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安靜地看會兒書。」
「那好,你看書,我不打擾你。」
掩上門,羿江愁放輕腳步退了出去。一個月前,望斷雲咳疾發作,幾乎斷魂。當時長安陳三位最有名望的大夫都歎了起搖了頭,偏偏他不信,就是要當回「活神仙」。他真的成了活神仙,翻遍藥典,拿著金牌去宮中討藥,硬生升降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雖時撿會一條小命,也動了本源,直到現在她還躺在床榻上,下不了地。
恢復知覺後,原本就冷淡的她變得更冷漠。她堅決留在了西洲居,還讓他將她身邊的東西拿去典當,除了一些需要的衣衫、用品、琴棋書畫什麼的留了下來,其餘的一概不留。這一典當,竟典出幾萬兩銀子來,而拿到銀子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築牆。
她在西洲居和望家其他房舍間築起了一道厚厚的牆,沒等大夥兒弄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又不知動用了什麼力量,讓來探病的武後回宮後在皇上耳邊叨擾了一番,隔日由皇上親自下命:從此後望家的事與斷雲再不相干。
前些日子,二夫人他們還時不時地過來瞧瞧,這會兒怕是沒這個閒情逸致了。范成和肖勝堅不過才接掌一個月的時間,望家已經有十四家商行出了大問題,更有部分下屬商行自立出去,不服從當家之令。一時間,米鹽漲價,航運不通,各處百姓叫苦連天,望家的夥計不能按時拿到工錢,更是抱怨連連。
因為這些,長安城關於「閻羅望」的流言又再度興起——
「想當初望家二小姐當家的時候可從沒出過這些個問題,哪有到月不給的工錢的理兒,她那會兒不僅工錢不愁,過節過年還有紅包呢!」
「就是就是!她在的時候也沒見米價這樣飛漲過。現在望家二夫人也不出來施米了,想來她也沒那份閒銀子、閒心。」
「你當現在的望家還是二小姐在時那麼風光?他們自己都折了本,沒了利錢,哪有那麼多的銀子來充善人。你沒見大小姐、三小姐都不怎麼出來了嗎?」
「這樣看來還是二小姐在時好,有『閻羅望著,小鬼、大鬼不敢出來騷亂我們老百姓哦!」
「可惜人家請了一個粗布丫頭,一個愣頭小廝,一對廚子夫婦,自己獨立門戶不再管事。要是望家那邊的人能再請她出來主持望家商行的事務就好了!」
這不!有人來請了。
「二夫人,你怎麼來了?」江愁一見二夫人,連忙讓了進去,「來看斷雲嗎?」
為了激起她的求生意志,為了救她,在她昏迷的那段時間,他曾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不斷地在她耳畔喊著「斷雲」這名字。從那時候起,他就習慣了喊她「斷雲」,再難改口。
二夫人揚著手中的絲絹答應著進去了,走到廂房門口,她卻又停住,臉上有些猶豫,「她……在睡嗎?」
江愁看看天色,「應該醒著吧!」他招呼了一聲粗布丫頭,叫她進去瞧瞧。粗布丫頭對「閻羅望」的傳言至今心存恐懼,每次走近斷雲總是戰戰兢兢的,不過這一個月下來,她發現主子除了不怎麼笑,卻也不是喜歡發脾氣的小姐,更不會出手打他們,算是個不錯的主子呢!
「小姐,那邊的二夫人過來了。」大概是隔著一堵牆的關係,他們這些做下人的習慣叫望家為「那邊」。
斷雲早就聽見了二娘的聲音,她也算到她會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才一個月的時間不是嗎?這樣就堅持不下去了?
「請她進來。」她手中的書又翻了兩頁,這才見二娘神色尷尬地晃了進來,坐在幾步外的圓凳上,她似乎很猶豫的樣子。目光停在書上,斷雲隨意說了一句:「如果是為了望家商行的事,就不要開口了。」
她已經知道了?難道說她不出門也已聽到了那些傳聞?二夫人抬頭望著江愁,他連忙搖搖手,「我什麼也沒告訴她,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合上書,斷雲倒是樂意為他們揭開謎底,「我說了,肖勝堅是個眼高手低的人,他管理商行能想到的辦法無非是跟他那幫所謂的文人墨客喝喝酒,互相吹捧吹捧,再巴結巴結官員。范成太容易相信人,一定會放任手下的人去獨立管理商行。這樣想來會出什麼事,不就很清楚了嗎?」
話閘一拉開,二夫人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勝堅他糊塗啊!他賄賂了市舶使官吏(唐朝時朝廷在廣州特別設立的行政機構,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設置的對外貿易官署),想獨攬南洋一帶的生意權,結果他賄賂的那個官吏跟另一個官吏有私結,便將這事給捅了出去,現在望家所有的船舶業已經被停,勝堅也被吏部拘去了。還有范成那孩子,將商行給那些小當家自行管理,也不知那些當家做了什麼手腳,居然不再屬於望家,成了他們自個兒的家產了。這可怎麼得了哦!」
斷雲的丹風眼閃爍著無所謂的光芒,「沒有什麼不得了,只要你們省著點用,死不了的。肖勝堅嘛!肯花點銀子,不會受什麼大罪。」
「斷雲,你好歹也是望家人,你再回去管理望家事務,好不好?」這才是二夫人此行的重要目的,「沒有了你,望家真的不行啊!」
「當今天子都已經開了金口,望家所有的事務與二小姐斷雲無關——我怎麼可能再回去?」簡而言之,就是她不會管。在心底,斷雲暗暗思忖著:武後娘娘,從今晚起望家再不是你枕上的一塊硬石了。
天下首富的望家勢力太過龐大,如果有兵馬想造反無疑可以借助望家的財力、勢力橫掃千軍。望家更可以通過米、鹽、煤、航運這些手段決定天下勝負的歸屬,或許當今天子沒有想得如此深遠,但是武後娘娘卻早已想到這危險的層面。不能強行罷了望家,所有只好走軟道。那塊金牌不僅是對斷雲才能的表彰,更是籠絡人心的一種手段。武後心裡清楚,天下首富的掌管者怎會糊塗?
然而,只要她離開大當家這個位置,雖然天下會亂上一陣子,但望家的勢力很快就會削弱,直至最後的瓦解,武後也可以安枕無憂。有了這層好處,當她提出要離開望家時,武後又怎會不幫忙?這其中的關係利弊,兩個女子心知肚明。
這所有的一切太過複雜,決不是二夫人這樣的女人家能夠瞭解的,斷雲也不想解釋。望家的輝煌到了頂,水滿則溢,月滿則虧,是該敗落的時候了。想著她這個被專門培養出來的繼承人終究還是沒能將望家的財富守下去,斷雲暗自笑著老頭子不知道此刻會不會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
二夫人抹了抹傷心的眼淚,「斷雲,你還在恨你爹,是不是?」
她皺著眉看她,這話怎說?
「你恨你爹只想著把你培養成望家首富的繼承人,而沒有好好疼你,對不對?」吸了吸鼻子,二夫人流淌著美人淚,「其實,你爹病著的時候,一直念著你。那個時候他生病,很想見你,你卻忙著處理生意上的事。他對我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或許不該將斷雲那孩子按照我的私念培養,她如果和依水、惜虹一樣過著小姐生活,對她……會不會更好點?』可見,他還是疼你的。」
斷雲點點頭,「是啊!他是疼我的,可那又如何?能改變什麼嗎?我娘死的時候他也很難過,可是娘不會活過來,他也不會只愛她一個。他對我感到遺憾並不能改變望斷雲的命運,我依然做了四年的『閻羅望』。他只是在死之前,想讓他自己心安一點罷了。」喘了一口氣,她有些累了,「二娘,如果你能拿出疼愛依水、惜虹的一半感情來疼我,你就會知道不回望家,不做天下財富的掌管者,不做回『閻羅望』將是對我最好的選擇。」
她的話太深奧,二夫人聽不懂,她只知道現在只有斷雲能救她的一個女婿和一個未來女婿,能救回她兩個女兒的幸福,能讓所有人像從前那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能讓她死後有臉去見地下的老爺。
「江愁……江愁,你勸勸斷雲啊!勸她回望家吧!」
沉默中,月白色的身影搖了搖頭,「對不起!二夫人,我不會勸斷雲做任何她不願意做的事,如果要我說,我不希望她回望家。」他不想再看到她為別人的生活忙碌,他不想她再累得倒下。
這些天陪著她,他才知道她對生活的要求有多低。粗茶淡飯,布衣棉被,木簪碎帶;手邊有書,枕邊有琴,閒時有棋。這樣的生活她已經很是享受,平靜得有如一汪清溪,緩緩流過逝去無聲。這樣的望斷雲或許少了一種霸氣的凜冽,卻多了一份平和的淡雅。
無論是怎樣的她,那都是她,他不想,也不捨得離開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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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了。」
「二娘走了?」
「嗯。」
「你也該離開了。
「噹」的一聲,羿江愁手一滑,瓷碗碎在了地上。他最怕的時刻終於還是來了,她逼著他離開,不留一點餘地。拿過另一個碗,他撥著飯,沉默中冒出一句:「我不走。」
望斷雲放下手中的棋譜,丹鳳眼直直地盯著他,「你已經不欠望家的債,你也不再是望家的僕役。這一個月多謝你照顧我,我會付你工錢的。」
「我不走。」他還是那句話。曾經,他堅持著主僕之別,今天他也要堅持他的感覺。
他一個儒生怎麼也學起了賴皮的勾當? 「你帶著五百兩黃金可以做很多事,那個什麼萍莎不是還在等你嗎?你去娶她,置幾畝地種藥材開藥鋪,做你的『活神仙』。有這麼多事可以做,幹嗎要待在我這西洲居?」
他聲音提高,「我不走。」
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趕他走,他居然膽敢反抗她?斷雲火大地叫了起來:「這是我的宅院,我不准你住在這裡!」她喚了丫頭,叫把江愁的東西全部扔出去。
丫頭和小廝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遵照主子的吩咐動開了。廂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冷眼對視,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
「我說了我不走。」
「我也說了你必須離開。」幽幽地歎了口氣,她別過臉去不看他,「你留在這裡算什麼?僕役嗎?」
他沉下聲:「僕役就僕役,即便是僕役我也要留下。」
他寧可做僕役也不肯用另一種身份留下來?如果他肯開口,她會把這西洲居分他一半。原本斷雲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醒來後看到他熬紅的雙眸。那一瞬間,所有下定決心不再妄動的感情又再次洶湧澎湃起來。她在塵世中,難逃塵緣糾結。
早上二娘過來,他說他不希望她回望家,她心裡清楚他是真的在為她著想,那份感動讓她差點把持不住,流露出感情。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再要求愛,她害怕等待。害怕像娘一樣,每天每天活在無止境的期盼與失望中,如果他不愛她,如果他說要離開,如果他遇到了他真正愛的人,她該怎麼辦?她還有勇氣再平淡地活在這西洲居中,做一個無慾無求、無愛無恨的女子嗎?不!她沒有。不敢有慾望,是害怕被塵世拋棄,害怕到頭來有的只是失望。不敢有愛恨,是因為脆弱的心禁不起傷害,乾脆了斷心之殘孽。
不想被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於是,斷雲開口說了驅逐愛的話:「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西洲居,你出去。」
他握緊雙拳站在原地,內心的情感與儒生的尊嚴相抗爭。為什麼?為什麼她可以出言讓肖勝堅入贅,命令范成娶她,卻連讓他留在她身邊做僕役的機會都不給他?他就這麼讓她討厭嗎?還是,在心裡,她始終把他當成了低她一等、永遠無法平視的奴僕?
甩開簾子,他大步出去,月白色的身影就此消失在門外。
坐在床榻上,一雙丹風眼失了神采。她就這樣呆坐了一個時辰,半晌方才支撐著下了榻,他走了嗎?
隔著門,她向外望去。他的身影停在迴廊上,身邊放著小包袱,是丫頭、小廝整理出來的行裝吧!他手裡握著無憂酒,月白的背影在月色下分外醒目。看著他一口緊跟著一口,像是要用酒洗刷心中的憂愁。
他有什麼憂愁?終於可以離開她不是應該很快樂才對嗎?洛陽的那個當家不是一直想將女兒萍莎嫁給他嗎?他去啊!去娶個賢妻做他的活神仙啊!幹嗎還要來打擾她的生活?
他手持碧蕭,樂聲揚起——蕭聲咽,一江愁水湧斷秦樓月。曲終當屬人散之時,拎起包袱,他將那五百兩黃金留在原地,帶著他那顆儒生的自尊心與西洲居作別。
他走了,斷雲扶著門的手滑了下去。她終於逃脫了娘的命運,這一生她不會再為誰等待,因為她連那個可以等待的人都已失去。
望斷江水幾多愁,幾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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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走。
羿江愁就坐在西洲居的外面,手中的碧蕭撐著下巴,他煩惱得頭都快破了。
心裡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再怎麼說我也是飽學儒士,這一生雖說志不在進學做官,好歹也要有點讀書人的骨氣,她都出言趕我了,哪還有再留下來的道理?
可是,真的要離開,明明腦袋都已經決定了,腿就是不聽使喚。腳粘在石階上,每下一步心都在抽動。那雙丹風眼忽閃忽閃地啄著他所有的感覺,連帶著將腳步也牽扯住了。
不知不覺間,他就在石階上坐了一整夜,直到朝陽升起,馬蹄聲近。隨著達達的馬蹄聲,他望了過去——
一匹黑色的駿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雖說近來世風爽朗,天子腳下卻也沒有讓男女共乘一馬的道理。到底是儒生之氣,江愁不禁多看了兩眼。他這一看,人家也看上他了。馬上公子一個翻身下來,手臂微攏,將姑娘家抱了下來,手法相當熟練。看樣子,最近一段時間是經常做這種事的。
老實說,這位公子顯得有點玩世不恭,嘴角邊還有絲浪蕩之氣,不過眉宇間卻有著別樣的器宇軒昂,很是讓人玩味。
玩味的還不止他呢?那位姑娘瞇縫著眼晃啁晃,直晃到江愁面前,猛地湊近,她停在了距離他兩寸的地方。和一個姑娘家隔著如此近相對,他還真有點不習慣,腳來不及後退,他只能將脖子盡可能向後仰,看上去像是得了落枕。
「這位姑娘……羿某與你素不相識,還請……還請自重。」
姑娘聽了沒反應,旁邊的公子不樂意了,呼啦啦扇子一翻,他嗓門大得吆喝起來:「你讓她往後退就說往後退,說得那麼文皺皺(縐縐)做什麼?」
文皺皺?江愁狐疑地瞪大了眼睛,這個「文皺皺」是個什麼東西?
姑娘將公子往後一推,不知道小聲說了什麼,江愁只見那人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馬邊。下一刻,好好的姑娘家又瞇著眼湊到了他跟前,「你自稱『羿某』,這麼說你就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
雙手抱拳,江愁禮數有佳, 「在下正是。」
等會兒!她說什麼?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是誰?誰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先弄清楚,她是誰?她怎麼知道斷雲?又怎麼知道羿江愁?再怎麼知道斷雲喜歡的是羿江愁?
「可否告知羿某姑娘芳名……」
她這邊沒開口,那邊有頭騾子叫喚上了:「喂!小子,我告訴你,你不要仗著自己『肚子上面那地方 (胸)有點墨』就想騙人家姑娘家,她會上當受騙,我可不會。」
「諸葛少,請你保持安靜,好嗎?」
姑娘家輕輕鬆鬆一句話讓「騾子」耷拉住了腦袋,她重新瞇眼衝著江愁笑了笑,「讓你見笑了,你不必在意他,倒是斷雲,你要好好對她哦!她可是我最喜歡的人,你不能欺負她。我們通信的時候她常常提起你的名字,她是那種對自己不在意的事情怎麼都可以,對自己喜歡的人卻分外小心的姑娘。聽說她離開望家了,我本來還有點不放心想進去看看她,看到你在這兒我就放心了,下次再進去看她吧!你就對她說:樓起來過,有機會請她去杭州諸葛府小聚。還要告訴她,我很想她,我會永遠把她放在心上。」
說完話,她瞇著眼走到馬跟前,對著一旁的公子喊了一句:「回去啦!」
「哦。」他答應著,像個馬伕似的將她抱上馬,恨恨地瞪了江愁一眼這才策馬離去。
他們來得突然,走得猛然,看得江愁一片惘然。
樓起?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樓起,和斷雲傳出有斷袖之癖的那個樓起?他房裡的小廝曾經說過每次來望府都會住斷雲房中,看人老是瞇瞇眼的那個樓起?斷雲會對她笑的那個樓起?斷雲特地放下所有的事跑去宜州看望的那個樓起?
這個樓起居然說什麼很想斷雲,還要永遠把斷雲放在心上?
江愁的腦袋「嗡」的一聲大了,他什麼也想不起來,轉身走進院子裡,直朝西洲居的東廂房走去。「嘩啦」一下子,他推開那扇門,裡面的人立刻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我不是說了不要打攪我嗎?羿江愁走了就走了,我都不難過你們緊張個什……」
丹鳳眼對上那抹月白色身影,再多的話也說不下去了。她怔怔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這個時候他為什麼會出現在西洲居,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本想把她和樓起之間的事問個清楚,可一看見她蒼白的面容,再多的話也哽在了喉中。大步上去,他放開那些個男女之別,手臂一伸將她抱在了懷中,直抱到床榻上,「你是小娃嗎?一會兒不盯著都不成,你的身體還未痊癒,都叫你臥床休息不要下地,你是不是又一夜未合眼?你以為你強撐著我就看不出來了?你臉色這麼差,藥喝了沒有?我讓丫頭把藥端來。」
失落的心找到了方位,斷雲忽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有一個人可以讓你等也是一件美妙的事,即便痛苦心裡卻明白:活著,是為了一份愛。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娘至死也不後悔嫁給老頭子,是因為愛嗎?是因為愛!愛讓人充滿勇氣,愛讓人無所畏懼,愛讓人勇往直前。為了愛,即使明知前路多險惡也在所不惜,這就是一份綻放的女兒心。
他回來了——失而復得,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即便是用強制手段;即便會讓他恨她;即便有一天他會離開,會愛上別人;即便有一天她要在漫無止境的等待中熬成白髮。這一刻,他回到了她的生命裡,此生貪戀於斯。
失而復得的感覺讓她激動得忘了老頭子的教誨,手心裡緊攥著他的衣袖,她抓住的是生命中惟一的愛,如水中浮木。
「你……你怎麼回來了?」
「我又沒有走,只是在門外坐了一夜。」她拉住他,他可怎麼讓丫頭煎藥啊?好吧!藥一會兒再喝,難得一次她這麼像個姑娘家跟他說話,他也不想錯過。而且,他是男人,他要有勇氣,在她昏迷的那幾日他就下定決心說什麼也不再離開她,決不能因為儒生的那麼點清高就再度錯失她,所以……
「我不能像對待肖勝堅、范成那樣命令你娶我,因為我很在乎你的感覺,我怕你會討厭我。所以我放你走了,我給了你機會,讓你離開我的生命去尋找你想要的生活。但是現在……現在是你主動回來的,所以……」
「所以我要留在你的身邊,僕役也好,家奴也罷。隨便是什麼,只要能留在你身邊陪著你。即便你真是閻羅王,我這個活神仙也奉陪到底。」她說她在乎他的感覺,單單只是這一句話,讓他從神仙變小鬼都沒問題,「如果你不希望我愛你,我就默默守著你;如果你不希望我做你相公,我就……」
丹鳳眼挑了上去,「你在說些什麼?誰說我不希望你愛我?誰又說我不希望你……你做……」她到底是個姑娘家,不好意思說下去了。他平日裡不是挺儒雅的嗎?今天怎麼大膽得什麼都敢說了?
「這麼說,你希望我愛你,你希望我娶你?」話一出口,江愁自覺失言,呆呆地坐在床榻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份靜默反倒有助於他們雙雙把事情從前到後想清楚。
明白了!兩個人都太過重視對方的感覺,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心情。誰都害怕將愛說出口會失去所愛,其實只是想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就是這般小心翼翼,他們才差點失去對方。只要跨出「等待」這一步,西洲居依然嘹亮著古老的西洲曲。
「你……」
「你……」
兩個同時開口,又同時靜默,像是隔了多年再見的故人,眼眸中糾結的感動不是用言語可以表達清楚的。
心中一片雜亂,掩在心口的那個疙瘩卻更加清晰地撩撥著江愁的情緒。難得今日他可以做到如此坦白,就不妨再坦白一次吧!
「我剛剛在門口的時候見到樓起了。」
斷雲的丹風眼一下子亮了起來,「樓起?樓起來了?她在哪兒?她過得好不好?我好想她,好想見到她。」
不會吧? 「難道你和樓起真的有那種關係?」
「那種關係是哪種關係?」堂堂天下財富的掌管者很難得地眼裡心中一片迷惘。
「就是那種那種關係啊!」
他湊到她耳邊小聲說著,下一刻厚厚的《莊子》砸到了他的頭上,人還是不能太坦白。
「還飽學儒生呢?你的想法真的很齬齪噯!我要重新考慮要不要嫁你為妻。」
「這麼說,你真的有考慮嘍?」他的聲音很興奮,被罵「齷齪」還一點都不在意,果然皮厚,「你不是一直想跟望家徹底地斷絕關係嗎?你想想看,只要嫁了我,你就不再是『望斷雲』了,你將成為『羿氏斷雲』,與望家再無瓜葛。」
她不屑地抬起了蒼白的小臉,「什麼『羿氏斷雲』?好難聽的名字!」說是這麼說,心動她還是有一點啦!
門內繼續為這個問題爭吵不休,門外的粗布丫頭、愣頭小廝和廚子夫婦卻笑得極其詭異。
不管怎麼說,長安城內「閻羅望」的第三次喜宴總算是有了那麼點頭緒。能娶下望家二小姐的人,絕對不是等閒之輩。除了「活神仙」,還有誰應付得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