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映──水映!」
南宮山莊僻靜的西莊院繡房裡,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嚷。
正在窗前專注刺繡的纖柔女子,微挑了下精緻的柳眉,卻仍從容自若的提線落針,繡著錦帕上的最後幾針,而後才不慌不忙的收針捻結,以雪白貝齒咬斷線頭。
她小心展開帕上的繡圖,一隻栩栩如生的鷹正翱翔於布上,展翅欲飛,女子宛如三月春櫻般粉嫩的唇瓣,緩緩漾開一抹笑。
「我敢打賭,這回肯定讓你大吃一驚──」
隨著門外急促的語聲,她小心而珍惜的疊起錦帕,而後悠然起身拉齊裙擺,微微伸展了下略顯僵硬的胳膊,一個宛如小雀兒般伶俐的身影,一刻不差的正巧衝進房來。
「水映──你瞧我抓到了什麼!」
匆匆奔進的一名少女,興奮的將一隻丑黑東西湊到她跟前,興高采烈的嚷道。
「羽兒,這東西你打哪兒抓來的?」衣水映柳眉微顰,語氣卻仍不急不緩。
只見南宮羽手上抓的,是只黑不溜丟的蝦蟆,渾身一顆顆的疣,讓人光看就足以冒起一身雞皮疙瘩。
「後山!冷燡說這東西很滋養耶!」南宮羽笑嘻嘻的拎著蝦蟆左端右瞧。「等會兒我提到廚房讓廚娘煮了去,咱們一塊嘗!」
南宮山莊地處偏僻山區,常出沒些奇獸毒蟲,剛來時,衣水映總是被她三天兩頭抓來的東西嚇得淚眼汪汪,但到南宮山莊八年來,她早已習以為常了。
「冷總管他逗你的。」衣水映忍不住噗哧一笑。「這東西可當藥引卻吃不得,會毒死人的。」
南宮羽是南宮夫人最小的女兒,雖然自小就在藥堆裡玩大,對於藥卻是一竅不通,成天淨愛抓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一顆玩心是天不怕、地不怕。
「好啊──冷燡竟然敢騙我?!」南宮羽氣嘟嘟的撅起小嘴,小手一揚,就把手上的東西給一把甩出窗外。「害我拎著這醜八怪跑了半天!」
衣水映見她垮著張小臉,也不急著安慰,只是噙著笑,捧起桌上的一隻小錦布袋,遞到她面前。
「羽兒,別氣了,來,這是送你的。」
「送我的?」一下子,南宮羽原本悶悶不樂的小臉上,又重新綻出笑。
只見錦絨縫成的袋子上,繡著兩隻追逐的蝴蝶,一旁還有只雪白的小兔,正對著頭頂上的粉蝶兒發楞,看起來精巧卻又生動得緊。
「這袋子繡得好漂亮喔!」南宮羽孩子氣的捧著錦袋又跳又叫。
「以後見著什麼東西,就用這口袋子裝,別再用手抓了。」她噙著笑叮囑道。
「謝謝你,水映!」
南宮羽愛不釋手的賞玩著錦袋,大眼一溜,眼尖的一手就將桌上那條疊齊的繡帕給搶了過去。
「欸──這又是要送誰的?」南宮羽抓起那條繡帕在手上把玩,隨即綻起一抹賊兮兮的笑。「一定是要送給二哥的,對不對?」
「不,那是──」衣水映差點衝口而出,卻及時咬住唇瓣。
「不是?那是給娘?還是──」南宮羽一雙鬼靈精怪的大眼,試探的在她臉上溜著。「給大哥?」
最後兩個字,登時讓衣水映的絕美容顏,染上一大片嫣紅。
「你臉紅了,我猜對了對不對?」
「你別瞎猜,我繡著好玩,誰也不送!」
她紅著臉,趕緊自南宮羽手上拿回那條繡帕,牢牢藏進懷裡。
「好嘛!我不瞎猜,那你自己說,大哥跟二哥你究竟是喜歡誰?」南宮羽笑嘻嘻的問道。
聞言,衣水映驀的一楞。
當她坐在窗前,腦海不知不覺浮現的,儘是南宮珩溫柔和煦的笑容,以及那雙宛如鷹般沉著銳利的眸──
多年來,那抹身影總是佔滿她的心。
千頭萬緒的猛一抬頭,才發現南宮羽正一臉頑皮的瞅著她。
唉呀!她是怎麼了?竟會隨著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丫頭說的話起舞?!
「你什麼事不好問,成天淨問這個?!」
衣水映小臉一紅,急忙轉身故作忙碌的收拾一籃針線。
「我這是替我大哥跟二哥問的,免得你們三人老在那玩捉迷藏,連我這局外人看了都煩惱。」南宮羽一派老成的歎起氣來。
「煩惱什麼?」
一個滿含笑意的聲音,突然間自門外傳來,讓房內的兩人一怔,不約而同的轉頭。
只見南宮琰正噙著抹笑緩緩踱進門來,俊美的容貌、瀟灑不羈的氣度,足以讓情竇初開的少女臉紅心跳。
「還不是水映跟──」
「羽兒,午膳時間快到了,你趕緊回房去換件衣裳吧!否則等會兒飯桌上讓姑母看到了,肯定會讓她老人家更煩惱。」
還不待南宮羽說完,衣水映就連忙將她往門外推。
「我娘?」一提到南宮夫人,南宮羽的神情總算有幾分緊張。「你說得對!我得趕緊回房換衣裳,這一身髒要被娘見著了,肯定又要挨罵了!」
眼看南宮羽一溜煙消失在門外,她總算是鬆了口氣。
「剛剛跟羽兒聊些什麼?」南宮琰來到她身邊,一派輕鬆的問道。
「沒……沒事。」她忙搖螓首。
南宮琰略一挑眉,若有所思的審視著她。
「你有事瞞著我?」
「我怎麼會?!」衣水映急忙別過頭,收拾起桌上的幾捆繡線。
「映兒,我真是越來越猜不透你了。」
雖然表面上,衣水映看來溫婉纖弱、安靜不多話,但他始終覺得,她的心思複雜得讓人不知從何瞭解起!
「我一直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有什麼好猜不透的。」她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扯著繡線。
「映兒,打從你進南宮山莊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認定,這輩子你是我南宮琰的妻了,你知道嗎?」
衣水映緩緩抬起頭,幾乎被他深情而堅定的神情給迷惑住了。
但懷裡的繡帕,是那樣灼熱的熨貼在她胸口,緊密得幾乎沒有讓任何人容身的空隙。
「我知道。」她輕咬唇瓣,輕輕點了下頭。
「我已經跟娘說了,只要你點個頭,下個月我們就成親!」
「成親?」這兩個字來得突然,幾乎嚇壞了她。
「映兒,我不能等了!」南宮琰緊握著她柔若無骨的小手,熱切的說道:「我要娶你當我的妻,要你替我生下一群,像你一樣聰慧漂亮的孩子!」
「可是……」
「可是什麼?」他急切的問道。
「我甚至沒有心理準備……」
「沒關係,我有!打從你第一天進南宮山莊,我就已經為這天準備好了!」
「可是我……」
「你還考慮什麼?難道──你不喜歡我?」
她是喜歡南宮琰,但那卻像是兄妹之情,而不是──愛!
「我……我……」她心虛的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
「映兒,我要你今天就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他霸氣的要求道。
「我……我還要再想想。」
衣水映急忙掙脫他的手,拎起裙擺轉頭就往門外跑。
「映兒──」
衣水映怎麼可能會拒絕他?她怎麼可能不愛他?
望著遽然飛奔而去的纖柔身影,向來狂傲自負的南宮琰,首次遭受前所未有的挫折,只能怔怔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廊外!
☆☆☆
書房裡一片靜默,唯有紙張偶爾翻動的聲音。
南宮珩神情專注的坐在窗邊審閱帳目,身旁一方小桌前,則是坐著幫忙記帳的冷燡。
向來,只要有南宮珩在的地方,氣氛總是一如此刻安靜。
「大莊主,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冷燡的聲音驟然打破了沉默,也讓那雙翻動書頁的手停頓了半晌。
「有話就說。」南宮珩頭也不抬的說道。
「聽說,咱們山莊很快就要辦喜事了。」
冷燡望著那張專注沉穩的俊臉,緩緩吐出一句,深冷似海的眸底,讓人看不清情緒。
「辦喜事?誰的喜事?」南宮珩的眉心微微蹙起。
「水映小姐跟二莊主。」
南宮珩遽然抬起頭,臉色大變。
「冷燡,你從來不是個多事的人。」南宮珩微慍的吐出一句。
冷燡在南宮山莊當了多年總管,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向來寡言謹慎,從不曾像今天這樣失了分寸。
就在冷沉的空氣即將沒入寂靜,南宮珩突然沉聲開口道:「你從哪聽來的?」
「今早冷燡經過大廳,親耳聽見二莊主跟老夫人在談這樁婚事。」
正欲翻動帳頁的手,再度微微一震。
「那很好,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一句話說得雲淡風清,但緊握著帳冊的大掌卻微微泛白。
望著那張過度平靜的俊臉,冷燡忍不住開口道:「水映小姐才貌雙全、聰穎敏慧,難道莊主對她──」
「你想試探些什麼?」南宮珩銳利的眸遽然掃向他。
「小的不敢。」冷燡遽然低下頭。
「一直以來,我只把她當妹妹,她跟二弟的婚事,我樂見其成。」
南宮珩神情冷靜自若,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煩躁。
「冷燡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水映小姐是個難得的罕世珍寶,替大莊主可惜罷了。」
「我對她沒有男女之情,根本談不上可不可惜!」這句話,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冷燡明白了。」
冷燡不再多言,斂神重新提筆記帳,而南宮珩則是冷凝著俊臉埋首帳冊。
誰也沒注意到,門外一抹佇立許久的纖柔身影,正心碎的飛奔而去。
約莫半個時辰後,冷燡已經將一本帳整理得差不多。
「大莊主,這些帳目請您過目。」
「嗯。」南宮珩點點頭,平靜的朝他一擺手。「這裡沒事了,你下去吧!」
「是。」
冷燡微點了下頭,便退出書房。
孰料,才剛一關上房門,就聽見書房裡傳來焦躁的踱步聲。
冷燡微微挑起眉,凝神傾聽房內益發煩躁不安的聲響,這一刻,他突然意會過來了!
若有所思的一轉身,就發現腳邊躺著一條白色錦帕,冷燡拾起一瞧,發現錦帕上頭繡著一隻展翅的鷹,栩栩如生的姿態叫人不禁讚歎。
放眼全南宮山莊,會有這麼縝密的巧思、精湛的手藝,除了衣水映外,不做第二人想。
衣水映來過?
他微微挑起眉,望著前頭的曲廊,又看看書房,沉思半晌。
終於,他像是意會了什麼,一臉莫測高深的將錦帕放進懷裡,而後從容舉步離去。
☆☆☆
衣水映強忍著眼底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提著裙擺一路奔回房間。
從她八歲進南宮山莊以來,我只把她當妹妹!
南宮珩方纔的那句話,宛如一記響鐘在她腦海裡反覆迴盪著,震得她心口隱隱發疼。
一回到房間,她將自己投入柔軟的床榻間,心碎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的成串滾落。
她還在奢望、期盼些什麼?
如今她總算認清,南宮珩對她只是兄妹之情,這麼多年來,全是她一廂情願。
不由得,她想起了今早姑母的一番話──
「映兒,你今年也該十六了吧?」
清早的南宮夫人寢苑裡,原本在一旁服侍的丫頭全被遣退,只剩下衣水映跟南宮夫人。
「是的,姑母。」
冰雪聰明的衣水映,當然知道南宮夫人找她來的目的,謹慎的等著她開口。
「算算你到南宮山莊也八年了,你爹臨終前把你托付給我,姑母得替你找個好歸宿,責任才算了,也才不負你爹所托。」
聞言,衣水映的心口猛然一抽。
「姑母,映兒不想嫁人!」
看著神色焦急的衣水映,南宮夫人笑吟吟的再度開口道:「傻丫頭!姑母算是看著你長大的,雖然捨不得,但女兒家長大畢竟是要嫁人的,是不?」
不待她回答,南宮夫人緊接著說道:「我看你跟琰兒情投意合,姑母就作主讓你倆下個月十五成親,不知你意下如何?」
「可是……我……我……」衣水映望著眼前慈祥的南宮夫人,幾度欲言又止。
「怎麼樣?」見慣大風大浪,南宮夫人自然不會看不出她異常的神色。「有什麼話你儘管說,若你不喜歡這門親事,姑母絕不會勉強你。」
「不,不是的!只是──」
南宮山莊的每一個人,是那麼理所當然的認為,她跟南宮琰應該在一起,甚至連「他」也不例外──
「姑母,讓我考慮幾天好嗎?」她咬著唇悠悠說道,口氣已不若方才堅定。
「不急、不急,等你做好決定,再告訴姑母,啊?」南宮夫人技巧的掩飾起驚訝,慈藹的拍拍她的小手。
南宮夫人的話言猶在耳,卻沒想到這個必下的決定,來得這麼快!
雖然旁人看她跟南宮琰走得近,老把他們理所當然的湊成一對,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她心裡真正喜歡的人,卻是另有其人。
即使這麼多年來,她總是只敢敬畏的遠遠看著他,但他的每個凝神蹙眉、勾唇微笑……所有細微的一切,卻早已深植在她心底,再也拔除不去了!
她也說不上這種感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就是這麼死心眼的愛著這個男人了。
但她從來沒想過──他根本不愛她!
與其要她真嫁給一個不愛的人,那她寧可誰也不嫁。
可是她看得出來,姑母有多期盼她跟南宮琰成親,她不能、也不該讓她失望!
早在踏進南宮山莊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這輩子她都欠南宮山莊一份恩情,也欠一個報答。
是啊!她還須再考慮什麼?琰哥哥是個那麼好的人,嫁給他往後只會一輩子幸福,絕不會受半點委屈。
只是,心底那個身影,卻是那樣頑固的深駐心底,拔除不去啊!
究竟她該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