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種空氣不是每個人都嗅得到的,一般人在這個時間都還沉睡在夢鄉,而對一夜狂歡末歸的人來說,到了這個時候大概也都醉的差不多了,又怎麼會知道空氣香不香甜?
但還是有一些人知道的,而且他們每天都享受得到,他們比一般人早起,在清晨四到六點這段時間內,就已經默默的展開他們忙碌的工作。
徐念恩就是其中的一員。
她和送報的同伴們一起在報社前忙碌地整理分派的報紙,以及夾報,只是今晨的她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念恩啊,你昨天有沒有遲到,老闆有沒有罵你啊?」同是送報的劉伯湊過來關心地問。
徐念恩愣了下,搖頭笑了笑。
劉伯沒有發現徐念恩無奈的笑容。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他連聲說。「以後如果時間來不及告訴我,我幫你送去,老是遲到不行的,你的老闆還不錯,有些老闆就不行了……」
為了閃避敏感話題,徐念恩趕緊抱起報紙站了起來。「對不起,劉伯,我趕時間,先走了。」
「哦,好好好,路上小心呀!」
「我知道,你也小心哦!」扣上安全帽,揮揮手,騎著那台破舊的機車,徐念恩已隱入台北街頭。
***
張鳳祥放下商業週刊,摘下眼鏡,起身下床。
今晚是怎麼回事?
好久不曾失眠的他,竟然又失眠了。
燃起一根煙,推開落地窗簾,一道清新的空氣迎面襲來,頓時將胸口的鬱悶舒緩開來。
鬱悶?
是的,一整夜都是這般,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只要一閉上眼,腦袋裡就會自動出現昨天早上那個跛腳女人。
緩緩的噴出一口煙。
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其實那根本不重要,一個被革職的女人,有什麼值得想的?
但他就是無法將她自腦袋裡踢出去。
是因為她的眼神吧?
他看多了各種憤怒的眼神,所謂良心的知覺早就麻痺了,可是卻怎麼也撇不掉她站在電梯前最後的那一眼,那種憤怒中含著憂傷的無助眼神,莫名的讓他胸口一慟,那種感覺很悶、很難受,一種說不出所以然來的反應。
按熄了手中的煙,張鳳祥認為這可能是精力過盛所致,或許他去健身房消耗掉體力就沒事了。
***
張鳳祥打開電動車門,發動引擎將車子駛出大門,突然一輛機車躍入他的視線,差點與他迎面撞上,他下意識地急踩上煞車,機車則輕易地閃過他的車身,往信箱裡塞入一份報紙。
塞入報紙後,徐念恩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後方那輛車似因她而急踩煞車,於是回過頭掀開安全帽的擋風面罩,朝車內的人點了點頭。
晨曦才剛露臉,天還沒全亮,又因隔著車窗玻璃,徐念恩壓根看不清駕駛座內的人,但她還是禮貌性地寒暄。
「先生起得真早,要去運動了嗎?」溫馨的問候,彷彿像十幾年的老鄰居般。
張鳳祥愣了住。
是她?!
似想證實他沒有錯認,他推了推眼鏡,視線不自覺地往下瞟去,接著就瞧見了她裹著白紗布的腳踝。
原來她不是跛腿,只是腳受了傷?
徐念恩禮貌性的問候及點頭後,又覆上擋風面罩,往另一戶人家騎去。
張鳳祥反射性抬起手,差一點就要叫住她,可是又忍了下來,就在這一念之間,徐念恩的車子已離的好遠。
望著逐漸渺小的身影,張鳳祥想著:剛剛那個人,的確是昨天被他革職的女職員,她……是個送報生?!
腦海中出現昨日在電梯內,徐念恩手中拿著五、六份報紙的情景……
忽然,一股愧疚感莫名地襲上,他望著遠去的身影,不禁想著他是不是誤判了什麼事情?!
不過,張鳳祥畢竟是個生意人,這樣的愧疚並沒有延續太久。
引擎再次發動,車子往健身房駛去。
***
徐念恩連續到好幾家公司應徵,不過都必須等錄取通知,但她很心急,一天工作沒有著落,心就不能踏實。
眼見承平就要繳學費了,念慈補習費的催繳單也來了,這幾天若再拿不出錢來,家裡的經濟窘境就再也瞞不住他們,倘若再讓他們發現她連康揚的工作都沒了……
不行,不管是什麼工作都行,她必須趕快籌到錢才可以。
「歡迎光臨。」響亮的招呼聲驚擾了徐念恩的冥思。
徐念恩低下的頭抬起,發現一群穿著制服的小女生就在她的正前方,再抬頭往上一望,大大的招牌上寫著「鴻霖西餐廳」。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朝前走了上去。
「請問這兒有缺人嗎?」徐念恩靦腆地詢問。
小女生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然後對她漾開了笑容。
「你要找工作呀?這要進去問我們經理才知道哦!」
「謝謝。」
***
徐念恩順利地被錄取了。
經過了二天的職訓後,徐念恩頭一次身著制服,和一群十六、七歲的小女生站在餐廳門口大喊「歡迎光臨」。
剛開始時,她實在是喊不出口,嘴巴一張一闔的打算矇混過去就算了,不過餐廳的經理眼尖地發現,並很大聲地當眾吼她:
「徐念恩,想打混摸魚啊!再大聲一點,我聽不到你的聲音。」
她的臉驀然紅了起來。
一位端著玻璃杯的小弟剛巧自她身旁走過,見她那副模樣便用手肘撞了撞她,附耳道:「不用不好意思,每個人第一次上班都是這樣,以後習慣就好了。」
她猛抬起頭,瞧見的是一張年輕的臉龐。
他朝她眨了眼,漾著一朵迷人的笑,用嘴形說了句:好好加油!而後走了開去。
意外的,再回頭時,徐念恩已不再感到難為情。
對啊,既然她選了這個工作,就該盡職將它做好,沒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時間一轉眼就過了。十點下班時間一到,徐念恩匆匆換下制服,急著去趕最後一班公車回家。
今早她那台老舊的機車突然掛了,現在正躺在機車行裡,不知道這回又要花她多少錢?還有明天的早報怎麼辦?
徐念恩惦記著回家得打通電話拜託劉伯伯……唉,怎麼搞的,最近事情特別多!
心思還在運轉著,一輛公車已停在對面的公車站牌下。
「啊,公車!」徐念恩急著猛朝彼端招手,可這會兒是紅燈,她又沒法衝過去,只能站在對面街道急的跳腳。
路燈號志都還沒換哩,公車就走了。
徐念恩呆望著最後一台公車遠去,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實在很難相信她的運氣怎麼那麼背!
她兩肩無力地垂了下來,欲哭無淚。
叭——叭叭——
徐念恩身後突然有人重鳴喇叭,她轉過頭去,竟然是今天為她打氣的那個服務生。
她呆了一呆。
「趕不上公車,對吧?」大男孩露出一口白牙,換下制服後的他,看起來清爽又健康,是一個很富朝氣的大男孩。
「上來吧,你家住哪?我載你回去。」他阿莎力地拍了拍重型機車的後座。
「不……」
不等徐念恩拒絕,一頂安全帽已經遞到她的手上。
「上來吧,現在沒有公車可以等了,你總不會打算用走的回家吧?」
他笑,然後挺起胸,拍了拍胸脯保證道:「我保證絕對是個好人,你放心好了,怎麼樣,要不要先記下身份證號碼,再打個電話向家裡頭報備?」說著,真的遞行動電話給她,又動手掏皮夾拿身份證。
徐念恩被逗笑了,依她看,眼前這個男孩應該也壞不到哪裡去,況且人家表現得這麼有誠意,再說現在是真的沒有公車了,與其搭計程車,倒不如坐他的車。
這麼一想,她就大方地接過安全帽,並將行動電話還給他,坐上車去。
徐念恩報了地址後,機車在涼快的風中穿梭在台北街頭。
迎著風,機車前的男孩喊著:「我叫張季瑋,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徐念恩沒有回答。
「嗯,什麼?我聽不見?」
徐念恩還是沒有回答。
「什麼?再說大聲一點,我沒聽見……」
他是故意的,徐念恩知道。她單手往後拂過額頭的髮際,搖頭失笑,這個人真是……
沉吟了半晌後,清亮的嗓音在風中傳開。「徐念恩。」
張季瑋的唇角露出滿意的微笑。
「徐念恩啊……嗯,很好聽哦!」
***
五點不到,張鳳祥已習慣性地站在落地窗口等待晨曦。
真的是等待晨曦嗎?他沒有那麼好的興致吧?
那麼他到底在等什麼?
其實他也不知道。
最近一直有一股情緒困擾著他,他似模糊的感覺到一些什麼,但又提不出具體的形容詞,那種感覺就像心口壓了塊石頭似的,重沉沉,怎麼都紆解不開,尤其是在凌晨這個時刻,他總會不經意地醒來,之後就再也無法入眠。
驀地,遠處隱約傳來機車聲,他的心口頓時一揪,探頭往樓下看去,看到的卻不是近日來逐漸熟悉的身影。
他皺起眉來,觀望著一位老邁的送報生,將報紙塞入信箱後離去。
她今天怎麼了?
生病了?還是離職了?
他突然擔心起以後再也見不到那個女人……
他到底是怎麼了?
一股強烈的鬱悶充塞了他,他索性將自己擲上床,翻來覆去後依舊難眠……
他病了,一定是的,他生了一種名為「愧疚」的病。
週末主管餐會時,業務經理突然說:「這次能簽下群實這件案子,徐念恩的建議幫了不少忙。」
「徐念恩?」張鳳祥抬起頭問,他不記得有哪位主管叫徐念恩。
「哦,」業務經理尷尬地搔搔頭。「就是前兩天突然被革職的那個女孩……衝上十五樓的那個,」業務經理呵呵地笑了二聲,頗為尷尬地看了大家一眼。「其實她很不錯,很細心,也很用心,說句老實話,將她革職是可惜了點……」
那日餐會後,張鳳祥向業務經理要了那份由徐念恩整理出來的資料,反覆看過多次之後,他第一次那樣的自責。
自從回國後,他就一頭栽入工作裡,為了向父親證明自己的能力,他幾乎是夜以繼日的工作著,哪個開發案要研發,哪個工程要開標,哪家廠商可以合作,哪家不能用……他的腦子裡時時刻刻轉的都是這些事情。
在他的努力之下,康揚確如大幅度張開的圓規,版圖不斷的擴大,父親對他的能力更是讚許有加,於是他的野心更大,衝勁更足。
在這種凡事只求成功,不計手段;只問結果,不問過程的行事作風下,他早已感覺不到人與人之間的溫度。
在他的眼中,每一個員工都必須是最有利的生財器具,容不得懈怠、容不得疏忽,一個錯失就可能讓公司損失一筆上億的生意,所以他用人求精,不適用絕不容情。
不過這回他似乎是失誤了……他只手按住太陽穴,拿下無框眼鏡。
當然要他當眾承認這點,是相當困難的。
望著窗外……可是現在,他為她擔心起來,愧疚的、擔憂的……真希望還能有機會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