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暫時的溫暖。
去國兩年多,人在台灣沒有安定感,更何況是在異鄉。映愛感覺自己的飄泊感更重了。
「為什麼看起來鬱鬱寡歡?」小雯轉身看了眼坐在身旁的映愛。「學位拿到了,現在可以說是炙手可熱。無論你想當工程師或是繼續做企劃的工作,公司都會重用你的,可是你看起來……」好滄桑!
兩個女人在上班的時間捧著咖啡,坐在人行道旁的座椅上,偷得浮生半日閒。宣映愛剛從美國回來,這兩年多來她不曾回過台灣,也只有跟小雯偶有聯絡。
「沒有啊,我不就是這樣。」映愛淡淡地回應。人一回到台灣,許多過去逃避的感覺,就這樣再無躲避機會的迎頭而來。
「你變好多哦!」小雯還是很不能習慣這麼沉靜的映愛。
她穿著套頭高領毛衣,臉蛋埋在衣領中看來忒地小巧,不知為何過去會一直覺得她有打不垮的意志力?!
她一直給人感覺就是堅強的。包括那段大家都覺得可惜的戀情,她竟能割捨像夏旭雍這樣的男人,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或許那需要的不只是對自己夢想的渴望,所以她也一直遵照當初映愛對她的要求——不要讓夏旭雍知道她的消息。
「小雯……」映愛的臉上泛著淡淡的憂愁。「他……好不好?」
心裡浮起他的容顏,突如其來的感情衝擊讓她必須閉上雙眼,因為心底溢出的酸熱已經直衝至眼眶。
小雯訝異地轉頭看她,映愛合上的眼裡滿載著的是不可錯認的痛苦。
她……不是已經忘了他了嗎?
「你說的是夏旭雍?」小雯小心翼翼地問。
她點了點頭,眼角已然濕潤。
小雯摀住嘴。
「你不是……」
「不想提起他?」映愛接口,終於睜開了眼,她的眼睛因為水氣的洗滌更顯幽亮。「剛開始我是欺騙自己,後來……我是不敢提,我怕自己會……崩潰!」
「映愛!」小雯握住她顫抖的手。「你還愛他?」
映愛咬住下唇,淚水滾下了臉龐。「一直都是。只是我沒辦法承認,我瞞著你、瞞著所有人,假裝我可以沒有他。」』
她一離開台灣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只有相思的距離可以那麼遙遠!
但是她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
她的倔強與好強,終於把她推到了無法回頭的境地,錯失了這個她唯一愛過的男人!
「天哪!那你為何不回頭?」小雯激動地問。「我後來見過他一、兩次,看起來真的滿憔悴的。後來「影元』跟「關宇』的合作案結束後,兩邊就沒有新的合作了。」
「那時候的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準備好要去談一段感情。小雯,我後來才知道,自己是多麼自私的一個人。」映愛說著,眼底的憂鬱緩緩飄散在空氣中。
「那你現在怎麼辦?去找他?」小雯想的畢竟比較實際。
「我不知道,我……還要想想。」她不知道該用什麼面目面對他,畢竟當初選擇不多解釋就離開的人是她。
「想?再想人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小雯沒好氣地悶聲說。「我要回去上班了,你什麼時候要進辦公室?」
「終於想通啦?」
映愛淡笑著回應。
不久小雯走了,映愛三、兩口喝完手中的咖啡,沿著人行道毫無目的地走著。
她確實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兩年多前離開了他,她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愛他,且這個愛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隨著時間消失。
真的是很悲哀,不是嗎?
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撥了一組熟悉的號碼,卻無法將它撥出去。其實她早知道這號碼已經是空號了。
愣愣地捧著手機站在路邊發呆,怔忡中一個驚呼打破了她的冥思。
「映愛!」
熟悉的低沉的男聲傳來。
這世界是沒有人的聲音,是這麼低沉卻又如此醇厚引人的,除了他!
她抬起頭來,腦子裡一片空白。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回來了?映愛!」夏旭雍激動地握住她的手臂,幾乎握痛了她。
她的臉色蒼白,眼神呆愣,還無法從這個震驚中醒來。多少次她作過這樣的夢,夢見他握著她的手,激動地將她擁人懷中,痛斥她為何拋下他,但……這是真的嗎?
她嘴巴張了又合。
「我……」
他看著她的目光是熱烈的。
她的頭髮長長了一些,髮絲飄散在肩後,少了那份好強伶俐的感覺,多了幾分溫柔。微風輕拂她的發,吹動額際劉海的時候,露出她髮際那條疤痕。
「你的頭!」他溫暖的手覆上她的額,輕拂開髮絲,小心翼翼的模樣好像那傷痕還在流著血。「怎麼弄的?」
當他這樣溫柔地詢問的時候.一株脆弱穿過她的身體,她差點掉下淚來。
「你不認得我了嗎?」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握住她的肩膀,激動地問。「是因為這個傷嗎?你失去記憶了嗎?」天哪!她在美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失去記憶?
他誤會了,競把她的不知所措詮釋為失憶。
她掙扎兩下,頭競似有自己意志地點了點。
「所以你不記得我了?所有的人你都忘了嗎?還是只有一部分?」他再追問。
她任他抓握住,腦子裡無助地想——怎麼會變成這樣?
「有的還記得……」她吐了這麼一句。她想知道他會怎麼說他們的過去。
如果他以為她失憶了,那麼她就有機會聽到他說他們的過去,或許她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意。那麼她也可以不要那麼尷尬地直接問,就可以知道這個期待了很久的答案。
「但卻獨獨忘了我?」他放開她,退了一步,一臉受到打擊的表情。
不!
她後悔了!
她抓住他的手。「我……」
怎可能忘了你?
旭雍抱住她,緊緊地。她無聲地歎息,讓這擁抱落實。
多久了?兩年多了,七百多個沒有他的日子,充滿了寂寞與孤獨。她讓自己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情況下啊?!就因為無法處理自己對感情的矛盾,因為逃避,她將他推離她的生命。現在她不想再讓自己逃了,因為無論逃得多遠,她的心是空的,只有身體活著,靈魂卻已經寂寞得死去!
「你的頭是怎麼受傷的?」他環住她細緻的肩膀,低頭問。這麼些年來,他試圖遺忘這個人的存在,不去想她在哪裡、做些什麼,只怕心底的傷會擴大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她咬住下唇。「去美國沒多久,有一次太晚回家,迷了路,跑到了很亂的區域,被一個歹徒搶錢包、攻擊,醒來時人已經在醫院裡了。頭受了傷,還有腦震盪。」談起這件往事,她餘悸猶存。
這件事情是真的,只是她傷好了並沒有失去記憶。
眼下這個謊言似乎有點愈來愈離譜了,要不要跟他說呢?
「天哪!」他憐惜地再次擁她人懷。「沒關係,你失去的記憶,我幫你補足。你忘了我也沒關係,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怎麼認識、怎麼在一起的。」此刻對她的憐惜,讓他完全忘記自己要遺忘她的心願,忍不住再次與她牽扯在一起。
她想聽他說,聽他怎麼說他們的故事。
「好,你說。」說你還愛不愛我?說我們可不可以再有一次機會重來?
「你跟我來。」他牽著她的手走,穿過幾條巷子。
夜色已經悄悄降臨,華燈初上,夜的迷濛色彩開始染上。她與他穿梭在巷弄間,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他的目的地。
「這是……」
她瞪著那棟泛著清冷藍光的屋子,在夜色中宛若寒星般亮著。是那家店!
她咬住下唇,嘴裡那抹哽咽差點逸出。
那一天,當她推開那個門,他就站在櫃檯旁的電話前前,那樣頎長的身材包裹在筆挺的西裝下,卻包裹不住他眉宇間的不耐煩與抑鬱。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
回憶湧上來,讓她的淚水潰堤。溫熱的淚水滑下冰冷的臉龐,她只能注視著店門口的那抹藍光,任所有感情也跟著從記憶中浮現……
「你想起來什麼了?」他拭去她臉上宛如珍珠的淚滴,心裡同樣飽受衝擊。「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的皮夾跟手機搞丟了,當我用我身上最後五塊錢打電話求救時,卻撥錯了電話,那時的我可是氣急敗壞,因為我一生沒有這麼狼狽過……」
果然跟我猜的一樣!
她破涕為笑。
「但是後來我多麼感謝那通撥錯的電話,讓我認識了你——當然當時我不願意承認啦!但是你出現在店裡的時候,臉蛋紅撲撲的,眼裡閃爍著慧黠的光芒,宛若一個驕傲的女神,把五塊錢給了我。」他噗味一笑。「當時我氣惱極了,第一次這麼糗,竟然還被一個女人救。」他笑著搖頭。
她咧開嘴笑,心底有抹溫柔的情感被輕輕扯動著。
「好奇妙哦!不是嗎?」她看著他,眼底的淚水已經蒸發掉,被滿腔的溫柔取代了。他的話語,他描述彼此過去的方式撫慰了這幾年她心底的痛、填滿了她靈魂的空洞。「然後呢?」她想聽他說更多。
「我們進去吧!你沒忘記自己喜歡聽爵士樂吧?」他帶著她進去店裡。
是啊!你還記得呵!
迎面而至的音樂讓她的思緒被牽動了,兩人落了坐,這卻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在這家店聽音樂、喝咖啡。
他們的戀情短暫得來不及分享更多,但他們的愛情卻也深刻得延續到永遠。
那種遺憾的感覺,再舊地重遊時更是清楚地浮現,讓兩個人都很有感慨。
於是兩個人就坐在這個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聽他說著他們的戀情。
「你說我……突然說要去美國,那你……」終於談到重點,是彼此不得不去面對的,她緊張地問。
「這樣的感覺好奇怪哦!我好像把你當成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談著別人的故事一樣,這些事情我從來不曾跟別人談過……」旭雍說。
「為什麼?你沒有朋友嗎?」她問,對於他真正的想法急切地想要知道。
雖然她很投機,利用這個誤會,順水推舟去欺騙他。但她多麼想知道他是怎麼想她的,多麼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不是表面的噓寒問暖、矯揉包裝,而是內心真正的想法!
這個誘惑讓她不斷錯過每一個可以澄清誤會的機會。
「在我來說,感情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在認識你之前就是這樣,所以我還訂了婚,雖然後來沒有結成,但是遇見你之前,我真的認為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小部分,後來……」他的目光變得深遠。「介意我抽煙?」
她搖了搖頭,看著他擺在桌上的修長雙手,看著他掏出煙來,點燃。
他何時開始抽煙的?
「認識了你,根本都是在我的計劃之外的事情,我沒想到一個女人可以這樣吸引我的注意力,看著你總是堅強的、勇敢的活出自己,我被你吸引,卻也為你心疼。那時我想或許自己還算好運,也有機會真的遇到一個可以燃燒出火花的人……」他往後靠,眼神深邃,彷彿還活在回憶中。
她從來不曾知道,不曾知道他是這樣想她。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深深愛上他一樣。
一切就在她失去時,驀然回首,才把自己遺失的東西看的一清二楚。那個事實竟難堪得教人難以承受——她清楚地看見自己在面對此生最愛最渴望的男人時,都是用那種逃避的、懦弱的態度在活!
這是她的悲哀,也是他的悲哀。
「可是我不懂……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我像是做了場夢,夢醒了,人生照樣要往前。」
「那不是夢!」她忍不住說。
他的視線回到她身上。「是一場夢,就像火花般一閃即逝。或許是我無能,無法讓火花持續燃燒……」他譏誚地說。
「不是那樣的!」你怎麼會這樣想?!她緊握住他的手。「那不只是一個夢,那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愛,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愛!」她說著,眼淚又奪眶而出,奔流在臉上……
他的表情像是被揍了一拳。
「你記得。」這話語從齒縫中擠出,宛若從寒冰洞窟裡的最深處傳出來的一樣。
她蓄滿淚水的眼睛一怔。
他知道了!
「旭雍!」
她害怕地抓握住他的手,祈求地喊。
他霍地起身,甩開她抓握住他的手,大步走向櫃檯,逕自付了錢,然後走了出去。
「旭雍!」
她追出去,害怕真的失去他的蹤影。
夏旭雍邁開他一雙長腿,很快地拉開了距離。
映愛小跑步追在他身後,他愈走愈快,她追得辛苦。「旭雍,你聽我說!」她叫著。
他倏地停下了腳步,她收勢不及,整個人撞進他懷中,然後跌在地上。
「你不是要說嗎?」他冷冷地看著跌倒在地的她,眼光中閃過一抹不忍,但是映愛根本沒有看見。當她從地上掙扎起身,看到的是他眼底冰冷的怒意。
「我……」她囁嚅著,在他比空氣還冷的眼神中,她說不出一句話。
他冷脫她一眼。「玩我,你很得意嗎?」
「不是的!」她急著解釋。「我是……剛好你……我就……」該怎麼說呢?
但是那種掏心之後,發現被耍的難堪再次化作憤怒,讓他不想再跟她說任何話。「一切就到此為止吧,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不要!旭雍,不要走!」她拉住他的袖子,但他一個轉身輕易地甩脫了她。
她追上他離去的腳步,再次叫他。「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但是旭雍像是個聾子一樣,甚至開始跑起步來,很堅定地要甩開她。
她緊張地追著,但是人行道上暗影幢幢,樹影與冷風穿梭的聲音讓她整個人緊張起來。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樹影與風聲卻越來越大。
就像那天她狂奔在暗巷裡一樣,那個拿著棍棒的人一直緊緊追著她,夜很深、很黑,穿過她耳邊的冷風好刺。好刺!她跑得肺都要爆掉了,還是逃不開那個緊緊跟隨的腳步聲。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腿都沒有力氣了。她的頭髮被一把扯住,然後是不斷落下的棍棒,她抱著自己、縮著身子,皮包已經被拉走了,但是落下的棍棒並沒有停止!
她的髮際流下一道濕熱的痕跡,肚子好痛好痛,整個骨頭都像裂掉了一樣……
「啊……」她嗚咽著,連呻吟都沒了力氣。
「映愛!映愛!」
遠遠的,從很遠的地方似乎有個聲音在呼喚著她的名字,那麼急,又有點熟悉。
「沒事了,你醒醒。你沒事了,醒醒!」
一雙堅定的手拍著她冰冷的臉頰,她恍恍忽忽地睜開眼,看見他擔心的臉在眼前放大。
「旭雍!」她無聲地喚一聲,整個人就像癱了一樣,失去了力氣。
旭雍急著抱起她。「我送你去醫院!」
她虛弱地靠在他胸膛上,感覺到力氣又慢慢地回來了。「我沒事,你讓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這個夢魔不是第一次出現。
只是通常是做做噩夢,嚴重時就是在幽暗的地方會顫抖、冒冷汗,但像剛剛那樣卻是頭一遭。
他不放心地再次審視她的臉。「你這樣可以嗎?」
「沒關係,反正不是第一次,每次冒冒汗就沒事了,你放心。」她不忍看見他眉宇深鎖。
「不是第一次?」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就是這樣照顧自己的?!」他生氣地問。
她被罵得啞口無言。
「要是我剛剛沒有回來呢?」他不放過她,再次咄咄逼人地問。「你就讓自己這樣子,這就是你這兩年多來對待自己的方式嗎?」
「你是回來找我的?」她卻只聽到自己的重點,高興地勾住他的頸項。「我就知道你不會拋下我!我就知道……」她說著、說著就哭了,彷彿剛剛那個悲慘的女人又回來了。
她的哭聲讓他的脾氣整個軟化了。
他的心又軟了。
對她,他總是太心軟。
他低聲歎口氣,投降的意味多過無奈。
「真的不用去醫院?」他將她放在路旁的椅子上,摸了摸她的額頭。
失去他的懷抱讓她一冷,她抱住自己的手臂,補足那個空虛的冰冷。「不用了,我真的沒事。」
他瞪著她撫著自己手臂的模樣,好像又要發火了。她愣愣地停止了動作,怕他又要生氣了。
不料他卻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往她身上一罩。「我送你回家。」說著,就掉頭走開。
她愣了一愣,趕緊追上,並且伸手握住那只修長的手,用他的溫暖暖燙她手裡的冰冷。
這個寒冬,是她生命裡最冷也最溫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