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二?」無赦瞇起眼,讓眾醒輕靠在他肩上休息,「你跟蹤我們?」
「不,只是巧合。青慈,接下來的事你們不適聽,還是出去吧。對了,以後別叫我冷二了。」緩步走進,拐了張凳子坐下。「現在就叫我冷豫天吧。」
「冷二爺,這是你的本名嗎?」青慈好奇道,頭一遭聽見冷二的本名。
「非也非也。姓名不過是一個人的代稱,叫我什麼都好,只是這幾個月,我讓人叫慣了這個名字,使用了起來。」他擺了擺手,示意青慈一干閒雜人出去。
「你能入眾醒夢裡?」
「那不是夢,而是事實。可別忘了我既懂卜卦,也略知一點小小法術。」冷豫天面不改色的說道:「地府之中,孫姑娘的本命燈早滅了,換言之,她是早該死去。當日破廟裡她已死過一回,我助她一把回魂,今晚是第二次了。」
無赦一驚,俊雅的臉龐沉下。「你在胡扯。」不由自主的抓緊她的肩。
眾醒雖疲累萬分,但也勉強向他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我已經沒事了。」
「現下是沒事。」冷豫天潑了冷水,溫吞吞的笑道:「無赦,你可記得我曾經說過你的身體是萬惡罪孽之身,連牛頭馬面也不敢近你?這三個月來想必你是日日夜夜守在孫姑娘身邊,否則她的魂魄早已歸西,怎能還活到現下。」
無赦目不轉瞬的瞧著他。這個男人絕非常人,氣度泱泱不說,眼眸間總有一股與眾醒神似的靜默安詳氣質,然而眾醒渾身較多了慈悲之色……是來自於同一個地方嗎?
眾醒的呼吸細碎紊亂,他的心一抽,連再自然不過的呼吸她都顯得難以承受,她還能活多久?他還能護她多久?
「你來,是來救人?」無赦試探地問,身軀已顯僵硬,待等他回答之後,他便要決定下一步。姓冷的若是來救人,也就罷了,若是來帶走她,也就不要怪他痛下殺手了。
一個絕望的男人還能奢求他有什麼理智!
「無赦,不要。」眾醒低語。渾身像在受焚燒之苦。是死期到了吧?已經接不下去了。
冷豫天微笑。「我來,當然是來救人。」
「你能救?」無赦大喜過望。
「正是。」他將語氣拖拉得長長,似要吊胃口。「我啊,當日也往西方而行,正是希望能盡綿薄之力救孫姑娘,雖然機會微乎其微,不過,好歹也讓我謀上一線生機……」
「閒話少說,你要怎麼救?」
「這麼凶?」冷豫天溫吞吞的說道:「這豈是對待恩人的態度。罷了,為免成你刀下冤魂,我還是直說吧。不過好歹我也辛辛苦苦的流浪在外,四處尋找救命之道,你也該謝我一聲……」見無赦眼裡殺氣已起,他連忙歸回正題,問:「你可曾聽過借壽。」
「借壽?」無赦懷疑的注視他。「借壽之說,從未有人證實過,你懂嗎?」是料到他非普通人,但也沒想到他會有這種詭異奇能。
「多少懂這麼一點。」
「好,那就快將我的壽命借給眾醒。」
冷豫天白了他一眼。「哪有這麼容易,說借就借嗎?你是凡人,如何借壽。」
「你在耍我?」怒眉橫生,若不是讓眾醒緊緊抓住,早就讓他一掌斃命。
「不,我怎敢耍你。借壽要天時地利人和相配:天時地利易找,但被借壽之人可不能隨便找個普通人啊。」
「不能普通人?那……孫眾善?她便行了吧?」
冷豫天哈哈一笑。「你當一般人壽命多少?你又想借多少?借個十年、二十年,轉眼便老,誰會出借?何況孫眾善不過是一般人,怎能向她借?」
「我管向誰借!旁人早死晚死干我何事!我只要眾醒活下去!」哪怕死了難以計數的人,他都無謂。
「無赦。」眾醒蹙起細緻的眉,低叱道:「別這樣說。」
冷豫天眨了眨眼,說道:「其實呢,我已有人選,她的壽命綿綿又非凡人,只要我開口。她必會借壽。」
「那還不快做!」
冷豫天緩緩搖了搖頭。「要借壽也要孫小姐同意。她原就命數已盡,早該回歸屬於她的地方,借壽是違背天道,就算活了下來,也不會是個健健康康的孫眾醒。」
無赦聞言一震!病痛纏身對她已是相當痛苦的事了,若要纏上一輩子……他是自私,寧願她活下來陪著他,也不願她離去。
「眾醒。」他深切的低喊,輕搖她的肩。「我會窮極一生愛你、護你……」真要她留下嗎?她是這般的痛苦,連他也能感受那樣的心痛,可是捨不掉,就算砍了他的四肢、殺了他的人,要她的心永遠捨不得放。
「你留下吧。」他在她耳畔低喃:「即使留下你,讓你終日受病痛折磨,即使我因此而心如刀割,我還是要你留下,我要你陪著我一生一世。」
「死亡並不代表最終。」冷豫天的聲音響起,「你走這一遭,熬過了,回去你該屬的地方,從此以後不再有七情六慾之苦。」
無赦攸地轉頭瞪他,冷豫天聳了聳屑。「我得讓她分清楚留下性命與死亡之間的差別。她生性淡泊,現下雖有情愛纏身,但只要她揮刀割捨,終究這人世間的事對她來說不過是過往雲煙。」
眾醒呆了呆,恍憾裡夢中無數的無赦與她之後的歸依之處閃過腦際。死了,她不再痛苦,永遠安詳自在。
「眾醒!」無赦緊抱住她,凌亂的幾撮過長髮絲垂在她臉上,他怒言:「我不放手!我絕不放手!就算你嘔血將血嘔盡了,就算我立時死去,我也不再放手了!放了手,我一輩子也不原諒我自己!」他忽地軟言軟語:「眾醒,我承認我是個惡人,你不是想要改變我、守著我不再讓我為惡嗎?要花短時間改變我,並非易事,你留下來吧,留下來花一輩子的時間改變我吧,好不好?我愛你啊!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移不開視線了!眾醒!我不管你是否一輩子都得躺在病床上,我就只要你了!沒有你,我寧一生永墮罪海!」
他在顫抖了……也許是她在抖。她淚流不止,渾身極端的難受,先前走回這軀殼中,已費盡千萬氣力。如果說,真有借壽之說,而她也借來了壽命,卻得飽受這樣的痛苦……一想起將來得日日夜夜受此苦,心頭就忍不住的害怕,可是……可是……
「我……我……」細瘦的手臂舉起,他急忙抓住。腦海中每個朝代的無赦鮮明的烙在腦中久久不去。那是每個轉世間的無赦,如果她走了,今生的無赦又會變得如何?
她注視著他,輕聲許下承諾:「我不離開,我絕不離開。」他的溫柔只對她,如果她走了,他要如何自處?
無赦欣喜若狂,狠狠的摟緊她,幾乎壓碎了她。「你不離開,就陪著我。我們隱居山林,沒有旁人,就我們兩個,一生一世。」
「嗯。」唇畔露出淡淡的笑花。「就我們兩個,沒有旁人的招惹,你也不再傷人,好嗎?」
「我不傷人,我絕不再傷人,眾醒,眾醒。」他低喃,合上激睜,眼眸裡是淡淡的濕潤。只要她能留下,只要能相伴一生,就算別人拿刀砍他,他都心甘情願。眾醒微微輕歎,身子如萬針鑽刺,她的視線落到了冷豫天的臉上。
他的眼像在問:這就是你要的嗎?捨棄了那個無慾無求的天境?
她但笑不語。夢中的天境永遠在心中,並未捨棄過。她想要陪著無赦,不單只是他一身的罪孽,還因為其它理由啊。
≒ ≒ ≒ ≒ ≒
那是一個詭譎邪魅的少女。
身穿粗衣,一頭及地的黑髮隨意的束了起來,臉蛋是邪媚而冷然,眸子是銀色的,正直視他而來。
對於這樣妖媚花嬌的少女,無赦未有興趣,也不曾停下腳步,直接轉身向冷豫天走去。
「你來了。」冷豫天瞥了他一眼。「屋內可安置好了?」
無赦應了聲,瞧見供桌在庭中,三柱香煙梟梟,直線飄上天。月夜當空,看似平靜,卻帶股陰森氣息。
「若不成功,就算你是天人轉世,我也會親手殺了你。」
冷豫天看著他毫無表情的威脅,搖首歎息。「孫姑娘跟在你身邊多月,仍然無變你骨子裡天生的壞胚。你若再造殺孽,恐怕對孫姑娘有害……你要借多少壽十年?二十年?」
「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在生死薄上,我壽終正寢時,她也得跟著我走。」
「那可不少呢。」
他冷嗤了一聲。「你大費周章,為眾醒延續性命,絕不會沒有代價,你打算要跟我討什麼?」
「這點你也猜到了?」冷豫天微笑。「你願意給我什麼呢?」
「隨你。你要什麼就拿去。」
「就算你眼瞎了、耳聾了、雙手無用、雙足不能行走,你也願意?」
「隨你拿,就算我眼睛看不見了、耳朵聽不到了,沒了雙臂、沒了雙腳,我還是要她陪著我一生一世。」
冷豫天雖在笑,眼中卻無感情,朝他比了比手勢。「你跪下吧,向上蒼祈求你的願望。」點了一柱香交由他。
「上蒼?真有上蒼嗎?」即使存疑,無赦仍舊撩開衫角,跪在地上,高舉柱香,怒聲而言:「倘若真有上蒼,那麼我要告訴你,你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以。」他的臉龐冷冷地,黑潭似的眼幢燃起一簇火焰,是絕望,也是僅存的希望。
「我可以不視人命為螻蟻,我也可以去扶持那些卑賤的百姓,只要你讓她活下去,只要你讓她延長壽命,我可以任你為所欲為,你要什麼都可以拿去!」
「連讓你一生無子續香火也可以?」冷豫天在旁詢問,不對他的大放厥詞有任何批評。
「我不愛孩子,要他做啥?」
「你果然無情。」冷豫天歎了口氣,按著那一柱香插到香爐之中。「你連有沒有孩子承續你的血脈你都不在意了,這一生怕也只有孫姑娘能讓你向善了。」惡意的微笑在他嘴角掀起。「就算成了親,你是她的夫,她是你的妻,你也永遠碰不到她,這也行?」
無赦一愕,瞪向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很簡單啊,我想你也發現了,你一接近孫姑娘,她不就受不了嗎?你以為借壽之後又有何差別?我延長她的壽命,但那不表示她的身子就會換一個,你作惡太多,渾身充滿血腥味,她本就不能忍受,你想要她,就得罔顧她的性命,你要或不要?」
「為什麼?」無赦厲言道:「為什麼我就碰不得她?我與她都是人,我要她當我的女人,為什麼還不能碰她?」
「因為她亦非凡胎。」
睛天霹靂打在他身上,讓他的臉上一白。
他的眼瞪著前方,雙拳緊握。心裡早有幾分底了,但乍聽之下,仍無法承受。良久,他咬牙道:「我管她是不是凡胎!我管她是不是女菩薩!我只要她活下來,一生無子也就算了,一輩子碰不得她我也認了,我還是要她陪著我,我要她一生一世,倘若真有輪迴,我要追著她共赴輪迴,生生世世的。」他撇開頭跨步走離,走過那名少女,回到屋子裡。
那少女睨了他一眼,走上前,冷然的銀眸在看向冷豫天時,充滿質疑。「你沒告訴我你是要救一個女人。為什麼要求?她是你喜歡的女人?如果你喜歡她,我不救。」
「不,她不是。」彷彿對少女的咄咄逼人習以為常。「她只是一個命數已盡的女人,原本她早該回歸屬於她的地方,他們之間的緣分只在十年前白馬寺那場大火時便已用盡……」為何還會往十年後相遇?他始終未解。是因為無赦的心念所致,讓他們兩人的命盤亂了?「如今原本的命盤已亂,她留下來,一身已沾情愛,能不能讓他這個大魔頭向善是未知數……」他歎了口氣。
少女忽從他身後用力環抱住他。
「挽淚。」
「她跟你是來自同一個鬼地方,是不?為什麼她能為愛拋棄當神仙的機會,你卻不能?」
「不要胡鬧,挽淚。」他將她的雙手硬拉開,一貫溫和的說道:「該開始了,你收斂心神,跪於此地吧。」
幽幽怨恨流露在銀眸裡。「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你要我死,我也毫無怨由,但你卻如此無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想我嗎?會嗎?會嗎?」
「會。」他漫不經心的說道:「我會想你。」
往往最具博愛之人,反倒更顯無情。他的大愛也給了世人,卻對愛他之人無情,這句話用在他身上當真無愧。銀眸瞇了起,久久不再言語。
≒ ≒ ≒ ≒ ≒
屋內,每一寸地都灑滿了麵粉,無赦跨進屋內,小心避開。
「眾醒?」眼前一亮!
眾醒原本坐著閉眼休息,聞言張開眼,怯怯的笑了,「方纔要不是小福一直陪著我聊天,我差點要睡了呢。」頓了頓,說:「無赦,不論今日是成是敗,我想離開此鎮時,將小福留給眾善或者讓她回老家,好嗎?」她怕她一死,無赦會禍及身邊之人。
「你決定就好。」他走到床沿,迷戀的瞧著她一身紅衣。「今晚,算是咱們的成親日。」他低喃,輕輕讓她躺下。他和衣睡在外側,雙臂圈住她的身子。
月色從窗外照進,顯得詭異萬分。外頭是冷豫天在作法,屋內他要助他這罪孽之身護住她的神魂。
「成親日?」她躺在床的內側。大紅衫子是臨時買來的,有些褶,但仍添幾分嬌艷,一頭長髮披在身後,整個人捲縮在他懷裡。
「是啊,我不是說要娶你為妻嗎?」話雖在說,卻耳聽八方。「今晚的借壽若成功,就是你的重生日了,我要在你重生之時,讓你成為我的妻子,眾醒,從此不再分離。」
「嗯……這樣好嗎?」沒有血色的唇輕吐:「這違背了天命、違背了自然法則。」
「你想要反悔?」
「不,我沒有。就算違背了天命、違背了自然……我還是想守在你的身邊。但是,若不成功,你得答應我,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難過。」她輕言道,似乎不抱多少希冀。
「胡說,怎會不成功呢。沒人能從我手裡帶走你,連牛頭馬面也不能。」冷豫天提過,借壽之時,他必須在場。
他是一個連牛頭馬面也懼三份的惡人,有他護住眾醒之身,會讓陰曹地府的使者尋不到她。但願那姓冷的說的是事實。
既然給了他希望,就不要讓它破滅。他想要跟她一生一世廝守白首,這樣的希望牢牢構築在心頭。倘若失敗了……倘若失敗了……他的本性會讓他有怎生的洩恨方式,他是明白的。
「不要死。」他自言自語:「你若死,我必要大鬧這世間。」懷中的人兒並未應聲,似是墜落半夢半醒之間。
忽地,遠方傳來狗吠。他的心在狂跳,是來了嗎?
真有牛頭馬面?
不自覺的將瘦弱的妻子擁得更緊,以身覆住她大半的身子。
是他錯聽了嗎?竟然由遠而近傳來了鐵鏈之聲。
迷濛的夜裡吹來絲絲涼意,他的額卻滑下了冷汗,他的長刀就放在床下。如果她真被帶走,管它是神是鬼,他第一個就不允。
屋子的門被吠開了,他的身後有人。
他的身軀攸地緊繃起來。不能回頭,不該回頭,他們看見眾醒了嗎?看見了嗎?
這一回,清楚的聽見鐵鏈聲來自於他身後,久久不離,像是在床畔來來去去好幾次。
懷裡的身子在輕顫,她也發現了嗎?他的下巴緊緊抵住她的頭,不讓她抬起臉瞧,怕嚇壞了她,也怕她被身後的鬼魂發現。
貼在他胸前的心手冰涼透徹,幾乎濕了一片。她的眸子半垂,介於清醒與昏睡之間。
神魂彷彿似飄非飄,起先受困於無赦的束縛中,而後不由自主的飄離了自己的身軀,飄向不知名之處……她想要尋找他,眼前卻出現了牛頭馬面。
她一驚,嚇得不敢亂加動彈。以往是不怕死,是無牽無掛,如今她怕死,是為他。
牛頭馬面彷彿沒有瞧見她在這裡,不住地來回走著,像在找什麼,卻又一臉驚懼。
過了會兒,一名少女出現在她夢裡。隱約的,她明白了這是借壽給她的少女。看不清楚少女的容貌,只覺她的感覺很像邪氣十足的無赦,卻有些許不同……她為何會出現在夢裡?
她的銀眸流瀉濃濃的悲哀與怨恨,她的雙手雙腳似乎繫著什麼……啊,是那日錯身而過的少女,她的怨好悲,流進了她的心裡,讓她渾身打顫。
彷彿過了好幾時辰,窗外昏暗的天起了淡淡的霧氣,身後的鐵鏈聲逐漸離開屋內,在外頭打繞了好幾次,終至消失不見。
「無赦……」微弱的聲音從他懷裡響起,
「噓,不要說話。」他耳語,緊緊的擁緊她,
「走了……都走了……」
「他們走了?」無赦先是錯愕,而後大喜,她還活著,那表示借壽之舉成了?
「嗯……我方才像在夢裡……」在他鬆了力量後,她抬起臉,充滿迷惑。
「夢裡?你瞧見了什麼?」雙手微顫的扶著她起身。她的身子依舊柔弱到幾乎一吹就走,真是延長了她的壽命嗎?他的眼瞥到灑了麵粉的地上有極淡的腳印。他一震,腳印是兩對,雜亂的踏著,卻始終離床邊有段小距離。
他的身體真能擋住地府之人?
眾醒迷惑了會,輕聲道:「我就站在那裡好久。連動也不敢動,沒人發覺我……有個銀眸少女在快天亮的時候被帶走了……」心有些凌亂。不對啊,不該是如此,即使是借壽,牛頭馬面也不至於將那少女帶走啊。
當時她看著那少女像是故意取代她的身份,自願走赴黃泉之路。她想要追上去救她,卻雙腳生了根,全身一顫,感覺到無赦緊緊抱住她不放。
「我……我想出去瞧瞧。」
無赦看了她一會兒,又遲疑半晌,確定屋外真的沒有鐵鏈聲,便答道:「好,」一抄手將床底的長刀握在手中,小心抱起她住屋外走。
屋外除了供桌,空無一人。
無赦瞇起眼。「冷豫天呢?為什麼人不見了?」他在意的不是人在不在,而是他要肯定的答覆。他低頭看她依舊雪白的臉上仍有病容,沒有姓冷的答覆,他心難安。
「冷二爺是去追那少女了吧,但願及時救回來才好……」
「借壽真的成了嗎?」他問,目光停在已燃盡的香燭上,黃紙亦燒盡,看上去並無任何不妥之處。他放下她,細細觀望她的印堂,已無黑氣,她給他的感覺也沒了死氣,他略略鬆了口氣,用力抱住她。
「眾醒,你當真活下來了。」就算將來下地獄,要受刀山油鍋之苦,他也不以為意,只要她活下來。
「嗯。」淺淺的彎眉笑著,暫時將那少女拋諸腦後,說道:「我活下來了,就陪著你一生一世,不管貧賤、不管你是否為惡,我只是要告訴你,倘若你為惡,我就會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的。」
「會有多難過?」他取笑道。
她想了一會兒,溫和答道:「會像你為我的病痛難過一般。」
修長的睫毛半垂,輕輕在她額上印一個吻。「那可真是連千刀萬別的痛也不及萬分之一了。」頓了頓,忽而想到既有供桌,既是上蒼救了眾醒,那麼乾脆以天為憑、地為證,在今晚讓她成為自己的妻,讓她一生一世都烙了他的印。
拉了她跪在地上。「我這一輩子只向天跪這麼兩次。」
「無赦?」不明他意,仍跟著他跪下。
「黃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斷指無赦今娶孫眾醒為妻,從此以後,我就是她的夫,她是我的妻,我甘願為她放下屠刀,不再為惡,我甘願終生茹素,重新積下功德,只為孫眾醒。」我管她是什麼女菩薩,就算她是天上仙女轉世,也不會放開她,就此生生世世兩相依,他在心頭補述了這一段。
先是孫眾善,後有冷豫天,雖皆有點明,但也能猜出她這樣的慈悲心腸豈是一般百姓所會有的。以住便隱約覺得她是個異常的好人,好到不可思議、無慾無求,讓他害怕遲早她會看破紅塵。所幸,她有幾分的愛憐他,甘心待在他身邊。不放手,再也不放手,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這一生也不放手了。
她微微一笑,雙眸充滿柔情,合掌道:「黃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孫眾醒今嫁無赦為妻,從此以後,夫妻相扶相持,相守不分籬,但願一生平凡,積功德償還過去種種錯,不再有血腥。」她忽地低喘了幾口,身子傾靠向他。
「怎麼啦?」他一驚,連忙將她抱住。
「沒事,沒事,我只是有點累了。」
他暗呼了口氣,擠出笑。「你折騰了大半夜,自然是累了。」對她延長壽命的事實,仍有不真實感。將她抱了起來,步往屋子。
賴在他的胸前,她虛弱的合上眼,低語:「無赦,但願冷二爺能及時救回那姑娘。」
他無奈一笑。「你還是慈悲心腸。」就算成了親,她還是有一顆善良過度的心。即使明知她是愛憐他的,但,在她心中,他究竟佔了多少份量?比得過她那顆與生俱來的菩薩心嗎?
≒ ≒ ≒ ≒ ≒
沉睡到正午,他忽而驚醒。驚醒不是因人聲,而是煙火味。他懷裡尚躺著眾醒,兩人熬了一夜,和衣而眠。終於得到她的人,讓他一時鬆懈,竟睡足好幾個時辰。
他翻身而起,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煙火味微微薰鼻,有抹黑煙飄近,他一怔,「眾醒,起來!」
疲累萬分的眾醒張開眼,撐起虛弱的身子,「怎麼了……」
未等她說完,他摟抱她的腰,抄起長刀,疾步向外。外頭,青慈、青仁及小福迎面而來,嚇叫道:
「爺,失火了。外頭失火了,咱們快走吧,我怕再不走,火勢延燒到這兒就來不及啦。」
「是哪兒失火?」飛步奔出屋外,外頭不遠黑煙濃飛。
「是寺廟!」眾醒脫口驚道。黑眼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甚大的火勢撩燒,火星四竄,百姓逃走。「廟裡人都逃了嗎?」
「怎麼逃?突來大火,聽說好幾人在掙逃之時活活被踩死!爺,快走吧!」
大火吞噬了寺廟大部分,開始往四周延燒,人來人住,聽見的是慘叫,混著生人與枉死之魂魄。
眾醒不由自主的倒抽口氣,掩嘴顫抖。
「眾醒,你怎麼了?」
「不能救嗎?」她抬起臉,身子骨微寒,耳畔是人臨死前的叫聲,好慘。
「要怎麼救?救不了了。」無赦冷言道,對這場大火並無任何感覺。
「可是,可是……」全身在抽搐,冷汗冒出。
「啊,孫姑娘的妹子住的地方也近寺廟,孫姑娘是擔心他們嗎?」
無赦的臉龐冷硬下來。瞧她迷憫的模樣,壓根沒記得孫眾善住在寺廟附近,那麼她害怕擔心什麼?害怕擔心眾人?
「爺,快走吧……又是蓮花香味,好濃……」青慈忽地道。
無赦一怔!鼻間仍只有濃烈煙味。看向眾醒,她似是神智不清的往前走去,他拉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裡?」
「火裡也許還有生者啊……」她恍憾道,眼睛不由自主的瞧向大火。大火愈燒愈熾,擴張的速度十分快,附近濃煙愈發的嗆鼻。
最忌看她又露菩薩心腸,他忽感心一涼,咬牙道:「我們得離開了,再過不久,連這裡也遭災。這也好,我們本來就要離開,另覓隱居之所,這裡燒成灰燼,也不干咱們的事。」
「不不不……咱們怎能就這樣放下呢?」眾醒又痛又難過的環抱自己,低語:
「不救他們,我怎能離開?」她的身軀像火燒,耳畔慘叫不斷。
「你要怎麼救他們,眾醒!」無赦抱住她的腰,想要拖她走,卻發現她開始在掙開他的力道。
他的心攸地沉到谷底。這就是地無意間的表態?正因無意,所以真實。
「爺,得走了,不走來不及了!」
回憶過往總總,昨晚成親時的甜蜜猶在心頭,那時尚私許諾言,若是能相愛白首,永不再傷人。
相愛?他是愛她啊,愛得入骨、愛得心痛,這一輩子就只愛她了,天地之間再無比她更重要的人,甚至她的命都遠勝於自己的,但她呢?
她的眼裡再怎麼有他,卻仍抵不過千千萬萬的眾生。這就是一個身為菩薩心的女人所無法割捨的?寧捨他,也要救這些愚民?
「眾醒,你是不走?」他咬牙問。
「我……」死魂在呼喚她,她茫茫然的跨向大火一步,低語:「我怎能走?我怎能捨棄他們而一走了之?」
「就算成了親,你依舊將眾人擺在你心底最重要的那一處嗎?」他的聲音流露出心灰意冷,勾起了她的注意,恍憾的眼瞧向他。他在笑,卻是苦澀的笑。「就算我為你付出性命,就算我將自己的心掏出,就算你甘願延壽,但在你眼裡,我還是比不過其他人……」
「無赦——」不,不是這樣的。向他走了一步,他卻寒心的住後退。
他的雙目是絕望,他所有的愛、所有的期望被澆熄了。「就算我要到你的人、要到你的一生一世、要到你部分的心,那又有什麼用?你的愛呢?你真的愛我嗎?我是個惡人,不是嗎?在你的心裡,究竟是以女人愛我多點,或是菩薩心愛我多一點呢?」他的臉龐忽地憤恨起來,怒道:
「我要一顆菩薩心做什麼?我還在執著什麼?我還在奢求什麼?」他又笑,哭得淒厲,瞇起了眼注視著她,將她深深烙在他的心底。再啟口的語氣已平穩而無情許多。
「你要救人,我卻捨不得你赴死;我要帶你走,你也不肯離開,寧願與旁人共死。好,我就代你救人,為你積下這最後的陰德。我只是一個惡人,也許死了對你最好……你放心,我的壽命本就綿綿長長,你不會恨著我死,這是我心甘情願自赴死亡……我們相識在寺廟大火裡,它終究……還是帶走你的心……從此以後,你……照顧自己吧,」再瞅了她一眼,轉身疾步走向大火。
「無赦,不要啊!」眾醒槍蹌跌的奔了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卻被他狠狠的揮了開,慘跌在地,再要爬起追上,已見他走進大火之中。
她猛然抽口氣。「無赦!」心碎成千千萬萬片。
「小姐!」小福叫道。
「孫姑娘,你要做什麼?你一進去必死無疑啊!」回過神的青慈連忙抓住她又爬起的身子。
淚水不知不覺的滑落。她看著大火焚燒了他的背影,心思亂成一團,糾結難受那樣的痛苦比起徘徊生死間更讓人難以忍受,猶如萬箭穿心,他的赴死讓她極欲發狂。
她怔忡的喃喃自言:「我若不愛你,又為何要跟你成親?若不愛你,我又豈會與你長相廝守?」緩慢地,她轉過身,一一瞧了青慈、青仁跟小福一眼。「現下,我還要什麼菩薩心」
她的唇畔溢起笑,淚流滿面。「當年,如果在那場大火之後,我能跟著你一塊走,今天你也不會成了這樣的人;當年,我跟著你進大火裡救人,抱的是慈悲心腸。而現在……那算什麼呢?我要它還有什麼用?我為了你,捨棄眾人,不是慈悲而是我的自私。」要她獨自活在世間,縱然能行善,對她卻是萬般的痛苦。他太狠心,難道不知道她心中的天秤早為他崩潰了嗎?
破廟裡,她要他逃命,罔顧了殺人償命的道理,難道他不知為什麼嗎?再多的人,再多的壽命也抵不上他啊。過往雲煙一一浮現。他待她的好、待她的愛,讓她刻骨銘心,難以忘懷。他若死了,她還活著,世間一切又有何意義?上天要她走來這一遭,也許是為盡她所能普救眾生,然而她卻寧願選擇了和他生死與共。
人活相依,人死,魂亦然。
「孫姑娘,你……你要做什麼?」青慈與青仁脫口問道,小福早嚇得無法動彈。
她起身,回頭綻了個溫暖的笑。「保重了。」如今不再難過,因為心意已定。眾生比起他來,她寧捨眾人。
而後,她轉身投進大火之中,不曾再回過頭。
大火焚燒了七天七夜,無數的生魂盡毀於此。幾年後,有人傳說寺廟有靈,燒死萬惡的斷指無赦,陪葬了諸多人命也值得。於是重建寺廟,大開香火,此後來往香客絡繹不絕,每有惡人現世,乃來此拜佛以救眾生。
「可笑愚民,不靠己,盡求佛。」青慈嗤道。從此以後,他與青仁路過寺廟而不進,見佛而不參拜。
漫漫歲月流轉,人世間卻少再有人聞到那股蓮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