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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香撩浪子 第四章 作者:於佳

  一個月之後的某天,在一片艷陽天裡,杭州城裡出現了這樣一幅引人浮想聯翩的畫面:一對男女騎在同一匹馬上,姑娘坐在男子的前方,男的也不管過路人的目光,賠著滿臉的笑容在女子的耳邊一遍一遍嘀咕著。

   等這匹馬停在了諸葛府門前,等男子抱著姑娘下了馬,等姑娘家愣頭愣腦地扎進宅院中,這樣的對話還在繼續。

   「阿起!阿起——」

   「別像打噴嚏一樣叫我的名字,煩死了!」樓起不耐煩地向書房走去,此刻只有書能讓她的心平靜下來。

   諸葛少不死心地追進了書房,「阿起,你還在生我的氣啊?」 

   「我哪兒敢?你武功那麼好,你是當年那個什麼武林盟主的師弟噯!你隨便給我一拳,我就死翹翹了,我還敢跟你動氣,又不是不想活了。」還說不生氣,火焰都燒到了半天高。

   想起這一個月發生的事,樓起就覺得肝脾炙熱——

   此行去莫邪山莊,到那兒她才知道,原來莫邪山莊有把干將神劍,號稱是「天下第一劍」。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位江海天盟主曾去剿滅薩滿教的真女,這一去就沒了影蹤。如今江湖上群龍無首,傳出只要有人能拿到「天下第一劍」,這個人就可以號令群雄。宛狂瀾請諸葛少前去,就是為了這件事。

   本來她還困惑,諸葛少就是一個經營茶樓、酒樓和青樓的商人,怎麼有辦法解決江湖上的事。最讓她覺得奇怪的是:諸葛少自從到了莫邪山莊就變得神神道道的,整天躲在草叢中、假山後面或是湖水旁邊喂蚊子。

   她哪裡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找人,找尋那位失蹤二十年的武林盟主——江海天,也就是他「豬少爺」的師兄!

   江海天他是沒見著,江海天的一雙兒女卻讓他挖了出來,樓起這才知道他這個紈褲子弟竟然是堂堂武林盟主的師弟,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她尚不可知,但她知道那飛來飛去的功夫根本就是輕功。他居然騙她!不!應該說是她樓起學識淺薄,才會真的相信某些人有特殊本領,可以像鳥兒一樣飛過來飛過去。

   回想起那天她跟那涼夏——她就是豬少爺的師兄江海天的女兒,將要成為豬少爺的朋友宛狂瀾的新娘——聊天的時候,她還稱讚人家「沒想到你也有鳥的本領,你也可以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翔,真羨慕你們這些有特異功能的人。」

   那涼夏先是一臉茫然地問她:「誰告訴你能飛來飛去是特異功能?」

   當她報上豬少爺的名字時,那涼夏足足笑了半個時辰,一邊笑得氣都接不上來,她一邊告訴樓起:「這不是什麼特異功能,這是輕功,輕功好的人可以一飛數丈之遠,你被諸葛少騙了啦!」

   她讓豬少爺給騙了!堂堂夫子被自己的學生給騙了!嗚嗚嗚——丟死人了!

   可憐她在莫邪山莊的這段日子裡還對這位笨學生升起那麼點好感,雖然只有那麼一瞇瞇,但他也不用這麼快就把那一瞇瞇的好感變成一桶桶被欺騙後的厭惡吧?氣糊塗的樓起拿著厚重的書敲上了自己的腦門,笨啊!她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被人耍得團團轉,還在那兒自以為是地搖頭晃腦,真是笨啊!

   或者,她生氣只是因為他騙了她,他沒有跟她說實話。她第一次如此信任,如此靠近一個人,而他卻騙了她。她真正不能接受的,只是這個原因?

   「你……你還好吧?」諸葛少不確定地垂下了頭瞅著她。剛剛還氣得臉都青了,一轉眼的功夫居然拿起書自己打自己,是不是他會武功這件事對她刺激太大,把她氣傻了?

   對啊!她幹嗎自己打自己?她可以打他啊!拿過家法棒,樓起不客氣地朝他揮了過去。諸葛家的家規:面對家法棒,諸葛家的子孫是不能閃躲的。直挺挺地站在那裡,諸葛少閉上眼等著挨打。

   等了又等,疼痛就是沒有如約傳來。他恍恍惚惚地睜開眼,家法棒丟在一邊,她老人家又看上書了。

   「你……你不生氣了,阿起?」

   「我幹嗎要生氣?我不氣!」只是她說出的話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我只是你的夫子,你只是我的學生。你騙我,我被你騙,是因為我笨我蠢,我的學識沒到家。所以啊!三個月的期限一到,我要繼續行我的路,看遍天下山川,曉遍天下事,才不會再被你這種人騙。」

   看著吧!三個月的期限一到,她就收拾包袱,帶上書去找望二小姐斷雲。如今斷雲已經離開望府,再也不是什麼天下首富,和她在一起樓起覺得更自在。她再也不會讓自己被他耍得團團轉,再也不會!

   她氣得臉都腫了,這可怎麼好啊?「這麼說,你還是在生氣啊!」諸葛少低聲下氣地湊近她想看個明白,他的心卻越來越糊塗。書獃子都說了三個月以後會離開諸葛府,他該高興才對啊!他緊張個什麼勁?

   樓起才不管他怎麼想,她在生氣,生氣的人最大。她拿出小姑娘的任性,用力把他向外推,「現在不是你上課的時間,你給我出去,我要看書,你出去啊!」

   「阿起!阿起,你說你不生氣了,我就出去。」浪蕩子的賴皮功在這會兒發作了。

   他以為他賴皮,她就怕他了?揚起手中的家法棒,樓起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出不出去?你出不出去?」家法棒成了打狗棒,他不出去她就把他打出去。

   諸葛少到底還是有點怕的,腳步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騰出的空間正好讓樓起把門關上。對著門外的他,她高聲念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看來她不僅喝醉的時候喜歡背誦《歸去來兮辭》,生氣的時候也喜歡歸啊去啊。這可讓咱們的豬少爺氣悶了,她就這麼喜歡陶淵明啊?

   無可奈何地轉身離去,他沒有聽到書房中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她的心緒難平:「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背不下去,怎麼也背不下去。以前她不高興的時候只要開始背古文,心情就能漸漸平復下來。可是,這一刻不行,怎麼也不行,她甚至連背都背不下去。

   為什麼?陶淵明,你回答我啊!

   陶淵明正在南山下種菊花呢!你還是自己解決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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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因為家法棒擋在中間就這樣沉寂下去,那這個人一定不是諸葛少。想他豬少爺橫行脂粉堆數十載,戰雖有不勝,卻不至於就這樣敗戰而逃。所以他一定要重新戰勝那個書獃子,看吧!

   其實……其實找那麼多理由幹嗎?他就是不想小瞇眼用那種討厭的眼神看他,女孩子嘛!幾千個女孩子還不都是一樣,阿起管這叫什麼?千篇一律?反正就是那意思,只要他哄哄她,逗逗她,他就不信她還忍心生他的氣。他是誰?他是豬……諸葛少爺噯!

   做好道具,諸葛少走到了書房門口。看了三個時辰的書,她不累,眼睛也該累了吧?

   為防門邊放著家法棒,他決定從窗戶進,師父教的武功竟在這種時候發揮作用。師父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不曉得會不會從墳墓裡爬出來廢了他的武功哦?管他那麼多,先把書獃子哄完,再到睡夢中哄師父吧!

   躡手躡腳地從半開的窗子裡跳進書房,用椅子遮住身體,伸長手臂他將畫上笑臉的大拇指橫到了她面前。「學生錯了,請師父原諒。」

   無須分辨,樓起立刻知道這個掛著笑臉的大拇指是屬於誰的。想也知道,只有那種在市井上混的浪蕩子會玩這種把戲。她該如何告訴他,她並不是在生他的氣,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不平靜的心情。

   回想自己出生這十七年以來,樓起從未像現在這麼依賴一個人,她怕……她怕再留下來,她將永遠無法達成自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決定。她怕自己會再次失去人生的目標,除了讀書她什麼也不會,不讀書,樓起還能做什麼?不做學問,樓起還是樓起嗎?

   「我都這樣了,你還不能原諒我啊?」諸葛少有點委屈,「我不就是沒事先告訴你我是武林盟主的師弟嘛!說與不說有什麼區別,我還是我,我還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浪蕩子,我還是你的學生啊!」

   其實諸葛少事先沒說是覺得沒有必要,他原本想著三個月以後她就要離開,他好歹也是個大男人,怎麼能讓一個比自己小八歲的女子教導來教導去呢!面且他怎麼知道他隨便說自己是鳥,她這個書獃子就當了真,還深信那個什麼疑。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竟然該死的在乎她的想法,她的感覺,她是否生他的氣。喂!她只是一個小瞇眼書獃子,她憑什麼讓他豬少爺為她操心?她配嗎?

   她配!因為是他給了她這樣的權利。

   有點洩氣地站起身,他狂放不羈地坐在她的對面。「好吧好吧!阿起你聽著,我現在把一切都告訴你。」

   她小瞇眼一挑,直勾勾地望著他,「你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他什麼時候又耍她了?樓起瞇著小眼警惕得弓起了背,像只被攻擊的貓。

   「你個女人怎麼這麼小心眼?我這不就準備說了嘛!」也不管桌上這杯茶是不是她喝過的,他端起來就灌了一大口。

   「大概我五歲的時候,爹為我請來了一位夫子。我知道爹的意思,我爺爺是做土匪的,後來從了善,開了一間酒樓。傳到我爹手上,生意是越做越好,越來越大,可我爹他識字不多,總覺得自己在達官貴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所以希望我這個兒子能有出息,能為他掙面子。」

   聽故事聽到興頭上,樓起忘了那番藏在心底的煩憂,「既然知道你為什麼不好好學?」

   「一開始的時候我也很聽爹的話,讀書、寫字都很用功。可我漸漸發現無論我怎麼用功,無論爹對那個夫子多麼客氣,那人始終看不起我們父子,他覺得我爹賺的都是骯髒錢,覺得爹沒學問、粗俗。」雖然那時候他還很小,但是爹被那位西席罵得抬不起頭來的場景,他這一輩子也忘不掉。

   「這人怎麼這樣?」樓起要以讀書人的身份怒斥那位沒水準的夫子,「世上不識字的人多了,如果凡是認得幾個字的人都像他這樣,那還了得?」

   了得不了得諸葛少不知道,年幼的他只知道要保護自己的爹爹不被壞人欺負,因為他自認比爹多認識幾個字。

   「有一次我又看到他在下人面前取笑我爹,我氣不過就拿彈弓打破了他的腦門。他離開我家後四處說諸葛家的少爺如何如何壞,以至於很長時間無論爹出多高的價錢都沒人敢來我家做西席。漸漸地我也皮了,成天在外面轉悠,這樣就遇上了我師父。」

   「你就這樣開始了你學武的道路?」這個「武」字又是她咬牙切齒咬出來的,舊恨在心中呢!

   諸葛少怎會聽不出來她話裡的彆扭,掏掏耳朵他全當聽不見。「當時師父他聽人說在杭州一帶看到了我師兄,所以就找了來。師兄沒見著,他人卻病了,就倒在我家開的酒樓裡。我也是圖個好玩,就找了大夫來瞧他。這一來二去,我們也熟了。後來他覺得找我師兄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所以想再收個徒弟,好把他的武功流傳下去。大概他覺得我身體條件還不錯,就收了我做關門弟子,而他之所以會教我武功,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希望我能在他百年之後幫他找到師兄。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一直到死他都非常堅信師兄一定還活在這世上,所以他才要我見到師兄後把那句話帶給他。」

   這一直是樓起最好奇的地方,「現在你不是找到你師兄江海天了嘛!他就是涼夏和賦秋的爹,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什麼不去見他,不把你師父的話帶給他?」

   玩著桌上的毛筆,諸葛少冷靜地問她:「你還記得涼夏和賦秋是怎麼形容他們的爹嗎?」

   「當然記得。」涼夏所形容的江海天實在是太有意思了,樓起想忘都很難,「涼夏說她爹成天嘮嘮叨叨,就跟老母雞一樣。他們姐弟倆有沒有吃好,有沒有穿暖,她娘有沒有休息好,有沒有進補都是他嘮叨的內容。而且,只要涼夏的娘瞪瞪眼,他就立馬嚇得直哆嗦,雙手捏著耳垂,嘴裡只會說一句話:『不准打臉。』還說他夫人擰他的耳朵,他連躲都不會。」

   「你知道師父口中的江海天是什麼樣的嗎?」諸葛少一字一字說給她聽,「師父說大師兄冷漠無情,寡言少語,他甚至不會笑,像一塊千年寒冰追求著武功的至高境界。他二十三歲上打敗數十名武林高手、前輩成為武林盟主,兩年的時間樹立了在江湖上的至尊地位,隨後獨自出動去驅除薩滿教的真女--也就是後來成為他夫人的那位女子。我不知道這過程中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故事,但師兄既然願意放下武林盟主的位置,被涼夏、賦秋還有他們的娘欺負得滿莊跑,可見他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他一本正經的面孔有點陌生,那不是她所熟悉的浪蕩子。「你不想打破他現在的生活對嗎?你師父要你帶給他的話和他現在的樣子完全不符,是不是?」

   歪著頭,他笑得有點壞,「阿起,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聰明?男人不喜歡太聰明的女人,小心你以後好不容易找個人嫁了出去,還會被休掉哦!」

   浪蕩子還是浪蕩子,諸葛少爺終究是豬少爺,一切都沒變,她倒是更喜歡這樣的他。不能說是喜歡,準確的說是習慣……對!就是習慣。

   「這麼說我猜對了?」

   點點頭,在她面前他不想隱瞞。「師父是江師兄的親爹,他要我帶給師兄的話只有一句:「就是死,江海天也要坐在武林盟主的位置上死。」——師父他對名利一向看得很重,我識字不多,這點還能看出來。」

   「我有點明白你的師兄以前為什麼會『冷漠無情,寡言少語,甚至不會笑』,我也有點明白他為什麼會選擇以失蹤的方式告別你們口中的江湖。」

   以前樓起曾經在書上看過對「江湖」的描述,她一直以為那是一個遙遠的地方。在那裡沒有朝廷的管轄,殺人也沒關係,誰把誰打倒,誰就是真理。人們不用勞作,沒有男女之別,大家可以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而且口袋裡永遠裝著滿滿的花不完的銀子。從莫邪山莊走了一圈回來,她更覺得其實江湖和朝廷很像,都是強者聚集的地方。誰有錢有權有勢,誰就是個中人物,誰就可以為所欲為。這種地方,她還是不去為妙。

   「你真的不再去見你的師兄了?」她無所謂,就怕他師父在地底下氣得冒煙。

   關於這個問題諸葛少考慮了很久,「涼夏說師兄他過得很快樂,比天底下大多數的男子生活得都更快樂。我也能想像師兄他每天忙著無字酒莊的事務,回去後和自己的娘子、孩子相聚的笑容。就是想到了這一點,我忽然覺得師父交給我的任務沒那麼重要了,心裡頓時放下了這個沉重的包袱。過段時間,等我閒下來了會去見見我的江師兄,不過我不是勸他去做回武林盟主,而是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快樂。」

   說起來奇怪,自從那天聽了涼夏描述師兄被「欺負」的幸福生活,再看到狂瀾被涼夏折騰得慘歪歪卻依然不改初衷,他的心中突然浮現起面前這雙小瞇眼,好像有根線繫在他們中間,解不開,理還亂,不知道這是一根什麼線。她學問那麼好,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算了!還是下次再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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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屁股搭在椅子上,諸葛少的腿蹺著桌子面,悠哉地晃著雙腿,他斜掃了她一眼,「我的故事都說完了,精不精彩啊?」

   樓起給予的評價是:「非常精彩,比一出傳奇劇還好看。」

   「既然你這麼滿意,是不是該說說你自己的故事?」他可是商人,商人從來不做虧本生意的。青樓女子賣笑,恩客你還不趕快掏銀子。

   「我……我沒什麼故事好說。」瞇著眼,樓起端起書想繼續看下去,「我的人生都是和書聯繫在一起,很枯燥很無聊,你不會想知道的。」

   「你不想說,那就讓我來說吧!」難得能有機會讓他這個浪蕩子來做表演,諸葛少這就上場了。

   「那天在莫邪山莊,涼夏用一塊純金打造的金牌打發了那幫名利熏心的江湖人士,我記得那塊金牌上面刻著一個『香』字。她說那是當今皇上、皇后御賜的金牌,同時賜予了她『天下奇女子』的稱號。憑著它,涼夏可以向武皇后要求必要的決斷權,也就是說它象徵著皇族的勢力。涼夏還說這種金牌共有三塊,你聽後喃喃自語了一番,後來我聽你說涼夏是三香中的『酒香』。當時我就在想,如果涼夏是』酒香『,那麼另外兩塊金牌在哪裡,另外二香又是何香?」

   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直到——

   「直到我們回來的路上你說要去看望家的二小姐望斷雲,我這才想起來,如果世間有三位奇女子,那望斷雲不用說,絕對是其中一位。我常年在生意場上打滾,久聞望斷雲的大名。傳說她從十四歲起執掌望家八字六十四商行,下屬分舵總計超過兩百家。不管這傳言是真是假,她一個姑娘家在四年的時間裡將望家勢力擴大一倍,讓『天下首富』的名號遍佈中原,這卻是大家親眼所見的事實。如果我猜得不錯,她就是三香中的『錢香』,她也有一塊和涼夏一樣的金牌。這樣看來,只剩下最後一塊金牌,最後一香……」

   不用他再多做推斷,樓起將一塊亮珵珵的金牌放在於他面前,「這是第三塊金牌,我是武皇后娘娘親賜的『天下奇女子』之一,也就是最後一香——書香。」

   早點招了不就好,他諸葛少雖然識字不多,可頭腦不笨,要不然也不可能把諸葛家的生意做得直上高樓。還記得樓起初次見涼夏的眼神就好像她們曾經在哪裡見過,隨後她又去見望家二小姐望斷雲。諸葛少再一聯想天下奇女子中的「奇」字,如果望斷雲的經商手段、那涼夏的釀酒術能稱作「奇」,那麼阿起的學識絕對也是一奇。只不過,他覺得她更奇的是迷糊,居然相信他擁有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的特異功能,整個一書獃子。

   不過他那點小聰明還是有想不通的事,「你都有皇上、皇后御賜的金牌,怎麼會跑我們家來當西席?」  搖晃著手中的金牌,樓起像在看著別人的東西。對著燭光,她的眼睛緩緩睜開,目光卻更加的迷惘。  「有一個家族,每代生下的女孩都要從小接受培養,培養成世間最有學識的女子,她要比天下大多數的男子都更有學問。然後,在這一代的女孩子中間挑出最優秀的那一個,送到宮中做女官。她要做公主的師傅,長年陪在公主身邊為公主熏染上良好的學識。等到公主成年出嫁後,當朝皇后會為公主的這個師傅在諸位王侯中挑選一人,將她嫁出去。迎娶她的這位王侯可以另娶他人為妻,兩個女人同時有著正妻身份,彼此間不分大小。

   「就這樣,這個比天底下大多男子都更有學問的女孩就這樣過完她的一生。這樣的命運在這個家族裡延續了八代,有八位女子重複著同樣的命運。這八個人中最長壽的一位活了二十九歲,最短命的在出嫁後半年內就病死了。當然,她們都享有等同皇族的葬禮,但是最高規格的棺木也同樣埋葬了她們追求幸福和快樂的權利。」

   諸葛少明白了,「你就是被選出來的第九代女官?」

   木然地點點頭,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份。「我們樓家這一代中共有十四位女孩子,最後我被選出做太平公主的師傅。不知道算不算幸運,皇后娘娘非常賞識我的才學,她賜給了我這塊金牌。那天我看書忘了時間,等到太監來催我的時候,涼夏和斷雲已經接了金牌離開宮中,我從偏角門邊看了她們一眼。望家商行經常為宮中置辦東西,我和斷雲經常能見到面,彼此間很是熟悉。這次去莫邪山莊是我第二次見到涼夏,所以覺得面熟,一時間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直到她亮出金牌,我這才回想起來。」

   原來她真的是公主的師傅啊?上一次諸葛少和她爭論的時候,她就說自己是公主的師傅,當時他壓根不信,沒想到這世上什麼怪事都有。不僅二十五歲的浪蕩子會找個十七歲的姑娘做夫子,這夫子還是公主的師傅。這麼說,他諸葛少和公主是同窗嘍?

   「可你怎麼能離開皇宮呢?我是說,你既然是公主的師傅怎麼隨隨便便就來到江南了呢?」

   「半年前太平公主出嫁了,我已經不再是她的師傅。」  聽她這麼說,他的心頓時亂了起來,「這麼說……這麼說你很快就要回到皇宮中,讓皇后娘娘為你挑一個肥頭大耳的王爺嫁了?」

   聽他的口氣怎麼好像是要把她這隻小綿羊丟進狼窩的感覺?樓起笑了笑,輕聲說道:「不!我不要成為第九個短命而不幸的女子,我不要這樣的命運再發生在我身上。公主出嫁後,皇后娘娘問我相中了哪位王侯,她說她要為我做主,我拿出金牌請她還我自由。我要讀遍天下書,行遍天下路,我不要被束縛。在我的懇切央求之下她答應了,所以我才能來到這杭州城,並且得以成為一個浪蕩子的女夫子。」

   說得人家還怪不好意思的,諸葛少撓了撓腦袋順勢岔開話題:「這麼說你還有家人?那你都不想回家看看嗎?」

   他輕易踩到了她的痛處,默默地搖著頭,樓起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摩著那塊給天下女子最高評價的金牌。「樓家的每個人都知道將女兒送到宮中做女官就是給她不幸的開始,但是每一代的長輩都拼著命地想把自己家的女孩送進宮中。樓家的規矩是,誰家的女兒被選進宮做女官,她的父親就成為整個家族的族長,享有全族人的尊重,可以擁有數不盡的財富和最高決策權。對他們來說,這代表著榮譽、金錢和權利。」

   諸葛少不屑地撇了撇嘴,「我怎麼感覺好像在賣女兒?」

   「你的形容真是一針見血。」

   又說他聽不懂的「四字真言」,他翻了一個白眼,「我要是你,我從小就不讀書,不做最優秀的那一個就沒人指望我進宮做女官了吧!」

   「你以為每個爹都跟你爹一樣好說話嗎?我們姐妹幾個要是不讀書就不給吃飯,書讀得不好吃飯的時候就得站著,背不出文章還會被打得很慘。」就是因為年少時的記憶太過深刻,所以她離開了宮中也不想回家,她不想自己好不容易爭回的命運再被利慾熏心的爹所擺佈。

   這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啊?諸葛少可是頭一次聽到,小時候他就是上房揭瓦,爹也就扯著嗓子喊兩句。老爹剛要開打他就跑,反正他也追不上他,或者他壓根沒認真地想打他?

   湊近她,他的語氣不乏可憐她的意思,「你小時候就這樣過的啊?那不是很慘很慘很慘?」

   「雖然慘,也不至於要用三個『很慘』來形容。」知道他可憐她,不用說這麼多遍,「其實我挺喜歡讀書的,讀書很有意思,能知道很多平常人不知道的東西。」

   瞧見了吧!這就是正宗書獃子的想法,「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擺弄著手裡的金牌,樓起皺起了眉頭,「以前在宮裡的時候,說是公主的師傅,其實公主根本不要我這個不懂得享樂的人跟著。她總是和達官貴人們玩著新奇的遊戲,我只要安靜地待在一邊就好。很多人慕我這個公主師傅、皇后器重的名聲而來,求我的字,聽我說文。其實他們只是在附庸風雅,想藉機討皇上、皇后的歡心。而真正有學問的人根本不把女子放在眼中,在他們看來,一個姑娘家懂得什麼,不過些須識得幾個字罷了。」

   這就是為什麼她那天見到滿口假學問的「白眼狼」會那麼生氣的緣故。放下手中的書,樓起難得一次可以和人說說心事,這個人竟然還是自己的學生。

   「我早就厭惡了這種生活,所以一得到皇后娘娘的首肯我就立刻出了宮。原本我是想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將書中所描繪的地方通通走一遍。可等我的腳落在真實的土地上我才發現,我所瞭解的世界太小,和書上所描繪得完全不一樣。可以讓我讀的書越來越少,我的生活好像完全失去了目標,我不知道風往哪個方向吹,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的眼舒緩地睜著,不似以往的小瞇眼,可她的眼神卻是撲朔迷離。和往常拿著家法棒吆喝他看書的女夫子,和那個蒙著雙眼感受春日的女子,和那個喝得醉醺醺嚷嚷著要他帶她去飛的女孩完全不同。失去了前進的動力與方向,就像一塊失了光澤的玉,少了那份迴盪在天地間的靈氣。

   有一個聲音在諸葛少的腦中迴盪,相比之下他更喜歡看見那個閃動著靈氣的小瞇眼。有一股衝動,他伸出手臂捉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為什麼存在於世間。」

   「你知道?」她尋尋覓覓找了這麼久的答案竟在他心中?

   「別小看我,雖然你認得的字比我多,學問比我高。但這世上,一樣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他得意洋洋地笑著,「你為什麼會存在於這世間,答案很簡單:為了拯救我這個不學無術的豬少爺啊!」

   壓根沒把他的話當真,樓起只是衝他展露了一朵微笑,「會使用『不學無術』這個成語,你的確有進步啊,豬少爺!」這世上有人自己稱自己是「豬」,他還真不是一般的浪蕩啊!

   她不信,那他就說到她信為止:「你想啊!在宮裡,公主有自己的夫子,你只是一縷熏香,把她熏得有幾分書香味,完全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品。可對我這個『豬少爺』來說就不同了,沒有你,我到現在都無法把自己的名字寫得端正,我也認不了那麼多字,讀那麼多文章,更不可能說出這麼多四個字四個字的真言。阿起你看,你在我身上的功效是不是很大?」

   這樣想想,樓起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學識原來還能管點用處。偏過頭,她瞇起眼看他,「你這樣說不後悔嗎?」

   「我為什麼要後悔?」他是男子漢大豆腐,他說出的話幹嗎要後悔?

   雙手環胸,她提醒起自己的學生:「在我決定當你的夫子時曾說過,若是三個月之後你一點長進都沒有,就算我教導不利,我沒有能力,我自動退出夫子的位子。我知道你不想有個十七歲的女夫子跟在身邊,也不想花時間泡在書房裡,可是如果你承認我這個夫子對你而言的確有用,那我就會繼續留在諸葛府,你不覺得是種負擔嗎?」

   他怎麼把這茬給忘了?諸葛少再次學會使用四字真言——後悔莫及。「算了算了,我說都說了,還能怎樣?不是說什麼男人說句話,就什麼馬都追不上嘛!我既然說都說了,我才不後悔呢!」

   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樓起翻了一個白眼,看樣子她這個女夫子的責任還挺重大。

   瞧著她嘴角帶笑的模樣,諸葛少的心漸漸變得舒展,像是將春天包容在了身體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不知道為什麼,最近他開始覺得其實有個女夫子跟在身邊也沒什麼不好。就像狂瀾放下二十年的仇恨背起涼夏這個包袱一樣,狂瀾都能樂在其中,他這個「豬少爺」湊合湊合感覺還行。所以……

   「阿起,你想留在諸葛府多久,就留多久,直到我的學問跟你差不多為止。」這一天估計是不太可能會到來。

   在她還沒找到新的目標之前,她決定聽從他的安排留下來繼續做一個女夫子。「好吧!接下來希望我們能相處愉快。」  

   衝著她恢復精神的小瞇眼,他笑得疲塌,「如果你把諸葛家的家法棒收起來,我們的相處會更愉快的。」

   「我盡量吧!」也就是說,在某些情況下不排除使用武力解決問題。  眼珠子忽悠一圈,諸葛少計劃起來,「時間不早了,你看書,我去紅妝樓走走,隔了這麼久也不知道最近生意怎麼樣。」說著他的腳步向外挪移。

   沒等他走出門,身後傳來一陣陣家法棒敲木頭桌面的聲音,伴隨而來的還有女夫子的吶喊聲:「酉時已到,該做晚課了,你休想找機會偷溜出去。」

   他乾笑著走到了書桌面前,對著那雙凌厲的小瞇眼笑得嘴都歪了;「我……我哪有?」聲音有點虛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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