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正倚坐在「高昇客棧」二樓的窗口,目光眺著街道的那頭,視線隨著一名男子移動的腳步調整。不用說,那名男子自然是褚追雲。
從「舞影館」出來之後,他的步伐就是氣急敗壞的。
元月啜飲了口酒,嘴角噙笑——看來褚連雲真的是被她氣壞了。
她不喜歡褚追雲,這男人脂粉氣頗重,看上去便不夠瀟灑俐落、雍容大度。若不是為了和褚晏南的比試,她是決不會和這種男人扯上關係的。
不過,話說回來,惹怒褚追雲倒還是件有趣的事。
「大爺,求求你,把小翠還給我吧!」一名老婦的叫聲,轉走她的注意力。
這名老婦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在街道上和兩名大漢拉扯起來,好些人開始圍在旁邊指指點點。
「走開!」其中一名大漢,把老婦踹在地上。
「啊!」老婦痛得喊出了聲,手扶著傷處。
元月起身提起桌上的劍,卻忽地鬆了手,眼角掃向褚追雲的身影。
只見他正飛快地奔向老婦,元月看著他,慢慢地坐了下來。
她倒好奇褚追雲要拿什麼本事為老婦出頭。
「借過!」褚追雲推開兩、三個圍觀的人,以自己的身體護住即將挨第二腳的老婦,這腳下得不輕,使臉扭變了形。
他忍著痛站了起來。「兩位大爺,這是怎麼回事?老人家怎麼得罪了大爺?」
「小子你想替她出頭是不是?」剛才出手打人的大漢,上下打量著他。
另一個眉毛粗短的大漢說道:「這老太婆欠錢不還,竟然還敢來纏著老子,自然是討皮痛,你小子看不過去要替她還錢,是不是?」他瞧褚追雲一身衣服,質地精細,像是有錢人的樣子,便想乘機敲他一筆。
「老人家欠了多少?」褚追雲伸手探向懷中。
「一百兩。」大漢伸出手指比著,指節厚肥。
褚追雲停了手。「一百兩?這老人家欠得了一百兩嗎?」
「公子!不是的!」老婦爬了起來。「我欠的錢原是還了。」
「還?」打人的大漢,啐了一口。「你還的還不夠利息呢!」
「剩下的利息老太婆一定會還大爺的,大爺先把小翠還我吧!」老婦跪在地上磕頭哀求著。
「兩位大爺也太過霸道,不但放重利,還強擄婦女。」褚追雲攙起老婦。
「你小子要就替她還錢,不就滾到一邊,別礙老子的事。」兩名大漢斜瞪了他一眼。
「這事我是一定會管,不過——」褚追雲溜了下眼,忽然改口。「我沒錢就是了。」
「沒錢?那你是尋老子開心!」原先打人的那名大漢,直接朝著他揮拳。
他一挨揍,元月便伸手探劍,摸到了劍,手卻頓了下來,心中轉過個念頭,讓褚追雲吃吃苦頭也好,這樣他就會知曉學武的好處。
她換了個姿勢,悠閒地支著顱,任隨著褚追雲一拳拳地挨,一腿腿地受。
看了會兒,她的眉頭逐漸凝緊,「嘖!」了聲,別過頭去。
元月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不是因為褚追雲被打得修,而是在拳打腳踢的當口,他竟然自始至終都護著那張秀氣脂粉的臉。
真的很噁心,托住臉龐的手指,順上額頭邊,揉推著太陽穴。
「五、四、三、二、—……」她數著慢慢恢復平穩的呼吸,才回頭瞧瞧褚連雲。
兩惡霸歇了手,揚長而去,圍觀的群眾悉悉卒卒地散去,街上就剩褚追雲和那名老婦。
老婦拉起褚追雲,滿臉的歉意。「公子,真不好意思,把您給連累上了。」
「哎呀!」老婦碰到褚追去的傷處,疼得他臉變了形。
「對不起、對不起……」老婦慌地放開了手。
「不礙事。」褚連雲擠出個笑容,反過頭來安慰老婦。
「老人家別看我這樣不濟事,我可很挨得住打。」
挨得住打?元月臉上出現一絲笑容——這樣好,學武的人便要能挨住打。
她吃了口茶,繼續待在酒樓上,看看褚追雲要怎麼料理這件事。
褚追雲從懷裡掏出一瓶藥。「您別不信,我從小跌打損傷慣了,抹上這藥,一下子就沒事了。老人家,我看您剛剛好像被揍了拳,快拿這藥揉揉,若不即時化淤行氣,等傷到筋骨臟腑,可就不好了。」將藥瓶塞給老婦。
「謝謝!公子您真是大好人。」接過藥瓶,老婦眼淚咕嚕地滾了下來。「若那時能早遇到像公子這樣的人,說不定……」
褚追雲拍著她的肩膀。「老人家別哭!別獎!」他最怕看到女人哭了。
「嗚、嗚、嗚……」老婦的眼淚止不住地掉落。
褚追雲搖搖頭——女人總是這樣,越安慰她,她就越忍不住眼淚。
還好這幾年,他已經找到應付之道了——
他抽出方潔白的帕子。「嗯!嗯!嗯!」他將鼻子擤出了聲。
「公子!」老婦被這聲音吸引住了,轉過臉看著他。
褚追雲抖抖帕於,在老婦面前晃了晃。「老人家,說了不怕您笑,我最看不得人哭了,旁人一哭,我的心就酸了……」他說著,還語帶哽咽。
「我……我跟著難過啊!」他眼眶說紅就紅,翹起兩指細白的小指,按高了手帕遮住偏垂的頭。
老好瞠目結舌,止住了眼淚。「這……」年紀一把了,還沒遇到過男人這樣哭的。她初見這公子,英俊斯文的,怎麼會……說真格的,這……挺噁心的。可對待恩人,好像不該有這樣的反應,她該說什麼才好呢?
褚追雲雖然遮住了臉,可露出來的肩膀,還不住顫動。
「嗯……」不過偏垂的俊勝,嘴角偷偷地上揚著。
褚追雲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這個樣子有多噁心,他自己就在銅鏡前,瞧過好幾回了。當時他就想過,若是人們掉下來的雞皮疙瘩,可以換成錢的話,他早為自己賺得千頃良田,連幢華屋了。
元月摟緊雙臂,透著衣服,都能感覺到戰慄而起的雞皮疙瘩。
後悔啊!當初不該答應褚晏南,不該沾惹褚追雲,不該袖手旁觀,連方纔那口菜都不該吃的,她……她現在好想吐哪!
老婦張大的嘴,終於擠出完整的話。「公子,我不哭了,您……別難過了!」
褚追雲收起帕子。「喔,您不哭了?」他就知道這方法從來都是有效的。
元月打了個冷顫,從頭到尾,她都瞧得清楚,褚追雲犧牲形象,不過就是為了讓老婦不哭罷了!可她弄不懂,諸追雲怎麼會想出這種方法,若照她的性子,一劍橫了過去,看誰還敢再流一滴眼淚。
褚追雲對老婦露出個安撫的笑容。「您不哭就好了!您慢慢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替您盤算該如何才好。」
想起這事情,老婦又開始鼻酸,可她看了一眼褚追雲,連忙吸了口氣,忍住酸楚的感覺。「事情是這樣的,我那短命兒子死得早,就留下我媳婦和孫女。我那媳婦,人又乖又勤勞,可操勞過頭了。唉!生了場病,人就這麼死了。您不知道我那媳婦真的是很乖啊,她死的時候,我好傷心,和死了兒子的時候一樣傷心哪!可是您看看我也知道,我們實在太窮了,沒法子替她辦喪事啊!就在這時候,張家那兩名大爺,張天和張霸說是看我們家可憐,願意借筆錢讓我們辦喪事。起先哪,我也是不想和他們借錢,您說要是還不出來的話,那可怎麼辦?不過,他們說錢不用急著還也沒關係。」
老婦滔滔地說著,元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她不是不同情這名老婦,可這名老婦說話實在太沒重點,弄得她都快聽不下去了。
她將視線調回褚追雲身上,褚追雲從方才到現在,臉上沒有半點不耐煩的表情,他始終陪在老婦的身旁,偶爾拍拍老婦的背,以示安慰。
她注視著褚追雲的眼神,這才發現,原來那雙眼睛竟是如此溫柔和溫暖。
她別過頭,吸了口酒——那男人也沒那麼討人厭,最少他溫柔的眼神,挺好看的。這是第一次,她被褚追雲的目光吸引著。
過了好半天,老婦才將來龍去脈說得清楚。
老婦欠了這兩人十兩,傾盡家產還了十幾兩。誰知兩人剝以重利,硬要老婦償還五十兩,今日一早,還擄去老婦十六歲的孫女小翠。老婦在街上守著他們經過,苦苦哀求不成,反而遭了一頓打。
「小翠被他們架了去,怕是……」說著說著,老婦又紅了眼睛。
「老人家別擔心,我有辦法替您解決這事。」褚追雲拍胸脯保證。
老婦打量他一身的衣服。「您要我還錢?」
褚連雲笑笑。「不!我是要替您討債。」
***
褚追雲發了豪語,倒勾起元月的好奇了,這男人要用什方法「討債」呢?
她一路尾隨褚連雲,只見他行色匆匆轉回「舞影館」,看他走了過去,元月便冷笑起來。她還以為這男人有什麼了不得的本事,看樣子是回去找葉慕豐來幫他解決這件事。
她靠著「舞影館」門外的樹,雙手環胸,等著褚追雲出來。
她轉轉脖子,弄不懂褚追雲到底在想什麼,大男人一個,不學武功,卻老賴在會武功人的身邊,真是不求上進。
聽到褚追雲的腳步聲,她立刻側身躲到樹後,只探出
頭,看著褚追雲步出「舞影館」,一瞧見褚追雲,她馬上張大了嘴——
可怕!可怕!太可怕了!
臨敵無數,她從未嘗過何為「寒毛直豎」、「頭皮發麻」,此刻她真真切切地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褚追雲竟然一身素衣,穿著女裝,扮成女子的樣態。
太可怕了!元月可以清楚地察覺,全身的毛髮正緊繃地豎起。
這種感覺是可怕,而不是噁心。
諸追雲並無濃妝艷抹,動作也非矯揉作態,略施脂粉的他,五官看上去柔和了許多,潔淨素雅的模樣,甚至可說是美若天仙。
如果是在尋常地方見到這樣一個女子,她必然會覺得驚艷。可她已經知道他是男人了,這種情形下,她只覺得驚心得令人窒息。可怕哪!
看著褚追雲鑽進一輛馬車,元月也施展輕功跟著。
馬車杜魯杜魯地搖晃,到了城外才停下來,褚追雲下了馬車,看了眼逐漸昏黃的天色,喃喃自語著:「希望還來得及。」
車子往回奔去,褚追雲則快步走向附近一座小橋,元月跟隨在後,身形隱於樹堆草叢中。
褚追雲走向橋心,元月看了一下,四周再無適合遮掩之地,她只得提氣施足輕功,藏形於橋底。
之前,她聽見褚追雲和老婦的對話當中,曾經提及那兩人住在這一帶,今兒個出去收些利息,約莫傍晚時會回到家,這樣看來,褚追雲是打算在這裡攔截二人,只是他為何要扮成女子?莫非……
她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橋上的變化,橋上傳來的是褚追雲低切的啜泣聲,嗚嗚咽咽喊著:「娘!」風吹散他的哭聲,聽來悲切哀傷。
元月忍不住皺眉——這男人倒是厲害,哭聲怎麼都不像是假的。
砰!砰!砰!腳步聲由遠而近,益發清晰。「姑娘,怎麼了?說來給我們兩個兄弟聽聽,說不定我們有法子替你解決。」
如褚追雲所預想的,這兩個人果真上勾了!
褚追雲細著嗓子說:「你們……」回過頭瞅著兩人。
幸好元月看不到這幕,否則她一定從橋下摔進河底。
褚追雲以手絹掩住唇鼻,只留一雙美目,淚眼汪汪地盼著兩人。這一顧盼流轉,直教張天、張霸兩兄弟看得魂都飛了!
眉毛粗短的大漢,嚥了口口水。「我叫張天——」指著另名大漢說道:「這是我弟弟張霸。姑娘好面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見過啊?」他這麼說倒不全是為了攀談,而是真的覺得這女子頗為眼熟。
「我向來少出門,怎麼可能見過兩位爺。」褚追雲佯裝打量著他們,抖索著身子,向後退著。
「姑娘不要怕,我們不是壞人。」張天小心翼翼地挨進「她」。
「我姐說不要隨便和人說話,又說人不可貌相。雖然兩位爺外表看來正直威武的,也不能擔保不是壞人。」褚追雲深諳「欲擒故縱」之道。
聽「她」這麼說,兩人竊喜在心。「姑娘,我們是看姑娘哭得傷心,才想來問看看,有沒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姑娘既然是外地人,就更需要人幫忙了。」
褚追雲張大眼睛、模樣無辜地問道:「這麼說你們是好人了?」
兩人拍著胸脯,異口同聲道:「好人!好人!我們是這一帶最好的好人了!」
褚追雲擠出一滴眼淚。「那……大爺您要幫幫我啊!」
「姑娘,有什麼困難你儘管開口!」
褚追雲低垂著頭,以手絹拭著眼淚。「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家窮,娘生了多年的病,終於丟下了我。親朋好友能借的,全借了,卻連口薄棺材都籌不出來。兩位爺要肯幫這個忙,小雲為奴為婢,作牛作馬都會報答兩位爺的。」自古以來扮演窮人,有個基本戲碼是必備的,那就是「賣身葬母」,貌美之窮女還可以多演一幕「以身相許」。
元月悶住笑——這故事挺老套的,不過騙這兩個人倒還有效。
仗著一身本領,元月身子略略滑出橋底。
「小雲姑娘你早說嘛,我這就帶你回家拿錢。」張天握住「她」的右手。
褚追雲馬上滑出右手。「大爺真是『好人』!」右手藏於身後,緊緊捏握成拳,漲成了紅紫色。
撞見這幕,元月忍不住抿唇竅笑——色相犧牲至此,褚追雲的確好生委屈。不過他也真是固執,明知道學了武功之後,事情便簡單不少,何苦這般費心耗力?看樣子,要他學武恐怕……
才在思量的當頭,三人就轉身離橋,元月只好再施輕功,跟隨於後。
到了一棟不算大的房舍前,褚追雲假意扭捏了一下,這才過去。
「這裡就兩位爺住啊?好大喔!」褚追雲觀察著屋內的狀況。
「是啊,就我們兄弟倆。」張天和張霸色迷迷地盯著褚追雲的背影。
褚追雲摸著桌子。「兩位可真不容易,沒個女人在家,還能把這裡整理得這麼乾淨。」想探出有關小翠的事情。
張霸接口:「平時白日是有請個婆子整理整理,不過屋子裡只有兩個男人,畢竟不是辦法。」
「也是,不過兩位爺這次幫了我,往後我自然是要盡心服侍兩位爺。只是眼前我還在服喪,這裡……」『她』張大眼睛四處看著,一步步細細地向後退著。「又沒半個姐姐妹妹的,我一個女人待太久,總不大方便,不如兩位爺先把錢給我,我簽只賣身契約,往後再來報答大爺。現在就我一個女人……」『她』身子緊繃,看上去緊張不安。
張霸連忙安撫「她」。「你別怕,這裡還有個女的。」
「啊!怎麼還有別的姐妹啊?在哪兒啊?我怎麼沒瞧見。」褚追雲停了步。
張天看「她」聽到還有別的女子之後,神態放鬆不少,便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兩兄弟,最愛幫助別人了,我們幫那女人料理她娘的後事,她就留下來報答我們了。其實我們原是沒打算讓她報答的,不是有句話,什麼什麼恩不望報的,我們就是這種人,不過她很堅持,我們只好讓她留下來了!」
「大爺們真是太好了!小雲真是好運,能遇到像大爺這樣的好人。對了!那姑娘人在哪兒呀?我好想見見她呢!」「她」眼巴巴地望著兩人。
張天遲疑了會兒,和張霸對望了一眼,又轉頭看著褚追雲,見「她」一臉巴望,這才下了決心。「你等一下,我去把她叫來。」
他走進最裡面的小房間,鬆綁了小翠的手腳,解了她纏口的布,低聲吩咐她好好配合兄弟兩人演戲,然後才把她帶回大廳之中,將她介紹給褚追雲。「小雲姑娘,她就是我說的那個姑娘,叫做小翠。」小翠雖是瘦弱,可還算清秀,只這幾天擔驚受怕,又傷心難過的,因此臉色極差,眼袋浮腫。
褚追雲熱呼地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瞧!眼睛哭成這樣,讓人看了也跟著難受,唉!命苦的,咱們都是死了娘的。」
褚追雲抽抽答答地哭著,惹得小翠也開始哭了。「娘!娘!」褚追雲索性和她抱頭哭起來,乘機附靠在她的耳畔。「別怕!你奶奶叫我來的。」
「啊?」小翠叫了一聲,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褚追雲怕露了馬腳,立刻把她抱緊。「阿娘!我好想你啊……」她抬起手絹,抖了一下,借此遮住張天和張霸的視線,對著小翠眨了一下眼,略帶淘氣而溫柔的眼神,和驚惶的眼神相對的片刻,心意跟著流通。
小翠危顫顫地把手搭上「她」的肩膀,表示對「她」的信賴。
褚追雲跟著收了「眼淚」,鬆開小翠的肩,卻還握著她的手。「妹子!咱們雖是苦命,可還好老天保佑,讓咱們能遇到好人,往後咱們盡心服侍兩位大爺,下半輩子也算……」「她」低垂頭,狀似嬌羞。「有了依靠!」
張天、張霸聞言是樂不可支。「小雲,你和小翠既然投緣,今天就留下來和她一同吃個飯吧!」
「今天……」褚追雲皺眉。「怕是不方便吧!」
「吃飯哪有什麼方不方便,到哪兒不都得吃,你放心在這裡吃,晚些我們兩兄弟送你回去。」兩人不讓褚追雲有推辭的機會,便差遣小翠去張羅酒菜。
菜色上桌了,張氏兄弟提了壺酒,弄來四隻大酒杯招呼褚追雲,他們見褚追雲一副人事不知的樣子,便打算以酒灌醉「她」。
他們頻頻勸酒,褚追雲卻不斷推辭。「爺,不行,我真的不會喝酒,啊!」她忽然尖叫一聲,整個人跳上椅子,打翻了酒杯。
看「她」臉色大變,兩個人趕忙探問:「怎麼了?怎麼了?」
褚追雲抖著手,指著地上。「有……蟑螂……爬……爬過我的腳!」
兩兄弟笑了出來。「蟑螂?我替你宰了!」低身在地上找著。
小翠握著「她」的手。「小雲姐,你別怕!等會兒看到我替你踩死它。」
褚追雲抽出手,在嘴上比著不說話的姿勢,自己卻高聲喊著:「謝謝妹子。」從袖口掏出包藥,迅速地倒進酒壺裡,紙張悉卒的聲音,全讓她的聲音蓋住了。
「這死蟑螂不知逃到哪兒去了?別讓老子看到,教你死無全屍。」張天張霸尋不到蟑螂,又回到位子上坐下,胡亂擦了兩下桌子,張天重新倒了杯酒給褚追雲。
「小雲別怕,喝口酒壓壓驚。」
褚追雲拍拍胸口,籍著寬大衣袖的遮掩,從懷中勾出包藥粉,才坐了下來。「這酒……真能壓驚嗎?」她舉起酒杯,卻又放了下。「可我娘說,酒不是好東西,是不能喝的。」
「怎麼會不能喝?」張天和張霸一口氣飲乾自己的酒,他們喝酒的當口,褚追雲就把藥粉倒進自己酒杯之中,手法俐落乾淨。
這一切都沒逃過元月的視線,不管先前是否喜歡他,她都不得不承認,褚追雲心思細密,反應敏捷,手法巧妙,是個學武的人才。不過,這人挺奇怪的,不管先天後天條件,俱屬上乘,偏就不願學武。
她盯著褚追雲,不得不佩服他的演技,「她」看上去,就像是個愚蠢的美女。
只見「她」猶豫了一下子,又再度端起酒杯。「那我喝一小口好了!」「她」沾了一下唇,面露驚訝的表情。「還滿好喝的耶!」
「她」放下酒杯,為兩人倒酒。「難怪爺們喜歡喝!這真是好東西。」
「當然是好東西了!」兩人一仰而盡。
褚追雲笑笑,伸出五隻手指頭。「爺!您看這是多少呢?」她一隻隻的扳下,兩個人跟著減少的手指數喊著:「五、四、三、二、—……」喊完一時,兩名大漢咚地倒了下來,褚追雲臉上露出笑容。
***
「呼!」兩名惡漢讓褚追雲用冷水硬生生給澆醒。
褚追雲笑笑,沉回原來的聲音。「清醒了嗎?」他撩開裙擺,大刺刺地將腳踏在椅子上。「清醒的話,就看清楚,我是你爺爺,不是你奶奶。」
「你……」兩人想掙扎,卻發現全身都讓人綁住了。
「我很面熟是嗎?」褚追雲撩起袖子,露出不少瘀青處。
「想起來了嗎?這些全拜兩位所賜。」
「那你想怎麼樣?」落在別人手中,張霸的語氣已無以往兇惡。
「報仇啊!」褚追雲亮出把刀子,不忘保持笑容。「兩位是『好人』,我可是『惡人』,對了,順便告訴你們,那句話叫『施恩不望報』,你們是施恩不望報,我可是有仇必報,文言一點的說法叫做『眶眥必報』,瞪了我一眼也要報仇。至於怎麼報仇呢?當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待在一旁的小翠接腔道:「褚大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褚追雲摸摸她的頭。「說白一些,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舉你為例,他們誣你欠債,你便要他們還錢。剛才大哥不是替你寫了一張借據嗎?」
張天、張霸同時大喊:「借據?」
小翠從懷裡拿出一張紙,甜甜地笑著。「就是這張,對不對?」
「嗯。」褚追雲點頭。「不過這張還不值錢,要他們簽了字才值錢。」
小翠咬著唇。「褚大哥,如果他們不簽呢?」
褚追雲晃晃刀子。「那大哥便拿這刀子,削了他們指甲,剃了他們眉毛。」
兩兄弟聞言大笑不止,他們原以為這娘娘腔的傢伙,有什麼凶殘的手段整治他們,這才大氣不敢喘一下,怎知他比個娘們還手軟。
褚追雲拿著刀子,在他們臉上比畫,自言自語著:「不常拿刀,果然使不順手,會不會指甲沒砍好,剁了手指,眉毛沒剃好,刺了眼睛?」
兩人哽住了笑。「簽了!簽了!大爺你借條拿來,我們簽字就是。」忙不迭地簽了字,才大著膽子求饒。「大爺,字我們簽了,您就饒過我們兩人吧!」果然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褚追雲以刀背拍拍他們的臉。「怎麼能饒過你們,小翠姑娘那筆帳討了,可你爺爺我的仇還沒報呢!對了,小翠。」
小翠連忙應答:「褚大哥,什麼事?」
褚追雲溫柔地笑著。「我報仇的方法有些殘忍,你還是先把臉別過去,晚上才不會作噩夢。」
小翠聽話地搗起眼睛,轉過身去。
褚追雲翻過刀背,刀身冷冷地在張霸的臉上滑動,張天跟著嚇出一身汗。「大爺饒命!饒命啊!我們再也不敢了!」
小翠忽然開口:「褚大哥,他們挺可憐的,咱們要不要饒了他們?」
「小翠,對付惡人是不可以手軟的。」褚追雲舉高刀子,狠狠地往下刺去,兩人慘呼一聲:「啊!」
褚追雲停了手。「啊什麼啊?我刀還沒刺呢!算你們好運,方纔我突然想起,讀書人應順天道而行,上天既有好生之德,我又何忍趕盡殺絕?這樣吧,若你們倆痛改前非,我就網開一面,既往不究。」
兩人暗喜高喊著:「是!是!以前都是我們的不對,以後我們會重新做人。」嘴上說得誠懇,心頭卻想著——好一個書獃子,這麼好騙,解了大爺的繩子之後,一定讓你嘗嘗厲害。
褚追雲將刀收起來。「口說無憑,我是不會相信的。不如這樣,你們寫下切結書,白紙黑字,神鬼共鑒的,也不怕你們賴了。」
張天堆著笑。「大爺!我們就會幾個大字,這……怎麼為什麼寫切結書?」
褚追雲敲敲兩人的頭。「真是的,平時怎麼不好好唸書呢?好吧!我替你們兄弟倆寫一張,你們簽了字,也就算數了!往後再也不得為惡,知道嗎?」
看著褚追雲當真拿了紙筆,洋洋灑灑寫起字來,兩兄弟暗自覺得好笑——這人倒真是呆裡呆氣的,怎麼會相信,一張紙便能奈他們倆如何,剛才是大意,才會著了他的道,等一會兒,便要他十倍還來。
褚追雲把紙拿來,兩人想也不想,大筆一揮,簽下名字。褚追雲捲起了紙,高聲喊著:「縣太爺,這兩人認了罪狀,您可以出來了!」
原來褚追雲來張家之前,已讓小翠她奶奶去請縣太爺半夜來張府辦案。
這縣太爺怎麼肯半夜來辦案,原因很簡單,他與諸追雲是在妓院中相識的,有些不好說的事情,全讓褚追雲知道了!再晚,也不好不來「探查民情」、「為民解難」,況且褚追雲替他整治地痞流氓,他只需坐享其成,就可獲得清官美名,自然是何樂不為。
他一出來便和褚追雲作揖。「褚兄足智多謀,為地方除惡,真是世人之典。」
褚追雲回禮。「大人客氣了!您視百姓若子女,解困於倒懸之中,不辭勞苦,夜半審案,為百姓謀福,為聖上分憂,這才真叫褚某佩服哪!」
縣太爺大笑。「哈哈哈……好說、好說……不敢當!來人啊——把這兩個惡霸押解入牢,回府。」他揮揮手,叫出幾個差役,捆走兩個惡人,臨走之際,卻讓褚追雲給叫了住。「褚兄,還有什麼事嗎?」
「大人,您忘了這個!」他把兩人認罪畫押的紙,給遞了上去,湊上前的時候,低聲問道:「這兩人欠小翠姑娘的一百兩,做數吧?」
縣太爺嘿嘿笑了兩聲。「既有借條,白紙黑字,有憑有據,欠債還錢,怎麼會不做數呢?」
褚追雲笑笑,交換了眼神。「大人英明啊!」
躲在屋頂上的元月,搖頭一笑。「嗯!這小子挺有意思的,和我原先想的不太一樣嘛!真不愧是褚晏南的兒子,父子倆一樣……」笑容忽地凍結住,她想起了某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