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峰山」上,一間簡陋的小屋,始終也是這般溫涼侃宜人的氣息。岳瑁的身子早已恢復,卻遲遲未動身返家。他不提,華容也不說,只靜靜地讀著他遞到她房間的詩文,嘴角淡淡地揚著笑。
對華容而言,日子還是一樣的,只是煮飯的柴是他劈好的,洗米的水是他挑好的,偶爾回來晚時,菜飯己溫好放在桌上。
上回見他衣服舊了,她將爹的衣服改給他穿,夾著一張她寫的詩。
念不下書,岳瑁從懷中掏出她寫的詩,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詩作,只是寫景詠懷,一如他寫給她的作品。
傲然的雙唇,薄薄地勾成溫柔的笑意。
他將小紙張揣入胸口,放下書本,走到門口張望。
華容已經下山一天了,不明白她怎麼還沒回來?
這天氣燠熱的悶人,他擦著額頭,身上黏膩得緊,就是出不了汗。他來回踱步著,只覺心情更焦煩。沒食慾吃飯,沒心情唸書--很少見華容出去這麼久的,她今天不是特地早出門的嗎?
又走到門口,眼巴巴地望著遠方,天暗得快,所有的形體都逐漸隱沒於闃黑之中,連雲也黑黑鴉鴉地聚著。這麼暗,她會不會看不清楚山路?岳瑁心裡急著。
顧不得這許多,先找人要緊,回頭點起燈籠,暈暈亮亮照著路,一盞火淡淡的隱人林野之中。
天沉得迫人,壓緊了風,刮然不停。
「容姑娘!」風裡迴盪的是灼急的叫喚。
他越是叫喚,天越是陰沉,樹越是猙獰,只有燭火明滅不息。
再走下去就得過溪了,踏踩著溪水試試深淺,雖是冰冷濕滑,卻在膝蓋以下。他舉著燈籠,小心地過著溪,眼睛不時轉溜,怕錯過那清瘦的身影。
溪水的脈動無情而冷冰,一激一蕩,一流一動都像是要把他往深處拉拔。呼嘯的風聲,伴著溪水陰冷的沉吟,是攝人心魂的曲調。
陡然有些害怕,怕那清瘦的身影,會不會不小心叫河水給裡捲走了?握緊燈籠的手,透出細細的汗。
燭火明滅,一張俊臉陰晴不定。「容姑娘--」他扯開喉嚨大叫。
一個恍惚的影子,逐漸清楚浮現。「岳公子!」溫潤的聲音躍動著驚喜。
澄澈的春水,盈著柔光,點亮瞳眸的是黑夜中的燭光,那星亮閃爍的燈火,溫著她的心暖呼呼。
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暗夜狂風中會有盞不息的等待--為她!
他笑了。「我來接你回家的。」放心地鬆了口氣。
她也笑了。「嗯。」確定那溫暖的燭火,不是自己的幻影。
耳地一道銀白割開天際,一聲轟然巨響炸開夜空。
「啊!」破天的雷聲嚇得她跌仆在他的懷中,清瘦的身子不住哆嚷。
他一驚,握著燈籠的手硬生生地僵住,另一手則頓住,不知往何安放。仆倒在懷中的身子埋得深軟,單薄的肩,顫動不休,連無意間逸出的幽香也顛搖飄蕩的厲害。
手一柔,放了下來,輕輕地環住那瘦弱的背。「別怕!我在這兒。」
溫熱的氣息抵著她耳根發熱。「啊--」她猛地抬頭,迎上深邃醺然的眼神。「對不起!」連忙將他推開,聲音細弱。
她羞低著頭,倒轉身子避開那溫熱的身軀。來不及察覺到那昂然身軀下,狂跳的心音,腦中一片混亂。燭火熒照,一池春水邑亮,臉上紅潮氾濫,一顆心起伏轉落全不按著平時的律動,教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什麼都不怕,就怕這打雷。」她絞弄著手,少有的不安,渾然不覺雨點打濕了自己,只知道臉上熱的難過。
「下雨了。」他挨靠著她,聲音依舊溫柔,只有些乾澀。
「啊!」她竟到現在才感覺到滴落的濕冷,一個東西塞在她手中,回過神後才看清楚那是盞燈,燈照著他的身軀明明滅滅,這才看清楚他已脫下外衣,只剩一件單薄的長衫,臉上也是透紅。
高舉著外衣,兩人被覆蓋在小小的天地裡,雨下得陰陰冷冷,氣息卻是溫溫熱熱,而心跳,早已忘了速度。他昂首撐覆起外衣,她低頭舉著燈火,默默地走在一起,風雨作弄得緊,隆隆雷聲,嚇了她一跳,咻地一下又挨靠近他。
不小心碰到那安穩的胸膛,她身子略震,宜勾勾盯住搖曳的燈火,只移開一點點和他的距離。「爹說……我出生時也是個打雷的日子,」這雷敲打著她心裡不平靜,也敲出許多回憶中的雨夜。
呼出那語氣的幽忽,他低頭。「嗯。」想把那瑟縮的身子攬靠進來,他貼近些距離,她有意無意地略作閃躲。
不知道是那溫切的目光亂了方寸,還是驟然驚爆的雷聲,攝了心神,腳下一個濕滑,清瘦的身子順勢跌滑入溪水中,暈亮的燈火瞬間暗沉。
他反應得快,雙手緊緊拉住她,拖出她的身子,力道過大,她整個人仆倒在他的懷中,四下一片闃黑陰濕,枕住她的身子,溫熱厚實,劇烈的心跳聲,清晰可讀,只是分不出來這心跳聲是她的還是他的。
他回過神來,定下前驚的心魂,直到那淡幽的身子來的溫度,直到小屋出現在視線中,才輕輕地放了手。
偷偷地將手握成拳,戀戀著方纔的餘溫。
「我去生火!」兩人同時脫口。
「嗯。」她笑著,總覺得目光燙人,不敢直視,流轉著眼波。
兩人並肩走到柴房,七手八腳地生起火,柴有些受潮,嗆起-陣白煙。「咳!咳!」
「你沒事吧?」他丟下柴火。
「沒事。」撥弄著濃煙,火舌終於從灶中竄出。「火生起來了!」她笑著。
溫暖的火光,照著兩張笑臉。「你的臉髒了。」她伸出手來,擦著他臉上的黑痕。
「你還不是一樣。」他的袖子亦抹上她的臉。
對上他的眼,她的手驀地僵住,別過身來,只覺臉上又沸煮開來,溫度升得太高了,空氣有些稀薄乾熱。
火嘩嘩喇喇地響著,無視於已加快的心跳,一徑添著溫度。
她掏出手巾。「你自己擦吧!」
接過手巾,胡亂抹著臉。「謝謝。」身子後退了幾步,將手巾遞還給她。
「不客氣!」她用眼角餘光,看到另一張紅熱的臉。
他攤開外衣,心不在焉地烤著。「這雨下得作弄人,一下又沒了。」
」是啊。」怪這天作弄得緊,亂了她的平靜。她把濕黏的衣服,拉近火光烘烤。「你衣服丟著,我明天再洗。」臉上依然是紅通通的。「你要不要靠近火堆一點,這樣衣服幹得快,才不會受涼。」她小聲問著。
「謝謝。」挪近身子,不敢挪得太近,以免冒出他克制不了的火光。
「如果不是我回來的晚,也不會弄得你這麼狼狽,」她絞弄著衣服。
他猛搖頭。「不會!」這是他第一次喜歡下雨天。「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才想起這問了一天的問題。
她淺笑。「今天挑了好久,才買到好的紙張,原是要給你練字用的,誰知叫風給吹走了,拉都拉不回來。」亮晃晃的火照燦那抹笑。
「不用客氣,我又沒幫你買回來。」偏垂著頭。「還害你濕了身呢!」不敢正視那讓她臉紅心跳的身軀。
之後,兩人默默無語,只不知道怎麼回事,兩道身影越挨越近。大概是雨打得身上濕淋淋的,有些發冷,本能地向溫暖趨靠吧!
「你先去洗澡吧!」聽著水聲沸煮,兩人轉身脫口,四目相對,同時揚起嘴角。
「還是你先去吧,我在這兒烤著火就好了。」離開她的目光,可能比較容易讓體溫恢復正常。
「嗯。」不多作堅持,她收拾好衣物,清洗干掙,濕著頭發出來,不好叫他等得太久。避開那股沐浴過後的清香,他慌著進入浴室,怕惹起不該有的遐思,迅速地脫了衣服,才發現--「啊!」
「怎麼了?」她放下手邊的柴火。
「我忘了把衣服帶進來。」幸好人在浴室裡,沒讓她看到那窘紅的臉。
「我去拿來。」她幹著聲音。
好不容易才幫他把衣服拿好,她的臉隱隱熱著。
「衣服給拿來了。」想著和他僅隔一道單薄的木門,有些羞人。
打開窄小的門縫,他接過乾淨的衣物。「謝謝!」手也是抖著。
給過衣服後,她迅速轉身。
「等等--」他叫住她。「給你!」霧著熱氣的門縫中遞出來只翠亮的王佩,剛才他一個人在裡面把這王佩握得發燙。
他的手緊緊捏著玉珮上的紅線,緊握的手脹成紅色,一如躲藏在門板後面的俊臉。「送給你。」怕她沒有聽清楚。
「給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聲音顫動。
她伸手摸著玉珮,光潤的玉珮溫熱池春水,邑潤著迷濛的霧氣,水滴承受不住感動的重量,溢出眼角,滑成圓潤的曲線,飽滿而盈亮。「這是我姐生前留給我的。」他聲音低柔--那麼柔的聲音熏蒸開一池春水騰起的霧氣。
她清了清飽含水氣的聲音。「你要我幫你保管著,是嗎?」小心地問著。
「嗯。」他點頭。「一輩子好嗎?」心快從胸口跳出。
斷了線的珍珠,飛散成一片晶瑩燦爛,她握著玉珮,就是吐不出任何字。
「好嗎?」浴室的熱氣都快消散了,浸在窄小的門縫中。
她摸著礙著水氣的王佩。「等你明年考上再說吧!」怕他只是一時讓雨淋昏了頭,怕那突來的幸福終是會煙消雲散。
「把門關上吧,水要涼了。」還是鬆了手,只剩下手裡的餘溫。
「嗯。」握回王佩,門緩緩關上。
她看著門縫一點一點的消失,淡著笑容,輕移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步伐踏地輕緩,怕一不小心就把剛才的美夢踏碎。
點著臘燭,拿起乾淨的布,細細地擦著半濕的長髮,手緩緩地凝住,美目睜睜地定在飄忽明滅的燭光裡,呆坐在椅子上,任憑燭火閃爍,隱隱約約地和樹林裡那團暈亮的火光交疊。
胸口還溫著,想到他在林中……抱住了她,她的呼吸悶熱起來,臉部溫度上升。她不知道原來人的身子是這麼的溫暖,特別是在溫冷的夜裡。
但為什麼他會……「抱」她?他不知道,她對這個字很陌生的嗎?參什麼都教她,就沒教她這個字。
手不自覺地撫上臉上那片焦黑,那是爹的遺憾。
這胎記,她聽過最惡毒的說法--長安城裡有人說,那是上天對她的詛咒,她娘就是叫這詛咒給嚇死的那是她對長安的最後一個印象,之後爹就搬離那裡。
這麼多年,她早已是淡然處之了,這胎記是她的一部分。可那片焦不屬於碧綠剔透的玉珮,不屬於當空長照的一輪明月。
是老天爺的一個玩笑,才會讓她迷跌在深邃的眼眸裡,是她的作弄才會讓岳瑁以為……以為他可以無視於她臉上的猙獰。
她歎息,沉沉地歎息,連澄澈的春水,都鬱結在一起。
突然討厭自己將事情看透的習慣,如果不是這樣,她會在幸福中沉醉得久一些,不會像現在,明明醒著卻還要戀著夢境。
就像月亮一樣,他是個陰晴圓缺的凡人,隨著世人的眼光圓缺的。
只為什麼他老讓她誤以為,他是一輪滿月,對於美五是無偏私的。
無語問天,天也會多情嗎?
「華姑娘、華姑娘--」她回神,這才注意到他敲著自己的門,敲得又急又緊。
「怎麼了?」她開門,不明白一張俊臉,怎慌成這樣。連頭都還濕著呢!
「我以為你怎麼了!」他睜睜地看著她,想確定她是不是有事。
「我怎麼了?」她該怎麼了嗎?
「打雷了……」怕她被雷聲嚇到,才趕來看她的,怎知叫了好幾聲門,她都不答應,還以為她……他的聲音低啞沉柔,卻是轟然巨響,壓得春水波濤洶湧,教她甘願沉淪了--為他,哪怕只是一場好夢。
暗沉的天,密佈的雲,壓閃著電光陣陣,她這才真的聽到雷聲了!
瑟縮著身子,她捂過耳朵,清楚地知道,往後即便無雷震怒,再也撼動不了心中最深、最柔軟的地方了!
☆☆☆
酷暑燠熱,灼烈的日頭翻攪著紅塵熱浪滾滾,原就擾人的繁華城市,更顯得燥熱難安,因此登高望遠,尋幽探勝,便成為豪門貴胄清雅的活動。
山不可無寺,有寺便不可無觀,於是乎道觀佛寺也就喧喧鬧鬧地佔據靈山福地,各領山頭,各霸一方。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靈山若無真仙,恰似大江少了皎龍,怎麼著就是翻不起浪。最近「翠峰山」就是因為來了個活神仙,才滾煮得沸沸騰騰。
這活神仙,外號「求真客」,傳言中他出生於東漢末年,拜得張天師為尊,精修道法奧妙,超脫生死界外。平素他雲遊四方,居無定所,聽說這次他專程到「翠峰山」是為尋找一個繼承衣缽的人。
所以三江五嶽、五湖四海、東南西北、求真者、求仙者、求名者、求利者、求人間富貴、求長生不老者全攪和在「翠峰山」,熱熱鬧鬧啊!
一陣馬鳴,又擾了這裡的清靜。
馬上坐著一名華服公子,相貌清秀,倨傲的神色露出幾分疲態,他擦著汗嘴上咕嚷著:「要不是爹非要我請什麼『求真客』回府,我這會兒不好好待在家中,哪會在這山野間繞來轉去的。」
看來他是迷路了,還好他運氣不錯總算讓他遇到人。
「姑娘--」他翻下馬來,牽著馬匹往前走,口中叫喚著蹲低身子生火的女子。
「什麼事?」女子轉過身來,聲音溫潤。
「啊!」他被女子臉上的胎記嚇著了,跌撞在馬的身上,駿馬一驚,登踢著前足,不住嘶鳴。「喀!喀!」
姑娘迅速抓住馬韁,溫言安撫著受驚的馬。
「容兒,怎麼了?」聽到尖叫馬鳴,岳瑁丟下書本從房內衝出。
華容淡淡地笑著:「沒事了!」馬匹乖乖地偎在她身邊,不懼於臉上的那片焦黑,這華服公子反倒呆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
岳瑁看了一眼馬,只覺有些眼熟。
華服公子喊道:「岳瑁?!」等岳瑁轉身,他大叫。「原來你在這兒!」
劍眉凝住。「岳瑛!」俊臉暗沉。
岳瑛倒是笑了起來。「我當我們的才子是到哪兒去了?原以為你是魚躍龍門,登上天子殿堂了,誰曉得是名落孫山外,無臉見人,躲到這僻靜山野裡了。」
岳瑁冷道:「怎麼說我考的次數也沒比你多吧?」
掠過臉上一陣青白,岳瑛眼睛掃向華容。「容兒?」嘴角勾著殘酷得意的笑。「喔,這位姑娘該不是「弟妹」?」
岳瑁變臉,閃在華容面前,陰陰的影子照著華容。她靜默不語,不知道他是想保護她,還是本能的遮住她的臉。
「恭喜啊--好個『郎才女貌』!」岳瑛果然將炮火對準她的臉。
「這和你沒有關係!」岳瑁薄怒。
看岳瑁這個樣子,岳瑛嘲弄出興味來了。「我就說你向來眼高於頂,將來是要娶個了不得的姑娘的--」他向來瞧不起岳瑁,又痛恨他的才情和長相,就算他身份卑微,也總有姑娘甘心繞在他的身邊,是這傢伙搶走他的風采的。「『弟妹』!他給了你名分嗎?」岳瑛緊迫著華容不放。
「這是你跟我的事,別把她扯進來。」捉握住岳瑛的手,怒瞪著他。
岳瑛的眉痛得擠在一起。「如果她真是我的「弟妹」,那就和我們岳家有關係了!」他仍不鬆口,想藉著華容羞辱岳瑁。雖然這個姑娘有些無辜,不過誰叫她和岳瑁在一起,又生得一副嚇人的模樣。
岳瑁推開岳瑛。「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倆清清白白,你這狗嘴別毀了姑娘家清白。」他--終究沒有正面承認兩人的感情。
救命恩人--華容的心冷冷涼涼。
「只是如此?」岳瑛的語氣有些失望、有些懷疑。這女子長相,真讓人不敢恭維,若不是聽他「容兒」這兩字叫得親熱,他也不會將兩個人聯想在一起的。
總不好就這樣投降,岳瑛嘴上還咬得緊。「我當你看破世俗,願意找個和你身份相合、相貌『平凡』的鄉野女子共結連理呢!」
岳瑁暴喝:「夠了!再放肆下去,你不嫌臭嗎?」。
夠了!華容已經聽夠了!
不收那玉珮是對的,這樣就不會讓他因為一時衝動而進退兩難,起碼不讓他給了承諾,他們倆也算是「清清白白」。她不想再聽岳瑛說話了!華容拍打著馬,馬一吃疼,穿過兩人在山上奔去。
岳瑛先是一驚,隨即追趕在後。「等我啊--這笨馬!」
岳瑁睜睜地看著她。「容兒!」聲音細微,空空虛虛的。
她淡笑。「火要熄了!」轉身,默默孤著身子,抱著沉沉的柴堆,一點一點地丟向火堆中,火慢慢地大了起來,熊熊地燒著。
遠方天際的夕陽,也像是燒起來一般,飛張著漫天的橘黃火紅,艷麗了成片雲彩,只是再絢爛的色彩,也終將隨著夕陽沉落,層層地消融在山的盡頭。
山靜了,炊煙無力低垂。
「吃飯了!」華容一如往常招呼著岳瑁。
桌上是一樣的鄉間野萊,騰著香氣,只是舉著的手默默無語。這飯吃得悶,兩人的嘴角少有牽動,除了嚼菜。
華容夾起一小塊肉片,放人岳瑁的碗中。「今天來的是你家裡的人?」語氣淡淡地,像是隨口問著。
「不是!」岳瑁頭也不抬扒著飯。
「那我呢?」華容將飯放入口中慢慢地嚼著。「算是你的家人嗎?」低著頭。
想跟她說』「是」,又想起今天……他呆了一下,把話吞了回去。他將碗放下道了句:「吃飽了,謝謝。」便起身站了起來。
華容放下碗也站了起來。「是家人嗎?」
「我一起洗吧!」他拿起兩個碗。
她輕按住他的手。「為什麼不敢回答?」語氣依然溫婉,態度卻很堅持。很多事情可以得過且過,但她卻不願渾渾噩噩。
他沉下聲來。「為什麼要問?」
她淡笑,望著他。「我知道自己長得『丑』,卻不會因此不照鏡子,沒有什麼不能問、不能答的。」如果他們倆真的要在一起,這個問題早晚要面對的。
他向來是愛那澄澈無瑕的眼眸,可現在他卻想逃,怕那澄澈的春水,會映照出一個醜陋的自己。今天他在岳瑛面前已經夠……他轉身想逃。
她揪住他的手臂。「你覺得這張臉讓你蒙羞了,對不對?」她不想陪他逃了!
他的手臂一震,對上的是那受傷的眼,春水依舊柔蕩,只是彌上了霧氣。
「不要問了!」他大叫,掉在地上的碗,散成片片。
碎裂了!所有的東西都碎裂了!一輪滿月,也碎成片片……兩雙對望的眼,裂成一道深深的縫,眨了一眼,原來深邃的眼眸,別開受傷的目光,向著門外的暗黑奔去。
他不在乎她臉上的胎記,真的,只是他無法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不想忍受,他們看著那胎記之後再轉向他的目光。
如果華容,是張絕世的瞼,他們也不會笑他,反過頭來,卻會羨慕他;不用!就算華容不特別美,也沒關係,只要沒那胎記就好了……岳瑁抱著頭,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這麼可怕的想法。
即使知道這想法可怕,他還是忍不住這樣想,還是忍不住在意這些人的目光,因為在乎別人的目光,所以他逃了,逃開那受傷的目光,他……讓她受傷了!
暗沉的天際,也像是受了傷般,暴然傾洩著雲的鮮血,一滴滴聚成豆大雨滴,點點雨滴啪吼啪吼,嘩嘩啦啦。夾擊著狂猛的暴風,匯成滂沱的氣勢,層層烏雲聚集的悲怨在霎時爆發。
天迫緊了雲,捲起了風、樹戰慄了,土石搖動了,大雨成災--「岳瑁!」溫潤的聲音,使盡力氣地揚高,和風雨抗拔著。剛才華容看雨下得大,什麼也不想地抓起了雨傘,追趕出來。她真的什麼也沒想,只知道岳瑁沒有帶傘。
她跑得急,全沒有注意到全身早已濕透。
雨發狂似地落下,天雪不知因何震怒,轟的一聲,劈開了夜,閃著冰冷寒冽的怒意!
「容兒!」聽到雷聲,岳瑁唰地回頭,怕雷聲驚了華容。
藉著閃光,他竟真的看到華容,一霎時以為那是他的錯覺。
「容兒?」他提高聲音,想看個真切。
「岳瑁!」華容一個不留神,滑入暴漲的溪水中、溪水又急又猛,又冰又冷,毫不留情拉扯著疲弱的身子。
她好冷好冷,雨傘鬆了手,強大的水流撞擊著她,她拚命地抓,逐漸僵冷的兩手,卻什麼也抓不到。「救我!」呼救的聲音,隨著河水載浮載沉,終究和瘦弱的身子一併消失。
轟隆隆地只剩下風雨的狂嘯,和岳瑁迴響在空中悲切的哀鳴--「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