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臉……事小。」歎了口氣。
「丟臉還算事小?大哥,你知不知道南京城裡有多少人在看好戲?看恩弟娶來的巫女媳婦,是真是假?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回南京的路上有多少人在笑咱們?他們都在笑,說是巫女治病都在打幌子,真正的理由是恩弟不行了,買個女人回來好播種,若來不及生個兒子,正好合西門家人的心意;若生了,咱們大權在握,緊緊控制那嬰孩,在外照樣可以擺足面子,做盡有情有義的西門義子!」
一陣狂怒由西門府的大門飆進,奴僕早就在西門笑暗暗擺手中逃逸。西門府裡,最可怕的不是當家西門笑,而是那個長年在外談商的西門義。
他面貌尚佳,但眉宇之間十分陰沉,一雙精目彷彿永遠處於算計人的時刻。他十歲就跟在西門笑身邊學習,十七歲開始接手家中事務,如今在西門家中,他雖明為第二把交椅,但暗地裡卻幾乎接掌了西門家所有的財務管理。
難得地,一向陰沉的臉龐怒氣幾乎衝上天,快步地往安靜的「守福院」走去。他的身後跟著西門笑,來不及逃逸的奴婢只敢僵在原地,拚命向平日待她們極好的主子使眼色,要他快快也逃命去。
西門義呢,眾家奴僕私下選出來最不歡迎歸來的西門主子,偏偏他幾個月就要回來看一次西門恩死了沒。
「義弟,外人說什麼、想什麼,我們並不能改變啊。」
西門義猛然停步,轉身差點撞上西門笑,他停了一會兒,才退開一步,抬頭望這高他一點兒的兄長。
「大哥,外人說什麼、想什麼,我們是沒有辦法改變,但是,不必自鬧笑話給他們看吧?西門家的笑柄還不夠多嗎?」
西門笑沉穩地望著他,說道:「給誰看?你心中介意的不是南京城的百姓,而是聶家吧?」
西門義聞言,微惱爬上他陰沉的臉龐。他撇開視線,答道:「是,大哥,你說得沒錯。我可以不要面子、不介意任何人的指指點點,可是就容不了聶家的指點!」他的聲音本就低沉,一壓低,更顯幾分陰狠。
西門笑知他心結極深,一時半刻解不了,只得道:「各人有各人的命。」
所以,好的命就由聶老四來,不好的那個就給恩弟了?西門義硬生生地忍下這句話。
他轉身往守福院走去,知西門笑怕他太過激動,跟在自己身後。
他心裡不激動才怪。千里迢迢趕回家鄉,正好趕上了那自稱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在跳祈福舞,台下百姓極多,都是來湊熱鬧的。
他看著那台上戴著鬼面具的巫女,有胖有瘦,拿長劍的是恩弟的媳婦,跳起舞來有模有樣的……讓他差點以為巫術是真有其事。
才跳沒一會兒,那巫女的動作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步伐緩慢,劍鋒連著數次差點砍中自己,多賴其它巫女捨命相救,連那個胖子巫女都撲上去格開那把劍,她卻仍在跳--連一個不懂祈福舞蹈的他,都知道這女人根本是服了藥物所致,與坊間騙術極佳的師婆沒有兩樣,都是利用藥物來使精神狂亂,以達神明附身之說。
都是假的!
「是假的也就罷了,竟在外頭丟西門家的臉!」他還在人群裡瞧見聶家的老ど,傳回去有多難聽?
人人都拿西門府與聶家當對影,不知不覺中,連他也覺得兩家子都有極為相像的地方,但為什麼多病的聶老四身子好了,恩弟的病卻久久不見曙光?他連當年治過聶老四的所有名醫都千金請回府裡,卻對恩弟的病情毫無幫助!
「好吧。」事情都發生了,面子也丟了,他頭也不回地問道:「你打算何時讓恩弟休妻?」
「我沒這個打算。」
西門義驚訝地轉過身,瞧見西門笑仍是一瞼沉穩的笑。
「你要讓一個假巫女當恩弟的媳婦?」
「她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難道還是真的?西門義從回府後,就沒正視過西門笑。此刻,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一雙永遠讓人安心的眼眸,正因為西門笑這種令人安心的個性,義兄弟才會信服於他,可是--
西門笑見他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以為他是不以為然,解釋道:「十五是當年來為恩弟祈福的那位巫女之妹,你也知我自幼雙眼能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她能驅鬼,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門義聞言,臉色微變。
「是那巫女的妹妹?」
「怎麼了?有何不妥?」
「沒……沒有。」西門義轉身又走,明顯地掩飾住心裡的激動。
西門笑見狀,心中雖有疑惑,卻沒有主動問他,只是,少見義弟為了恩弟之外的事感到驚惶失措。十五不曾下過山,會與他有什麼糾纏?
「恩弟此時在房裡午睡吧?睡了也好,免得見那丟臉的場面--」
「咳咳,他現在……恐怕在照顧十五吧。」
「照顧她?恩弟?大哥,你不知道恩弟體虛病弱嗎?你要他照顧那女人?」
「我也是回了府才知道的。有丫鬟先通報恩弟了,所以十五一被送回來,就先送到他房裡去。我也問過祝八她們……她們坦承怕祈福舞失敗,所以給十五服了點藥,頭一回做這種事,下藥下得太重,只怕現在她還沒有清醒呢。」恩弟想必擔心極了。
一個精神狂亂的女人會做什麼事來,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大哥怎會不知呢?恩弟他連捧個書以上的東西部捧不起了,要如何制住那女人?
西門義雖暗暗質疑,也不再主動詢問,乾脆加快步伐,走進守福院。
取名「守福」,便是希望這座樓院能守住主人的所有福分,一點也不要漏失,但,到底守住了什麼?
院內沒有一個僕役,想是被遣走了。西門義走近房前,聽見低低的啜泣聲,嚇了一大跳。
「好了,別哭了,你再哭,整座南京城都要教你的眼淚給淹了。」
是恩弟的聲音?這種溫柔又氣弱的聲音的確是恩弟的,卻不曾聽過他用這種口氣跟哪個丫鬟說過話。
他往西門笑看去,瞧見西門笑面有神秘、唇畔含笑。
他輕輕推開門,進入視線的是他可憐的恩弟,不能好好養病,反而坐在床緣,附在那據說是祝氏巫女之妹的女子耳邊不知在低語些什麼。
他微一楞,目光突然被櫃上那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吸引過去。
「義三哥,你回來了?」
西門義回過神,道:「我……」
西門恩立刻壓低聲音,說道:「咱們外頭說去。」他替尚在啜泣的祝十五蓋好棉被子後,又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扶著床吃力地站起來。
西門笑貼心,快西門義一步穩住他,順手拿起被風,慢慢扶著走出門。
西門義回頭陰沉地望了她一眼,才跟著出門。
「不,大哥,我靠著門說話就可以,別扶我到涼亭,我怕十五叫我。」
「十五還好吧?」西門笑關心地問道,遭來西門義的瞪視。
「大夫來瞧過了……」
「你們請大夫來了?」西門義難以置信:「萬一那大夫傳出她服藥之事,豈不是真毀了西門家的名聲?」
西門恩聞言,微微一笑,並不多作反駁,只道:「大夫說,她服藥過多,加上體質關係,所以會發作……一陣子,幸而她是頭一回吃這種藥,完全清醒了就沒事了。」
「以前沒服過?那她以前怎麼騙人的?」
「義弟,我不是說過她是一個真正的巫女嗎?」西門笑輕聲提醒,想要讓西門恩充滿信心。「我想這是一個意外,十五算是自家人,她會盡力為恩弟祈福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是一家人,難保一條心。」
「義弟!」西門笑輕輕斥道,瞧見西門恩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屋內不斷傳來的啜泣聲。「恩弟,既然十五會因藥效發狂好一陣子,不如你先到客房住幾天,我差阿碧來照顧她,等她恢復了,你再搬回來。」
「不。」想都沒想地否決了。「我來照顧十五就夠了。」瞧見兄長們不信的眼光,他綻出溫笑:「十五的發作與人不同,她沒有精神狂亂,她只是……一直哭。」哭得連他也心疼了,短暫的相處,沒見她哭過,而她哭,是為他。
「一直哭?」兩人同聲驚訝。
「她被送回府時,精神狀態有些不穩,好像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又好像知道她的祈福舞失敗了……便一直哭著,一直在道歉……」西門恩的語調更軟,彷彿充滿憐惜,輕歎了口氣:「我知道她多看重這一場祈福舞,花了多少時間在上頭……我根本沒有一絲期望她會成功,更沒有怪她之心,她卻怪起自己來。」
西門義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充滿柔情的神色。
門內,又傳出泣語,聽不真切,西門恩頻頻回首,明顯地不再專注與兄長的談話。
西門笑道:「我扶你進去,你好好照顧十五,我讓阿碧在門外候著,要什麼就告訴她,由她來做,免得你先軟了身子,沒法顧到十五。」
「這是自然,多謝大哥。」
西門笑扶他進去之後,再出門時,瞧見西門義將窗子推了一條小縫,他暗歎,輕步走上前,窺見西門恩正坐在床邊抱住祝十五的身子。
他越過西門義的肩,輕輕推上窗子,附在耳邊說道:「恩弟早已成年,許多事由他自己作主吧。」
西門義像是受了驚嚇,立刻轉身瞪著他,雖力持鎮定,但西門笑知他有異,訝道:「怎麼了?」
「沒……我是教你嚇了一大跳。」頓了頓,像要刻意改變話題,道:「我沒料到恩弟他竟然也陷進這種感情裡。」
「那不是很好嗎?」
「好?」西門義低聲嗤笑:「他從出生就幾乎不曾出過大門,能見到的姑娘都是丫鬟……最多也不超出十個,或老或幼,嚴格說來,祝十五應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姑娘,現在,他只是被迷惑了,將來他若病好了,見到這大千世間,必會發現這世上勝於祝十五的姑娘滿街滿城都是!」
西門笑望他良久,心裡只覺這兄弟好像有些變了,卻不知哪裡有變。他耳尖,聽見西門恩低聲哄道:「我在這兒……對,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該承諾的,人的生死豈能由我來定……偏偏見不得你的淚……好了,我都說我會好好養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說死字,你不要再哭了……」聲量忽高忽低,只能聽見他斷斷續續的哄語。
西門笑露出滿足的笑來,瞧見西門義驚訝的表情,知他也聽見了那一番話。
他拉著西門義的手臂,往守福院外頭走去,笑道:「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曾堅持過什麼,因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們雖難過,卻也有各自的生活要過,不會因他而受影響。現在,他有求生意志,卻是為了十五。」西門笑轉向西門義,高興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義弟,不管十五是不是巫女,我都覺得這婚事是對了,當什麼藥都沒有辦法治癒時,沒有形體的感情卻能緊緊繫住他的生命,這世間真是無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歲也不小了,不快點娶房媳婦、生個壯丁,將來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後代了,要怎麼保護他的後代?」
「啊……真是。你一回來就提這事,也不嫌煩,我太高興了,這事就暫擱下,等……等有機會再說吧。」
西門義聞言,未可置否,目光很陰沉、很陰沉地從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著自己的那隻手,盯著好久好久,像……在算計什麼。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只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讓她每天都期待地看著它,看它什麼時候會吃掉所有的黑色,讓她身處的小房間也變得白白的。
小房間?她心一跳,定神瞧見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訝異自已的身子竟能塞進這麼小的洞裡。她努力想要爬出來,卻發現身體變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種小身體的生活,但她的身體愈縮愈小,小到……是姊姊還在的時候!
黑色的世界開始有了變化,紅的、黃的、藍的,只要是世上有的顏色,她都看見了、都碰到了,但,顏色卻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變化。
「惡靈!」
「不要喊這兩個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會出現。」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後不要再喊她惡靈了,懂嗎?」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惡靈了?真好!可是……為什麼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姊是祝十二,那她應該叫十四,她會算,是姊姊算錯了!
「十五?十五?」
是誰在叫她?小小的身體好像長大了一點,但是顏色不停地扭曲,讓她好難受。眼前所看見的畫面不停地跳動閃過,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個接著一個,連姊姊也死了--啊,這不是已經成為回憶了嗎?還是,正在發生?
姊姊抓著她的手,叫出了那個在族裡塵封的名字。
為什麼還要叫她惡靈?
紅色跟黃色扭動得像蟲,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貴的巫女之身,為何會死在惡靈的詛咒裡?
她……真的是惡靈嗎?她沒有詛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們趕了出來。她知道祝八她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沒關係,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會受傷。只要不受傷,祝八她們就不會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顏色沒有那麼錯亂了,甚至,走過南京城的大門時,她覺得好像脫離了過往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了。
祝十說,要回族裡,就要先咒殺西門恩。紅色又在祝十的臉上晃動,她沒有看見祝十的表情,卻可以想見祝十回族裡的心意有多麼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說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個人下來?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卻不敢問,因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們怕她會害死她們,所以緊跟在側。
她低頭跟著她們走,才走了一步,讓她一頭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頭,見到窗子裡的西門恩--
好亮,顏色不再扭曲了,紅色就是紅色、黃色就是黃色,規規矩矩地待在自己該待的位子。她的頭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開的心,終於有人住進來了。
她低頭一看,訝異自己長大了,剛才小小的身體竟然變成十七歲的模樣,手腳也開始動起--
對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來了!
姊姊說,她的身份特殊,她的身體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輩子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為人祝禱,因為神明不會接納一個充滿怨恨的身體。
她不相信!她沒做過壞事,她只是想要為他祈福、為他延續壽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練--
但,為什麼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藥了?被下藥了?為什麼要下藥?她很努力在跳啊!為什麼要對她下藥?這個時辰是今年最有福氣的時辰啊!不趕緊趁這個時辰跳完它,威力會減半的啊!為什麼她每跳一步,好像被萬石拖住--
是誰將她從台上抱下來?
讓她跳完!拜託!讓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別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難受啊。」
遠處,傳來溫柔的聲音。這是……住在她心裡那個人的聲音嗎?
她想要看清楚,紅色又在眼前晃動了--她討厭紅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會傷亡,神明就真這麼討厭她?既然討厭她,為什麼要讓她出生?
「我討厭當惡靈……我不想讓他知道……為什麼我不是一個普通人……」
「不管你是惡靈,還是普通人,我都不會嫌棄你……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聲音好像從心裡鑽出來的。
「我好恨……好恨……每個人都說……天意難改……姊姊也說,這就是天意……難道我真的沒有辦法延續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聽見極輕的承諾--
「我不走……你要我說幾次都成……我會留在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責了,別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嗎?真的嗎?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極重,他也不會離開她嗎?
「不會離開你……你要我怎麼捨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個人……我怕會出事……」
原來,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們,她還是一個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見了,她心裡的那個小房子裡會變成一個沒有住人的廢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裡,等我病好了,咱們就當真夫妻,你說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淚擦乾了,你又流,是存心折騰你自己的身子骨嗎?」
他的聲音愈來愈遠,最後化為天邊的光,再也不聞其聲。眼前,紅色變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張開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細長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條縫,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腫--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覺得全身骨頭好像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卻發現西門恩和衣睡在外側。
她吃了一驚,趕緊拉過自己的棉被蓋在他身上。怎麼連被也沒蓋的就睡著了?他死灰的臉色上充滿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觸他削瘦過度的臉頰--
還好,還有溫度,憋在胸口的氣吐了一半,心裡又有點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間。
他還在呼吸,氣息雖然極弱,但……還活著。
她露出感激的笑顏,頓覺口舌更燥,小心地越過他,爬下床。
門窗是關上的,沒有光從薄窗透進來,那就是入夜了。她回頭看他一眼,他完全沒有被驚醒,像睡得好沉,是什麼事讓他累成那樣?
她安靜無聲地倒了一杯溫茶,啜飲之前,忽地瞥見擺在櫃上的鬼面具。
記憶忽地如潮水湧進她的體內,杯子滑落手間,滾到桌上,奇異地沒有驚醒西門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時的那一刻,她滿心期待,期待就此結束他的病痛。她雖不是正統巫女,卻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誠的祈禱……她完整的記憶只到這裡,接下來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卻是亂七八糟的顏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門笑抱她入轎的時候,她聽見了!聽見了!
「所以……我沒有跳完。」雙掌開始緊握,瞪著那張鬼面具。「祝八,你們當真這麼恨他!」連一點點機會都不肯給嗎?讓她服了藥、讓她失敗了、讓她錯過了一年內最好的吉辰、讓她……變成鬼,這就是她們要的嗎?
指甲緊緊掐進肉心裡,一時之間只覺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難道十幾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過你們的妹婿嗎……」怨恨一點一滴地竄進心裡,一直膨脹再膨脹,這是第一次她容許自已產生怨念,她的目光從鬼面具慢慢移到銅鏡前的簪子。「啊,是啊,她們從不當我是妹妹,自然對他也不好了。那為什麼我要對她們好呢?」
雙腿開始移動,走到銅鏡前,低頭瞪著那簪子。心裡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沒有了,他的病藥石無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她們嘴裡的惡靈,誰還能救他?
這樣子欺她,她們覺得很得意嗎?她們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萬一……萬一拖不了今年,就剩她一個人,她要怎麼辦?
心裡的恨好飽滿,沒有發洩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只簪子。簪子的頭是鑲金的龍鳳,尾巴卻是又尖又利,這是西門笑讓她入門時,送她的見面禮之一,現在總算派上用場了。
「你們要他死,為什麼我就不能要你們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語,在腕間比劃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劃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個人……
她腕間有一條好舊的疤痕,像被咬過,她自己卻一直不記得這傷疤是哪兒來,她問過姊姊,姊姊也推說不知,族裡的人都傳說是她自己咬傷來害死人的。
現在,她終於可以記得她的每一條疤將會害死誰。
「祝六、祝八或祝十,誰死都可以。」她偏著頭,微微用力,蜜色的膚被刺得有些下陷,卻還沒有血流出來。
她突然想道:「對啊!要當場看,看她們鬼哭神號,那才好。」那種快樂無疑會比現在多,就像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仇人因自己而亡。
她微笑,緊緊握著簪子,取出乾淨的夏衫。夏衫是粉白色的,上頭繡著黃色的圖案,穿起來雖有些單薄,卻著實比以前她整年穿著厚重的冬衣要涼爽許多。
房內,絮絮嗦嗦的聲音輕輕響起,只有銅鏡烙進她穿衣的景象。
鏡中,握著簪子的雙手拉好頸間的領角,蜜色的臉微微抬起,露出暴凸的大眼;嘴角咧在耳邊,極紅,雙頰底色是黑的,上頭像是塗亂了不同的顏色,有一點點的泛青,連帶著,連黑白分明的凸眼也黑中泛青--
就在銅鏡照到的那一剎那,她又低頭不經意地跳出鏡中的倒影,拿起鬼面具戴上。
她的視線終於落在銅鏡上,看著鬼面具上的暴眼血嘴,青色的顏色若隱若現地閃爍著,讓她的黑眼格外奇異。
她滿意地走到門前,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著床幔後一動也不動的身影,但瞳仁裡一直是黑色的,映不進那極虛極瘦的身影。
「我馬上回來,等我喔。」她的視線又掉開,像在自言自語。
然後,門輕輕地被合上了。
夜深沉,府裡空空蕩蕩的,沒個人。
雙足踩在地上,卻沒有落在地面的感覺。身子極輕,連夏風輕輕吹起,夏衫微飄,連一頭沒有綁起的長髮都飛得好張狂。
連輕風偶爾停了,翹發仍然飄揚在空中,她未覺,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客房。
「頭一個是巫女……最後一個是惡靈,流了血,帶來不幸與痛苦……」她輕輕唱道。
快近客房時,她突然停步,回頭看著無月的夜。
「誰在跟我說話?」誰一直叫她不要哭?她沒有哭啊。真怪,是自己多想了吧,耳朵聽進的聲音好模糊,她不要理了,走進院子,客房就在眼前。
露出的笑容藏在面具之下,她手握著簪子,就停在窗子的面前。
會是誰先叫呢?
她慢慢捲起左手的袖尾,露出蜜色的皮膚,這一次她要流出很多很多的血,讓她們嘗嘗當性命被迫消失在這世間時的痛苦。
「她……睡了五天吧?」祝六的聲音忽地從窗內響起。
這麼晚了,她們還沒睡?
「咱們也安全了五天啦,這五天有西門恩照顧她,咱們也不怕她誤傷自己。」
「她……醒來,你要怎麼解釋?」
祝八可愛的聲音響起:「那就實話實說啊!誰教她禁不起藥物的控制,她若能像那些假師婆一樣,裝個樣子跳個舞,也不會害咱們被府裡的下人指指點點。這五天,我都不敢出門玩,就怕南京城裡的人笑!」
「是你的藥下得太重了。」
「下得重,又如何?一回生,二回熟,西門老大都不指責咱們了,六姊,你在哪裡鬼叫什麼?唉,西門家真是個好地方,又有得吃、又有得喝,連住都比咱們族裡好,我真希望就此長住,不用再過苦日子了。」
「不可能。」祝十的聲音冷淡響起:「我要回族裡,我要代替大姊當巫女。」
「你只是個普通人,十妹。」
「不必靠祝十五,也不必等西門恩氣絕身亡,我也已經有了咒殺他的方法,多拜他書齋裡的書之賜。」
「那有沒有可以在這裡吃喝不盡,又能讓你當上巫女的法子呢?有了!」祝八高興地說道:「不如,我去暗示那個叫西門義的,說我有法子讓西門恩提早見閻王,到時,要他好好答謝咱們!」
「你瘋了!西門義是西門恩的三哥,你當他會感激你害死他兄弟?」
「是三哥沒錯,卻是沒有血緣的。」祝八得意洋洋地:「你們沒注意到,我卻眼尖地看見了。」
「看見什麼?看見西門義想謀害西門恩?」
「也相去不遠了。我跟廚房裡的丫鬟們套過口風,西門義長年在外,必定是找機會要吞掉這西門家的家財,而且連她們都發現有好幾次西門義待在府裡時,都拿那種算計的眼光望著西門老大,你們不也在城裡聽說過風聲嗎?連有血緣的親兄弟都會闡牆了,何況是沒有血緣的義兄弟們?」
「聽起來……是有幾分道理。」
「天下沒有難得了我的事啊……好睏啊,睡覺了啦!明兒個我還想上廚房呢。」
屋內,聲音沒了。
過了沒多久,只聽見均勻的呼吸聲,偶爾夾有祝八的打呼。
窗外,十五垂著頭,腦中不停地盤旋她們的對話。豈能再讓她們活下去?豈能讓她們再度傷害他?
簪子的尖銳微微刺痛她的肌膚,她仍舊不覺,專注地要劃下一道足以讓她們致死的傷口。
「十五。」
夜風飄來低語,她的動作停下,並未回頭。
「十五。」
她慢慢地側過身子,轉頭望向叫她的人。
那人,有點眼熟。
「你總算醒來了。這麼晚了,你出來散步嗎?」那人的聲音極低,彷彿不願意驚動屋內的人。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暴凸大眼盡黑,如無底的地獄。
他走近幾步,溫柔地說道:「十五,你要散步,怎麼不多加件長衣披著?」他的視線落在她緊握的簪子上頭,簪尾正貼在她的腕間,他連表情也沒有變,將帶來的薄披風遞到她面前。
她低頭看著那薄披風,也有點眼熟。
「是恩弟的。他怕他不小心睡了,你卻醒來睡不著了,若在府內散步會著涼。」
是西門恩的?她慢慢地伸出手捧住那薄被風,藥味撲鼻,沖醒了她些許的神智。
「啊,那不是我給你的見面禮嗎?」他狀似驚訝地要拿走她手上的簪子,她卻一縮手,將簪子緊握在手中。
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笑容上。她似乎很喜歡看他笑?雖不知何因,但他仍是保持笑容,輕聲說道:「十五,該回房了,恩弟還要靠你照顧呢。」他再度不動聲色地伸出手,一碰到簪頭,便有準備在她反抗時用力搶走。「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見面禮是西門家長輩傳給後代的,只傳親生孩子,不過西門家親生的只有兒子,沒有女兒,便改傳起了媳婦。」
他慢慢從她手中抽出,仍是驚動了她。她低頭看著那簪子,遲疑了下,他頓覺她使力壓住簪子,正要不顧一切用力搶過時,她突然鬆開力道,讓他順利拿走。
他心裡暗鬆了口氣。
「傳給了我,我就算是西門家的人嗎?」她細聲問道。
「這是當然。現在你已經嫁給恩弟,對他來說,你是比西門家裡的任何人都還要親。」
「西門笑,你……」
「你初進門,不適應是理所當然,但禮不可廢,還是叫我一聲大伯,比較妥當。」西門笑輕輕提醒她。
她想了一下,點點頭。
「大伯。」她張望四周,微訝道:「好晚了。」
「是啊,很晚了,我送你回房吧。你把面具拿下,我怕路上遇見丫鬟,活活被嚇死。」
她不動許久,就在西門笑以為必須先打昏她再抱她回房時,她慢慢拿下面具,露出美麗的面貌來。
西門笑自然不知方纔她的臉與面具同化過,只覺她戴著面具時,雙眼極大又凸,一點也不像是祝十五,若不是認出她的身影來,真要以為是哪裡的鬼出現在西門府了。
他慢慢走出院子,眼角十分注意她有沒有尾隨上前,見她仍在原處連動也不動時,他又輕聲道:「明兒個,我打算登門求醫去。」
顯然「求醫」二字驚醒了她,她快步上前,跟著他走出院子。
「不是說,名醫皆束手無策嗎?」是詛咒啊,大夫怎會破?
「有任何機會,我們都不會放過的。」他的聲音輕輕飄散在夜裡。「而世上的名醫,只要我們知道的,都找過,的確是沒有用,但,我下午收到消息,說聶六回到南京城了。」
「聶六?是名醫嗎?」
「很有可能是。他年紀輕輕,被傳說是個厲害的大夫,不過沒找到被他醫過的人,所以不知是真是假,加上你義三哥在商場上略為不擇手段,與聶家算是有些過節,義弟自然是大力反對求醫……唉,既然有機會,正好那聶六又回來,我想試一試。」
西門義大力反對?她想起方才祝八說的話。
義兄弟裡,沒有半個人可信,是啊,連祝八她們與她在體內流有一半相同的血,都能如此相待了,何況是沒有血緣的義兄弟呢?
她走在他的側後方,瞧見他面含溫和的笑……一點也不像是會奪人家財的人。
「我剛進城裡時,聽人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親兄弟都會相爭,何況是義兄弟呢?」
「十五,你問了,那正好,我正想要怎麼告訴你呢。」他邊走邊斟酌,走了好幾步,才又開口:「其實,沒有人刻意記得是從何時開始,西門家因為人丁單薄的關係,所以收養了幾個孤兒。那些義子感其恩情,一心想使西門家的親生血脈開枝散葉,重振威風。不過,天注定,凡人豈能更改?西門家一脈單傳,就這麼延續下來,而且有壽命減短之勢,而當年的義子也有後代,就這樣一代又一代傳承下來,守著西門家,若是沒有後代的,也會跟著領養幾個兒子回來。」他微微一笑,側向十五。「你聽見的,就是這些吧?」
十五點點頭。一進南京城,隨便找一個人問,都可以知道這些事,每個人都說得差不多,可見流言之中必有真實。
「是的,你聽見的流言都是真的,但是從來沒有人設身處地為這些義子想過,曾經,我也是其中一個。十五,我七歲之前是孤兒,跟一群乞丐生活在破廟裡,那時我也曾聽過這種傳言,也想過若是有朝一日,我走運地成為西門義子,必定會霸其家產,奪下西門家的一切,至於西門家的血脈?丟到哪楝小屋去等死吧!反正都是沒有血緣的人,這些有錢人,就是笨,時興養什麼義子,只是養虎為患而已。」
見十五眼透訝異,西門笑笑得十分高興。
「你一定覺得為什麼此時此刻我還要為恩弟四處求醫?供他吃好住好,為他撐住西門家?我七歲來此,那時恩弟親爹尚有一年性命,他教我、養我……」他頓了下,再開口已是有幾分沙啞:「他視我為親生子,人非禽獸,豈能無情?沒有經歷過的人,只知萬貫家產是天下間次於生命之物,怎能瞭解當我們看著恩弟出生時,彷彿看見西門老爺生命的延續時心中的激動?他將我們視作親生子,未死之前將自己親生的兒子取一個'恩'字,是要他時刻記住這世間任何的恩情,記住我們這些沒有血緣的人待他的好,如果我還因此有奪下西門家的念頭,那真的是連禽獸都不如了。」
不知不覺已來到守福院,他停在房門口,將簪子遞給她,微笑道:「你好好休息。我雖是恩弟的手足,但終究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他就拜託你了。」
十五沉默了會兒,接過那冰冰涼涼的簪子,看著他轉身離去。
夜風仍在吹,卻不像之前充滿陰森之感。甜甜的味道呢,她暗暗地吸氣,發現空氣中既涼又甜,好像瀰漫著一種淡淡的情感。
是西門家兄弟之間的愛嗎?這種愛己非是手足單純的親情可以來論斷了吧?
祝氏一族是下咒人,西門家是被詛咒者,為什麼西門家因此得到了無數的回報,而祝氏一族卻待她如此?這就是被咒者的下場?還是下咒者功力過差?
「對了。」西門笑在院口停住,轉身說道:「我忘了告訴你,你還沒見過你義三哥,他看起來雖陰沉,卻也是個好人……以後,你會有機會瞧見其它兄弟的。」遲疑了下,他柔聲說道:「每個人心裡都潛藏了一個鬼,每個都有,沒有人可以例外,除非是神仙。不用刻意去消滅它,當你被左右時,想想你心中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語畢,他像踩著夜風走了。
她呆呆地望著他早消失的背影。
「他說的……跟西門恩好像啊……」想起西門恩,她渾身一顫,像完全回過神來。
輕輕推開房門,燭火早熄,伸手不見五指。將簪子與面具放在桌上,想起對祝八恨的同時,又浮現方才西門笑的話。
「十五?」床幔後傳來極輕的啞聲。
她立刻解下外衣,爬上床,沒有躺好,就覺得一雙瘦弱的手臂擁住她的身子。
這是他第一次睡覺會主動抱住她。她心裡一顫,悄悄地回抱住他乾瘦的身子骨。他的體溫足夠讓她變軟的心一直融化了。
「我吵醒你了嗎?」
「沒,我才醒,沒摸著你,就猜你是出去散步。」
散步?跟西門笑說的一模一樣。他們真覺得她是去散步?為什麼西門笑會知道她會散步到客房前,還拿著西門恩的披風哄她?
「我醒來時,好惱好惱。」
「我知道。」
他的聲音略帶睡意,卻強撐著跟她說話。他根本不是睡飽了才醒吧?
她用力地、發狠地抱住他,好希望自已能揉進他的身體裡,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開。
「我好希望好希望我從小就是西門家的人。」就算是被下咒了,也沒有關係,只要能擁有西門家手足之間的感情,就算只活二十歲,她也心滿意足了--這就是他久病纏身還能有好脾氣,還能說出生死有命的原因嗎?因為,他擁有的,已經遠遠勝過許多人了。
「現在你就是了,不遲,一點也不遲。」他柔聲說道:「我已經答應你,陪著你,不走了,不會是生死由天,我要你一輩子都是西門家的人。」
她聞言,猛然抬頭。
明明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黑暗中那一雙微微帶笑的眼眸,閃著光、閃著承諾。
「你可不要著涼了。」他拉過自己的棉被,一塊覆在她的身上。
突然之間,她攀身而上,準確無誤地親上他乾澀的裂唇。
西門恩一怔,溫暖的芳唇醉人,臉微紅,他不推開她,只是默默地縮緊了如柴的骨臂,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