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魈告訴她,邵賜方隱居祺霖山。一個月過去,凝煙從開始的歡喜,變得憂鬱和懷疑。雷魈知道,她的耐性蝕光了。
她越來越少開口,食量越來越少。而他呢?他越來越捨不得放開她,尤其在他們愈來愈熟悉後。他對凝煙的妄想也越來越深,每日都在矛盾裡度過,深夜為著心裡藏的秘密輾轉失眠。
但是,每每望著凝煙,真相卻又說不出口。
凝煙,邵賜方已經忘了與你的盟誓,他早已另娶他人。
雷魈說不出口,她知道了,會哭麼?
這日,曉風清,幽沼綠,雲澹風高葉亂飛。凝煙注視著紅艷滿澤的蓮花,神情憂鬱。
「還有多遠?」她問雷魈。風襲來,拂動髮梢,拂亂雷魈的心。
「前頭有飯館,過這片林子就可以休息了。」還是沒正面回答。
「已經一個多月,祺霖山這麼遠?」
水風涼,質疑的口氣令他心冷。「走吧。」撂話就走,豹兒咬住他衣袂。回頭,看她沒跟上來,她還瞪著沼澤發呆。
「怎麼?」
凝煙緩緩回過臉來,盯住他。「你是不是騙我?」目光冷厲。
雷魈面色一沉,道:「不信?那你走。」轉身離開,他身後凝煙瞇起眼,冷看著那一人一獸消失於小徑。
是她多心嗎?
她沒跟過去,雷魈也沒等她。風凜凜,吹動衣袂,這段時日與他建立的友誼終不敵心上的憂疑,開始動搖。
雷魈會不會騙她?凝煙遲疑著。
小徑,日光搖曳,樹影婆娑在地,蒲公英如絮,團飛著,像晴天霜雪。
雷魈若是騙她,肯定是為了什麼好處,但看他走得瀟灑……唉,真是她多心了。凝煙邁步追上去。
深夜,他們寄宿一家客棧。
凝湮沒胃口,冷眼瞅著一桌飯菜,對面,雷魈自顧進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不理她。
凝煙苦笑,他生氣了?!開口道歉。「對不住,我不該懷疑你。」
雷魈聽了,還是不發一語,扒飯,飲酒。為了掩飾心虛,他不看她眼睛。
凝煙瞟他一眼,笑了。「這麼好吃?」
雷魈怔住,抬頭看她。她笑容慘淡,氣色很差。
凝煙微笑著問他:「欸,有沒有吃過白族的酸辣魚?」
見雷魈搖頭,她又說:「洱海弓魚?」
雷魈又是搖頭,她歎息。「中原人又是豬又是羊,我們大理最好吃魚……」說完,落寞地乾了杯酒。
雷魈眼色驟暗,他懂了。原來,凝煙愈來愈憂鬱,不只因為想念邵賜方,她還想家。是啊,淪落江湖的大理公主,跋山涉水的,自然是睡不好吃不慣。她金枝玉葉,而他是流浪慣了的江湖客。
雷魈灌了碗酒,抹嘴,撇下凝煙,轉身上樓,回客房休息了。
凝煙以為他生氣,兀自落寞著,她取來盛牛肉的盤子,往桌底擱。豹兒起身就吃,凝煙摸摸它的頭。
「豹兒豹兒,你主子生氣啦?」她苦笑。「我都道歉了啊。」他也太小氣了。
稍後,凝煙回房,彈指滅了燭火,睡了。胃空蕩,心頭冷。唉,苦悶。
夜深露重,霧氣低迷,客棧屋簷,迎風吊著的紅燈籠,滅了。
客棧大門推開,雷魈走出去。他施展輕功,一炷香時間,驚醒城內好幾戶人家,一戶戶揪了人就問事,根據問來的消息,最後闖進首富吳氏宅邸,擄了吳家大廚趙福。
趙福夢中被彪形大漢揪起,一見來者身形剽悍,虎背熊腰的,背上還背著把大刀,頓時嚇得差點屁滾尿流。
「大爺……饒命啊……」這刀鞘抵著,趙福頸子一涼,趕緊先跪再說。
「我有話問你。」雷魈沉聲道,刀鞘硬托起他的下顎。「聽說,你家老爺,愛吃大理菜?」
「是……是。」趙福忙點頭。
「白族酸辣魚會不會做?」
嗄?趙福瞠目。「會。」怎麼回事?問這個?
「有沒有洱海弓魚?」
「有。灶房那醃著好幾尾。」趙福被問得一頭霧水。
雷魈俯瞪他,問:「大理菜會做嗎?」
「會會會。」
嗯,雷魈冷道:「即刻去拿了食材跟我走。」
「嗄?」趙福愣了。「大……大半夜?」
「怎?」雷魈凜眸,瞥他一眼。
趙福住口了。就這麼著,被架出大宅,教黑羅剎借走。
次日,晨霧沁入窗口,飯堂人客稀少。
同昨夜一樣,滿桌子菜,他還是低頭,默默扒飯。她呢?她怔在桌前,看各式菜餚,全是大理菜啊,香噴噴熱呼呼,是故鄉的味道。
凝煙怔住。怎麼一覺醒來,睡前奢望的,就出現眼前。怎麼回事?尋常客棧不可能有這些菜,一早下來,也沒見雷魈跟夥計點菜,滿桌菜像早安排好的。
昨晚,發生什麼事?
凝煙覷他,問:「去哪弄來的?」
雷魈只一句。「快吃。」
凝煙拿箸,添了一碗白粥,飢腸轆轆,顧不得形象,吃得嘖嘖有聲。雷魈不時拿眼角覷她,看她吃一碗又一碗,他面無表情,可心裡滿溢溫暖,覺得滿心歡喜。
看心愛的女人吃他準備的飯菜,吃得津津有味。原來,那滿足比拿刀搠幾百人還爽。
他武功強,沒用,也許永遠贏不到她心,可是,雷魈想,至少他能做些事討她歡喜。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盼她高興,怕她傷心。討好她的同時,好像也討好了自己。她的喜怒哀樂,他太關心後,漸漸地也變成自己的喜怒哀樂。這份感動,這些領悟,點點滴滴,都是遇見凝煙這女人後開始的。
凝煙連吃三碗,撐得太飽動不了,像只懶貓,癱椅子上,懶洋洋笑著,幸福得瞇起眼睛。
「太好吃了。」好懷念的菜色啊,好愉快。吃得舒服滿足,鬱結多日的身心就舒暢了。雷魈飲湯,從懷裡掏出顆鹽梅放至她面前。
「給我的?」凝煙瞅著鹽梅。雷魈點頭,她捻梅端詳。晨光中,纖白指間,鹽梅潤著。有一株花,栩栩如生地攀住梅身。
她眼中閃過一抹詫異。「用什麼雕的?」
雷魎拍拍桌面歃刀。好幾夜,黑豹陪他不睡。每到一處客棧,他就在人家的床板,窗板,桌面,椅凳上頭,用歃刀雕花。他總會學成的,雖然一向只懂蠻力,可現在,他還懂得綿力。唯有綿力,才能在不破壞梅身的情況下,雕好花卉。
凝煙收緊手掌,梅在掌心發熱。她想了想,神情黯然。「你雕得很美,比我的還美……」他是練習過的。「拿去。」凝煙還他。
雷魈抬頭,低道:「送你的。」
凝煙打量他。「雷魈……在我們大理,處處遍植茶花,每到花季,城邑便陷落在花海間……」
雷魈低頭聽著,把盞飲酒,聽她又說——
「有首詞你聽過沒?」凝煙語氣惆悵。「大理人,每每花間飲酒,老愛吟那闋詞,道是:酒罷問君三語,為誰開,茶花滿路?」凝煙注視雷魈,柔柔地說。「為誰開?茶花滿路……這詞很美吧?假使花有情,暖風裡千嬌百媚,是等誰青睞?雷魈,我千里迢迢又為誰,你懂吧?」鹽梅擱回他身前桌面。
她不收。她瞧出來了,這不僅是一顆鹽梅,而是他的心意。她不要他對她抱不實際的妄想,她不想欠下情債,她愛的始終只有邵賜方,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他?她婉拒他的心意,暗示他別錯放感情,一點餘地也不留。
好一陣沉默。凝煙若無其事地啜酒,雷魈心像被尖刀刺一下,又像被誰扳碎。
他連干三碗酒,終於忍不住道:「如果他變心了?」
「不可能。」
「如何這麼篤定?」
「他承諾過。」
「以前江湖結怨,也有人承諾我,只要饒他不死,假以時日,定湧泉相報——」
「後來?」她問。
「後來,那小子苦練幾年功夫。他的湧泉相報,就是送我一道疤。」雷魈口氣漫不在乎,指指臉上刀痕。「他帶一大群人暗算我,不自量力。」那回殺戮,他重傷,九死一生。
「那是你誤縱小人。」
「那你呢?」雷魈不平,看她對個負心漢念念不忘,替她不值。「承諾算什麼?你糊塗,一句誓言就闖江湖,他要在乎,為何一年多來年音訊全無?可見心中沒有你——」話未說完,三片花瓣掠過雷魈臉龐,留下三道血痕。
「再胡說就殺你!」她瞠目怒叱。
聞到血味,黑豹吼一聲,撲上來,張牙、攻擊凝煙——
「豹兒!」雷魈喝止,遲了,它咬住凝煙纖白頸項。同時,凝煙唰地拔出桌上歃刀,刀光瞬過雷魈眼眸。
危險!他氣運於掌,就要劈下,卻忽地頓住勢子。
劈誰?豹還是她?
二人一豹,殺氣漫騰,周邊客人見狀,慌得尖叫逃竄。
千鈞一髮,二人一豹竟都僵著。
豹牙抵住凝煙皮膚,卻沒咬下。為何?憑過往經驗,凡軟它主人流血的,它定銳牙伺候絕不猶豫,但這次它張口卻沒咬下,她沒流血啊。一對豹眼盯住她,獸瞳深處並沒有殺意。
但那一剎,當黑豹張牙撲來,凝煙急於保護自己,拔起刀就要砍豹,然而獸牙抵上皮膚了,那尖銳迫著血脈,她已對準了豹頸——可是,她收勢了,也幸好收勢了,要不憑這歃刀,豹頭早早落地。
豹兒沒傷她,但凝煙卻被自己及時收回的真氣震得嘔血,染紅桌面。
為什麼收勢?是什麼叫她轉念?瞪著豹瞳,凝煙想著,方才它撲來的勢子可真猛,可在那剎,她想到這是雷魈珍愛的夥伴。這一猶豫,竟沒下手。好在豹兒也沒真的咬下,要不她還能活麼?
雷魈呢?
豹咬住愛慕的女人,而凝煙持著歃刀砍向他的豹,他遲疑著沒動手:心底卻狠狠駭住了。
豹牙還抵著凝煙,只是警告她而已;刀還抵著豹頸,也只是自保的一個動作而已。雷魈雙掌熱燙,運著的也只是空虛的真氣,豹和凝煙他都不想傷害。
矛盾的情愫,矛盾的局勢,一剎岑寂,危急解除。「鏗!」歃刀沒入刀鞘,凝煙昂頭,怒瞪雷魈。
「我與邵郎山盟海誓,你再敢出言詆毀他,我割了你舌頭!」
四目對峙,雷魈黯然,移開視線,胸口像被誰重擊。沒想到邵賜方在她心中神聖不可侵犯,連說都不能說。
刀回鞘,豹牙也離開凝煙頸子,它嗚咽一聲,是替主人抱屈嗎?它伸舌舔了舔凝煙頸子,是道歉還是安慰?
濕熱的舌舔過她皮膚,凝煙吸口氣,雙手蒙臉,哭了。看似不承認,但她心底明白得緊,雷魈說的沒錯,邵賜方如果真的在乎,怎會一年多來音訊全無?他又沒死,連送個口訊跟她報平安,都沒有。不是說了一安定就來接她的嗎?
凝煙始終不願去想,邵賜方變心的可能。逞強著,一再告訴自己,他還愛她,他不會忘記她,可現在,都教雷魎一語道破。原本隱匿在心深處的不安,猛地襲擊她,她忍不住熱淚盈眶,難堪。
看她哭泣,雷魈也跟著難過。他怔在桌前,不知如何開口安慰。方才是一時激憤,才暗示她邵賜方很可能已經變心,只是稍微地暗示而已,她又惱又氣,傷心地哭了。要等她知道真相,她會如何?
不,他不說了。惹她哭泣,他覺得自己的心也疼了。
雷魈將原是要送凝煙的雕梅,收回袍內。他徒手抹去凝煙嘔在桌面的血漬。
「我瞎說的,你別哭了。」他不懂安慰,只說這一句。
見她還是淚流不止,他又說:「對不住,不要哭了。」
「點蒼十九峰,最美是斜陽,那座高山,有那麼點像我們的點蒼山。」午後,他們搭船過湖。波光粼粼,小舟擺盪碧綠湖面,船夫在舟前撐篙,凝煙與雷魈坐後頭船板,綠湖兩側,崇山峻嶺,盤踞起伏,連峰插雲。
凝煙問雷魈:「聽過望夫雲嗎?」
雷魈搖頭,他看凝煙趴到舟沿,她俯瞰湖水,水清見魚,魚兒在水底嬉戲。她笑望著魚兒,不在意她的發,垂進了湖裡,雷魈盤坐在她身側,看見那黑髮在水裡蕩漾。
她柔聲說話,讓他的心起了波瀾。
「大理的點蒼山有片望夫雲,很久以前,一個小伙子在偶然機會救了王的女兒,兩人墜入愛河。王覺得『門不當,戶不對』不肯同意他們的婚事。便將公主囚在宮中,下令追殺年輕人。公主不願違抗父王,卻又對年輕人相思入骨,萬般無奈,竟私自逃出宮,與年輕人逃進點蒼山裡。」
凝煙掬水洗面,又捧水拍發。低聲說著:「王知道後,大怒,誓殺二人。但苦於點蒼山山高林密,無從尋找。大理巫師獻計說,點蒼之中陰寒多雨,以公主嬌柔之軀必不能久待,定會害病。大王有張白虎皮,可御寒護體,不如拿來引誘年輕人盜取。」
凝煙回頭,望住雷魈,笑道:「大王聽了巫師的話,故意示袍於眾。於是舉國皆知王有此寶。果然,那年輕人因為心疼公主,不惜冒險進宮盜寶,卻不幸被守候的士兵所抓,立刻斬殺。點蒼山,公主每日站斜陽峰上,盼望情郎歸來。春去秋來,終於倒在峰頂。由於她一點精誠不散,感動天地,化為彩雲一朵,每天日落前飄浮斜陽峰間,這就是望夫雲的由來。」
凝煙目光堅定。「這是邵賜方轉述給我聽的故事,他曾對我說過,假如王反對我們,他也會像傳說裡的年輕人,帶我離開,就算最後為我而死,他也死而無憾。他對我是認真的,他不會忘記我們的約定。我想……他會毫無消息,一定有他的苦衷,是不是?」
雷魈不語,凝煙卻追問不休——
「你說是不是啊?」她像是急著要找人堅定自己的信心,尋求他的支持。
「你說是就是了。」他道。不想再惹她傷心,默默地移開視線,凝望蔥鬱山林。
好傻的女人。
但愛上她的自己,更傻。
一入城,滿街滿市的人。雷魈採買乾貨,凝煙瀏覽街旁販賣的新鮮玩意。
時近黃昏,夕光染橘長街,凝煙停在賣香包的攤子前,她撿了個紅線包,眼角瞅見熟悉的身影,回頭,愣住,人影幢幢中,她看見邵賜方。
「邵賜方——」她追去。
「慢!」旁伸來一臂,截住她。
凝煙眼前一暗,雷魈擋住了她的去路。「是他、是邵賜方!」凝煙急嚷,推開雷魈,雷魈長手一抓,再一次將她攔回。
「你幹什麼?」凝煙震怒。
「先別追。」怕是有陷阱。
該死!來不及了。凝煙甩不開他的手,便朝他肩後嚷。
「邵賜方!是我、是我……」她掙扎著,看邵賜方消失人群裡。她怒急攻心,回瞪住雷魈,咬牙恨聲道:「你放手!」香袖一甩,飛出暗器,雷魈振袍拂開,凝煙足尖一點掠空追去,雷魈手一抓,硬將她拽下地。
「你?!」她瞠目,一個回身踢他,他退,她再抬手出掌劈他,他又再退,大手抓住她纖臂,輕施巧勁,便將她整個人拽來,手往凝煙頸部一敲,擊昏她,攬腰抱起,離開長街。
雷魈找了家客棧投宿,將凝煙安置上房,幫她蓋妥棉被,留下豹兒守護,趁她未醒,離開客棧,尋邵賜方下落。
一路上,他注意到這座小城,湧人大量聖主的士兵。莫非都來抓凝煙公主的?雷魈暗自尋思——邵賜方為何出現在這偏遠小城?他來做什麼?
莫非……聖主知道凝煙在找邵賜方?
凝煙醒來,不見雷魈。她揉了揉酸麻的頸子,在床邊呆坐一會兒。
好長一段時間,她只是動也不動地坐著,但心裡已把事情全想過一回,從雷魈答應帶她見邵賜方,到如今他攔阻她去追邵賜方。凝煙心中忐忑,不明白雷魈在打什麼王意。
凝煙越想越心驚,或許事情一開始就弄錯方向,他根本沒打算帶她見邵賜方。
她起身,抓了包袱,推開房門就走,但黑豹起身擋住了她。她瞥豹兒一眼,猶邁步離開,但它緊咬住她的裙擺。凝煙回望黑豹,黑豹眼色固執,不讓她離開。
他要豹兒監視她嗎?
凝煙臉上若無其事,眼睛迸射出的光芒卻教豹兒怯退一步,它嗚咽一聲,卻仍緊咬不放。
很好,凝煙不走了。她轉身入房,甩上門。
雷魈!我倒要看你能奈我何!
雷魈聯繫城中魔羅教友,請他們差人雇快馬出城,向青羅剎打聽邵賜方來此的目的。與教友們用過晚膳,起身回客棧。天黑了,月明星稀,燈籠紅艷,人潮散了,都湧進酒肆飯館。
雷魈獨自走在長街上,心想——她應該醒了。
待會兒見面了,要怎麼向她解釋?事已至此,不能再瞞下去。雷魈心事重重,步伐沉重。一開始欺瞞她,是不想她傷心;後來欺瞞,是私心想將她留身邊,再後來……再後來是情難自禁,是愈來愈難開口,他說不出口,只好一直瞞住真相。現在不讓她追邵賜方,卻也是怕她遭遇不測。
她能瞭解他的苦心嗎?
邵賜方已經娶了鬼醫的女兒,現在若是特地來找凝煙,那他安著什麼心?是要幫聖主嗎?想奪還魂丹?想利用她?
在邵賜方動機未明時,他不能眼看凝煙冒險。但是,要怎麼說凝煙才能明白?他雖欺瞞她,可是對她的情意是真的,關心也是真的,她會懂嗎?
回到客棧,來到房門前,守候的豹兒,一見主人即刻靠來磨贈他。
雷魈定定心神,敲門,沒回應,又敲,悄無動靜。緩推開門,熟悉的淡香撲面而來。
她醒了,就坐在桌前,桌上烹煮一壺茶。一見到他,她挽袖斟茶。
「終於回來了。」她神情冷漠,口氣生疏。
雷魈道:「這座城,被聖主的士兵包圍了。」
「哦?」凝煙執杓,挑去杯裡茶葉渣。「他們是來抓我還是逮你?」
「你。」雷魈在她對面坐下。「他們不可能浪費兵力逮我。」
「雷魈——」凝煙啜了口茶,輕道:「你是在暗示,要是沒你保護,我會被抓走嘍?」
打雷魈進房,她就沒拿正眼瞧他。口氣冷淡,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教雷魈一顆心愈繃愈緊。
她在想什麼?她心中是什麼打算?她現在是怎麼看他?她對他起疑了吧?她……還信賴他嗎?
不知道,從她的眼角眉梢,她的口氣,全測不到她的心緒——這才教雷魈更忐忑。不知道下刻她會如何,他又該怎麼應對?
「凝煙,我在幫你。」他說,真的,一心一意幫著她。
「幫?」凝煙強忍憤怒,她清楚自己打不過雷魈,想見邵賜方,就不能因衝動而壞事。她按捺住火氣,只慢條斯理問他:「好不容易我見到邵賜方,你卻擊昏我,把我關在這裡,又讓黑豹監視我。雷魈,你該有個很好的解釋吧?」
「你不能見邵賜方。」他面色一沉。
凝煙眸色更冷,但聲音輕柔。「為什麼?」
「他是聖主身邊的人。」
她心中一震,仍鎮定道:「就算是聖主身邊的人,又如何?我不在乎!」那與她的愛情無關。
「如果……他是幫聖主來跟你要還魂丹……」
「他想要,我就給。」
「還魂丹已不在你身上。」
凝煙冷笑。「是啊,被你的好兄弟奪走了。但假使邵賜方有需要,我會幫他從青羅剎手中奪回來。」
她就這麼愛他?愛得死心塌地?
雷魈垂眸望著桌面,心直往下墜,感覺有點呼吸困難,像有塊大石壓得喘不過氣。黑豹踱來,似察覺主人傷心,不停拿背磨贈主子的腳。
雷魈道:「為了他,你甘願與魔羅教為敵?」她知不知道她有多傻?他替她不值,她卻不知道。
「雷魈,說話要憑道理,你的好兄弟強奪我丹藥,我現在就是要奪回又怎麼?再說,這都只是你的揣測,邵賜方肯定是來找我的!」凝煙面色一凜,聲音又冷又澀。「現在更教我困惑的是你,你知道邵賜方是聖主的人,你不說,反而帶我往南邊走。你一直在蒙我,是不是?」
「是。」他不想狡辯。
「你是故意不讓我見邵賜方?」
雷魈沉默了,雖然,凝煙強抑憤怒,但黑豹已警覺到氣氛詭異,它背毛豎起,對住凝煙,發出警告的嗚聲。
凝煙無視黑豹威脅,繼續質問:「如果不是老天有眼,讓我見到邵賜方,你打算把我帶到哪?」她握緊手中茶杯,聲音微顫著問:「你在打什麼主意?」
「聖主身旁沒個好人。」
「你們魔羅教才是好人?」她忍不住高聲駁斥。
雷魈下顎繃緊,他也動怒了。為什麼她一味相信邵賜方?
雷魈試圖跟她解釋。「聖主身旁有名鬼醫,行事猥瑣,專門使毒害人。邵賜方來到中原後就幫著鬼醫栽植毒花,你甭再找他,他其實已經——」
「你真行!」凝煙昂頭直視他,她眼中的鄙夷,像刀將他心剜碎。她咬牙怒道:「雷魈,你騙我就算了,現在事跡敗露,就開始詆毀邵賜方?」她口氣嫌惡,表情不屑。「我沒想到你心思這麼歹毒,你喜歡我,所以才阻攔我見邵賜方,是這樣吧?你卑鄙,算我錯信你!」
雷魈目光一凜,怒醞眉梢,怒氣驚動背後歃刀,刀鞘輕顫,歃刀激動,它餓了很久,想念血的氣味。
被凝煙誤會,雷魈傷心憤恨,她嫌惡的口氣,喚醒雷魈骨裡的殘暴性情,嫉妒更像地獄竄出的鬼爪,抓裂他的心。
他想念殺戮滋味,滿腔怒火恨不得殺過癮,這段時日因為愛情,被馴住的黑羅剎醒了,他就快瘋狂,體內熱血沸騰。
在她心裡,負心的邵賜方神聖不可侵犯,而他雷魈是卑鄙小人——是這樣?是這樣嗎?!
危險!
凝煙怔住了,眼看他背後刀鞘溢出白色光暈,聽見歃刀衝撞著刀鞘發出剌耳鏗聲。刀鞘快管不住歃刀,雷魈眉目浮現殺氣。
「你想殺我?!」她震怒,頓時真氣急聚雙掌,準備與他拚搏。
歃刀怦響,震得更厲害了,黑豹對住凝煙嘶吼,銀牙迸射冷光。
雷魈低吼:「你愚蠢至極!」他痛心。
「看來……」凝煙起身,瞪視他,後退一步。「不殺你,我是走不了了。」
他緩緩拾起臉盯住她,黑眸閃著危險的光。她凜若冰霜地俯瞪他,水眸也綻著寒光。還沒開打,兇惡的目光,已先一步寒透彼此。反目只在剎那,情誼轉瞬破滅。
怒火沖天,殺氣蒸騰,面對魔羅教最兇猛的黑羅剎,凝煙已有死的準備。
為了見邵賜方,哪怕要與雷魈決一死戰,她也是走定了,誰都休想困住她!
雷魈黑眸暴紅,起了殺意。燭火偏在這瞬燃盡,斗室驟暗、唰一聲,沉鐵出鞘,刀光一瞬,凝煙屏住呼吸——
利刃刺入胸膛,深埋膚裡,先是一陣麻,跟著像火燒,然後才痛入骨髓,血急淌,濕了衣襟。
還是慢了,他沒來得及出手傷她。確實,他是失了理智,歃刀出鞘的同時,凝煙也飛出利刃,豹兒護主,張牙就撲向她,歃刀驟然逆勢,以刀背搠昏黑豹,它尖銳的爪,只來得及抓破凝煙衣袍。
他是沒傷她分毫,可是,地上為什麼有血?他怔望凝煙,見她眼色惶恐,他胸腔頓時劇痛,身子隨即往後倒下,聽見後腦撞擊地面的悶響,抬手摸向胸口,那裡插著匕首。
原來……流血的是自己。
他感覺胸膛濕了一大片,血不斷湧出身體,傷處除了疼,還有著灼熱感。
雷魈明白了,他苦笑,這匕首喂毒的。他竟敗在一個女人手裡?只因為愛上她的自己——軟弱了。
視線開始模糊,鼻尖卻嗅到熟悉的香,香味越來越近。
是凝煙,她走到他身邊蹲下,手捧住他的臉。他眨眼,好像看見她眼眶底,有什麼在閃爍,是淚嗎?她會為他哭泣?
凝煙握住匕首,撤出他的身體。雷魈痛得面色慘白,冷汗沿額際淌落。
她俯望他,眼色很溫柔,聲音卻又僵又澀。
「是你……逼我……」她哽咽了。他欺騙她,他對不起她,他自找的!但為什麼她竟覺得萬分難受?明明是他的錯,地不必感到內疚。但為何,他望住她的眼神,好像受到了莫大傷害,無辜地讓她揪心?這都是他的錯,不是嗎?那為什麼他還拿那麼無辜的眼色瞅她,好像在控訴她的無情。
一滴眼淚,滑落在雷魑的眼睫。他眨眼,原來是她的眼淚濡濕了他的眼睛,他閉上眼。為什麼她要哭?該哭的是他吧?他感覺自己的氣力正一點一滴消失,身體忽冷忽熱。他從沒像此刻,這麼傷心無措。她不能明白他,她甚至誣蔑他的人格,說了好殘酷的話,用冰冷的視線和言語殺他。
原來……心痛就是這種滋味。原來,孫無極當初的預言是真的。他早就說了,想活命就遠離這女人,但是情難自禁,自己活該落得這下場。
他真的好氣,恨不得殺了她。但是……現下,當她的眼淚一滴兩滴地濡濕他的臉,他又軟弱了。
他頭好暈,思緒好亂,墜入黑暗前,還不忘掙扎著,向她說一句。「小心……邵賜方他……騙了……」雷魈失去意識,刀傷與劇毒侵蝕他的生命。
「對不起……」凝煙流淚。顧不得他,起身就走,掩上門,將他遠遠地摒棄在她的世界之外。她要尋邵賜方,雷魈的情意注定是辜負了。
凝煙下樓,推開客棧大門。屋簷懸掛的紅燈籠,染亮了她的眼眉。
成功了,從雷魈身邊逃走了——她搗住心口,它跳得好厲害。
她深吸口氣,穩住心緒。現在該往哪走?從哪找起?
「凝煙。」有人喊她。
凝煙怔住,回望街旁,自暗處走出一名男子,他身上藍衫隨風飄動,望住她的眼色極溫柔。
凝煙凜眸,喉嚨一緊,淚如泉湧。「是你!」她撲向男子,男子張臂就抱住她。
「真是你!」真是他在抱著自己嗎?凝煙喜極而泣。
邵賜方下顎抵著她的頭,低道:「我們終於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