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因為什麼這麼認真地生氣,這麼厭惡、憎恨呢?
如果什麼都不想,靜靜地石化,一定也是種幸福。
但是一直有一個聲音嘲笑著,
冷冷地嘲笑著,
你,要手臂還是自由。
一片雪白。
巨大的宮庭睡床,米白色的垂紗簾沿著雕花精美的床柱層層垂下、層層束結,床周圍是婆婆柔曼的月白色幔簾薄紗,遇風便起,飄渺迷幻。
那個人的潔癖症看來還極嚴重啊。
迷糊地思考著,怔怔地坐起身,是被打了鎮定劑的後遺症嗎?頭昏昏的,撫開紗簾,目光對上牆上懸掛的一人高的畫像。
畫中的女子一頭烏黑順滑的發,絲絲柔柔地沿著臉頰下垂,女子有著飄忽神情的圓圓大眼,溫潤粉色的唇微向上扯著,露出神秘飄渺的笑容。華貴的白色衣袍,束高領子鑲繡著金色的飛馬、盾、鐮槍及地獄草組成的家族徽章。背景是淡淡的光影,映得女子的輪廓一片微紅,只是半身像而已,卻如光之女神般清麗、嬌柔、華美。
空氣傳來輕微的波動,目光由畫像處移開,他微微側頭,淡青色的雕花雙扇門被推開,走進來一位有著亞麻色頭髮的女孩子。
「啊,你醒啦。」女孩子忙小心地端正食盤行了個曲膝禮,而後露出沉靜清雅的笑容走近道:「有沒有感到不舒服。」
女孩子把食盤擺在房間角落應是用來放書的小書檯上,扭過頭看到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又笑起來:「小姐,你醒來一定餓了吧,這是我第七次送的飯菜,前幾次你都沒有醒,不過這一次好巧。」
「這幅畫……」
「那是陛下命令掛上的,真是美人不是嗎?」
「你是誰?」
「我是宮內的侍女漢蓮娜,陛下讓我來服侍萊萊亞小姐的。」
「……真是任性的小孩子啊……」那個人以為他會有什麼反應而安排這一切呢,』還是根本不在乎他任何反應,只是想做便做呢。
站起身,身上雪白的睡裙沿肌膚滑落下垂,漢蓮娜卻想像不到他猛然起身地忙後退,站成三七步,身體微弓,蓄滿力道。
呵呵,是那樣的啊。服侍他的女侍是服侍他,還是監視他?
菜餚是說不出名字但做得極為精緻的那種,況且他也餓了,便不客氣地吃起來。
「對了,你為什麼叫我『小姐』?」嘴裡塞滿食物,他像是才想到剛才的稱謂不對。
「……陛下吩咐的。」
「你難道不好奇嗎?」他眉頭緊皺,似極度困擾地反問:「我有喉結,平胸,但為何還被人套上這女性化的睡袍,被人稱為『小姐』?」
「什麼?」清清啞啞的中音極具魅惑,令漢蓮娜不覺回應。
「那是因為,」染上油漬而亮亮晶晶的唇,配合將要說出口的話緩緩開啟,「你口中的那個陛下是變態呵。」
哈哈哈哈哈。
漢蓮娜可靠沉穩的表情猛然變得無法置信的驚詫莫名,但下一秒才查覺自己因信了他的話而反應過度地倉惶退走的樣子令他忍不住大笑起來,真是受不了了,哪有那麼天真的人,別人說什麼她都信。
摀住笑疼的肚子,他趴在小書檯上,頭枕在手臂上呻吟不已。現任的萊依克帝國的皇帝是變態,透露給小報一定是聳動不已的新聞哩。
門又重新開啟,是羞憤不已的侍女不得不認命回來嗎?他揉著肚子,抬起笑得幾乎掉淚的眼……笑意迅速從臉上退去的,他看向進來的最不想見到的人。
「……朱利安少爺。」
雪白似玉的肌膚,比女子還柔美的臉龐,金色的紮成長辮的發垂在腦後,隨著走動而擺動,冰晶似的綠眸深邃難明,這樣絕美的容額一定會讓宮內的史官大書特書而流傳後世吧,腦中不知為何競轉動著這個念頭。
朱利安走近,不復青澀、修長而矯健的身體如獵豹般輕盈優雅,即使刻意收斂,朱利安身上的壓迫力仍讓他僵坐著,無法逃遁。
修長白皙的手指伸出來撫上他的臉頰,相觸的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但是沒有,無法感受到任何感覺的,手指經過的眉間、眼角、臉頰、下唇全都麻痺著。下頜被輕輕地抬起,對上朱利安碧綠如清蕊般的美眸。
「你……變了好多。」
以為是朱利安的手在顫抖,後來才發覺是自己全身顫抖得太過厲害。
「請不要……」
破碎的低語令朱利安聽不真切,低下頭更靠近他,他卻驚恐地身子後趔,更慌亂地拍掉朱利安的手指,色厲內茬地叫道:「你,你不要再把我當女人看待!」
朱利安仔細地看向他,以前柔順的長髮剪短了,流海卻長得幾可掩住眉眼,如同小孩子般的圓臉,看起來溫溫和和的,不似以往飛揚個性,身子骨也變健康了,記得以前的她纖纖細細的,似乎風一吹就倒的瘦弱。但只有她的眼睛沒有變,依舊清澄的大眼,在對視時,他總以為自己看到了在宮殿之外幾百億光年的夜空的顏色,是遙遠神秘及……自由的色彩。
「為什麼不把你當女人,你還是萊萊亞啊。」朱利安不懂他剛才為何拒絕,是因為他的觸碰,還是因為錯誤的對待呢?
「你看清楚,我現在是男人。」平板著敘述著,只是尾音還有些抖,「而且別叫我萊萊亞,以前或是現在,李李翔都是我惟一的名字。」被父親賦予的「展翅翱翔」的名字,令他折翼後仍頑強地努力著。
「……」眼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思考了很久,朱利安像是恩賜般地說道:「你認為自己是男人你就當男人好了,你認為自己叫李李翔你就叫李李翔好了,反正你還是你,永遠不會改變。」
不會不改變吧。只要是人,經過時間的打磨、侵蝕,總會慢慢改變的,不過就算告訴了朱利安少爺,他也不會懂吧。
「你的手臂……」目光落在李李翔的右臂上,朱利安的表情變得奇怪而悲傷……只一閃而逝而已,是他看錯了吧。「我沒想到你會……還痛嗎?」
因朱利安的輕問,原本沒什麼感覺的手臂猛地如火燎般疼痛起來,就像初次嘗到骨肉相離一般,令人昏眩的巨痛。
「萊萊亞。」手臂被攥住,原本就無法使力的手此時更動彈不得。
「幹什麼?」全身襲來被碰觸的不適,李李翔咬牙忍耐道。
「我以為……你要昏過去了。」
「我才沒那麼脆弱。」
身體突然從座椅上扯離,雙腳騰空,正在詫異朱利安少爺什麼時候有這麼大力氣的李李翔,卻被朱利安緊緊地抱住,頭埋在他頸間喃喃說道:「這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你。」
如吟詩般聖潔的中性嗓音,如情話般深情的低語卻讓一直盤踞在李李翔心底的恐懼引爆開來,淚水不顧意願地由眼眶中滾落,灑落朱利安一肩。
「我只是想把你留在我身邊,難道只是這樣也是錯嗎?」
白色窄腰的禮服,袖口衣襟領口褲中縫全都壓上銀邊,裁剪合體而精緻,是朱利安少爺派漢蓮娜才送到屋內的衣服。
這一次沒有鎖鏈。
走出屋外便可發現他住的地方全是由整齊的暗白色的巨石建成,表面裝飾以月光石,支撐著走廊的高高廊柱雕琢精美,恆星的光照下來時,廊柱與房屋表面形成交錯而奇妙的陰影。
有風拂過,送來淡淡清香,李李翔輕巧地越過走廊走進庭園,先映入視線中閃閃發亮的東西是在萬花叢中一座精巧的玻璃溫室,越過說不出什麼品種的花樹,他走近溫室,發現門虛掩著便信步走了進去。
「是蘭花呢。」
溫室內多是珍貴而稀少的蘭花品種,對花木知識貧乏的他認得蘭花也是因為曾認識了一個蘭花癡的緣故。以前在捨雲宮內也種植了一大片蘭花園,卻因天寒地凍而不易成活。
「若是他見了這麼稀奇美麗的花色一定會高興得哭出來呢。」手不由自主地撫上襯著青翠葉子的晶瑩淡綠的花。
「喂,你是哪裡人,竟敢亂跑到我的溫室來。」突來的一聲爆喝令李李翔嚇一跳地向後望去,原本蹲在花架下拿著小鏟子松土的一位金髮灰眼的灰衣男子放下鏟刀,滿面怒容地朝他走來。
「安……安達。」李李翔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原以為此生再也不會有相遇可能的人,男子只是兩鬃有些白髮而已,容貌卻還是像以前一樣清俊淡漠,沒有改變。
「你是誰?」安達疑惑地看著驚駭地叫出他名字的娃娃臉的男子,他在天堂宮的活動範圍就是這一大片花圃,見到的也就那麼幾個人,這個宛如是他舊友的男子,他可以保證是第一次見到。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應該在切瑞伯嗎?啊,莫非是朱利安少爺接你來的,讓你在天堂宮當管家。」原來朱利安這麼念舊啊,那麼把整個捨雲宮都搬來好了。
「不,現在只是兼職香水師的花匠,你……」突然,安達的眼慢慢睜大變成驚駭的神色,「萊……萊萊亞小姐。」只有以前在捨雲宮的人才會叫現在的新皇為朱利安少爺。
怎麼看眼前的這個人也像個男人,安達幾乎快要昏過去了:「萊、萊萊亞,你、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少、少爺還認得你嗎?對了,你的手怎麼樣。」
李李翔伸出右手臂笑道:「你忘了現在醫學這麼發達了嗎,當然沒問題,只是不能提重物。」
「……你現在變好多。」安達突地沉默起來,感慨不已。
李李翔皺眉,他才覺奇怪哩,為什麼他現在變這麼多,朱利安少爺也是,安達也是,怎麼會一兩眼就認出他來呢。
「以前你極為飛揚恣意,現在卻平和許多。」
因為旁觀者才會那麼清楚,當初萊萊亞被少爺認為是上天憐憫他得不到愛而賜予他的禮物,也許真有種「魔性」存在,生長在自由星空下的少女,連身邊的空氣都充斥著飛翔的粒子,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似乎都可煽動人的憧憬,那是從小一直生長在封閉空間的少爺所無法想像的美麗,因而靠近她、因而捉緊她、因而毀滅她。
「為了生存,人總是要捨棄一些東西。」李李翔淡笑著說道,聽了這話的安達雙眼卻猛然濕潤起來,反而把李李翔嚇了一跳。
「請,請不要這麼說。」並不覺得不好意思地擦著眼淚,安達抽抽噎噎地說道。有著孩子心性的萊萊亞是從不屈從於任何規則的人,如今的萊萊亞內斂而壓抑,不知為什麼讓人覺得極為悲傷。
李李翔難為情地左看右看,幸虧這裡是偏僻的溫室,要不一個大男人像女人一樣哭哭啼啼很丟臉耶。
「我,我先回房去了,閒著要找我玩哦。」誘哄的語氣,擺明了想逃離安達的舉動,但正在哭泣的男人並沒有查覺。
「萊萊亞小姐……」
安達突然的叫喊令已走出溫室的李李翔回過頭,只要離稍遠,人影在他的眼中只是模糊一片,因此他只能聽到安達努力的聲音。
「請,這次請不要再離開少爺,好嗎?」
終於又見到她了。
一定是上天給予他的補償吧,銀河系光有人類居住的星球就有幾百個,而在這些星球上又住有數以億計的人,在這如星子般繁多的人類之間,他竟還能再見到萊萊亞,一定是天意。
萊萊亞就住在隔壁,只要想見她,不需要再憑借記憶,只要走過去推開門便可以。
在房間裡,並沒有任何人伺候著,朱利安·德·艾姆帕森自己穿著白色宮衣細細思付著。
紫月宮是天堂宮西南方位最小和偏遠寂靜的宮室,是他初入皇室時所住的宮殿。即使登基時,他也未採納宮臣的建議而搬到以前父王所住的天和宮,原因不過是因為他討厭瑣碎的事情而已。
天堂宮比他曾住過的捨雲宮不知大了幾倍,光宮室就有三干多間,他在宮裡住了兩三年也未看遍天堂宮的全貌,也是他本身不喜歡亂逛亂看的原因。熟悉的地方就只有銀月宮和天堂宮東區辦公的羅摩衍那宮而已。 .
別說別人,就連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大的一個地方就只是一個人的居所,有時候辦公累了,朝窗外看,綠草如茵,樹影婆婆,就是看不到一個人影。
但是若讓他像父親那樣熱衷於整日邀請達官貴人到宮內開舞會那更不可能,用錢財堆積出的熱鬧只是假象而已,等曲盡人散,人只會變得更為空虛,他想要的熱鬧是呆在一起開開心心、分開時仍舊會快樂充實——就像在捨雲宮一樣,那個人所在的捨雲宮,對了,她現在住在天堂宮,真令人期待呢……
「陛下,官員已在羅摩衍那等候多時了。」
輕巧地推門進來的是年齡與朱利安相仿的年輕人,褐髮黑眸,淺褐色的肌膚,身著黑色的護衛服,立領上的白線和青線混繡的領章表明他的官階,冷峻無表情的臉卻在看向陛下時微微失了神。陛下竟在……笑……
即使只是唇角微扯出弧度,但依舊灩瀲得讓人不可逼視。
「哦,是青嵐啊,我這就去。」
扯了扯袖口,朱利安走出房間順便瞄了隔壁一眼才向羅摩衍那宮走去,而青嵐卻像還未反應過來地微怔著。
從陛下三年前入宮以來他從未見他笑過,而現在他卻笑了……是因為……那個……男人嗎?
「艾姆帕森陛下,三天前關閉安全與合作組織大樓找尋恐怖炸彈最後卻證明是一場虛驚,而向交通部和航空部下達令所有動能車輛即時停駛和太空船停飛的命令至今還未向民眾作解釋,這幾件事使我們萊依克帝國的形象受損嚴重呢。」
在朱利安辦公的書房中,散散落落地坐了六七個年輕人。開口叫「艾姆帕森陛下」的男子外形異常俊美,眉宇間竟與朱利安有幾分相似,一頭飛揚的褐髮、藍灰色的眸子充滿堅毅感,即使臉部輪廓過於秀美,也掩蓋不了他獨特的氣質和魅力。
「嗯,我會向各國代表道歉的。」
因私事動用公權是他自己最為憎惡的事,但為什麼直到現在他還沒什麼罪惡感,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呢。
「不要隨便說道歉的話。」安瑞亞·杜·加爾公爵又道,「你現在是萊依克帝國的皇帝,一言一行都代表國家,若真想不到借口的話讓凱瑞夫編好了,他對顛倒事非最在行了。」
「不要侮辱我運用言辭修飾的藝術性。」皺著眉,相貌平平的凱瑞夫·狄斯特說道。身為掌管財政的部長兼天堂宮事務發言人的他既不英俊,口才也不見得多好,但卻深得民眾的信任。
「這麼說你寧願讓別人逮著機會把所有事情推到恐怖組織頭上,為通過那個不知所云的要塞的提議造勢?」
「當然不要!」提這個提議的人真的是不知柴火油鹽貴的笨蛋,就算那個人是他老爹也一樣。最保守的估計,建成一個有戰鬥力、儲備力、再生力的要塞至少要花帝國一年稅收的五成!建成後每年還要往要塞派駐軍隊、撥發維修及更換舊設備的費用,才不值得哩。
「喂,你們別一個要交待陛下怎麼做,一個想曲解陛下的意思,陛下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不需要你們多事。」艾倫·葛瑞德狠狠地瞪了安瑞亞和凱瑞夫一眼,這個英俊的年輕伯爵對俊美無比的陛下有著狂熱的敬慕之情,目前更趨於嚴重的形式,「我們到這裡來不是討論這些瑣事的。」
方亞相侯爵點點頭,難得地表示同意,他是高且瘦的青年,二十七歲已晉陞萊依克帝國中將地位的他,卻是極厭煩穿軍裝。高硬領的絲質襯衫、袖口還是高級蕾絲花邊的、外罩硬呢禮服、下身是白色緊繃的褲子、白色的半長襪和黑色的皮鞋,標準的貴族打扮令他看起來高貴優雅。
「我們的確很好奇,那個令陛下你動用權勢也要捉到的人究竟是誰啊?」
「才不是……」艾倫轉過頭怒叫道,他才不是要問這種無聊事哩。話還沒說完卻被海普·凱伯壓住脖子摀住嘴巴,被魁梧粗獷的伯爵壓住,他完全無法掙開身子,只能掰開海普的手,氣喘吁吁地叫道:「放開我,你這個洋蔥頭!」
艾姆帕森派年輕一輩的貴族子弟中,只有海普整日軍裝不離身。有著誇張顏色的紫色軍服,據說是第一任萊依克帝王最喜歡的顏色,卻不知如此鮮艷的色彩在行軍中犯了大忌。所以到現在軍服已改為綠色和土黃色,只有少數貴族還執著於華麗的紫色軍服。而且洋蔥皮多是紫色的,莫怪艾倫會那樣叫他了。
「別像個長不大的小鬼一樣唧唧歪歪的,」真是的,明明他們一樣大的。感覺艾倫又要掙扎,海普連忙收緊手臂,夾緊他的脖子令他更動彈不得,「我們有必要關心陛下近來的生活啊,與我們將要討論的事情沒有衝突。」
由臣下的談話中,朱利安慢慢聽明白一件事情,不過他也很好奇地問:「你們說的是在安合會議第一天我所追的那個人嗎?你們是怎麼知道的?」他記得當時身邊只跟著幾名近侍而已,沒有他們吧。
「陛下,宮廷秘聞流傳得比光速還快哦。」
畢竟無論是尋找那個人的同伴,還是強奪別人的手機奪取機內所存資料,還是坐上專車飛奔向最近的機場,還是輸送平面照片到網上讓機場人員協助捕捉,都不是陛下和陛下的近侍能獨自完成的事情。
朱利安考慮了一下說道:「反正我也有這個意思,等到適當的時候,我就把她介紹給你們認識。」
室內一陣靜默,連海普和艾倫也停止打鬧地面面相艦著,安瑞亞驚異地問:「陛下,你,是認真的?」
不明白安瑞亞為何這樣問,朱利安張大美目疑惑地道:「什麼認不認真?」
「不管陛下對那個人的感情認不認真,都不在我們今天要討論的話題之內。」因陛下沒有逃避而是堂堂正正地給予回應,感到極度意外的凱瑞夫心中升起危險的訊號,連忙轉移話題。
「討論什麼事?」能讓這些惟恐天下不亂的貴族子弟關心的事情絕不是什麼好事,朱利安這點認知能力還是有的。
「是元老院啊。」直覺地對朱利安要介紹給他們的人產生敵意的,艾倫哇哇大叫道:「是那些大貴族議員商量著要為艾姆帕森陛下你挑選妻子的事情啊。」
房間裡亮著柔和的月白色燈光,那是因為萊萊亞晚上只靠自然光眼會看不清楚而特意打開的。
睡在厚厚的仿若雲絮中的被中,萊萊亞無邪得像個孩子似的。
凌亂地披散在枕上的黑髮,微皺的眉,圓嘟嘟的小臉,會讓人產生呵護憐惜的滋味,忘記她實際比他大許多歲。
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到現在還記得……應該說是想忘也無法忘卻的隆重登場,把整個捨雲宮都震飛起來的巨大聲響,在搖晃中疑是地震地從床榻上爬起,看向窗外,宮中西北角的樹林中升起沖天火光,來不及帶上家臣地跑過去,看到樹林中就像隕石墜落地砸出巨大坑洞,周圍高直的樹木被燒得焦黑,等濃煙灰石全部散落,他才見到坑底是金屬製的橢圓柱形的物體,後來才知那是太空船上的救生設備。
而由透明的艙蓋看過去,猶如熟睡的少女的容顏有種無法形容的神秘。就像在涼風習習的夏夜,仰頭看去,入目點點繁星,那種無由的生出「真是美麗」的感慨,移不開目光的迷醉。
艙體上「LLY」的標誌一定是她名字的縮寫吧,癡望許久他才想到找人救援。清醒後就留在捨雲宮休養的少女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觸到的年輕女性,和整日呆在宮內年老迂腐的宮僕們不同,和宮外卑恭曲膝的人們不同,和已去世的對他不聞不問的母親不同,她見多識廣,幽默有趣,令他第一次產生想親近某個人的渴望。
安達就曾經說過因為萊萊亞是惟一一個可以溫柔對待他、又可以因錯行責打他的女子,讓他產生了萊萊亞是教導他成長的母親的錯覺,所以才會整日纏著她吧。雖住在同一個地方,他卻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所以並不清楚對真正的母親的感覺是不是這樣,如果安達說是那就是這種感情好了。整日和萊萊亞在一起,以為就這樣一輩子,從來沒想到萊萊亞還有想走的一天。
他難道不乖嗎?為了他留下來也不成嗎?在外飄泊有什麼意義,有和他在一起快樂嗎?
那是種不同的快樂。
像是容忍著他的任性而說出這句話的少女並沒有看著他,而是看向窗外的天空。
被背叛了。
狡猾奸詐的大人,以前的溫柔只是假象吧,要不怎麼那麼容易說走便走呢。
不知什麼時候起,萊萊亞竟躲著他,最後竟過分地露出厭惡的表情。
心魔逐漸滋長,最後爆發出來卻是得知她到塞萊渥駐切瑞伯的使館領取臨時基因卡的事情。
不能讓萊萊亞離開,落入他的院子中就是屬於他的財產。
強迫扣在右腕上的精美的手鐲,是能得知她身在任何地方的信息環,即使躲到使館他也有辦法讓大使親自把萊萊亞送回來。
「為什麼非要我不可?!」
搜尋腦中貯存的所有記憶和信息都找不到答案,不知道呢,但不知道也無所謂,即使傷害她也要把她留在身邊。
直到那一天。右手撫著額無奈地說出「真是個任性的孩子」的那一天。水粼粼的碎鑽閃耀著,光芒美麗得令他不覺呆看了許久的那一天。
萊萊亞不見了。
原以為她賭氣呆在屋內一天,傍晚時他終於忍不住撞開房門,所見到的情景幾欲令他發瘋。烙刻在心中的恐怖令他每晚每晚做夢仍會依然而驚。
「對不起。」他一直想對萊萊亞親口說出這句話,手又輕輕地描繪出她的臉形,手下這麼溫熱的觸感是真實的,不是夢境。但意料之外的,萊萊亞的眼睛卻動了動。
在裝睡嗎?
手指開玩笑地由下頜移到頸部,探到她生命的鼓動,再向扣得並不嚴密的睡袍中滑去時,萊萊亞猛地張開眼睛。
黑圓澄亮的眸子瞪住他,滿含氣憤。
好像贏了一般,他低首淺笑起來,先是幽幽深深的眼微彎成弧形,而後是粉色的唇向上翹起,細緻美麗的臉猛然變得比風清、比雲淡、比月嬌、比日麗般炫美絕艷。
仿若世間最大的魔法一樣,整個房間驟然明亮起來,週身似流轉著璀璨光影的朱利安耀眼得奪去她所有神志。
「你……好可愛。」
喃喃低語著,迷惑似的親吻她緊抿的唇,不意外她猛然變得僵直的身子。
好期待她穿上白色禮袍的樣子呢。
房間裡充滿了胭脂味,李李翔略感不適地輕咳了幾下,身側的漢蓮娜忙關切地問道:「小姐,感覺不舒服嗎?」
「有些嗆人。」
現在星際流行這麼濃郁的香水嗎?整個房間就像個大香囊,噴香刺鼻。
真不明白朱利安少爺是什麼意思,說今天宮內有個宴會,要他參加,反正他整日呆在房裡很無聊,便勉強前來了。總覺得房間裡年輕女子比男子多好多,該不會是因為萊依克帝國陰盛陽衰吧,而且男士多是頭禿肚大的大叔,可以預見到這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宴會。
不過更讓人驚訝的是朱利安少爺竟然放心地讓他和這麼多人接觸,是有信心不怕他跑了嗎?看了一眼亦步亦趨的漢蓮娜,這個忠心的宮女很容易便可以甩得掉,略微化裝便可以變成客人逃出宮外,逃到宮外後只要有錢就能偽造身份逃出海文思……不過現在他還是等一下好了,畢竟說是開宴會,卻連餐前酒都沒上。
朱利安是宴會主人吧,怎麼他還沒來。
不耐地想著,突然發現自己竟無意識用手背滑著唇,他像做錯事一般忙把手放下,左右看看沒人注意 他,才輕輕地吐一口氣。
他才不是動不動便會想起來……而是,而是朱利安怎麼可以開這麼惡劣的玩笑……真是可惡。
比起偷襲親吻,讓他驚嚇不已的反而是朱利安的主動親近。
門口起了一陣騷動,李李翔以為是朱利安來到,但走進來的是五六位年輕人,並沒有朱利安在裡面。
「咦?是加爾公爵他們。」漢蓮娜面露喜色地說道。因為這個名字,原本不感興趣轉過頭的李李翔再一次看著他,只覺高矮不等,並看不清面容。
聽說前一陣子,萊依克帝國因安吉公國的托管問題而與萊吾公國發生齷齪,被稱為「帝國金獅」的加爾公爵都因形勢緊張而跑到前線施壓,如今見他來參加宴會,大概是問題已經解決了。
「喲,是葛瑞德伯爵,他那仿若孩子似的耿直表情很讓人心動哦。」
「我反而覺得方亞相侯爵不錯,優雅溫和,風度翩翩。」
房屋內十多根陶立克式的圓柱懸垂著深紫色華麗的布簾紗帳,使屋內空間更顯層疊深邃,而傳入耳內的一些竊竊私語便是由隱藏在紗帳後身穿各種豪華禮服的貴族小姐們傳出來的,覺得極為有趣的,李李翔更蹭近幾步聽著。
「加爾公爵更有不遜於陛下的美貌啊,聽說有許多貴公子願為他作詩呢。」
「沒錯,沒錯,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沒有娶妻。」
「我們的家世和美貌並不算極品之流,被陛下選上的機會很小,但若能認識他們這些年輕將軍中的一個,也是很好啊。」
「榮華富貴不用說,如果能得到愛情的話更不錯。」
哦,全都是覬覦這些年輕人容貌權勢財產的小姐們啊,但卻因為少見的坦率反而不覺得討厭。談來談去全是些女孩兒家的瑣事,李李翔感覺無聊地向窗邊移去,在最近的窗台邊已有個瘦高的男子端著酒杯,手插在兜中斜靠著牆,離他不遠處也有些貴族在敘話、品酒。
「……陛下是一國之君,卻不謹言慎行,連周圍都聚集些無禮小人。」
真是的,為什麼走到哪裡都是議論是非之地呢。
「尤其是葛瑞德,就愛頂撞我們,不過是路稅少收了些錢而已,就揪住我們不放。」
「嘻嘻,不是少收了錢,是你私吞了大筆公款吧,我們心裡都有數呢。」
「你胡說些什麼!不要笑我,十三區住宅倒塌而死傷多人事件,你不也有分嗎?」
「哼,大家都一樣,我記得艾維子爵你收受賄賂金額高達二千萬金盾哦。」
「真了不起,錢這樣好嫌嗎?」斜靠在窗邊的男子驚訝地插嘴問道。
「我這算什麼啊,那邊站著的維屋伯爵私自籌集資金謊稱在某惑星上建立會員制商館,已騙取了幾十億……」充滿嫉妒地伸手指向房間另一邊不同派系中的高大而深具魅力的中年男子,突感到剛才的問話聲音有些陌生的,瘦小的老年貴族轉頭一看,極度吃驚地連退兩步,語不成聲:「狄,狄斯特大人,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下死定了,竟會犯在掌握財政卻以吝嗇小氣、一毛不拔著稱的狄斯特手中。
「我一直都在這裡啊。」沒什麼存在感的男子向同等爵位的老貴族舉了舉杯,如血的紅酒在高腳玻璃杯中微晃著,漾出美麗的橙色光影。
「你……你聽到什麼了?」
「什麼都聽到了啊。」凱瑞夫理所當然地說。彷彿沒注意到原本還聚在一起互揭老底的貴族們一臉突然看到鬼的驚懼表情,他微笑著:「能在公共場合毫無顧忌地談論法律所禁止的事情,真是有令我們年輕人都敬佩不已的勇氣呢。」
輕笑聲似乎就在身邊響起,凱瑞夫扭過頭看去,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穿著銀白色燕尾服的小鬼,大概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感到有趣地笑著。
白色是萊依克帝國皇族的顏色,所以在正式場合,貴族們的外套很少有淺色,而這個年紀還沒陛下大的少年卻穿這套服裝,是表明他是皇族的人嗎?
相對於別處的熱熱鬧鬧,接近於房間中央所站的幾位家世與容貌皆為上品的美麗女子,根本不屑與旁人談話地扇著香扇,偶爾低聲斥責一下身邊的女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化妝精美的面具下漸顯焦躁不耐的心。
「陛下究竟怎麼樣了啊……」
就在眾人的疑惑中,自願當司儀的方亞相高聲唱名:「艾姆帕森陛下駕臨。」隨著尾音踏進室內的正是眾人盼望的絕美少年。
剛才還在想著只要能和一些青年將領發展羅曼史就是最大幸運的女孩子莫不雀躍地排在紅色地毯的兩側,行著優雅的曲膝禮,期盼著帝國的皇能在她們身上多注視一秒。
對眾人加注在身上的任何感情都熟視無睹,朱利安的眼只捕捉到窗前的李李翔,腳步毫不停滯地向他走去。他身上穿著高領無袖的外袍、內襯白色絲質襯衫、腰帶穿插絲線、繡制著王室花卉圖案的衣袍下擺隨著走動而掀起,露出同樣做工精良的白色褲子和皮靴。有著長長的金髮、綠寶石眼瞳的青年,連走路的姿式都充滿美妙的韻律感。
眾人的視線都被他所牽引著。「那是連美之女神維狄斯都為之羞愧落淚的美貌」,曾有一名兼職三流詩人的貴族在見到初入社交圈的朱利安皇子而如此寫詩稱讚,先不管他是否把遠古美神的名字弄錯,但朱利安的確是毫無暇疵的神造物。
朱利安停住腳步,只是隨隨便便站著,便美得讓人不覺屏住呼吸。
「你是宴會的主人,怎麼可以來這麼晚。」粗魯的抱怨聲打碎了眾人的迷醉。等得極為不耐煩的李李翔沒好氣地說著。餐點全在另一個房間裡,等陛下來了才能宣佈宴會開始,進去用餐,結果等得他好餓的說。
「對不起,被一些事耽擱了。」美青年的道歉更震碎了眾人的眼鏡。從辦公的地方趕到這裡,每兩三步就遇到宮廷或元老會的人,說不三句話就塞給他幾本相集,還叮囑他皇帝不會犯重婚罪,讓他多挑幾個當正妃、側妃甚至只是孩子她娘都沒關係。
真是的,女人那麼麻煩,他幹嗎要多挑幾個自討苦吃。
不走紅地毯反而岔開路跑到窗邊和小男生敘話一點都不符合程序,才想到這一點的方亞相連忙跑到朱利安身邊低聲提醒著:「選妻活動,陛下,選妻活動。」
他為了最尊敬的新皇能找到內涵與美貌共存的妻子準備了許多有趣的節目呢,比如智慧問答、才藝表演等等,朋友們都支持他的創意呢。
「我已經選好了啊。」中性聖潔的澄澈音質卻像一枚炸彈般轟入眾人的心底,屋內立刻騷動起來,相鄰的女孩子們都互相打量著,和女兒同來的貴族也相互猜疑著,「是誰,是誰?」的疑問聲不絕於耳。
「陛下,你不再考慮啦。」方亞相始料不及地失聲叫道:「你還未仔細瞭解在場各位小姐們的才藝啊,倉促地選擇會令你悔恨一生哩。」
選妻?李李翔歪頭看著朱利安、方亞相兩人,怨不得宴會上會出現這麼多年輕女子啊。朱利安少爺讓他參加宴會是為了讓他知道他已經成為一個可以成家立業的男人,而不是個任性的孩子了嗎?喂,也好啦,這樣他不用逃的也可以離開了。朱利安捉他回來也一定想告訴他這樣事吧,他卻還懼怕地以為自己令人念念不忘哩。
見李李翔得知宴會內容仍沒有多大反應的朱利安放下一顆心,仿若寶石般冰綠色的陣子掃向方亞相,雖不言不語,但巨大的壓迫感仍讓方亞相移開眼:「嗯嗯,還是你自己決定好了。」切,這種百年難得一遇的機會竟沒辦法放開手腳玩一玩,真令人郁卒呢。
「不過,你所選擇的女性到底是哪家貴族小姐啊?」
朱利安聞言有些羞澀地一笑,溫和純美:「早就說過要帶給你們看,人就在你面前呢。」
可是在他面前有兩個人,當然不會是穿著銀白色華貴禮服的黑髮男子,難道是那個身穿白色黑邊宮女服的少女?
眾人霎時炸開了鍋。
「陛下,使不得,你怎麼能讓一個卑微的宮女坐上皇后之位。」
「不可能,論容貌才識我才不會輸給她。」
「爸爸,你當初為何不讓我去王宮當女侍接近陛下啊?」
連李李翔也扭過頭一臉驚詫地看向漢蓮娜,怨不得朱利安讓漢蓮娜服侍他,是要讓他瞭解他所喜歡的是個怎樣溫柔的女子嗎?
整個會場雜亂無章的噪音令朱利安皺了皺眉。「誰說我要迎娶的是宮女了。」在大家鬆一口氣之前,朱利安把還在感慨少爺作為、巧思的李李翔扯到身前,讓大家看得更清楚些。
「我要迎娶的新娘是這個人。」
死寂般的沉默過後,砸落在地上的是高級的玻璃酒杯和眾多女子碎裂的玻璃心。
及聽到不可思議的詞語而徹底僵化的李李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