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多幽奇,登者皆恆懾;
照水澄澄,風吹草獵獵。
梅雪作花,機木雲棄葉;
雨轉鮮靈,非晴不可涉。
——無題·寒山子
「這是什麼?」年輕男人指著某一樣物品,態度傲慢地詢問。
小老頭兒隨著年輕男人的點指望去,先是一怔,繼而感傷。
唉!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他黯然搖首,好半晌才回答:「這是『月下美人』,相傳是用女媧補天所用的彩石煉後鑄成的銅鏡。」
銅鏡背面正中央細細雕鏤出一朵花卉,瓣與葉繁複且細膩,構成極其優美的圖樣,除此之外,鏡背之緣並未雕有慣常的福祿壽喜等細小字樣,乾淨如湖面,泛出一片光亮。
也許就是如此的完美無瑕,才格外吸引年輕男人,他伸手掂掂銅鏡,重量意外的輕盈。
「此花細細憐憐,名為曇花,文人雅士稱其『月下美人』,曇花夜間方會吐苞綻放,是其香無比的花卉,也因為如此,遂被說成是孤芳自賞、性倔、不討喜於人……」小老頭兒頓了頓,再道:「爺,您大可再看些別的。小老兒的『女媧天』裡頭雖然不大,卻收藏了不少東西,或許不值錢,卻各有奇趣,您一定會感興趣的,好比說您左手邊小几上的水晶飾佩——」
「不!我就只要這個。」年輕男人哪會不知小老頭兒是在轉移他的注意力。這可奇了,居然有店家不歡迎客人買東西呢!「我就要這『月下美人』。」
「爺,實不相瞞,這不是我能作主的事兒。」小老頭兒看著對方那種「我要定了」的強勢臉色,心知是說服不了,便道:「爺,您想擁有『月下美人』,得先經過『她』的同意。」
「誰?」他瞇起銳眸,冷冽之色乍現。
小老頭兒不慌不忙,他慢條斯理步向前,輕輕巧巧拿起鏡子,舉起手。「此鏡來歷不凡,悠久且通靈,頗知人性……所以,爺想要,還得先徵求『她』的同意。」
「是這樣嗎?」年輕男人並未開口指責小老頭兒的故弄玄虛,反倒淡淡地問:
「我該怎麼做呢?」
白眉微挑,小老頭兒低聲講解著。
半晌後——
「就這樣?」
年輕男人唇角微揚,從油中現出一柄銳匕,朝自己左腕劃下,鮮血立即汩汩流出,滴淌在「月下美人」上。
「呵呵……」
彷彿在享受,年輕男人微瞇雙眸,唇線微綻,絲毫不在意流血的人是自己般。
詭譎的事情發生了,「月下美人」竟猶如有生命的葉草纖維,開始吸收年輕男人的血,彷彿有一張無形的嘴兒大大張啟,承接著他的血液。
命中注定啊!不是嗎?小老頭兒欲言又止,終究忍下了阻撓的念頭,只是眼睜睜的看著眼前的奇景。
一股紫中帶金的煙從鏡身冒出,煙氣愈冒愈多愈濃,平常人怕是早眨著眼退開了,但年輕男人卻沒有,一雙銳眸依然凌厲的亮,試圖看穿陣陣煙氣。
「嗯……」
煙氣散去,軟軟甜音響起,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娉娉婷婷出現在眾人眼前。
年輕男人這下子確實有些怔了,但他依然不動聲色,只是審視著小女娃。
小女娃一身簡單雅致的紫面繡金衣裳,姣好的五官,宜嗔宜喜,在在顯示長大後必是個傾國西施。
「主子!」
她沒有猶豫,黑白分明的杏眸看著年輕男人。
「主子!」
她又喚了一聲,沒理會一張小臉上滿是血漬,她甚至還伸出了香小舌將唇邊的血甜淨。
就是這個動作,觸動了年輕男人。
「你也嗜血嗎?」他伸手向她的嫩頰,沾染幾許血腥,然後將指尖慢條斯理地納入唇內含著。
「也許是您嗜血吧!爺。這『月下美人』乃西域血曇。」小老頭兒的聲音又淡淡揚起,此時已露疏冷,「她的曇卉非白,是紫中帶金,花苞一生綻蕾一回,綻蕾之際,絢爛無比,令人目不暇給。但請您注意,血曇不綻則矣,一綻驚人,綻蕾過後,花謝枯亡。」
「有意思。」年輕男人似乎只聽自己想知道的部分,「我真想瞧瞧她開花的模樣。告訴我,她要怎樣才會開花?」
「時候到了,您自然就會曉得。」小老頭兒伸手想摸小女娃,她卻立刻躲開那善意的撫觸,小身子一轉,便溜到年輕男人身後,小手兒緊緊抓著他的衣袖不放。「『月下美人』是種相當頑傲的植物,不然不會擇夜開花,不與百花爭妍鬥艷。方纔她接受了您的血,就只成了您的血曇……」他搖搖頭,歎息連連,「她,就只能是您的了。」除了另有千百年來的奇跡,她又接受了另外一個「適合」她的主子的血……
「我的?」似乎相當高興聽到這種說法,年輕男人面泛得意及倨傲,低首俯瞰,小女娃也仰首凝望他。
四目相交,無語,她居然流下兩行清淚。
「她在替您哭泣,爺。」小老頭兒解釋著,「她將最誠實反映出您的心,她的一舉手、一投足,皆能道出您心底最真切的情緒。您或許欺瞞得了任何人,包括您的生養至親,但您絕對欺瞞不了她,因為她就是您。」
「這麼神奇?」
年輕男人益發愉悅的綻唇。
「嗚……嗚嗚……」
小女娃的淚倏然掉得更快更急。
不知為何,年輕男人笑容一斂,乍然不悅。
小女娃彷彿感應到什麼,小身子趕緊跪下。
「爺,『月下美人』並無名字,請您替她取一個吧!」小老頭兒又開口了。
名字嗎?年輕男人斂目,毫不猶豫的說:「就叫她獨孤曇吧!」
獨孤曇,一朵孤獨的曇花;一面「月下美人」之鏡。
從此,她的命運齒輪開始轉動。
☆ ☆ ☆
「恭迎王爺——」話聲打住,守衛訝然地瞠大眼,看著主子修長結實的臂膀抱著一個嬌嫩的小女娃兒。
璋嘯王爺帶了一個小孩子回來?!
璋嘯王爺輕哼了一聲。
守衛打了個寒顫,曉得主子是在責怪他好奇心過盛,急忙讓開路,低下頭,再也不敢抬起的恭迎主子進府。
一路上,迎接或遇上的奴僕婢髻均是一臉詫異,卻不敢多言,只敢偷偷打量。
「準備浴水,找衣裳替她換上!」漳嘯王爺揚聲吩咐,並將獨孤曇就近讓一名中年婦女接手。
「是!」
努力壓下對小小嬌客的滿腹好奇,所有的人立即忙碌起來。
「小小姐,您怎麼稱呼呢?」張大娘問道,邊替她洗澡邊打量著。
混合著各色香料及新鮮花瓣的暖熱浴水,很快便泡紅獨孤曇的細白肌膚,散發出完全不符合稚齡的嬌美柔媚風情,彷彿只要她凝著水汪汪的美眸望向男人,就沒有一個不為之癡狂。
張大娘也看呆了,獨孤曇正低垂下羽扇般的長長黑睫,眼珠子微轉,風情不表便露,令人驚艷,也令她驀地悚然。
這小女娃,年紀尚且幼小,竟然就絕美得如此嬌艷邪氣!
而且,女娃兒若非啞巴,不然就是安靜得詭異。
什麼樣的六歲小娃兒會這般……小娃兒不都該是又會亂叫。又會亂跳,精力十足嗎?她怎麼……
張大娘一邊在心中嘀咕,一邊替獨孤曇換上衣裳,然後將她帶往主子的苑落。
「王爺,小小姐來了。」
張大娘恭敬的說。
苑內,胡琴聲樂揚,紅紗舞輕盈,很顯然,璋嘯王爺一回來便是尋歡作樂。
正在婉轉承歡的鳳兒和凰兒聞聲,不悅的嬌聲同斥,「沒瞧見我們姐妹倆正伺候著王爺嗎?你這婆子還來鬧什麼?」
是誰膽敢前來同最受疼愛的她們爭寵?!
獨孤曇緩緩向前走了一步,鳳凰姐妹花抽氣聲連連,不敢置信的看著她。
「過來。」璋嘯王爺修長的身軀橫躺在軟榻上,曲肘側支額頭,滿意盡現眼中,他朝獨孤曇示意。
「慢!」鳳兒突地一個蓮步向前,惡狠狠地擋在獨孤曇跟前,「你是打哪來的下人孩子?竟敢在王爺面前如此放肆?還不快出去!」她不悅的趕著人,不希望王爺被那張絕艷的小臉給誘住。這個小小女娃兒,危險哪!
獨孤曇沒說話,她緩緩的抬起下巴,姣美的五官、凝著水霧的眸子,靜靜巧巧、乖乖甜甜看著人。
「啐!還不快出去!」被看得心虛、被看得羞惱,風兒不假思索的揚手,悍然摑下一掌。
「啪」的一聲,獨孤曇被打得向一旁倒去。
「鳳姑娘,您怎麼隨隨便便打人呢?」張大娘被鳳兒的舉止嚇壞了,她好比母雞護著小雞般,擋在獨孤曇身前。這麼一個美麗可愛的娃兒,怎麼會有人捨得打下手?
「你這老奴才是呢!」
凰兒搶著開罵,「好端端的,你們前來打擾王爺清靜做什麼?快走、快走!」
獨孤曇還是不說話,她不靠扶助,自己站起來,再次邁步,堅定地朝軟榻行去。
「喂!你是聽不懂嗎?」
這兩姐妹倆聯手上前攔人。
絕艷小臉一冷,一股冷絕氣息如蛇似蟒地從獨孤曇身上開始婉蜒。
鳳凰兩姐妹打起冷顫。這小女娃的神態和王爺好像哪!
獨孤曇還是沒開口,四周的氣氛仿如拉滿弓的緊弦,一個鬆手,寧靜的假相便破成碎片,再也拼不回來。
姐妹倆退步再退步,竟是懼怕地讓開,讓路給小小女娃。
璋嘯王爺與獨孤曇的視線在半空中交會,在他的注視下她再度舉步,小小身軀很快就來到軟榻前。
「這麼頑固。」一記輕笑,璋嘯王爺將她攬至榻上,手掌伸向她,讓她將軟頰偎著他,她乖順地合上眼。
鳳凰姐妹當日即被送出璋嘯王府,獨孤曇絕無僅有的地位就此鞏固。
☆ ☆ ☆
若干年後
璋嘯王爺掏出一隻翠玉瓷瓶,將瓶裡的淡白濃液傾入參湯,然後命令著,「喝下!」
一雙小手端起湯盅,湊到唇邊,獨孤曇聽令地嚥下一口又一口。
在璋嘯王爺的吩咐下,她的膳食全是特別調製的。她的手腕處有著數不清的割痕,雖然已淡去,卻仍怵目驚心。
喝完參湯後,獨孤曇看向主子,等待下一個指示。
「琴……」
璋嘯王爺正審視著公文,長指嫻熟的翻著。
獨孤曇立即起身走到琴案前落坐,帶有檀馨的香已被點燃,她緩緩撥弄琴弦,隨手三兩音為開端,然後便是一曲百凰朝鳳。音律從緩至急,旋如驟雨、飄若輕風,她彈琴的技巧在名師的精心教導下,已臻完美成熟。
而她只為璋嘯王爺彈琴。
黑緞似的發垂掩光潔容貌,不經意顯露的風情倍覺嫵媚,嬌眸含艷,丹唇抿柔,儘管微俯的面龐看不太真切,卻更添神秘。
百姓間都如是傳說著,說璋嘯王府內藏著一個美人,一個以花想容、以卉繪貌,價值更勝珠寶的絕世美人。但璋嘯王爺從不承認有這麼一回事,他的侍妾們也不曾提起。謎上加謎,故而難以確定為事實。
異聲突地傳來!
「有刺客!」
示警聲驀然響起,守在門口的一紅一綠身影,以極詭譎的速度欺上前——
略微一頓的琴音繼續,似是外頭波瀾從來不曾興起。
屋內,玎玎琤琤,琴音如流水清泉,滑過光潤玉石;屋外,鏗鏗鏘鏘,劍響如神號鬼泣,劃破淒持的氣息。
鏘!琴的最後一音斂起,纖纖十指輕離琴面;鏘!刀劍最後一回交鋒,人命終結於哀嚎。
「王爺,」綠芙率先進屋,看也不看獨孤曇一眼,恭敬的將東西奉上前,「這是從刺客身上找到的令牌。」
璋嘯王爺把玩著雕有龍紋的令牌。
龍紋令牌啊……今有東宮太子、西宮二皇子、南宮三皇子,而這龍首向天的花紋是代表著……
「會是他嗎?」有些意外,璋嘯王爺沉吟了一會兒,「看來,明天得入宮一趟。」
他左手玩著令牌,右手朝獨孤曇做個手勢,她立即娉婷起身,來到榻前,身形一矮跪下,謙卑地等待主子的愛撫。
「你想,我該怎麼好呢?」璋嘯王爺像是在問她,卻更像在問自己。
他不是真的要她回答,也不屑她回答,他只要她陪伴在一旁,享受她的沉默。
許多的事,不必言語,他們也彼此瞭然,因為他知她,她也知他。一個人,怎會不瞭解自己。
「把你的手伸出來。」這是每日的例行工作,由璋嘯王爺親自動手。
獨孤曇乖順地露出手腕,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看著他取來銀針與匕首,在腕上熟悉地劃開一道,再以白色小瓷瓶盛接住血紅。
自幼便被餵食各種毒物,因此獨孤曇的血是毒,也是藥。
門未合好,夜風吹拂,一股血腥味輕輕地融入屋內空氣中。
屋裡兩人的唇同時抿起滿足的弧度,沒有發現血腥味其實是來自屋外上風處。
倖免於難的人無聲的調勻氣息後,一個翻身,消失在夜風中。
☆ ☆ ☆
退出璋嘯王爺的苑房,獨孤曇在侍女的陪伴下回到曇苑。
她沐浴、更衣,預備就寢。
獨孤曇的體質偏寒,連纖指尖兒也是透著涼氣。
她是一個花兒也似的人兒,一個珠玉也似的人兒,卻也是個冰雕也似的人兒。
好美。隱匿的黑衣人不由自主的讚歎,也不由自主的心蕩神馳。
如同往常每一日,獨孤曇輕輕落坐在梳妝鏡前,讓侍女為她梳發。
白玉梳齒富節奏的起落,一下接著一下,梳齒仔細梳理著烏黑髮絲,在一旁夜明珠的光亮下,泛出柔潤光澤。
獨孤曇緩緩合上眼,她的表情不變,僅有朱唇微啟。
她是在享受著侍女的服侍嗎?還是只是個習慣罷了?黑衣人無法得知答案,雙眸一瞬也不瞬的凝望,從所處的角度,可以望見側坐的她的身姿與芳頰。
黑衣人心神一動,體內頓時熱血翻騰。
將梳理好的烏髮披回肩背,細心打點好後,侍女便小心的扶著獨孤曇到床邊,一名伺候她褪衣,一名替她脫去絲鞋,末瞭解繩放下輕軟的床幕,確定女主子一切安好,便悄然退出房間。
半個時辰後,黑衣人才躡手躡腳步出隱匿處。
「呼!」
小小聲的,黑中下的唇逸出一記安心的歎息,俊朗的眉目總算稍霽,開始回復一絲絲淘氣。
糟了!那道自肩處一直往下劃開的傷口又開始滲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