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溫熱被窩中起身,他習慣性地走到書桌前彎身打開抽屜,拿出白色藥包,然後倒開水和著吞下藥丸。
不知不覺間,一個月拿一次的藥又快吃完了,這陣子消耗量好像特別大?
車赫凡對著窗外的星光夜色長長歎了口氣。
到處都是惱人棘手的問題,家庭的、公司的、還有他自己私人的,每一件都煩得他沒有片刻安寧,特別是一直處在停滯狀態的「環球商城」計劃,面對父親與大股東們的壓力,更是讓他不得好好睡上一覺。
車赫凡喝盡杯中清水,再沒有半點睡意,索性打開電腦,點開一個資料夾,裡頭都是沒辦完的公事:新開拓的子公司、年度營運計劃目標檢討、懸蕩多時不能購回的土地。
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感覺疲憊無力。
電腦螢幕閃著幽微藍光,一閃一閃,恰好照在那天從汪瑀璇店裡買來的衣服。車赫凡伸手將紙袋提起,取出裡面的衣物。
淺卡其色的休閒服,上好的質料、簡單俐落的線條,這個品牌無疑成功滿足了白領階級尋求高質感卻不奢華的需求。
想來東兆太低估了「旅行者」的本事,感覺他們不是普通的成衣商人,從與眾不同的衣物,可以窺見這個品牌擁有不為人知、不可測量的實力。
車赫凡對著衣服苦笑起來。
本來是去打探軍情的,結果自己先被他們販售的東西給收賣了。
他輕輕撫摸手中衣物,心裡很清楚,收買他心的不僅是衣服,更重要的是賣衣服的人。
打從他離開那家店,汪瑀璇溫婉內斂的笑顏始終在他心中盤旋不去,在他工作的時候、開車的時候,甚至是什麼都不想的時候,她的容顏就自然浮現眼前。
彷彿由不得他選擇,她沉思的樣子、蹙眉的樣子、微笑的樣子和客套拘謹的樣子,在他腦海裡像是跑馬燈一般轉不停,讓車赫凡好幾次想再回到那家店,再去看她一眼,就算隨便和她說上幾句話也好。
就像過去他會不明所以追逐一個直覺眼熟的背影,車赫凡不得不聯想到,汪瑀璇或許跟他那段無法追回的記憶有關!
「赫凡,這麼晚了還沒睡?」金毓賢端著熱牛奶走進來。
母親慈藹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沉思。「媽,你怎麼也沒睡?」車赫凡接過母親手中的牛奶關懷問道。「別擔心,其實我剛剛已經睡了一下了。」
「我沒關係。我在家裡多的是時間睡覺,重要的是你……」金毓賢坐在床沿,憂心地看著兒子。「你是不是又睡不好?最近我常聽見你半夜起床。」
「還不是煩公司的事。」車赫凡在母親面前不必偽裝,直接說出困境。「有塊地一直弄不好,爸很在意那件事,股東開會也一直盯我。」
「這事我聽宏升提過。聽說是地主不想賣,連出價意願都無,確實很棘手。」公司裡的事,金毓賢幾乎都是透過侄兒符宏升才略知一二。
符宏升是她大哥的兒子,因為從小就過繼給別人,所以不跟她娘家的姓。
這孩子從小特別聰穎過人,不但書讀得好,人又長得相貌堂堂,金毓賢的大哥在她獨自撫養車赫凡時幫忙她很多,所以她特別提攜他,學校畢業沒多久便引薦他進入東兆集團,他也很爭氣地成為赫凡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是啊,偏偏這種事又急不得。」車赫凡無奈搖頭。「媽,公司的事讓我跟宏升煩惱就好,你不要想太多,再困難的事總有解決的方法。」
「我知道,公司的事我幫不上忙,我只擔心你的身體.」金毓賢憂心看著兒子因睡眠不足而略顯黑沉的眼眶,心疼地輕撫兒子的臉。「你愈來愈憔悴,臉頰都凹下去了。宏升跟你差不多年紀,他看起來可有活力多了!你啊,就是太勞累了,這樣下去怎麼行?」
「他看起來有活力?哈,那是因為他現在熱戀當中!哪個熱戀中的人不是活力充沛?」車赫凡開起表弟的玩笑。「媽你不知道,他跟女朋友現在可好了,每天都有活動,一下班就不見人影,留我一個人加班!」
「熱戀中的人有活力?」金毓賢疑惑地望著兒子。「你跟菱貞談了那麼久的戀愛,怎麼從來沒見你有『活力』過?」
「就憑她?」車赫凡嗤笑。「她少惹我生氣就不錯了,還有活力?別提她了,我想起她就煩。」
「你那是什麼態度?如果你真不喜歡她,那就趁早了斷,別耽誤人家啊。」金毓賢一直不認為江菱貞適合車赫凡。
「我現在哪有空想男女感情的事?」車赫凡逃避的說:「再說,現在公司需要江立委的地方還很多,老爸應該不會同意我跟她分手。」
「婚姻是你自己的,不能只考慮你爸爸。重點在你到底愛不愛她?」
「我當然不愛她!」車赫凡不假思索回答。「我怎麼可能愛她?媽,你也不能接受她那樣的女孩做媳婦吧?」
「唉……這樣怎麼行呢?」金毓賢搖頭歎息。「感情的事最忌諱打迷糊仗,現在不說清楚,將來後患無窮。不行,我得找你爸談談。他怎麼可以這樣耽誤兒子的幸福!」
「談有什麼用,他會聽嗎?難道你們真的會讓我娶自己喜歡的女人?我看是天方夜譚!」車赫凡反射性直接回答母親。「你不必白費力氣,爸要是懂得替別人著想,就不是車金祺了!」
「赫凡!你怎麼說這種話?」金毓賢臉色驟變,兒子的憤怒讓她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那是她這些年來一直悔恨不已的錯事。
「我有說錯嗎?本來我就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利,我早有自知之明!」
「難道……你另外有喜歡的女人?」金毓賢好奇追問。「有嗎?」
「目前沒有。」車赫凡對窗外歎氣,有感而發。「我倒覺得,沒有愛上誰,對我才是幸福,與其愛上了被長輩硬生生拆散,不如什麼人也不愛。」
「赫凡,你真的這麼想?你怎麼會這麼想呢?」金毓賢徹底被兒子這番話重重刺痛了。
她萬萬沒想到車赫凡竟對自己的感情這麼悲觀!這是誰造成的?是誰讓他過得連愛人的權利都沒有?她的兒子不該遭受這樣的待遇!
哪個做母親的聽到子女說出這番話不會心碎?
金毓賢心痛得無以復加,她已經一輩子得不到真愛,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也得不到真愛!
「聽媽的話,你別這麼悲觀,每一個人都可以愛他真心想愛的人。」金毓賢擁抱已經長大的兒子,允諾道:「媽答應你,將來你一定可以娶你真心所愛的女人,不管你爸有什麼理由反對,媽一定站在你這邊,知道嗎?」
她要彌補過去的錯誤,否則她以後都會活在良心不安中。
「媽,到時候再說吧。」車赫凡拍拍母親,他覺得母親實在太杞人憂天,老是為了還沒發生的事煩惱不已。「媽,你想太多了。夜深了,我們都該上床睡覺,明天我還要上班呢。」
汪瑀璇下班走出辦公室,看看時間還早,心裡盤算著直接到奚心璦的工作室。
她們好幾天沒見面了,若遇得上的話剛好一起吃晚餐。
才踏出電梯,她就看見玻璃旋轉門外站著一個俊偉高大、穿著淺卡其色休閒服的男人。
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可能有一段時間了,只見他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低頭似乎在沉思。
站在旋轉門這頭的汪瑀璇愣了好一會兒,她想不到車赫凡會特地穿著那天在店裡買的新衣服,跑到公司外頭等她下班!
汪瑀璇無從揣測他真正的用意為何,照理說,他不該有這閒工夫來等她啊?
「嗨。」車赫凡從沉思中回過神,一抬頭望見她站在門內,立即咧開嘴笑著向她揮手。
門這端,沉吟了半晌的汪瑀璇終於還是邁開步伐,低低歎了口氣後,推門走向他。
「你好。」她的態度並不十分熱絡,對他,汪瑀璇一貫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我把你挑的衣服穿來了。」車赫凡有點尷尬地笑了笑。「我也是突然心血來潮,平常我可不會做這麼無聊的事。
今天早上穿上這套衣服,我發現你挑的,不但顏色和款式剛好都是我喜歡的,竟然連尺寸都這麼合,真是太神奇了,你怎麼這麼厲害?」
車赫凡看著她帶著淡淡笑意卻沒有表情起伏的臉龐,兀自興奮的闡述他對這身
「沒什麼。」汪瑀璇看他開心的樣子,好像挖到什麼稀世珍寶,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套衣服。她淺淺一笑答道:「做這行久了,目測就知道客人的尺寸,算不上神奇。不過,你穿我們家的衣服真的很好看,比穿西裝更年輕有活力。」汪瑀璇不例外地給他很職業化的讚賞。
「是嗎?我以前也常買衣服,其他店員怎麼就沒有你測得那麼準?或許是你的眼光比起其他人更能穿透我吧?」車赫凡瀟酒甩甩頭,朗笑道:「說實話,我活到現在,還沒遇到像你這樣……嗯,感覺很相契的朋友,這是很難得的緣分,你說是嗎?」
「不是吧……你想太多了。」汪瑀璇笑不出來,連忙低下頭。
「哈哈,是你太緊張了。到目前為止,我算是你們公司的『消費者』,當你面對一個對你產品非常滿意的消費者,需要這麼緊張嗎?」車赫凡直言指出她的怪異之處。
倘若他真是個滿意的消費者,以她從商者的立場,肯定要比現在熱情多了。
然而,當她愈是表現得淡然生疏,愈表示她不能把他當作一般客人看待。
車赫凡對她那股說不出來的熟悉感愈來愈強,讓他想知道她為什麼刻意表現疏遠?
同時,他也很想認識這位特別的女孩子,不用多餘的理由,他心裡自有一套精準的感應器,他就是這麼肯定。
她,就是能讓他感覺愉快,瞭解他心裡真正想法的那類型。
「下班時間,我們找個地方坐坐,總不能一直站在路邊抬槓。你說是吧?」
他炯亮的目光始終沒移開,而他的話語總帶著讓汪瑀璇莫名全身緊張的 「言外之意」,實在叫她難以招架!
要命的是他竟還邀她「找地方坐坐」,而且是肯定不容拒絕的語氣,除非她想繼續站在路邊跟他耗下去。
這實在讓汪瑀璇很為難,她沒有那麼高超的「演技」,可以當他是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偏偏在他眼中,她徹徹底底就是個陌生人。
該怎麼開口告訴他:我們過去曾經相知相惜,可是已經成為回憶?
「今天恐怕不行。」汪瑀璇搖搖頭。「我約了朋友一起吃晚餐。」
「是男朋友嗎?他也太不體貼了。照理他該來接你下班才對,怎麼可以讓女孩子下班時間塞車赴約?這種男人不好,建議你換人。」車赫凡帶著酸意且難掩失望黯然地說。
「不是男朋友,我的高中同學,很要好的死黨姐妹淘。」看他為自己大抱不平的樣子,汪瑀璇心中有一絲溫暖流過。
宋傳偉說車赫凡喪失記憶之後變得冷血無情、利益薰心,但在她看來,他似乎還有過去熱情坦誠的本性。
想起從前,汪瑀璇難以遏抑地鼻頭微酸。
「怎麼了?我……我說錯什麼了嗎?」車赫凡看她眼中突然飄起薄霧,不明所以地問道:「對不起,我好像很不識相……好像在勉強你,讓你為難了,抱歉。」
「不,不是!你別這麼說,我……」汪瑀璇不願與他獨處,但見他自責的模樣又於心不忍。
她粉嫩的紅唇開了又問,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拒絕且不會傷他?
「沒關係,如果你要跟朋友吃飯的話,我可以送你過去。」
「不用了,很近的。」汪瑀璇還是推卻,他的慇勤真的給她很大的壓力。
「不麻煩,真的。」車赫凡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像專門把妹消遣的無聊男子一般,硬要死皮賴臉纏著她?
他痛恨自己現在這德性,可是他又很想多跟她相處,就算是送她一程,短短十分鐘也好。
「那……好吧,麻煩你了。」汪瑀璇勉為其難答應,深怕再這樣下去,兩人會站到天亮還沒結果。
車赫凡固執的個性跟以前一模一樣,凡是他想要的東西,不達目的絕不停手。
「你朋友住在哪?怎麼走比較快?」坐上車,他熱心問。
「在……嗯……」汪瑀璇突然間遲疑了,想到她坐在車赫凡車裡,到時很可能讓奚心璦與車赫凡碰到面,以奚心璦像火箭炮、機關鎗的個性,不知會講出什麼驚死人的話。
再說,奚心璦已經見過他了,還對他自我介紹是他很熟的高中同學,到時候汪瑀璇怎麼解釋,同樣是高中同學,為什麼奚心璦對他這麼熱情,而自己卻冷冰冰?
說不定就在解釋來解釋去的過程中,沉不住氣的奚心璦一股腦把所有事情都掀開了,那可不得了!
「你該不會不記得你高中同學住哪裡吧?」車赫凡蹙起眉,不明白她為什麼支支吾吾。
「嗯……我、我剛剛突然想到,我同學她好像去南部出差了。現在去可能不在家……」汪瑀璇當下決定,絕對不能讓奚心璦和他碰面。
「是嗎?那麼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餐羅!你想吃什麼?台北新開了一家俄羅斯餐廳,不如一起去嘗個鮮,怎麼樣?」車赫凡一口氣把問題跟答案都講完了,根本不容對方有其他選擇。
「……都好。」汪瑀璇無奈回答,她知道,如果現在她說要回家,肯定又沒完沒了。
那麼就一起吃頓飯吧!就只這一次,再不為例了。汪瑀璇在心裡跟自己約定。
「前幾天我又去那家藥房拿藥,推門那刻還想著會不會再遇到你。這世界還真小,全台北市有多少藥局,我們居然會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遇到。對了,你最近還好吧?睡眠情況有沒有改善?」
坐在充滿歐陸異國情調的餐廳裡,車赫凡竟以在藥房的偶遇開啟話題。
「呃……我還好。」汪瑀璇淡笑帶過。
這實在不是個好話題,特別是在氣氛優美的餐廳裡,提起身體的病痛,總是有點殺風景。
「我說了什麼不恰當的話嗎?」車赫凡發覺她明顯不自在,不解地試探。「我一向有什麼說什麼,如果你覺得哪裡不妥,可以直接告訴我沒關係。」
「其實也沒什麼。」她無所謂聳肩,輕鬆解釋:「很少人會在用餐的時候討論吃藥的事情吧?你還真有趣,我們剛才點完菜,你就大剌剌說這件事,好像我們是同病相憐的病友。」
「哈哈哈!你的比喻還挺貼切的。」車赫凡深邃的眸子注視著她臉上的輕柔笑意,感歎道:「被你一說好像真的有點怪。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你就覺得可以自然地說話,像很熟的朋友一樣不必顧忌什麼……真抱歉,我不知道你吃飯時不喜歡談這個。」
「別這麼說,我沒那個意思。」汪瑀璇舉起杯,禮貌地與他的杯子輕輕一碰。「來,就讓我們兩個『同病相憐的病友』互相祝福,早日康復。」
「沒想到你挺幽默的。來,乾杯!」車赫凡漾開笑容,仰首飲盡杯中酒。
「你當這是可樂嗎?那可是俄羅斯有名的烈酒耶,很容易醉的!」汪瑀璇自然拿下他的杯子,瞥了他一眼。「為了你性命奢想,這個我暫時沒收,要不讓你一杯接一杯豪飲,那可不得了!」
「好好好,今天你最大,你說了算,這樣行了吧?」車赫凡心甘情願讓她干涉自己「飲食」的自由。
車赫凡沒來由產生一股幸福的感覺,他看著她微笑,彷彿她本身就是一道可口的佳餚,不必吃什麼,光看她就飽了。
「你是這麼好商量的人嗎?隨隨便便就別人說了算?」汪瑀璇被他無意間流露出的似水柔情牽動心弦,幽幽問:「何況我跟你……我們又不是很熟……」
「是啊,我也一向不是那麼好商量的人。」他含意深遠地看著她,溫柔微笑。「人跟人在一起是一種感覺,磁場若接近,怎樣都覺得自在舒坦,無須矯飾。老實說,我很久沒這樣放鬆且毫無壓力享用晚餐了。」
「真的嗎?」汪瑀璇心裡浮蕩著些許甜蜜、些許酸澀。
他說的感覺她也有,過去他們一直都是那麼心靈相契,沒想到以全新的身份面對他,從前的默契依然存在。
「是啊。這些年來,我的晚餐好像都是在應酬時匆匆解決的。」車赫凡搖頭苦笑。「現在想想,真是悲哀。」
她低下頭,默默享用菜餚,沒再多說什麼。
他的模樣讓她心疼,即使理智告訴自己,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車赫凡,對他不能有太多的情感。
然而,他蹙眉歎息的臉龐卻一再揪疼她的心……
不管她再如何頑強抵抗,事實就是事實。她依然愛他如昔,她依然眷戀他的氣息、他的溫柔,當她看見他鎖著憂鬱的眉宇,那道她以為很堅固的堡壘卻如此不堪一擊……
汪瑀璇整晚都很沉默,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露出不該有的情感。
她告訴自已,今晚的美好只是一場美麗的迷夢,美麗夢境可以珍藏,可以在無人的午夜細細回味,只是當夢醒時,就必須回歸現實。
大片落地窗外不知何時飄起迷濛細雨,汪瑀璇不忍再看他,眼光投向窗外的迷濛;而屋裡正播放著輕柔的古典樂,恰好配合這氛圍。
街上車燈閃爍,他低沉的聲音融入悠揚的樂音中。
他說起這些年孤軍奮鬥的種種艱難辛酸,汪瑀璇仔細聆聽,任店內其他聲音全部隱沒。
而她聽著聽著,竟眼眶發熱,視線不知不覺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