……不要緊吧?」她問,手上抱著野貓小調皮。
「不!我不要緊,很快就會好的。」桂花還是走得搖搖晃晃,身後跟著如茵,然後是妓院保鑣--一個高個子的壯漢。
桂花每走兩步就搖頭、走三步就歎氣,好幾次還靠著路旁的樹一動也不動。
怎麼辦?百花閣完蛋了,真的完蛋了……桂花這麼想著。
這個陶如茵真的是杏花姐的親妹妹嗎?長得跟杏花姐一點也不像嘛!不像倒也沒什麼關係,但這個如茵未免--未免也長得太普通了。
什麼女大十八變、愈醜的小孩長大了就愈是標緻得嚇人,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種話,杏花姐對自己的妹妹也太有信心了,她難道就沒想過也有女大「不會變」的嗎?
這下可好,帶這個如茵回去要怎麼救百花閣?桂花簡直不敢想像杏花姐和其它姐妹們看見如茵時會是什麼表情,蓮花她肯定會放聲大哭的。
桂花又長歎了聲,連回頭再看如茵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平心而論,如茵這孩子其實也不是醜,只不過是長相太尋常了,大街上隨便繞繞都能找到幾個這類型的姑娘,有的或許還會比她亮眼上幾分哩。
是的,做她們這一行就是得給人深刻的印象,要嘛就嬌艷動人,再不就楚楚可憐,總之要有足以吸引大爺們上門的特殊風格,還要令他們心甘情願掏錢買樂子。
而這孩子並不屬於這一類。把她扔進一堆女人裡頭,最容易被漠視遺忘的肯定就是她!這些年來桂花閱人無數,這點還不至於錯看了。
唉!這教她如何跟姐妹們開口?杏花姐原本還打算藉著如茵讓百花閣起死回生呢!
桂花沉溺在絕望的情緒中,如茵都走到身邊了她還渾然不覺。實在是,忽然閃現的一線生機就這麼熄滅了,想起往後的日子,要她不歎氣也難。
「桂花姐!桂花姐!」
如茵拉了拉她的衣袖,桂花這才猛地轉過身:
「啊?怎麼了?」
「你靠著樹好像很難過,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了?我和這位大哥都很擔心--」
桂花忙擠出笑容,並揮揮手:
「沒事,沒事,有點頭昏而已。」她拉過如茵的手。「這位大哥叫阿忠,是來保護咱們的,別看他一副凶狠的樣子,其實人忠厚得很,你就喊他忠哥吧。」
「忠哥。」如茵笑著跟阿忠打了招呼。
桂花見了,臉上總算也浮現一抹真心的笑容。
至少這孩子還有那麼點可取之處,她的笑很真誠,一笑整個人就亮了起來。
「我問你,如茵。」桂花拉過她繼續朝前走,阿忠則抱過小調皮,並提著如茵那包微不足道的包袱跟在後頭。「你在李府過得還好吧?」她問。
「嗯。」如茵點點頭。
「真的嗎?」桂花懷疑地看著她:「但是他們讓你在大太陽底下拔草,而且連那個小丫鬟都對你凶得不得了,這樣算對你好嗎?」
「我也是個下人嘛,他們當然沒必要對我客氣了。」如茵說。
「可是杏花姐說你留在李府是當小姐的貼身丫鬟,可以跟著李家小姐學一些女紅什麼的。」
「小姐已經有丫鬟了啊,叫做小紅,她……對我也挺凶的。」如茵單純地描述出事實。
「這樣啊……」桂花皺起眉。「那麼你在李府都做些什麼呢?」她問。
「大半都在膳房燒飯煮菜。」
「打從你一到李府就在膳房工作?」
如茵點頭。
「那時候你不是才十來歲嗎?」
「是啊!」
「他們怎麼可以讓那麼小的孩子做這種粗重危險的工作呢?」桂花氣得握起了拳。
顯而易見杏花姐跟如茵都被騙了!被那個拿了杏花姐一筆錢說要介紹如茵去李府當小姐丫鬟的什麼遠房親戚給騙了。
「我再問你,如茵,你姊姊每年寄給你的新衣服呢?你都收到了沒有?」
「姊姊寄了衣服給我嗎?」如茵當然非常驚訝,這幾年她連姊姊的音訊都沒有,又哪裡收過姊姊寄來的什麼東西?「我沒有收到耶!究竟都寄到哪裡去了呢?」
「也難怪你這一身衣服又舊又破的。」桂花不捨地輕歎:「可憐的孩子,你這幾年來在這兒受苦,究竟領過薪俸沒有?」
她搖頭。桂花可是一點也不意外。
「夫人說李府供我吃住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所以……」如茵說。
「他們也供其它下人吃住不是嗎?為什麼人家可以支領薪俸而你就不行?這不就擺明了是欺負你?」桂花忿怒說道。
「起初他們說我年紀小,做不了什麼事,後來我也習慣了,沒有銀兩也無所謂,反正有東西吃、又有地方住,我只要待到姊姊來接我就行了。」
「沒收到杏花姐寄的衣服,想必也沒有收到她托人寫給你的信吧?」
如茵搖頭。
「真苦了你,也難為你能撐下去。」
「我也想過姊姊是不是忘了我了,所以看見桂花姐來接我,我真的好高興,真的好高興!」如茵又笑開了,看得桂花一陣心疼。
「聽我說,如茵,你姊姊絕對不是不想你,你們姊妹倆就住在相鄰的兩個小鎮上,往返不過一天的路程,當然她也很想來看你,只不過……」桂花露出哀傷的笑。「有時候人們不是想要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
「我懂,就像我很想很想見姊姊,卻見不到她一樣。」如茵說。
桂花微笑點頭:
「杏花姐有苦衷的,你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很愛你才會把你留在李府,你要相信她,你瞧,她這不是要我來接你了嗎?」
「嗯。」如茵又笑了,桂花霎時明白她是個不會記恨的善良孩子。
「其實你回杏花姐身邊,也不見得會比待在李府好過--」
「不!我要在姊姊身邊,在姊姊身邊一定會比在李府好,因為我會有親人,我有姊姊和你們。」如茵看看桂花和保鑣阿忠,急著嚷道。
「我知道,我知道了。」桂花忙拍著她的手安撫她:「我們這不就要回百花閣去了嗎?如果咱們走快些,夜深之前或許就會到了。」
「百花閣?」如茵眨了眨眼睛,很感興趣地問:「姊姊住在那兒嗎?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這……到時候你自個兒瞧瞧就知道了。」桂花只能這麼說,拉著如茵加快了腳步。
一直在後頭安靜跟著的阿忠突然低呼一聲,桂花和如茵這才停下來並轉過身子。
「怎麼了?阿忠。」桂花問。
「她的背……」阿忠指著如茵說:「是不是在什麼時候劃傷了?小姑娘的背在滲著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