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嗄……呣?」韋旭目的雙頰酡紅著,坐在陽台上,嘴裡不時發出「驚歎聲」。
「看什麼看到忘我?」費璋雲走至她身後,輕輕抽出她翻閱的書。原以為書面是駭人流血的恐怖畫面,倒沒想到是一排娟秀的字體。
「《李氏出嫁記》?」這值得她一下午沉醉在裡頭,不時發出吱吱啊啊的聲音?
韋旭日仰起紅咚咚的臉。「還給我,那……不是你能看的啦。」
「我不能看?」他揚起眉,翻開那本書。頭幾頁寫著李氏生平,後而贅述她出嫁的經過。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他不能看嗎?
「璋雲,還給我啦!」韋旭日從籐椅上爬起來,黏在他身上。
著急的神色讓他打消還她書的念頭,反而一頁一頁翻下去看。
「『李氏馭夫術』?」他輕笑地念著其中一章的名目。翻下去,愈翻……愈火熱,文內淨是與夫閨房樂;除此外,還有「李氏追郎術」,內文描述倒追夫婿的各式招數。
「『霸王硬上弓』?『美人計』?『無中生有』?」各類招數混雜著,連三十六計也搬上抬面。「小李給你看這種東西?」
「我…:沒想到裡頭寫的會是這類……」韋旭日吞吞吐吐地小聲說。她是佩服極了李氏敢愛敢做的個性。霸王硬上弓?她想都沒想過呢!如果她敢嘗試的話,他會嚇到嗎?或者,會因為嚇壞他而把醫院那些話全數收回?
「我倒是挺期侍的。」
「啊?」她抬起頭。
「既然我說過,再吻你就不僅止於你的唇。」他的手指撫過她的唇,低笑。「我當然希望你能主動些。」
韋旭日紅起臉。現在的他們算不算是真的情人?
一定算的。已經過了三個月,他沒提起當初定約的事,也沒討回錄音帶,他是真的喜歡上她,否則為什麼要求婚呢?
她是這麼地想守著他,直到天荒地老。可是,她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做,剩下的時間卻是屈指可數,如果她願意賭一賭,賭自己的生命……
「一塊錢買你現在想的事。」
「我想待在你身邊……好想好想。」眼眶裡浮起霧氣。即使是現在雙手輕貼著他的胸膛,也能感到淡淡的幸福。這種幸福——還能持續多久?
「你想待多久?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他輕輕佻起眉,有意無意地逼她許下承諾。
「我……」
「五十年對你而言很困難?」
「璋雲……」為什麼要逼她?
「我曾愛過一個女孩。」費璋雲忽然啟口,黑鴉似的眼直勾勾地望入她的。「她很年輕;因為年輕,所以純真。她曾以為這世上沒有壞到骨子裡的人類,但她錯得離譜。我曾許下允諾,這一生只要她,然而她死了。我不打算把我的求婚浪費在一個無法與我共偕白首的女人身上,你懂嗎?」
「我……懂。」這是他首次剖析對花希裴的感情。他的眼神堅定而無眷戀、他的神色自然而無虛假,然而……然而韋旭日覺得有所不對勁。
是的,有地方不對勁。
「可是…:花希裴呢?在湯宅裡的那個花希裴呢?你……沒有動心?」對一個曾經愛得刻骨銘心的男人而言,他的反應的確太過冷淡。甚至,瞧不出他們有過「曾經」的戀情。
「動心?」他的唇冷笑。「對一個沒有愛過的女人?恐怕我還沒濫情到這種地步。」
韋旭日愈聽愈迷惑、愈聽愈……怪異。
他真的知道真相了嗎?
「湯宅裡太多是是非非,這裡頭的罪惡沉澱九年而無人制裁。我不知道能不能原諒過去這屋裡每一項罪惡的勾當,但是,我無法容許有人想置你於死地的念頭。」他輕撫著她的臉頰,堅定說。
「你知道是誰下毒了,是不是?」
他但笑不語。笑容是冷的,看她的眼卻是溫暖的。
為什麼她有個預感,他知道了所有的秘密呢?
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
他們永遠不會傷害他的,不會的。
※ ※ ※
「費璋雲,你好狠!」刺耳的聲音驚醒睡夢中的韋旭日。
她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往身下溫暖的軀殼靠去。忽然身子騰空起來,被抱至空蕩的籐椅。溫暖的軀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譏諷冷淡的聲音。
「我們出去談。」
「怕吵醒你的旭日?」
「如果你謂查過我,就該知道惹惱我,於你並無好處。」聲音更形冷漠。
一片靜默,腳步聲漸漸遠離。
有人拿起毛毯小心包裡住韋旭日孱弱的身子,輕撫了撫她的瀏海,隨即跟著走出去。門輕巧地關上。
韋旭日動了動睫毛,睜開困盹的眼。
下午跟璋雲聊累了,不,應該說是被他逼承諾逼累了,就跟著他一塊擠在籐椅上沉入夢鄉。
現在呢?她坐起身子,從窗外望去淨是黑呼呼的夜色。璋雲呢?她揉了揉眼睛,穿上當初費璋雲救濟她的外套。
「到哪裡去了呢?」她跳起來,響起先前天籟似的嗓音如潑婦似的刺耳。
是那個花希裴。
她快步走出房外,走了一趟二樓內側的臥房,沒半個人影。那是在書房嘍?站在樓梯口往下望,書房的門緊閉著,門縫中卻洩出光線來。
「你必須死。」粗啞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韋旭日的心漏跳幾拍,直覺地想回過頭,忽然有人大喊聲:「小旭!」
韋旭日的身子猛然地遭受撞擊,跌滑幾個階梯,及時抓到樓梯把手,止住下跌的身子。還來不及平息嚇壞的知覺,身邊驀地滾落龐然大軀,毫無止住的打算。
好眼熟……
龐然大軀直挺挺地趴在一樓地面上,腹部插了一把利刃。艷紅的血如蕃茄醬潑灑開來,斑斑血跡——
韋旭日驚駭得微啟著嘴,不由自主地摀住心臟的部位。她喘息,吃力地喘息,兩眼如銅鈴似的瞪著他。
而後,她終於找到她的聲音——
「北岡!」她嘶聲力竭地喊。
※ ※ ※
「為什麼要耍我?」花希裴大喊。端莊的花希裴、溫雅的花希裴是幻影是假象。
虧她能忍耐這麼久。
費璋雲冷淡地笑著。「耍你?」
「你明明答應我把遺產交還給我,為什麼臨時反悔?為什麼?」就在簽文件的剎那,竟然發現沒有他的簽字。「為什麼?那筆遺產本該屬於我的!是我花希裴的!」
費璋雲聳聳肩,閒踱到她面前。「遺產真是你的?」
「是的!」明知不該滅了自己氣勢,仍是沒法克制地退後一步。
「你,真的是希裴嗎?」低沉的嗓音如天鵝絨,雖然悅耳卻教花希裴打起哆嗦來。
「我是的,我當然是的。」
「你不是自稱失去記憶?」他的手指輕觸她的頰。「如何證實你就是希裴?就憑你的一面之詞?」
「我……我恢復泰半的記憶了。」花希裴心驚肉跳。
「喔?」手指沿著頰滑落頸邊,所至之處沒有溫暖,只有千年似的寒冰。「那就說說看我們之間的誓言。說出來我可以無條件把花家的遺產全數簽給你。」
「我,我只記得我的父母,對你的印象還是僅止於……青梅竹馬。」為什麼會打心底怕他?他的語氣並不凶狠、他的臉色只是冷淡,為什麼會不由自主地怕起他來?
曾私下觀察他跟韋旭日的相處,那時候的費璋雲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現在——即使他還沒露出最陰狠的那一面,就足以使她打心底起發顫。
她想逃離他。
現在面對她的費璋雲,不僅是個男人,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右手輕輕掐住她的頸子。
「告訴我,你哪只手能寫字?」他的聲音誘惑而致命。
「是右手……」為什麼會問?難道——她注視他未變的神色。「不,是左手。我是左撇子,你忘了嗎?璋雲?」
他的唇綻出冷笑,右手使壓力道。「希裴從小是左撇子,跟著我右手練字。除了花家父母外,只有我知道她左右手都能寫字。我沒找上你,並不表示我會放過你,你自動先找上我,也算省了麻煩。」錮制在她頸上的力道緊縮,痛得她喘不過氣來。
「我……我是希裴……真的是……」
「我痛恨所有傷害希裴的人!你以為這張臉就能瞞騙所有的人?」
「璋雲,我真的是希裴,咳……殺人要償命的……」她的眼花了,手也軟了。
費璋雲是真的要至她於死地。
「償命?我不在乎——」他的語氣驀然停頓。九年來他的確是不在乎殺人的後果,一心只想為花希裴報仇,只想她不要再受支離破碎的苦楚。現在——
他還有旭日。
一個新的開始。
他閉了閉眼。九年熾烈的復仇之心早磨平溫文爾雅的費璋雲。現在的費璋雲是不在乎人命的,當年衝動下的陰狠已經深深嵌入他的靈魂,他甚至可以連眼也不眨地殺了眼前的花希裴。真的。
他已經找不到他的良知了。死一條人命對他而言是無關緊要,誰惹到他,他是不在乎誰死於他的手下——天,這就是他的想法?
九年來根深蒂固的想法!甚至,他沒有感受到任何的罪惡感!
一切是那麼地理所當然。任何人都可以死,只要他與所愛的女人共偕白首——
「放開我……」氧氣被抽光,花希裴的腦袋暈沉沉的。第一次發現原來空氣是這麼的珍貴。
旭日。他的旭日。
「救命……誰救我……」
五十年。他還要跟旭日共度五十年。殺了她,背負的不止兩條人命。他的罪更重。
「我……我可以告訴你一切……求你放了我……」嘴唇已然泛紫。
旭日。他的陰影被光輕柔地照亮。
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他咬牙,放開手。
花希裴跌坐在地,死命地吸進大口大口的空氣。
「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然後滾離這裡,永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是那個男人告訴我,你不過是只行屍走肉的小蟲子,可以輕易拿到遺產的……」花希裴的臉色仍是蒼白的。「如果我知道費璋雲是個惡魔,我會跑得遠遠的——我的臉是整容過的。現代科技的發達,能夠預測十五歲的花希裴成長後的長相,她是很美,但整容成一個死去九年的女人,我可不是心甘情願的……一切是那麼地順利,你是怎麼懷疑我的?」
「感覺。」費璋雲冷冷地看著她。「整容或許可以改變容貌,感覺卻永久無法磨滅。如果你曾真心愛過一個人,你會知道的。現在,我要你立刻收拾行李,滾得遠遠的——」
「北岡!」書房外,砂石車輾過的聲音恐懼地大叫。
是旭日。
他冷冷拋下一句。「明天。明天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否則我不擔保會做出什麼舉動。」一轉身急切地推開書房門。
「旭日!」
韋旭日彎著身子蹲在北岡身邊,臉色慘白流露出痛苦;費璋雲微地怔了一下,迅捷如豹地靠近她。
她的黑色外套上看不出血漬,純白的毛衣卻沾黏著玫瑰色的血;他的心抽緊,捉住她捂著胸口的冰冷小手。
「旭日,有沒有受傷?你的心臟承受得了嗎?」
「我……北岡他,他……」
「你呢?我在問你!你受傷了?」他嚴厲的怒吼壓住她紛亂的心緒。
她抬起頭,茫茫然地看著他。「璋雲……璋雲……為什麼我不害人,他們要害我呢?我沒打算復仇的,我沒打算的……我只是想見見你,見見你啊!為什麼他們還要害死人?為什麼?」急促的語氣充滿迷惘。
看來她的身子是無大礙。他摟著她的肩,將她雪白的臉蛋埋進他的胸膛裡。
「救護車叫了沒?」費璋雲看著手足無措的老劉。
「叫了!叫了!老早就叫了!」湯姆緊張地說。「怎麼會這樣……北岡他會不會……」
「定桀呢?」
「在醫院值日。」老劉補上一句:「老爺還在公司,非裔少爺今晚沒回來。我們要不要把刀子抽出來?不不,還是不要抽出來,萬一抽出來……」肯定鮮血狂噴。
「我們先準備乾淨的布條好了。」小李開口:「湯姆,小心搓著北岡的手,保持溫度不要動到傷口。老劉,你留在北岡身邊說話,盡量喚醒他的神智。」
「我不要再死人……不要了……」悶悶的哭聲從費璋雲的胸前傳出。
費璋雲朝小李點點頭,半推半拉地摟她上了二樓的臥房。
「來,把毛衣脫下。先睡個覺好了。」他低聲哄著她,與先前在書房的狠辣是天差地遠。
「北岡會不會活下去?」韋旭日抽噎著,珍珠淚拚命地滾落頰畔。「我……都是我害的……我害的……」細緻的眉間痛苦地褶起,她咬住下唇緊捉著費璋雲的衣服。她必須靠著他才能汲取他的溫暖,而他的溫暖能把她從黑魘裡拉回。她是不是很自私?北岡還躺在樓下,她卻為了忍住心臟痛而拚命地靠著費璋雲。
「旭日,別哭。」他咬牙。「北岡會活下去的!會的!」
「他是為了我……為了推開我……璋雲,我想見你,我好想見你……可是我沒想到會害了別人……」她抽搐得十分厲害,淚像流不盡的泉。「我……我想吐。」她衝進廁所,猛朝馬桶吐出下午沒消化完的點心。
那是北岡做的點心。以往湯宅沒人習慣吃點心的,自從她來湯宅後,北岡知道她少量多餐、每天下午都做熱騰騰的點心——
費璋雲從後頭輕拍著她的背。「旭日,別再哭了。」他心驚肉跳的。怕她隨時昏厥過去、怕她隨時心臟病再發。
他的心只為她跳動著。他的確是感激北岡,但北岡的死活——他的感受不如旭日來得強烈。
目睹的剎那,他只要旭日安恙地活著,只要她安全無事,就算是北岡當場死了,他也不在乎。
天知道他已經變成多可怕的男人了。如果有人能拉回他的些微感情,除了旭日,還會有誰?
當年為了花希裴而埋葬所有的感情,如今為了這孱羸身子的主人,他所有的情感知覺像從冬眠中復甦。
他不能失去旭日。
「我……好久沒出現恨意了。」韋旭日哽咽著。乖乖地被他拉起來漱口、洗臉。她的珍珠淚被拭去,又拚命地滾落下來。「我……不想恨人的,可是北岡……我好恨好恨那個傷害北岡的人……北岡沒罪,他只是……只是為我挨一刀,一個好人為什麼會死?」她仰起臉,滿含水氣的眼眸愀愴地望著他,像要討個答案。
「我會找出那個傷害北岡的人。」他靜靜地承諾。
她的眼又起霧濛濛地一片。她的心疼痛起來。
「璋雲,我……我不想傷害你,一直都不想的,可是……我……我……」她鼓起勇氣,掉開目光。「我要告訴你九年來的秘密。如果不說,我不敢想像下一次當有人救我而死,那個人是不是你……」
「好,我聽。」他淡淡地微笑,輕拍她雪白迷惑的臉。「我會聽,但把眼淚收起來,我沒興趣聽一個愛哭鬼說故事。我等你,自己先振作起來,嗯?」他小心地讓門半掩,才走出廁所。
鏡中的韋旭日有些發抖,她的手甚至沒法子關好水龍頭。
埋藏這麼久的秘密,一旦說出口,璋雲會有什麼反應?回憶破滅?或者,連韋旭日這人都不承認?
她有些發寒地抱住自己瘦巴的雙臂。她必須堅強起來,如果連秘密都難以啟齒,她要怎麼為北岡討回公道?
半晌
韋旭日低著頭,雙腿發顫地走進費璋雲的臥房。
他就坐在籐椅上冷冷地望著她。她特意找了個遠離他的地方站著。
「璋雲……」她閉了閉眼,脫口:「章魚。」
他的臉沉下,故作揚起眉狀。「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
「我……我……」萬一他的回憶破滅,最美的回憶破滅——「你……記得費老夫子的花希裴嗎?『眾鳥高飛去,孤雲﹝費璋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花希裴』……」她的淚再度滑落。她好想好想那一段青春年少的日子。
「所以?」他的臉色如蠟像;他的拳頭藏在口袋裡;他的眼睛泛血絲。
「『費老夫子?李白要在世一定會被你活活氣死,花希裴怎能跟敬亭山媲美?』……」她的聲音哽咽。她怎會忘記當年他們之間的玩笑話。「在醫院,我沒法子說話的時候,日日夜夜,清醒的時候、夢裡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想著想著,想著你跟我的一切,我一個字一個字都背起來,我捨不得忘、我不敢忘,我寧願我能有更多的回憶,能記得更多你我之間的事——那是,那是唯一在漫漫長夜裡,能讓我逃避現實的寶貝……」
費璋雲緊緊抿著唇,閉上熱氣的眼。
「璋雲……」韋旭日深吸口氣,捂著發痛的胸,低啞而清晰地說:「我就是花希裴。」
※ ※ ※
「我知道。」
凌空劃過的回答教韋旭日猛地抬起臉愕視他。「你……你知道?」
黑濛濛的眼須臾不離她。他柔和地撇撇唇。
「沒道理我愛上一個女人,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可是……」韋旭日慌張地拉緊身上的毛衣。沒有驚駭?沒有疑惑?「你……你是怎麼發現的?」不自覺地畏縮起來。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是花希裴了!以前的花希裴帶給他最美的回憶,現在的花希裴已經不再有資格成為他的回憶了……
「別再往後退了。」他斥道,猛力捉住籐椅把手的拳頭泛白。「花希裴的記憶對你而言,真這麼難受?」
「不!」這些年來花希裴的記憶一直是她唯一的依靠。
沒有它,她幾乎沒法度過九年來的每一夜。
「不是……」她舔舔唇,回憶梗在喉口,試了幾回,才勉強小聲地說:「那天我沒死,因為車裡有替死鬼。那個女學生……她自稱是赴美留學生,想搭便車。我不疑有它,途中……途中她拿槍對著我,她說有人買我的命,她是殺手……」韋旭日的手下意識地撫上腹部。「我跟她掙扎,腹部中了一槍,勉強跑出車外,我的膝蓋又被打中,她……我一直逃……我不知道她在車子裡被什麼東西給纏住,我只想要逃……後來,車子忽然爆炸,我被炸離幾尺高……」墜落地的剎那,腦海中只剩他。
如果能再見璋雲一面,要承受任何代價她都願意——這是昏迷中最後的意念。現在她是見到了,付出的代價很大,可是值得。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看見定桀。是他救了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在場,是他及時載我上醫院的。我毀容、毀掉身軀……是他一塊一塊地把我給補回來……」
費璋雲的黑眼染上一抹濕意,他咬緊的牙根滲出血絲來。
當他醉生夢死的時候,旭日死命地求生。一塊一塊地補回來……天,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為什麼不告訴我?」沉痛的眼望著她。「為什麼不告訴我?」
韋旭日抿著唇,不吭聲。她的全身冷得打起哆嗦來。
「旭日!」他站起來朝她走過去。
「不……不要過來!」她恐懼地低喊。「我叫旭日,我不再是你心目中完美的希裴了。你一直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回憶,我也希望在你眼裡,我是最美的。可是……可是從那場爆炸後,我的身子變醜了,心也變醜了。每當我看見人,我會懷疑他、懷疑他是不是想害我,是不是披著狼皮的壞蛋,我好怕……連救了我的定桀,我都會怕……我……我……」
他的步伐穩定地逼近。韋旭日退了幾步,撞到床沿。
「別過來……我……」她含著珍珠淚,閉上眼,咬牙脫下純白毛衣。
孱弱赤裸的身子佈滿細白的疤痕,沿著乳房盤據一條又粗又醜的開刀痕跡,干扁的腹部是槍傷癒合的疤,太多的疤痕殘忍地烙在雪白的身體上,甚至隱沒在牛仔褲下。
像是縫補過的身子的確算不上好看,尤其躺在乳溝間綻出光采的假鑽更教她的身子相形失色。
「很醜。的確很醜。」他沙嗄道,停在她面前。「我是沒見過一個女人身上能擁有那麼醜陋的疤痕。」明顯地感覺她畏縮了一下,他的手指輕輕滑過每一道疤。
「只要這裡的每一道疤,都能救你一命,我不在乎到底會有多少醜陋。不,不要睜開眼,至少現在不要。」
韋旭日如觸電似的震動。他的雙臂輕輕環過她赤裸的腰際,溫熱的唇輕輕廝磨她冰涼的小嘴,沿著頸項滑下她的胸、她的腹,親吻每一道疤——
「你……」結結巴巴地想推開他。「我……我不要你的同情!」
「你以為這種事只須要同情就能起反應的?」他的臉埋在她的乳房裡。
「璋雲……我……我配不上你……嗄,別……」被他推上床,笨拙地想抓住他的發叢,別教他再吻下去了。
慌忙中,指尖擦過濕漉漉的臉頰。
「璋雲,你哭了?」她遲疑地問。為什麼要哭?
「誰說的?」他輕聲嘲弄:「我可不打算在表露我的男子氣概時,盡做些女人家的事。」
「不……不要這樣……花希裴死了,我不要當花希裴……別……」她的心亂如麻絮。
「那正好。」他頓了頓。「我愛的女人是十五歲的希裴、二十四歲的旭日。」他輕巧地脫下她的牛仔褲。
「費璋雲,你不懂嗎?我不配……別這樣……」
「別……我不要……」
「不要……啊……」
「嗄……」
※ ※ ※
「是你誘惑我的。」費璋雲輕輕打了個哈欠,懷裡瘦弱的身子緊緊貼著他的。在她未醒前,白色的毛毯小心地圍蓋著她。她的身子一向冰涼,很難得溫熱起來,現在可不一樣了,保證從髮根到腳趾頭全是染成熱呼呼的粉紅色。
他的眉輕揚起來,見埋在胸壑裡的臉蛋仍然沒離開的意思。事實上,韋旭日一醒來,就紅著臉拚命拉著毛毯想包住自己的身體離開他——會讓她得逞嗎?才怪。輕輕一扯毛毯,蒲柳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投懷送抱」,只得將紅咚咚的臉埋在他的胸前。
「我本來不打算餓狼撲虎的,但在一個男人面前,女人脫衣只代表一種含意。」他輕佻地自言。
「不……我沒那意思的……你明知道的……」韋旭日抗議。終於抬起熱辣的臉蛋,見到他含笑的臉,一時傻呆。
才一個夜晚的時間,他似乎變了。黑鴉似的發略嫌凌亂,頑皮的瀏海垂在飽滿的前額,帶笑的眼、帶笑的眉,連嘴也在咧笑著。
他——看起來好輕鬆,像九年前的璋雲。年少而輕狂。
韋旭日摸摸自己的臉。她呢?再怎麼樣,也不能恢復以往的花希裴了。
「二十四歲的旭日。」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的臉頰,帶來一股生氣。「知道我為什麼確定你就是希裴嗎?從那次野餐後,我發現你接近我的理由全是謊言。我花了一番心思查你的背景,從醫院的電腦連線網路開始,八年前你出事的地點附近沒有一家醫院收到炸傷的病患,但你的身上的確有傷,無法可想之餘,我逐年前後推,卻發現九年前一家醫院收到嚴重炸傷的病患,家屬是湯定桀。一年後轉至英國定桀服務的醫院。我開始懷疑你就是希裴的可能性,小李在英國調查的結果的確證實你就是希裴,但在此之前,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他執起她的手,輕啄她柔白的掌心,瞬間柔白化為淡淡粉紅色。他低語:「我的希裴。」
「我不想認你的。」韋旭日淚眼矇矓的。「我真的不想認你的。可是我熬不住思念之情,我只是想見見你,只要見見你。能守著你幾天,我就滿足了……」
「你的思念之情?我的呢?定桀沒說我過的日子嗎?」
「有,有,他都說了。我都小心地藏在心裡頭。」韋旭日急切地證明。「從我開始有知覺後,他幾乎一有你的消息就告訴我,我……那時候還不能言語,只能用聽的,可是我真的用心地聽著他說有關你的每一句話。我沒想到你會為我殺人,我……內疚……」
「夠了,夠了!」他緊緊摟住她的身子。「從現在開始,我們不提過去,只看未來。聽到了嗎?」
「未來?」
「五十年的承諾,還記得嗎?」他的嘴角揚起。
「承諾……」她畏縮了下。
「在我知道你的乳房沒想像中的平坦後,沒理由放棄五十年的承諾。」
韋旭日的臉火辣,強烈意識到她的身子貼著他健壯的身軀。
「我……我要起來。」
「五十年的承諾。」摟著她的手臂不規矩地沿著她的背往下移。
「我要想想……」
「你可以慢慢想。在這張床上。」他的笑容可掬,隱含著邪惡。
「臭章魚……嗄,別……」她輕叫一聲,粉頰酡紅,想拍開他的手,偏又教他緊緊摟住。
「五十年。」他低語,黑眸深沉如謎。「五十年對你而言,真這麼困難?」
「我……我的心臟……」
「可以的。只要開刀,就能活下去。」他灼灼望著她。「我不強迫你,但我要讓你知道,我,費璋雲的命掌握在你的手裡,一次的失去讓我度過九年的行屍走肉,再一次失去韋旭日,我不敢保證你會不會成了殺死費璋雲的劊子手。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死,他死;她活,他活。
這就是他以費墇雲的身份來表示對她的情意。韋旭日的眼刺痛著,像是淚泉又要湧井而出。
「我答應,我答應!不論如何,我一定會活過五十年,一定會的。」她熱淚盈眶。「只要費璋雲活著的一天,我韋旭日一定陪著他。」
費璋雲閉上眼,緊緊摟了摟她,將躺在她胸前的假鑽卸下來,改套在她的手指上。
「從現在起,我,費璋雲娶定二十四歲的韋旭日。戒指敢拿下來,就挨三十大板。」他咬著她的耳垂。
「別——」她的臉紅咚咚的,雙掌頂著他寬闊的胸。「天亮了……」
費璋雲一怔。忽然,他跳下床,套上長褲。
他打開落地窗,小心用毛毯裡好她的身子,輕易抱起她來。
「啊?」一眨眼,發現他們坐在籐椅上。
費璋雲抱著她的身子,注視緩緩升起的太陽,開口道:
「半夜,我常常驚醒,醒了就再也睡不下去,睜眼到天亮。想著什麼時候,我它底下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是的,重新開始。」只要他解決所有的仇、所有的恨。「旭日,你願意重新開始嗎?」他凝望著她。
「嗯。」她用力地點頭。枕在他的肩上,望著大地逐漸滋亮了起來。
新的開始,五十年的承諾,以及——
旭日,東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