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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初更,陰陰涼涼的,少年揮別了友人,推門走進客棧的住房。
房外尚有淡淡月色可引路,房內卻是伸手不見五指。少年開了窗,點起了油燈,照亮他年輕略帶稚氣的臉龐。脫了外衫,直接上床瞪著窗外月光好一會兒,美眸裡複雜的情緒慢慢轉濃,才略帶惱怒地閉上,拉被蒙頭就睡。◇◇◇「你……」轉頭向隨身護衛大武問:「是我記錯了嗎?家裡都是兄弟吧?」「是。」年輕的大武平靜道。
蒼白的臉龐再轉回,注視那小孩兒半晌,微笑:「你叫什麼?」
「元巧!我叫聶元巧!」他大聲宣佈。
突地,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他張眼,整個人翻落床鋪,滾進一層層的花海之中。花香撲鼻,很像是幼年時四哥教他寫字時,窗外百花盛開濃郁的味道。
那時,四哥告訴他,女孩兒身上的香味就是如此,將來有一名女子的花香會專屬於他的。哼,他才不管哪朵花是他的,也不想知道將來誰是他的意中人,現在的他,只想著──四哥啊……
聶家裡兄弟十二名,他最年幼,卻與四哥最親,偏偏近年四哥有了異樣,與他逐漸疏離。四周嫩紅色的花海隨風搖曳,迎面的芬芳讓他想起嫂子們身上的香氣,他扁扁嘴,停了一會兒,又咧嘴淘氣一笑,飛身撲向其中,漫天的花瓣飛舞,他刷開白扇猛扇,心頭樂不可支。倒臥花間,支手托腮,閉目養神,任由那一陣陣香氣圍繞。
「哼。」心頭雖樂,一想起四哥,又開始惱了起來。幼年手足情深,成人之後疏離到鬩牆的例子不是沒有過,是他蠢他呆他想得太美好,以為兄弟之情深厚可以到老死。他忘了,二個人二顆心,他一廂情願而已。
愈想愈惱,索性不想了。不如想著嫂子們,那還有趣些……女孩似寶,正是四哥教他的啊,這混帳四哥、混帳四哥,每想他一次,心裡就火大一次……心裡罵著,怨氣十足的再度沉眠…… 「元巧,你上頭有十一名兄長,你算是最小的。」聶四微笑。
十指慢慢的數著,還借了聶四二根手指,小臉露出十分驚嚇的表情。「這麼多?」「是挺多的。」
「那……你是我的第幾個兄長啊?」
「我在家中排行老四,你說你該如何叫我呢?」
「四哥!」他大聲叫道。
稚氣快活的叫聲,讓他嚇了一跳,再度轉醒,竟然滿頭大汗!
四週一片黑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他向來膽大,也不怕,只是疑惑自己才一閉眼,怎麼就天黑了。手中的扇不見了,自己也不是躺在花叢之間,而是站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他搔搔頭,才跨一步,就瞧見前方的屋子裡透著些許的燭光。
這是哪兒啊?
他心裡莫名其妙,仍是膽大包天往前走,走著走著,藉著燭光老覺得那窗子挺眼熟的。「啊!是南京老家!」他大喜過望,奔上前。這扇窗!這扇窗正是四哥的房啊!四哥少年時在多兒園養病,後來他與四哥回到南京老家,初時他一人獨睡不習慣,便是翻過這窗子,鑽進四哥的被窩裡的。他記得很清楚,那時他沒料到自己個小人輕,一翻窗,還來不及穩住,就倒栽進去,虧得大武眼明手快,將他接住,當時四哥還在更衣,轉身瞧見他時,蒼白的臉還露出很驚訝的表情呢,這個記憶他一直沒有忘……微弱的燭光透著窗,印出淡白的人影來。他滿心歡喜,想推門而入,又想起四哥他的狠心。心裡又惱了,若是讓四哥知道他回來了,準是明兒個又趕他出門。
這一遲疑,他停步不前,死瞪著那窗上的影子。
一年了啊……
從沒跟四哥分開這麼久過,也沒想過會跟四哥分開這麼久。大哥、二哥,三哥跟其它兄長們自幼各奔東西,各有夢想要圓,四、五年能相聚一次實屬難得,雖然如此,彼此的兄弟之情卻不曾稍減過,可要他學著他們,他做不到啊!沒有面對面,沒有相處,兄弟之情如何延續?一個家裡,就算有一個不成材的小弟也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他安於本份,就在南京老家裡不成氣候直到終老也不行嗎?「四哥,我也有我的夢想啊,你問過我嗎?還是,你討厭起這個不成材的弟弟了?光宗耀祖真這麼重要嗎?」他低語,心裡又惱又怒。一卯起來,決心跟四哥說個清楚!他還年輕,是聶家最小的弟弟,可是從頭到尾,他很清楚自己的夢想是什麼!他的夢想!他的夢想是──「四哥!」他喊道:「我──」推門而入,剎那間,滿室芳香排山倒海而來,眼前竟然是一片花海,微一錯愕裡,充滿厭惡地雙手擋住那如女孩兒身上的香氣。他一向沒什麼心思,不曾深惡痛絕過什麼,此時此刻心裡竟好恨啊──「大武,這個秘密只有你、我,跟八弟知道。」聶四平靜道。
「是,我不會說出去的。」
「元巧忘了就忘了吧。我讓多兒園成了廢墟,沒有人會再回頭找線索。」「是。」
聶四彷彿聽見什麼聲響,回頭一看,瞧見他躲在簾子後頭。
「元巧?」同樣的錯愕出現在聶四少年的臉龐,然後沉靜地笑道:「你躲在簾後頭什麼?明知你四哥還沒力氣跟你玩的。」向他伸出手。他眨了眨眼,從簾後跳出去,握住聶四的手。
「元巧,方纔你聽見了什麼?」聶四不經意地問。
他看著少年聶四半晌,然後食指擺在唇間,頑皮笑道:「四哥說是秘密。」「元巧,你真聰明,是四哥的秘密,所以,你忘了吧。要記起的話,會害死四哥的。」會害死四哥的。他瞪大了眼,用力搖頭,大聲叫:「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回音不停,加上那令人討厭的香氣,讓他頭痛欲裂,整個人突然彈起,翻滾下床。他張眼,瞧見四週一片黑暗,還是初更的秋天……
滿頭大汗。
什麼南京老家、什麼花海全不見蹤跡。
「搞了半天,一直在做夢……」做個夢也能嚇得滿身是汗,真是孬。「怎麼會做出這種夢來?」他抹了抹臉,從地上爬起來,淡淡的香氣還持續著,循著氣味而去,瞧見客棧的後院裡,種植一種紅色的郡帶花,味道濃郁,猶如在夢中的花香……「原來因此而作夢啊!」是夢啊,是夢啊。百般滋味說不出口,一時之間只能注視著被烏雲遮了大半的圓月。他還當真回到了老家呢……追溯記憶的最初,是一團模糊的黑洞,接著是四哥跟八哥出現了,當時他大概四、五歲左右,也許更小?「我到底忘了什麼啊!」如今回想,四哥故作漫不經心,但應是挺重要的事,重要到連他也都瞞了。他抓了抓頭,不願再深想,只罵道:「混蛋四哥,我就等你頭髮都白了再回家算了!」氣死他了!氣死他了!痛死他了!痛死他了!想死他了!想死他了!「氣死我了!」緊緊抿著唇,翻上欄杆坐著,瞪著天上的圓月,想像南京聶府……
在這時候,四哥也睡了吧?
「大哥、二哥,三哥,五哥,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十哥,十一哥……」他喃喃念著,最後念道:「還有四哥啊……」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念最後一個兄長時,語氣不自覺的放柔了下來。漫漫長夜,睡也睡不著了,就這麼看著月亮,直到天白。難得的憂愁淡淡地佈滿少年的臉龐,還帶著微不可見的相思……◇◇◇◇南京聶府──聶四忽地抬頭,瞧向窗口。
「四爺?」大武不動聲色的往窗口看去。窗外雖無人影,但難保不會有異。他奔出房門,院內空無一人。再走回時,瞧見聶四已打開窗。
「四爺?」是察覺了什麼不對勁嗎?
「沒事……」聶四半瞇著眼打量了院子一圈。「方纔我還以為……」以為元巧那小子回家了。是他多心,那小子若真回南京,也不會無聲無息的。「四爺,」大武彷彿看穿他的心思,提醒道:「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嗎?」聶四哼笑一聲。「我還沒睡著,哪來的夜有所夢?……這是什麼味道?」「花香味兒吧。」
「花香啊……二更了吧,這沒事了,你下去吧。」語畢,聶四關上窗,阻隔那花的香氣。不知道是不是一整晚上都是這味道,才會讓他心神恍惚。十郎這小子,見色忘了家,連聶本信局都快被這小子給敗了,不想個法子,遲早信局倒閉。思及此,他毫不猶豫地收起元巧一年前寄回的最後書信,專注凝神在『振興』聶本信局上頭。書桌緊鄰著窗口,他沒再抬頭看向窗。
淡淡的燭光從紙窗透了出去,一團粉紅色的小花靜靜地佇立在院子的角落裡──香味持續不斷,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