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痛痛痛……從小到大沒有經歷過這麼痛徹心扉的感覺。她咬住牙根,靠著使力的右臂,勉強起身。
環顧四周,是間客棧吧。陌生的桌椅上還有幾道污漬。
既然有人送她到客棧裡,這個「有人」是誰,是可想而知了。她注意到床上內側鼓起,像有東西藏在裡頭,她上前一掀——
既感無力又覺好笑。
即使無法帶在身邊,拾兒也要他的百寶箱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她睡外側,內側是他的寶貝,若有人來搶也得先經過她……真狠啊。
外頭有細微的說話聲,她走到窗邊,用肩輕頂了下,窗被推了個縫,同時,陌生的男人聲音若有似無傳了進來。
「你這個兄弟真是硬骨頭,宮萬秋如何逼他,他也不肯說出你在哪兒。」
「是嗎?我就知道我不會看錯人。」聶拾兒很快樂地說,隨即又很哀怨地抱怨:「我寧可她別這麼好,我會很心痛的。」
「心痛?你為他心痛?」
再輕輕推開窗一些,瞧見兩個男人背對著她,坐在長廊的扶欄上,一人一壺酒,大口大口地灌進嘴裡。一個連認都不用認,就知是拾兒;另一個則像是破廟裡的劍客。
「當……當然不是,我是為自己心痛。我怕我做出不該做的事。」
「因為他是個女兒身?」
聶拾兒幾乎彈跳起來,瞪著身邊的至交。「你怎麼知道挺之是個女的?」
「我不小心……」
「不小心看見她的手?還是不小心看見她的腳?說!姓奉的,沒想到你竟然是個衣冠禽獸,今天給我說清楚!」
奉劍堯平靜道:
「我不小心猜到的。她倒在破廟裡,你連抱她都考慮老半天,我一要動手,你立刻翻臉。這種異樣,倘若她不是女的,那麼你一定有問題。」
「哼!」拾兒慢吞吞地坐回欄上,很豪爽地灌了一大口的溫酒。「是男子多好,是女人多麻煩。」
「這是你的真心話?」
「廢……廢話!!」
沉默了半晌,兩人像在並酒一樣,拚命灌酒。
「昨晚,那姓宮的提的趙嫂子是老趙的老婆?」
「嗯。」
「這種老婆不娶也罷。」
「孩子都生了。你要有空,可以去探探他,不過鬧鬧他就好,別當真驚擾他的生活。」
屋內,西門庭聞言,微微一笑。笑了之後又覺肩頭疼痛,整張臉垮了下來。
「一個殺手就要有殺手的樣子。就算覺得自己配不上良家婦女,也不該隨便找個女人共度餘生。」
「有什麼不好呢?」聶拾兒平靜地說道:「我瞧他挺適應讓趙嫂子管的,何況現在又有了孩子,他夠快活了。」隨即,口氣一變,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老愛抱怨又冷僻的性子,是討不到老婆了,不如等你七老八十了,南京聶家收留你了!怎樣,老兄,我很夠義氣吧?」很親熱地勾肩搭背,那冷僻的劍客也沒有避開。
天上無月,兩人互相痛干,同時仰起頭飲酒,豪爽至極,西門庭見狀,心裡有一絲羨慕。
「老趙只想安穩過日,老婆是誰他都無所謂,聶老十,它日你若成親,一定得找一個能與你並行的女子。」
「哇,這話題還談?我現在一聽女人就怕。」
「看來你受驚不少。」奉劍堯饒富深意地說,然後又道:「那換個話題,上回我看見你一張畫像,你說那是你爹年輕時的模樣。」
「幾年前的事你還記得?」聶拾兒嘴裡雖打趣,但眼神略有正經。「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很少說廢話,現在如果你打算跟我說廢話,我可是歡迎得很。」
「你跟你爹年輕時長得只有三分像。」
「阿彌陀佛,我那個爹長相太邪氣,我若有那樣的臉皮,就算戴上十張人皮面具,良家婦女一見我還是都跑光了。」
「我遇見一名少年。那少年差不多十七、八歲,長相跟你爹幾乎一模一樣,不,若不是知道畫像裡的人是你爹,我會說,那畫像是依著那少年的模樣。」
聶拾兒聞言,心知好友說話已十分含蓄。
換句話說,那十七、八歲的少年八成是老爹的私生子。私生子……有這可能嗎?他那沒心沒肝沒肺的老爹,雖然花心又淫亂,但絕不會允許非明媒正娶的女子生他的兒女,連偷偷摸摸都逃不出他的法眼……暗暗算了算那少年的年紀,歲數正好跟聶家老ど元巧差不多……
雙生子?還是有人故意易容老爹的模樣?他爹早已仙逝,只憑畫像就能做出唯妙唯肖的人皮,是完全不可能的;當然,他是天才,所以除外。
一時之間種種推測,始終無法落實。當日在八哥身邊看見生得極俊美的元巧時,的確覺得元巧不怎麼像……一個念頭極為突兀地冒出來,他一凜。
「誰?」
聶拾兒回神,一見身邊至交以酒壺當暗器,激射後頭屋子,立刻哇哇大叫:
「還會有誰?」果不其然,一回頭就見西門庭,他飛身上前,很及時、很狼狽地撈住酒壺,恨恨轉身後,廊上已是空無一人。
「這混蛋,扔了酒壺也不怕砸死人嗎?」嘴裡嘀咕著,心中卻明白這是他存心的。
他很心不甘情不願地對上西門庭無波的眸瞳,問:
「你還好吧?」不過就一雙眼睛嘛,能看東西就好,長得這麼漂亮要勾魂嗎?哼。
「痛死了。」
「很痛嗎?」拾兒皺眉:「也是,畢竟你是個姑娘家……我手頭也沒有止痛的藥方,不如你先灌個幾口,對了,你喝酒吧?」
「十五歲之前,我大哥教我小酌幾杯。」
「……你大哥很常出現在你的嘴裡喔。」如今想來,西門家的兄弟裡,就屬她嘴裡的大哥最常出現在她的信件上。
她跟她大哥的感情還真好啊,他很酸很酸地想道。腦中一閃,想起她曾說過的話——若是女扮男裝,必有幫兇!
他瞪著她,脫口:
「你大哥是幫兇?」
西門庭先是不知他所言為何,而後想起,遂點頭微笑。
「他、他知道你是女兒身?」他捧頭打起轉來。「不對不對……我記得你家都是義兄弟,換句話說毫無血緣關係……」他驚駭:「莫非你大哥對你懷有異心?」
回頭一看,見她拿起一壺酒要喝,他眼明手快搶過。
她看著他,訝道:「你不是要我止痛?」
「是、是啊……這壺沒了,你喝我這壺好了。」他遞出。
明明兩壺都還有點酒,他偏塞這壺。西門庭雖一頭霧水,但並未表露,只是很隨遇而安地接受他的安排,仰頭小飲了一口。
從唇間一路火辣到胃裡,原有的微寒被暖氣取代。一放下酒壺,就見聶拾兒用很奇異的眼神注視著自己。
「果然啊……」
「什麼?」她問。
聶拾兒回過神,猛灌了一口酒,才道:
「即使不說話,一個人的性子也在行為舉止上不經意地流露出來。你與我通信時,我曾猜想你的性子雖能隨意而安,但在某方面一定很固執。」
「哦?」她頗感興趣地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這種潛藏的個性呢。」
不必這樣對他笑吧,在月光下簡直會害人不淺,不對,今晚沒有月光啊,他暗暗哀號。明明沒有月光,為什麼她的臉在發亮?
見她又很優雅地小飲一口,聶拾兒頓覺自己是頭豬,以往怎麼沒有看穿她的女兒身?
如果是之前瞧她這樣飲酒,一定會覺得她不夠男子豪邁,但也暗讚她優雅的氣質。曾想過,哪日若與他的挺之小弟拼酒,他這個小弟必定會一口一口地慢飲,雖然慢吞吞,但一定會拼完他該喝的酒量……當她是女兒身時,只覺她飲酒的方式真是……他跟著猛灌一口酒,眼角瞄到她的唇瓣沾著酒珠,她手裡那壺是他的。豈能讓她喝到姓奉的口水……嘿嘿……嗚嗚……天底下大概再也沒有像他一樣,一下竊喜一下想哭的男人吧!
「聶兄,我還沒多謝你呢。」
「謝我?」
「應該是你抱我來這的吧?」她唇抹笑:「若在那破廟裡,我大概會又冷又痛,巴不得就這樣死了算了。」
聶拾兒沉默會,搔搔頭,低聲道:
「這傷,對女兒家總是不好。」
「無餅謂,反正沒人看見。」
剝開了就看見了啊!「你等於是為我挨的,這……我……」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咱們是兄弟,不是嗎?」見聶拾兒瞪著她,她只好改口:「好吧,是兄妹。」
「你的義兄可多了,也不差我一人。」他酸酸地說。
「我知道你心裡介意,可是,請不要顧及我的性別。聶兄,我自幼扮男裝,從來沒有掙扎過自己該是男還是女,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好了,你再別彆扭扭,可就不是聶拾兒了。」
別彆扭扭?他別彆扭扭?在她眼裡,他竟是這種人嗎?好想咬帕洩恨,不過他想維持一下他的形象啊。
「你不可能永遠得如此。至少,你得嫁人吧?」他忍不住問。
她笑:
「也許吧。若哪日大哥為我安排,我就順其自然了。」
大哥!又是她那個義兄!她這混蛋,寧可跑去順其自然,也不願屈就他,可惡!
「聶兄,宮萬秋的事到底該如何善了?」
「喔,我是很想大顯神威,把他打得死去活來。不過我一向慈悲,不忍殺生,所以,我明明很好心的阻止,但奉兄,就是我那個生死至交,不小心打傷了宮萬秋,我想短期內,咱們可以安心了。」
「聶兄,其實你,才是會殺人不眨眼的那個吧。」
夜色裡,一片死寂。
隨即,聶拾兒劃破彼此之間詭異的氣氛,很哀怨地叫道:
「挺之,你把我看得太過份了吧?是不是我不肯負責,你才想這樣譭謗我的名聲?」
「是你在信裡說的。」
「信?」他瞪大了眼。「我有寫過這種話嗎?」
她很爽快地答:「有啊。」
胡扯,他寫了什麼他會不知道嗎?胡吹亂蓋,蓋到連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吹牛神功,他只會極力歌頌自己,哪會扯上殺人不殺人?很想跟她辯個明白,但見夜色之下,她笑得很自然,於是,到口的話又縮了回去。
「聶兄,我的傷雖然還會疼,但應該不礙事了。我想等明天,就分手吧。」
他一怔。「可是……」
「老順發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她平靜地笑道:「何況,你也不想跟一名女子長久共處吧?」
他張口欲言,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想要死皮賴臉賴著,但她是個女的……
「以後你若有空,可以捎個信到老順發報平安。如果有難……有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說得好、好雲淡風清啊,好像他只是她生命裡的一個過客,時間到了就互道珍重,那種很不是滋味的情緒又氾濫開來。
總不能說「我偏要賴著你吧」?
這種話一說出口,他就死無葬身之地,一輩子要扛著個老婆四處跑……反正,她也對他沒有心動之情。他暗惱,自己的心緒竟反反覆覆了。
「好、好啊。」聶拾兒笑嘻嘻地:「就分手吧。它日我若又被宮家母老虎綁回去,一定寫信給你。」言下之意,巧妙將她定位成兄弟的角色。
她心知肚明,遂微笑,答:「好,我一定第一時間回你信,讓你不會感到無聊。」
她連他是打發時間才寫信給她都一清二楚,聶拾兒已經放棄不問她是不是又從信上看見的?
「挺之……真有趣,是誰幫你取的?」
「我大哥。」
又是她大哥?哼!
「我大哥本意要我挺起胸膛好好做人……」注意到聶拾兒賊賊的眼珠落在她很平實的胸前,她不以為意,道:「那時他不知我是女的,後來知道了,便為我改成庭字,字挺之。」
「他在你的生命裡,真是可以說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啊。」他的語氣有些酸酸的,肯定是有點受寒,再多喝幾口。
「是啊,如果不是大哥,就沒有今天的西門庭了。」
「是嗎?」他靠在牆上,又灌了幾口。
「聶兄。」她揚眉,似笑非笑地舉壺。「不管挺之是男是女,今晚,還是你的挺之小弟,你的……嗯,像趙兄、奉兄的生死至交,好嗎?」
聶拾兒轉過臉,深深注視她一眼,然後高舉酒壺,咧嘴笑道:
「打你回我信的時候,我就當你是兄弟;當你挨了那一劍時,我就當你是生死至交,從今以後,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有難,傳到我耳裡,我費盡千辛萬苦也會趕過去救人!」
她聞言,難得地燦爛一笑。
聶拾兒只覺眼前一片白茫,隨即聽到酒壺相擊,等他恢復眼力後,瞧見她很爽朗地飲盡壺中酒。
水酒如泉,滾落她的唇畔,雖然爽快卻仍不失優雅。如果她是男兒身,必是他最愛結交的對象。
偏偏,是個女孩家啊……
「聶兄,你猜,咱倆之間的友情像什麼呢?趙兄與你,就像他屋子裡那盞油燈,在外人眼裡看似不定,可是,會不會滅,只有你倆心知肚明。你說,他與你是在江湖上相識,他應知在這麼短的距離說要出賣你,你一定聽得分明;他若不肯附和他妻子,說不定趙嫂子另想法子,到頭還是害了你,不如讓你逃走。」
黑夜微風,酒氣醺熱了兩人的體溫。聶拾兒並沒有答話,只是神色平靜地飲酒。
西門庭笑道:
「而奉兄,我猜他會出現在破廟裡,純屬碰巧。你沒有求救,他只當你不需求救,自然也不會特意趕來;他像他的那把劍,得知你危險,就不會讓劍留在鞘裡,他連宮萬秋是什麼樣的人物都不清楚,卻在聽見你的名字之後出劍。聶兄,你的知己真的不少。」
「挺之,你真會想像,還是,這也是我在信裡告訴你的?」
「信裡。」
「我還真寫了不少啊,怎麼我一點記憶也沒有……」聶拾兒微微一笑,白皙的俊容有難得一見的認真,他平靜直視西門庭,清楚地說道:「挺之,如果你真是男子,那麼,你一定是離我最近的知己,而且,這一切都是我不小心讓你走進來的。」
「好可惜哪……」
「是啊,真可惜。」這句話有點言不由衷。有點希望她是男的,但若她再回男身,他又有點不是滋味。
西門庭唇畔綻笑,神態自在。
「……挺之,今日一別,從此各有各的生活,想來再聚非得靠緣分了。」他很瀟灑地說。
「是啊。」
「我還記得在宮家茅廁裡,我當著你的面放了一個響屁是不?」
「……嗯。」
「那時,我不知道你是女孩家。」
「我明白。」
「請你忘了這件事,好嗎?」
「好。」
「可是……在你忘記之前,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聶兄請儘管說。」
「我腹痛如絞,來不及取紙,麻煩你了,挺之……我要去茅廁了!」聶拾兒怪叫,終於忍不住,抱著肚子一馬當先衝向黑暗深處。
「……」
※ ※ ※
五天後——
「阿庭?」人群裡,忽然有人叫她。
西門庭一轉身,瞧見老順發的同事。她上前微笑:
「高大哥,你的傷好點了嗎?怎麼可以在外頭逛街呢?」
「我好多了,不出來走走會悶死人的。」高朗少喜道:「你沒事吧?我聽順叔說,你中途丟了馬,回來的時間會擱晚,怎麼不跟著分局一塊回來,多方便?」
「局裡的馬都是分配妥當的,我怎麼好意思霸住一匹?何況,我信裡有提到我要請假二十來天,跟好友聚聚。」
高朗少本想追問到底是怎樣的好友讓他浪費二十多天的假期,後來覺得好像在探問人家私密,便及時住口不語。
「高大哥,你出來吃飯?」她隨口問道,與他一塊走向老順發信局。
他應了聲,道:
「不是我要說,你不在了,左右街坊沒人送飯來,要我吃局裡的伙食,我寧願自討腰包,自付食費。」
「高大哥,你太誇張了。」她笑。
「不管誇不誇張,你總算回來,正好,早上來了一個貴客……」才輕輕拍了她的肩,就發現她臉色表情沒有什麼變,肩卻痛縮了下。「你的肩頭怎麼啦?」
「我從馬上摔下來,不小心扭傷了肩,沒什麼大礙,過兩天就好了。」
「那可不成,我帶你去推拿一下……最近,局裡不知道走了什麼霉運,常有人受傷。順叔雖然去廟裡求了幾次平安,但我跟局裡的同事都懷疑,是本地驛站搞的鬼。」
「驛站啊……」那可麻煩了。
當初她在驛站做事半年,對官僚受賄轉送私人貨物雖然無所謂,但做久了總被人逼著收賄金,加上大哥持反對態度,總覺人心不正,誰知她哪日招禍?於是,她只好轉向一般民信局做事,同時藉著收發信件貨物之便,尋找適合恩弟的藥方。
本地有一間老順發民信局,也有一間驛站。一私、一公,本來互不相干,後來老順發愈做愈發達,民間貨運多轉向合理的民信局,抽取暴利的驛站逐漸失利,也難怪會挑中老順發作亂了。
「那咱們可要小心了。謝了,高大哥。」她淡笑道。
「哪兒的話,走吧,快回局裡,有個人在等著你呢。」
「等我?」
「而且托你的福,很多雜貨零食都一箱一箱的來呢。」
「……我心裡有底了。」
「哈哈,阿庭老弟,很少看見你流露為難,這位貴客也是為你好啊,三不五時來看你。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以為你還是三歲大的小孩呢……」
偶爾幾句的對話,西門庭漸漸回神,有著已經回到過去生活的感覺。她微微一笑,自認自己的適應力真是不錯。
兩人逐漸消失在熟識的人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