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麾兒怎麼了?這一個多月來,他天天喝酒,荒唐得不像話。還好王爺出了遠門,否則見到麾兒這個樣子,怕不氣出病來。」
王妃憂愁地詢問著兩個女兒:「是不是他的生意不順利?」
「不會吧!管家說二哥櫃坊今年的營收可好了,他還叫我跟二哥討個大紅包呢!」李紫華一手拉著娘,一手黏著李欹雲,一臉的不解。
李欹雲只是靜默著,心思飄回到前幾夜他喝醉時,站在梅院門口的苦態。
他有什麼地方不順利,沒人比她更清楚。
只是……有口難言啊!
曾被她救助過的顧明義口風極緊,至今未曾洩漏他們倆的過去,只是夜夜默默地在梅院門口扶走那個不省人事的男人!
這樣的痛苦還要持續多久?
「他會不會是情場失意?廚房的小圓子昨天為了一個男人哭得驚天動地的。」李紫華異想天開地對娘說道。
「麾兒會情場失意?」王妃掩著口,輕笑出聲。
伯瞵不娶,是因為公事繁多,且其威儀容易嚇到沒有膽識的姑娘;而仲麾不娶,就絕對是因為選擇過多,無法作出最終的決定。
忡麾的俊逸連公主都為之心動,曾三番二次試探下嫁的可能啊!
李紫華俏皮地吐吐舌尖,直對著李欹雲笑道:
「欹雲姊姊,你不知道去年的牡丹宴,繞在二哥身邊的女人比牡丹花還多呢。」
「我相信,女人很容易被他吸引。」李欹雲輕聲說道,心酸酸楚楚的。
「麾兒需要一個妻子來管管他,有妻有子,自然就會定下來了。他看不上那些徒有美貌的公主,我就不相信整個京城會找不到一個才貌雙全的姑娘家。欹雲,你覺得前日來訪的劉府千金如何?」王妃說道。
李欹雲勉強一笑,胸口卻狠狠地直揪了下。
他的妻?一個名正言順歸屬在他懷裡的女子;一個可以擁有他音容笑貌的女子……
冷意讓她顫抖了下,一道灼熱的視線卻迫得她抬起了頭——
是他。
李欹雲力持鎮定地喝了一口茶,避開他走入門時的四目相接。
「在聊天嗎?」李仲麾跨入房間,看到她的肩頭動了下。
她逃不開的,都是一家人啊!
「二哥,我們正在談論你娶親的事兒呢!」李紫華頰邊的小梨窩可愛地漾了漾。
「誰提起的?」李仲摩大掌轟地一聲擊向桌面,火灼的視線燒向兀自品著香茗、一身素雅的李欹雲。
室內的氣氛凝重了起來,李仲麾突如其來的怒火讓所有人都不敢開口。一臉怒不可抑的他,削去了原有的瀟灑笑意,顯得暴躁而不容人招惹。
「娶親是誰提的?」他的話冰雹一樣地凍結了初秋的涼意。該死的!她怎麼可以一臉的毫不在意?
他頰邊的肌肉微抽搐著,失控的情緒讓他像頭負傷的野獸。
李欹雲放下手邊的茶,在娘與紫華的注視中,勇敢地起身與他相望。
「是我提的,二哥。」她語調沉靜地說道。
「好一個聰慧的『妹妹』,一入李府就忙我的婚事。」李仲麾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惡意的語調讓王妃及紫華大感不解。
李欹雲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朝自己走來,卻不敢多看他痛苦的雙眼。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大吼一聲,狠狠把她整個人向後一推。
李欹雲狼狽地撞到了桌角,痛得縮成了一團。
「麾兒,你在做什麼!」王妃連忙起身扶起了欹雲。「讓你成親是我的主意,你別怪欹雲。」
李紫華愣在一邊,不明白二哥為什麼變成這副德性。她跑到姊姊前面,扞衛似地擋在她和二哥之間,圓潤的腮幫子憤怒地鼓著。
李欹雲安撫地拍拍紫華的肩,無畏地以一張平靜的面孔面對他。
她從來就不怕仲麾,她只是心疼他的心痛!
「娘擔心你,所以我們才想出這個方法的。」李欹雲靜靜地說道,順手將凌亂的髮絲放回耳後。
他緊盯住她的舉動,直到她縮回了手——那向來是他最愛的動作。
李欹雲放下了手,閉上眼睛斂去眼中的水氣。
「我成親之後,對你有什麼好處?你說啊!」李仲麾俊逸的面容覆了一層冰霜。他忿很自己的無法掙脫!
「你怎麼可以對姊姊那麼凶?!」李紫華忍不住跳出來說話。
「麾兒。」王妃大驚失色地看著兒子,出口教訓道:「欹雲才回到家沒多久,你卻這麼陰陽怪氣的,你是想嚇走她嗎?欹雲不是你的仇人!」
「我寧願她是我的仇人。」李仲麾咬牙切齒地說道。
仇人至少能相守在一起。
李欹雲身子一凜,低頭讓烏絲垂到頰邊,掩去自己微紅的眼眶。
「娘,我先回房休息,別讓二哥不愉快了。」她輕聲說道。
「我允許你離開了嗎?」李仲麾一喝,整個人橫在她的面前。
雪白的裙擺旋起一番小浪花,終至平靜不動。
「何苦這樣相逼呢?我們……是一家人啊。」她輕歎了口氣,水眸近乎乞求地凝望著他。
「我不希罕什麼一家人,我只是要知道:叫我娶親,究竟是不是你的主意?」李仲麾頎長的身量擋住了身後所有的視線。
「是。」她昂起下顎。
「我要聽你的理由。」他堅決要求著,不相信她真能毫不留戀。
「妹妹希望哥哥幸福,不需要什麼理由。」每說一個字,心就是一陣痛!
剎那間,李仲麾黝墨的眼與她清靈的眸有了交會——
我要你……
我求你……
「我要。」李仲麾挪開了視線,火爆的氣息冷然而下。
李仲麾的話一出,三個女人都愣住了;兩個是不敢置信,一個則泛出了一朵含水的笑靨。
「太好了,我得趕緊查查這長安的官員之女,現在有哪幾位還待字閨中?」王妃拉著欹雲的手,高興的計劃著。
「我要有嫂子了!」最愛熱鬧的李紫華,拉著李仲麾的衣袖又叫又跳。「二哥,你比較中意哪一家的姑娘?」
「不用費心了,我不娶正室,只娶侍妾。」
李仲麾淡漠的話語,再度讓室內的氣氛凍結如冰。
「你這孩子怎麼可以枉視禮法?只有那些紈褲子弟才會這樣亂來的!」王妃急得直皺眉頭。沒聽過哪個名門子弟娶親先娶侍妾的,這樣哪有人敢嫁給他呢!
「為了生子,為了滿足你們,所以我娶;然則我的正妻之位,永遠只留給我最愛的女子。」這幾句話並未提高音量,他的眼神卻透露沒有轉圜的餘地。
「你說的不對!如果你真的找到了你的最愛,你為什麼不把她娶回來?」李紫華奇怪地看著他,嬌軟的聲音小聲地說道。
「她死了;在我回到長安的那一天,她就死了。你們就別再問了!如果要我娶妻,就只有在這段時間,以後我不會再論及婚嫁了。」
他挑起花瓶間的白色香花,將它丟向窗外的泥土中。
「應景的花卉又如何?我最深愛的那株香蘭早已凋萎……」
「二哥……」李紫華想安慰他,自個兒的眼睛先紅了起來。
「你以為我願意接受這樣的結局嗎?」他低笑了一聲,帶著無限的孤獨與心酸。
唯有嘗試,他才能試著將她遺忘。
「欹雲,你勸勸你二哥吧!」王妃不能體諒地催促著她。欹雲向來聰慧,連王爺都會聽她的意見了,何況是仲麾呢!
「那你不要娶啊!等到出現另一個你最愛的人再娶嘛!」李紫華搶話說道。
「不會再有那樣的一個人了;刻骨銘心,一次足矣。欹雲,你說是嗎?」他說。
「被你愛上的女子很幸福,縱然死亡,也該在九泉下微笑著。」她答。
默契與不捨在兩人之間散開,然則這樣的情感交流只能在一瞬間。
她——收回了視線,坐到娘的身邊。
他——轉身離去。
「娘,就順著二哥的意思吧。」李欹雲望著他的背影,不無感傷地說道:「他正努力開始他的新生活。」
正跨出到門口的李仲麾,心中一動。
他再也找不到這麼懂他的女子了!
他的妹妹啊!
※ ※ ※
「明天不就可以見到她們了嗎?何必要在急在一時呢?」被強拉出房外看熱鬧的李欹雲,唇邊的笑其實很勉強。
「我看到她們了,好美!」李紫華喜孜孜地偷看著正由喜娘領入的兩名女子。
沒有火紅的紅巾頭蓋,沒有八人的大轎,然則該有的婚禮排場卻一樣也沒少。
鑼鼓依然喧天,鞭炮依舊燃放出熱鬧的氣息。絡繹不絕的賓客即便對李家這樣悖理的行為有所微詞,也都只放在私下議論一番。
「她們笑得好開心啊!」一身嫩粉衣裳的李紫華,興奮地拉著李欹雲在走廊上跑來跑去。「好熱鬧!好熱鬧!」
李欹雲快手扶住差一點被門檻絆倒的李紫華。
「你看。」李紫華的大眼發亮地看著那一道道送入新房的佳餚。
李欹雲沉默地站在一邊,望著長廊上盞盞的大紅燈籠。喜樂的絲竹聲奏入了耳,卻聽不入心,她瘦弱的身影在紅色光影下顯得晦暗。
虧得自己平日情緒的起伏不大,否則在這樣的場合,她的落寞豈不引人注目嗎?
「欹雲姊姊,你為什麼從剛才到現在都不說話?是不是因為我太吵了?」李紫華扯了兩下她的衣袖說道。
「昨天沒睡好,我想早點休息。」那傻人在她房外站了一夜,她的淚水也流了一夜,如何睡得安穩呢?
李欹雲的目光無意識地尋找著那個寬厚的身影。他今天是個盡責的新郎,從頭到尾,都是一副喜悅的模樣。
她為他高興,真的。
「哇!顧明義來了,我得快躲起來,免得他又跟二哥說我出來搗蛋。姊姊,別說我在這。」李紫華皺皺小鼻子,一溜煙地離開。
「二小姐。」顧明義禮貌地對李欹雲點了點頭。
「忙碌了一天,你辛苦了。」她輕聲說道。
「您也辛苦了,快請回房歇息吧!您一早就陪著王妃忙碌著迎親之事,的確也夠累了。」顧明義看著她臉上的憔悴,只能歎了口氣。命運作弄人啊!
「只要他能得到幸福,多苦都值得。」李欹雲幽幽歎了口氣,轉身繞過楊柳低垂的池塘邊,走回屬於她的梅院。
她用手掌拂過那一整排梅樹,眼裡幹幹澀澀的,只覺得不舒服。
倚著樹幹,在月光下看著自己清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她多懷念那些和師父四處行醫的口子啊!
彼時,哪來如此多的愁緒呢?
「唉……」歎息聲就這麼溢出口中,道盡她的所有心情。
「難得你也會為我歎上這樣一口氣。」
李仲麾突來的聲音讓她驚跳起身。
頎長的影子蓋住她細瘦的影子,身著深色錦袍、系冠於頂、系佩於身的李仲麾,翩然出現在月光中。
李欹雲乍然抬頭,迎上他寫滿千言萬語的雙眸。
她轉身就走。他什麼都不用說,她全都懂。
因為都懂,所以不敢讓他動搖她,她有她用生命守住的誓言!
「看我。」李仲麾擋住她的去路,一手勒住她的腰,強將她拉回自己的懷裡。
胸口緊貼著胸口,兩人狂亂的心跳聽來似悲涼的曲調。
「你已經作出最正確的選擇,不要再為難找了。」
李欹雲顫抖了下,想拉開兩人的距離,他卻霸氣地不放。
「看我!否則我不介意在這裡站到所有人都看見我們。」他命令著。
於是,在她抬眸的那一刻,他看清楚了她的所有情緒——
她不是不在乎,她是「不敢」在乎啊!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我。」他深亮的眼眸直望入她的眼中,深深、深深地揪住她的靈魂。
李欹雲很快地別開了眼,雙拳緊握到筋脈都疼痛了,陰鬱的情緒將她澄亮的眼珠浸成灰暗。
「都寫在眼中了,你還想怎麼躲!」李仲麾的唇邊漾起了一個笑,他的手撫上她柔軟的發。要她要得心痛!他怎麼會傻到以為他可以試著放棄她呢?
「你該走了,別人會發現的。」她繃緊著全身的肌內,努力讓自己的臉沒有表情。
「發現又如何?我是來探望我的……」他低嗄的聲音頤然而止,緊握住她的手臂有片刻的鬆懈。
「你的妹妹。」李欹雲替他接下了話,很快地推開他在一臂之外。
那兩個字,硬生生地拉開了兩人的距離,面面相對的兩人,都像是即將凌遲受刑的罪犯。
「這玉珮還給你。」李欹雲毅然地拿下頸間的玉珮。頸間一涼時,她也痛下決心了。她愛家人,她不忍心讓他們因此難過。
李仲麾冷凝了眼,震怒地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
「我付出的絕不收回。」
「這該屬於你的妻。」
「她們不配得到。」月光之下,他的臉色鐵青如石。偽裝了一天的歡樂姿態,只是讓他確定了自己的無法遺忘。
「她們配不配得到都無妨;她們是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只有一個,所以我站在這裡過我的新婚之夜!」他佞狂的臉湊到她眼前,堅硬的手指深陷入她的肩部。
李欹雲的淚忍不住流下,她緊緊地閉上了眼。在他誘哄似的手指滑過她的雙唇時,她混亂的心有半刻的迷惑。
夜色遮掩了一切,這方天地像是只屬他們……只有他們……
「哈……」
遠方婢女的嘻笑聲讓她心頭一驚,她驀然抬起頭,背脊泛上一陣涼意。
「求你回去吧,我求你!」她鐵了心,再不想要過這種心驚膽顫的日子。
「我該求誰呢?求老天爺嗎?問祂為什麼給了我一個你,又給了你這樣的一個身份。」李仲麾泛著血絲的雙眼有著不顧一切的瘋狂神情。
「欹雲姊,你回來了嗎?」遠方傳來李紫華自以為很小聲的叫喚。
李仲麾的身子一僵,李欹雲則忙亂地推開他。
「我再也不會與你單獨相處了。李府不是只有你和我兩個人——這裡有爹娘,有大哥,有紫華……還有……」
她踉蹌著步子,不斷地後退,直到整個人倚到了梅樹上,直到她的臉隱在陰影中。她乾笑了一聲,艱澀地吐出最後一句話:
「還有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嗎?」李仲麾凝望著她在黑暗中泛出微光的白色織影。
「感激你再一次的讓我肯定她已經死去的消息。」
李欹雲不語,在聽見李紫華詢問的聲音再度響起時,她應了一聲,同時聽見了他遠去的跫音。
在不識情滋味的李紫華雀躍地舉著龍鳳蠟燭奔跑進梅院時,梅院成排的梅樹下,正落下了斑斑的淚痕。
※ ※ ※
早春的若水亭內,傳來古琴悠揚的樂音。
亭上用以遮風的長絹布被風微微掀開,露出李家新婦姚秋娘的杏眼桃腮。
「二嫂。」行經於此的李欹雲淺淺地對著她一笑,臉上仍是慣有的平靜。
「好妹子,快過來坐在我們身邊。」姚秋娘連忙走出亭台,熱情地招呼著她。
「我們」?他回來了嗎?李欹雲心一動。
成親日過後,他離家整整三月啊!
「妹子?」姚秋娘追問了一聲。
「二嫂,我不便久留,我忙著替娘熬湯呢!」她推托著。
「忙著替娘熬湯,就不忙著見見你久違的二哥嗎?欹云『妹妹』。」李仲麾旋即自簾後步出,炯炯的目光對上那雙驚惶未定的眼睛。
「二哥回來怎麼沒告訴大家一聲?這些日子可安好?」她的臉上並未有太多表情,內心的濤動卻恰如其反。
「我昨夜就到家了,不過,這事就算說了,你也不會欣喜若狂吧!避若蛇蠍才是你的反應。」李仲麾望著她細緻的五官,唇邊的笑意是苦澀至極的。
他不該回來的,一見到她的臉,他的心就會動搖啊!
「怎麼一回家就亂說話!妹子,你可別在意。」姚秋娘好聲好氣打著圓場。她知道欹雲在這家人心中的地位——為了彌補那十年的分別,王爺王妃可以把心都剮給這個小姑。想在李家得寵,當然得對她多用點心。
不過,仲麾看欹雲的眼神未免過分專注……姚秋娘心裡七上八下地忖道。
「二哥舟車勞頓,自然不免有些疲累。我去告訴娘他回來的消息。」李欹雲輕頷了下首,踩著較平日更快速的步履想離開此地。
「站住。」
李仲麾猛地一跨步向前,在姚秋娘的驚呼聲中,抽住了李欹雲的肩頭,硬是轉過了她的身子,貪婪地注視著她的臉。
李欹雲不必抬頭,就知道二嫂此時必然會有的疑惑表惰。她只好掛上安撫病患的微笑,顧左右而言他:
「二哥是想和我商談娘下個月大壽的事情嗎?一定是二嫂細心提醒你的。」
「是啊!我是有心要替娘辦個盛大的壽宴。」為了顯出自己比另一個侍妾來得懂事,姚秋娘忙不迭地陪著笑臉。
「這裡不是你賣笑的地方,不需你如此逢迎。」他冷冷地說道。
李欹雲驚愕地看著李仲麾臉上的刻薄。這話太過分了!
他背對著姚秋娘,她卻是清楚地以正臉迎向二嫂受傷的表情啊!
「二哥此次返家,氣色似乎不佳,您請先行回房休憩吧,免得您的冷箭又無端地傷人;沒有人有理由該承受您的怒氣!」李欹雲微惱地撥開自己肩上的手,音量略高揚了幾分。
「沒有人嗎?」他冷哼了一聲。
在她沒來得及轉身前,他又朝她跨了半步,眼中的灼熱是她熟悉的愛恨情仇。
李欹雲屏住氣息,故作不經意地又往後退了一步。
「等我將關於壽宴之事說完,你才許離開。」李仲麾這話是說給姚秋娘聽的,而他接下來的句子,完全以著只有李欹雲可以聽清楚的音量低語道:
「我回到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個地方,依舊是漫天黃沙,乾燥黃土;景物不變,變的只有你!」直勾勾地望入她的眼中,李仲麾眼中的放肆更加明顯——
愈是想推開她,他要她的心就更強烈!
「二哥,你喝多了吧!二嫂,你快過來扶他,我最近鼻子不好,聞不得酒味。」李欹雲心跳如雷地說道。
「聞不得酒味?好一句聞不得酒味!原來你才是最深諳推諉之道的商界好手,真不愧是李家的女兒!」李仲麾仰天狂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癡癡狂狂,身子顛顛倒倒的,姚秋娘擔心不已地上前撐扶過李仲麾。
他甩開姚秋娘的手,衝回亭內拿起酒沒命地狂飲。
「二哥見到你高興,多飲了幾杯。你別介意。」姚秋娘不自在地陪著笑臉。她可不想在李家人面前,落了個御夫無術的糟名。
「道什麼歉?過來陪我喝酒!」李仲麾拎著酒壺,一把扯過姚秋娘到他懷裡。
醞釀著風暴的黑眸,邪氣地睨了李欹雲一眼——
她卻沒有看他……
沒有看他!
「別這樣。」姚秋娘緋紅了臉,想推開他不安分的手。
「我就算在這裡要了你,她都不會吭上一句的,因為那不關她的事!對不對啊?欹云『妹妹』!」李仲麾諷刺地說道,雙手直探入姚秋娘胸前的凝脂玉膚。
姚秋娘手忙腳亂地推開他的放浪形骸,又不願直接拒他於千里之外——還有另一個女子等著李仲麾的寵愛哩!
而在他再度舉起酒壺狂飲時,姚秋娘得了個空,急忙推開他比往日粗暴的手掌,小碎步地跑到亭內,端出一盅藥湯。
「欹雲妺妺,你快幫我看這藥湯適不適合我的體質。」姚秋娘小心翼翼地把藥盅送到她的面前。她得找些事來分散現下的尷尬。
「二嫂,你怎麼會喝這種藥湯?」李欹雲沾了些許藥湯一嘗,立刻皺起了眉。
「是你二哥昨夜拿給我喝的,八成是調養身體的吧!」姚秋娘嫵媚地一笑。
李欹雲臉色一變,猛然抬頭,看入他帶著惡意的笑顏。
這是阻止受孕的「別子湯」,他是故意的!
「怎麼了?這藥草不適合我嗎?」姚秋娘一看到她奇怪的臉色,便緊張了起來。
「我明日再為你配上一劑更合適你體質的藥方。」李欹雲勉強她笑道,拿過藥湯,擱到了地上。「藥涼了,無助於藥效,二嫂明日再服用新帖吧!」
「我親愛的欹云『妹妹』,我們夫妻的恩愛,由這碗藥湯即可得到證明,不是嗎?娘子。」李仲麾輕佻地勾起姚秋娘的蠻腰,雙眼卻盯著李欹雲。
他要她知道,他的妻、他的手、他的夢,都在聽見她是「青芸」的那一刻起,消逝無蹤。
然則,腦中閃過的畫面卻讓欹雲摀住檀口,只覺作嘔——
他嘴裡說著愛她,身體卻可以毫不在意地跟別的女人發生關係!
這就是他對她的在意嗎?
「我先告退了。」李欹雲腳步凌亂的踏過地上的雪,只想找個地方收拾自己凌亂的心。
「你去看一下欹雲吧……」姚秋娘才不安地說了一句,李仲麾的身子已經跟隨在欹雲身後消失。
他不像個哥哥,他像個為愛瘋狂的男人!姚秋娘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們消失的方向——
「小心!」李仲麾急忙扶起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的李欹雲。
「我會小心的。你走開!」李欹雲倒抽了一口氣,咬著唇,硬是不叫疼。碎石子嵌入了傷口之中,又刺又痛,而溫熱的血液正自傷口中緩緩地沁出。
「該死!你受傷了。」李仲麾抽住她的手腕,驚見她肘上的一道血痕。
「我是大夫,我會打理好自己。」
李欹雲想扯回手,他卻已然低下頭,用力地吮住了那一道血痕。
「放手。」她說,柳眉因為他用力的吸吮而擰皺成一團。
「不放。」他固執地吮住傷口,新的血液在他的吸吮下緩緩流出。
李欹雲倒抽了一口氣,纖長的手指震驚地想推開他。
「我要知道你的血是不是冷的?」他揚眸對上她雜夾了不安與怨懣的眼瞳。
「你的血了是冷的,你怎能讓二嫂喝那種藥?那是昉止受孕的藥汁啊!」胸口的悶窒感讓她失控地低喊出聲。
「你在嫉妒嗎?當她在我的身下呻吟時,你要我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抱的是你嗎?」他反手扯過她的身子,將她整個人甩進他的懷裡。
「二哥,請您自重。」李欹雲板起了臉,雙手抗拒地抵住他的胸口。
「我就是因為要對你自重,所以才會離開!所以才會碰了她!」他火熱的手臂攬住她的纖腰,灼灼的眼鎖住她的視線。
「這並不難解決,你只需要忘了我。」她別過頭,並沒有忘記有個人還在若水亭等他。
「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冷血嗎?你以為我沒試過嗎?我娶了兩個女人,我抱了兩個女人,我卻不要她們有我的子嗣,因為她們不夠資格。」他用力地捏緊她的腰,聽見她倒抽了一口氣,卻只是再加重了力道。他要她感受他的痛苦。
「二嫂沒有資格,就沒有人有資格了,『二哥』。」他讓二嫂喝「別子湯」的意圖太讓她震驚了!
李欹雲昴起下巴,盡力在臉上裝出一個笑容——一個充滿祝福的愉悅笑容。
「和我說話。」李仲麾嘶吼道。他不要看她這種疏離的表情!
「欹雲妹妹,你沒事吧?」姚秋娘邊走邊高聲地問道。不知何故,她實在不放心讓這兩個人獨處。
「我沒事,有事的是二哥。他喝醉了,直嚷著要找你呢!」李欹雲閃過他伸出的手,笑容可掬地迎向姚秋娘。
他必須忘了她!而她只適合在夢中思念他!
※ ※ ※
「找個人把我嫁了。」李欹雲無力地斜倚在榻上,疲憊地說道。
在許久不見的師父面前,她什麼地無需隱藏。
「你不是打算不嫁人嗎?」紀綾喝一口蓮子湯,歎一口氣。
「我不能不嫁。我不嫁會造成四個人一輩子的憾恨。」她娓娓道來那日在若水亭中的一切。
「沒想到你們的這份感情竟會如此激烈!」紀綾支著肘,臉上的表情大為不解——
李仲麾瀟灑多情,她自是可以理解;但是欹雲的性子一向淡漠,愛得如此狂熱就遠不是她所能想像的了。
「也許是因為無法圓滿,因為有缺憾,所以在肅州的一切就成了今生無法替代的美好。人的一生,難得能碰到一個不必開口就能交心的伴侶,怎麼可能不去掛心呢?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裝作不在意!也許假裝久了,這份感情會真的淡去;久了,就算我還惦著他,他也早該忘了我。」
李欹雲取出頸間的玉珮,愀然地撫摸著白玉上的麒麟。
心上隱隱約約的抽痛已成了習慣——習慣了就好了啊!
「為什麼不對他說出真相?」明白她所有苦衷與一切內情的紀綾,莫可奈何地看著她。
「記得嗎?我答應過『她』,這輩子都不會說出真相。」她只是搖頭,眼中的堅定卻是不曾動搖半分。「何況,如果要說出真相,早在一入李家的時候就該說了;那時候不說,現在也就沒有必要了。你想想,若我一見了他,身份就立刻從妹妹變成妻子,他們會如何看待我?這樣不是顯得我到李家認親是別有目的,是有所圖謀嗎?」
「被人誤會又怎麼樣?李仲麾那張痛苦的臉,連我都看不下去了。」
「只要我盡快離開,嫁一個他無從反對的人,他會忍過去的。所以……幫我挑一個對象吧!」李欹雲篤定地說道。
紀綾看著李欹雲的眼,沉思了片刻後,啪地一聲拍了下桌子。
「沒問題!就找龍沐勳好了,龍伯母說皇上有意在今年的牡丹宴上讓那傢伙挑選妻子,我絕對會大力鼓吹你的,你等著嫁出門吧!」長痛不如短痛!
「師父,謝謝你。」李欹雲感激地投以一笑。
「這種破壞人姻緣的事,我可不想奢求感謝!」紀綾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真搞不懂這些人。
「你不是在破壞姻緣,你是在幫我化去一場人倫的醜聞。」她眼神黯然地說道。
「是啊,『你』現在是他的妹妹!」紀綾硬塞了兩顆補氣藥丸到她的嘴裡後,半強迫地在她身上蓋了床被褥,俐落地吹熄了所有的燭火。
「你這樣子比病人還像病人,為師的命令你即刻入睡,以免破壞我神醫的美名!」
聽著門板台上的聲音,李欹雲閉上了眼,陷入了不安穩的睡夢之中——
「答應我……如果真的見到了我的爹娘……用我的名字……替我……一輩子照顧他們……絕對……不要讓他們知道我這個不肖的女兒……已經先他們一步離開人世了……好嗎?」躺在床上的女子用她最後的力氣說完了心裡的希望。
「我答應你。」白衣女孩眼裡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而下。
「這……給你……」十歲的小女孩拿下身上的珠鏈,塞到白衣女孩的手裡。
「替我活……一輩子……」
「青芸!」李欹雲倏地睜開雙眼,坐起身瞪著週遭的黑暗。
是夢。
李欹雲哽咽地喘息了一聲,拂去自己滿臉的淚痕。
她飄然地站起身,在清冷的夜裡走出房間,走到庭院中種著鮮花的衣冠塚前——
這處精心佈置的梅院屬於青芸,而不是欹雲。
夢裡的十歲女孩是她的摯友——李青芸!
一個比她晚了一年被師祖、師父帶回的好姐妹。
那年,青芸為了替她摘來最美的花朵,失足跌落山壁間。縱然師祖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一個只剩最後一口氣的人。
手中緊握著鮮花、渾身發著高燒的青芸,甚至沒熬過一個時辰。
她欠青芸一條命,無論如何都要用她的身份走完這一輩子——
即使她會生不如死……
即使李仲麾可能會陪著她走入水深火熱的地獄中。
這個「恩」字,怎地如此沉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