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花子要追求明夷有狸,這本來是一件小事,甚至根本就不可能還有下文的,但是,有些時候,一件小事,卻會帶來很多很多的變化。
「清水,我這裡有個問題,你過來看看。」明夷有狐拿著明夷華澤總部發過來的傳真,皺著眉頭看著。
「出了什麼事情嗎?」清水雅然和明夷有狐這幾天都待在一素居,畢竟有狸剛剛痊癒,她經歷了那麼多苦難,他們都想能有多一點時間陪著她。
「你自己看,我看,這下子要出大問題了。」明夷有狐難得臉色不好。
清水雅然看了一眼,臉色也微微一變。
那是一張要求設計建造園林的請求,明夷華澤已經接過了很多這樣類似的請求,但是這一個與其他的都不同。
這是一張華橫區孤寡老人和孤兒殘疾人共同集資,要求興建福利院的請求,同時,他們提供的建築地點是一處低窪沼澤,在設計的同時還兼有保護濕地和棲息鳥類的責任,所以建造房屋特別困難,這會是個困難的項目。但是最困難的,是明夷華澤已經經過了改組,它不再是慈善機構,由於7x的倒台,明夷華澤不可能再有額外的黑錢來做慈善事業,它的工作不可能再是無償的,否則支持不起明夷華澤的所有開支與員工的費用。但是,如果要向這些老人孤兒和失去生活能力的人收費,他們顯然是承擔不起的,政府為他們提供了基本的生活保障金和建立福利院的地點已經盡責了,不可能再提供更多的條件,如果明夷華澤要收費的話,這會將是一筆巨額的資金。而很明顯,如果要收費,就等於直接要這些社會最底層的人的命——他們已經極度貧窮,求之於明夷華澤是因為它是個慈善機構,除了成本一向不另收費,他們不可能想像明夷華澤內部的變化和面臨的困難。
但如果不收費的話,就等於——明夷華澤破產!
當然明夷華澤可以拒絕,但是除了明夷華澤,他們不可能求助於任何其他人,這世界上不收費的建築公司並不多,也許,只有在非常時期的明夷華澤可以做到,它如果拒絕的話,就等於這些老弱孤寡無家可歸,流落街頭。
兩難!怎麼辦?清水雅然和明夷有狐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看了這張請求之後,兩個人都沉默,誰也沒有開口。
以公司的利益來說,拒絕是負責任的,它並沒有義務來為這些沒有住房和生活來源的人蓋房子。但是對一個正常人來說,都很清楚。拒絕,就等於草菅人命,也許,將會是幾百條生命的代價!
如果突然有一大筆錢就好了!幾百萬幾千萬美元!如果突然有一大筆錢,問題就不存在了!
明夷有狐沉默了很久,才很困難地開口:「清水,拒絕吧,我們——不是天使!他們應該到電視台去叫人捐款……否則,這世界上沒有一家公司會承接這個項目,我們不是天使——」
清水雅然默然,他一向自認聰明,但是這一次的事情,關係著金錢,他不是印鈔機,他再聰明,都不可能一時間變出幾千幾百萬的美元出來!怎麼辦?如果——他當時沒有把7x的全部流動資金都花費完就好了,但是不花費完,7x又怎麼會倒台呢?這真是一個死結——
「讓我想一想。」清水雅然沉吟,若有所思。
※ ※ ※
「為什麼不高興?」明夷有狸看著清水雅然端著一杯紅酒,靜靜地倚著牆壁看窗台。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喝紅酒了,如果不是遇到了問題,她知道他會到廚房去搾蔬菜汁,而根本不會再品嚐那種迷濛的味道。
清水雅然淺淺地喝了一口酒,眼色也和酒色一樣朦朧,「有狸,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是一個自私的人,也許,有一天,我會把感情當做籌碼,去交換一些我希望得到的東西——」
「我記得,」明夷有狸本來在擦洗桌子,聽到這句話,突然停下了手,慢慢地抬起頭,「雅然,你想和我說什麼?」
清水雅然自嘲地一笑,「如果有那麼一天,你會不會恨我?」他低低地問。
明夷有狸定定地看著他,慢慢地問:「你想說什麼?」 她慢慢地放下抹布,「你現在就,又,準備——把我——賣了?」她輕聲地問,眼神定定地看著清水雅然。
「我——」清水雅然低低地說出一個字,就沒再說下去。
「你在想什麼?」 明夷有狸慢慢地問。
清水雅然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衡量著什麼。
「你在想——如果,我嫁給了小河花子,我就會成為小河財團的董事長夫人,小河學長對我很好,如果我有什麼要求,他一定不會拒絕,是不是?」明夷有狸輕輕地問,凝視著清水雅然,頓了一頓,她一字一字地重複,「你是這麼想的,是不是?」
清水雅然看著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他從來不怕卑鄙,也從來不在乎承認他卑鄙,但是在她的眼神之下,他居然有些驚然!他有些害怕,就好像,隨時會失去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小河財團的資金非常雄厚,如果我開口要,幾千萬美元根本不成問題。你在想,如何勸我嫁給小河花子,然後,為你得到你需要的資金,」明夷有狸的眼神此刻有點飄,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很悵然,「如果你得到了資金,你就可以救那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你也可以救明夷華澤,事情就會解決得很圓滿,對不對?這是你起死回生的方法,惟一的方法。」她盯著清水雅然,眼神從悵然變為淒然,「你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清水雅然沒有說話,他只是抬起頭來正視她,眼神中,沒有絲毫否認的意思。
「那些——好幾百個人的命運——遠遠——比我重要——還有明夷華澤的信譽前途,統統都比我重要,我只是清水雅然的女人,如果犧牲了這一個女人可以得到如此多的成果,你——沒有理由不放手去做。」 明夷有狸搖了搖頭,「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就是要我嫁給小河花子——」她淒然一笑,「雅然,你說不是,好不好?」
但是清水雅然點頭,他甚至似乎不感到慚愧,微笑道:「果然,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是你。」
明夷有狸倒抽一口涼氣,在這個時候,他還可以說這種話!她不是不知道最近明夷華澤遇到的問題,但是——但是這個男人!這個她愛的男人!她可以為了他而變成白癡的男人,居然想要把她拿去送給另一個男人——而交換一大筆錢!她不是不知道那筆錢對明夷華澤對很多無辜人,很多窮人的重要性!可是!雅然你未免太殘忍了!是!你這樣做,可以挽救很多人,可以挽救很多很多人!但是,我呢?我算什麼?我對你來說,算什麼?一個滿不在乎可以打出去的籌碼?一個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變成許多錢的女人?我對你的感情,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我是不是一點一也不重要?
她一向知道雅然很果斷理智,不擇手段而且狠心!但是——但是——我會受到傷害啊!雅然,你怎麼可以一點也不在乎?我可以為你付出那麼多,而你,在你心中,我最終只是——一個籌碼而已嗎?
你怎麼可以什麼也不在乎?就連把我送給別人,你都無關緊要不痛不癢?那些老人孩子和殘疾人,那些你不認識的人的命運和快樂,在你心中,遠遠地超過了我的幸福和快樂是不是?甚至也超過了你自己的幸福和快樂!雅然,你其實是那麼善良的人!可是,為什麼你做出來的,總是那麼殘忍的事?你難道不痛苦?難道不會悲哀嗎?!你——怎麼可以因為那些人的幸福和快樂加起來要比我和你的幸福快樂多,你就可以犧牲你和我?這樣很偉大嗎?這樣會很偉大嗎?她不僅在那一剎那想到了那麼多,她甚至問出了口,淒然一笑,「那樣會很偉大嗎?為什麼雅然——很好很好的雅然,總要做這樣殘忍的事情?你——不是神,不是救世主,你為什麼總是——」她閉上了眼睛,忍住眼淚沒有說下去,「算了,我不會恨你,就算你把我賣了我也不會恨你,因為我喜歡你,永遠永遠都喜歡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原諒你。但是雅然,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太善良的極端,就等於殘忍,雅然,你總說你自己是自私的人,可是什麼時候——你的自私,是為了你自己,而不再是為了別人?」她低頭,落下兩顆眼淚,奔了出去。
「你要去哪裡?」清水雅然追上兩步,心裡一陣混亂,在她說話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也不知道什麼是他應該堅持的,什麼是已經做錯的!
「我——去流星酒店,你——滿意了吧?」明夷有狸回頭一笑,眼眶裡落下的是眼淚,「你放心,我不會恨你——不會恨你——」
她——終於還是離開了。
清水雅然怔怔地看著她離開,這本是他希望的,不是嗎?如果是從前的清水雅然,是那個足夠殘忍狠毒的清水雅然,他會微笑。可是為什麼,此時此刻,他笑不出來,攤開手掌,落到掌中的,是兩點水珠。
這有什麼不對的嗎?幾百個人的幸福,難道不比一個人的幸福更重要?犧牲一個去交換幾百個,難道不是合算的?這是合算的!不是嗎?
可是——可是——他這時才驚覺,落在手心裡的,是眼淚——他——哭了嗎?
哭了嗎?什麼時候哭了?又是什麼時候流淚?為什麼等到眼淚落入手心,他才驚覺是痛!他才知道他流淚了!
他為什麼總是這樣——等到作出了決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才感覺到痛苦,看見眼淚,才知道是自己——流淚了!
他為什麼總是這樣——
伸出手,支撐住自己的臉,他一點也沒有成就感,一點也不覺得輕鬆和愉快,落在心裡的,只有混亂和疲憊。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就像分手那天說分手的不是他,他很清楚,如果有一天有狸消失,必定,也不是因為他的開口。只是今天他才更加清楚,她的離開,她的消失,全部——都不是因為他的開口,因為每一次——在他開口之前,她就把一切都做好了,她知道他的想法,因為他是她最喜歡的雅然。可是,他這個她「最喜歡」的雅然,帶給她的,除了災難和痛苦,似乎,並沒有任何快樂的東西。
他欺騙了她一次,毀了明夷東方;犧牲了她一次,毀了7x;然後又利用了她一次,準備用來挽救明夷華澤和幾百個孤寡病殘。清水雅然啊清水雅然,有狸她只是一個愛你的女人,甚至,她只是一個愛你的女孩,她是那麼單純那麼簡單,她何德何能,可以承受你那麼多的傷害,可以讓你一次又一次地利用,直到——她離開她消失?「要做清水雅然的女人,就要接受他的殘忍。」他哺哺地自言自語,臉色蒼白如死。可是清水雅然你未免太殘忍了!你要求一個女人,因為她愛你,所以你要求她去嫁給另一個男人,以便——你獲得一大筆錢!你未免太卑鄙,太殘忍了!
要愛你——付出的代價未免太高了——
「我喜歡你。」
「雅然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太善良的極端,就等於殘忍——」
天啊——清水雅然開起抽屜找出他的鎮定劑,他在做什麼?他到底在做什麼?
※ ※ ※
明夷有狸去了流星酒店的第二天,小河花子就匯給了明夷華澤一大筆錢,足夠支付這項福利院工程的全部費用,但是條件是,他將會帶明夷有狸回日本成婚,並且日後定居日本。
清水雅然沒有把明夷有狸追回來,明夷有狐去了好幾次,都被小河花子的保鏢趕出來,連有狸都沒有見到。
出了這樣的事情,明夷有狐對清水雅然自然不會有好臉色,這和上一次清水雅然利用明夷有狸做籌碼逼迫明夷東方解散7x是完全一樣的,清水雅然的目的都是好的,但是手段——未免要讓太多人痛苦了!包括他自己在內!
「我說過我們不是救世主!他們沒有錢蓋房子是他們的事情,為什麼要有狸,」明夷有狐狠狠地把他的設計書摔在了地上,「要有狸來承擔他們沒有錢蓋房子的後果?這關她什麼事?只不過因為她愛你,所以你就利用她弄錢!清水啊清水,有狸為你付出的還不夠多嗎?憑什麼——你就要她承受這麼多痛苦?就憑她活該愛上了你?」明夷有狐怒氣難平,如果不是他最近開始工作知道管理一個大公司的困難,他早就一拳打過去了。
清水雅然嘲弄地抿起了嘴角,「有狸——等於六千萬美元——」他低低地笑,聽不出是什麼味道,「等於四百九十八個人的未來,等於——明夷華澤的信譽——等於——」他的語音最終低沉下去,自嘲地用他漂亮得有點妖異的手指摀住了眼睛,「有狐,我是不是太會計算了?連感情——」他懶懶地呼出一口氣,低沉地道,「連感情——感情的價錢,也一分一毫地算了進去——嘿嘿!清水雅然的感情,等於六千萬美元——」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啞了。
「你的感情,六千萬美元,你的未來和有狸的未來,你覺得,值得嗎?」明夷有狐難得流露出這樣的苦笑,「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沒有人會為了他們,而毀掉自己的愛情——你是一個神經病!」 他一摔頭,「他們也許會覺得你很偉大,但是我不會,我如果是有狸,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他盯著清水雅然,緩緩搖頭,「真的,我如果是有狸,我非但不會去流星酒店,我只會——」他輕聲說,「給你一個耳光!然後甩了你,憑什麼,要為你付出這麼多?你自己說,你不覺得你自己很該死麼?」他慢慢低下頭,「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居然可以不恨你——」
清水雅然怔怔地看著窗戶外面的藍天,「有狐,你還記得,當年——在我們很小很小的時候,沒有飯吃,坐在別人的屋簷下盼望雨停的日子嗎?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家——」他輕聲說,「也沒有人願意收留我們,我們每天都坐在劉阿婆家門外的屋簷下,因為那裡的屋簷比較大,下雨的時候——不會淋濕了衣服——」他的聲音很迷茫,「那個時候,我六歲,你幾歲?五歲?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
「劉阿婆的屋簷?」明夷有狐呆了一呆,似乎有少許印象,「是中間破了一個洞的屋簷?」
清水雅然苦笑,低低地道:「是啊,中間破了一個洞的屋簷,但是,其他的地方還是好的,但是後來劉阿婆要在屋簷底下曬辣椒,所以就把我們趕走了,如果沒有聖馬莉,我們——不會有今天。」他輕輕地道,眼神很朦朧,「因為我知道沒有一個家的感覺,所以——我——」他很煩躁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就是這樣——」
明夷有狐看著他閉起眼睛,「所以你想要給他們一個家,所以你就再一次犧牲有狸?」他也煩躁地「砰」的一聲坐倒在椅子上,「我不知道該讚你還是恨你!總之你是個神經病!有狸她如果不是太愛你太肯為你想,她怎麼肯嫁給小河花子?那個男人根本是一個笑話!你明明知道有狸她像個孩子,她喜歡貓喜歡狗喜歡鴨子,她還喜歡種菜做餅乾糕點,喜歡看你!你怎麼忍心讓她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她幾乎就不認識那個男人!她居然說不恨你!她也是個神經病!」
「她總是肯為我想,總是肯為我犧牲,然後每次都不怪我,每次都笑得那麼可愛——我——」清水雅然微笑了,卻閉起了眼睛,「我每次什麼都還沒有說出口,她就已經知道,其實——她每次都可以拒絕的,但是她沒有。」
「她沒有是因為她愛你愛到神經錯亂!」明夷有狐把設計文件摔給他,「我看見你就生氣,我要去流星酒店把有狸搶回來,你好自為之!」
明夷有狐走了,說要去把她搶回來的人也不是他清水。
他真的是太狠心太絕情了!絕情到魔鬼也覺得他該死啊!清水雅然一隻手握著紅酒的瓶子,握得那麼用力,直到手指發白,指甲縫裡滲出了鮮血,他才疲倦地鬆手,到底是誰錯了呢?如果錯了,要怎麼做才是對的?
※ ※ ※
夜裡,明夷有狐回來,他又沒有見到有狸,和小河花子「談」了一陣,結果是他的耳朵差點聾了,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更令明夷有狐生氣的是,一回來,十一點多,清水雅然居然不在乎他回來的結果,而早早關了一素居所有的燈睡覺去了!
這狼心狗肺的傢伙!明夷有狐心裡詛咒,如果不是看在明夷有狸愛這個人愛傻了,他會立刻把他從床上拖起來,痛打一頓然後從樓上扔下去!
明夷有狐心裡痛罵,一賭氣,他也不開燈,逕自躺在床上生悶氣。
清水雅然並沒有睡,他也不是一大早關了燈去睡覺,他只不過——沒有開燈而已。
從太陽下山的時候開始,他就一個人站在窗前慢慢地喝紅酒,從光線黯淡,一直到完全黑暗。
他和紅酒,沐浴在黑暗中。
——地獄——又來臨了,他始終只是魔鬼,只適合呆在地獄裡。
燈火通明的城市,人來人往的街道。
可是為什麼,在他的身邊,黑暗和寂寞,卻是如此的濃重,如此的不能忍受?嘴裡氤氳的是麻醉的味道,沒完沒了的紅酒,喝得他想吐!他好希望有人陪伴,好希望——身邊不會這樣的冷,這樣的無聲,連一點輕微的動靜都沒有。
霧法沙和鴨子不吃都不來他的房間,也許是氣氛太差,連畜生都可以感覺到,這裡沒有快樂,只有深沉的無邊無際的寂寞和冰冷。
當初——是為了她而決定活下來的;當初——她也承諾無論發生什麼事都陪伴著他,他永遠不會再寂寞——但是,為什麼最終還是讓她離開了?
因為他的憐憫,因為她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清水雅然不能挽救那些人,他不會快樂的,所以她去流星酒店,她——不希望他為難,不希望他會不快樂,所以她選擇離開,她消失——她是——被他趕走的!
她是如此愛他——
她是如此愛他——
清水雅然喝著紅酒,凝視著窗外,渾然不覺,他咬破了下唇,鮮血和紅酒混在一起,在黑暗中,就像天生的一體。
而他一口一口地喝著,渾然不覺。
※ ※ ※
「有狸,你為什麼突然改變決定?你不是很愛那個男子,決定和他結婚並且不會考慮其他人?」小河花子在流星酒店叫了一桌子精雅的晚餐,但是明夷有狸卻只是拿著筷子發怔。
「我不想騙你,因為他需要錢,所以我嫁給你,」 明夷有狸眼睛怔怔地看著桌子上一盤絲瓜,「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好,只不過因為我想要幫助他,而你願意付錢,所以我就嫁給你。我一點也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我是個出賣自己換錢的女人。」
小河花子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不,你不是出賣自己的女人,你一點也不愛我,是不是?」
「是。」明夷有狸歎息,「我一點也不愛你,可是我感激你。」她苦笑,「你為了一個一點也不愛你的女人支付了六千萬美元,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他需要錢,所以你就嫁給我?」小河花子的詫異仍然沒有收斂,「可是對於中國人來說,女孩子的貞節不是很重要的嗎?即使是對於我們日本人來說,女孩子的名譽也是很重要的,你為了你愛的那個男人,可以隨隨便便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我不明白,難道,如果沒有我願意付錢,你怎麼辦?你就到大街上去做流鶯嗎?這是什麼道理?做男人的人,不能依靠女人給他金錢,這會讓人看不起的。」
明夷有狸臉色蒼白了一下……如果沒有我願意付錢,你怎麼辦?你就到大街上去做流鶯?雅然他——會這樣殘忍嗎?不會的,他讓她來這裡就已經是極限,他不可能忍受更多——他不會的!但是她真的無法想像,如果沒有小河花子的出現,雅然他——會怎麼辦?他會這樣要求她嗎?這樣的猜測會讓人發瘋!她苦苦地微笑,「他要金錢,並不是為了他自己,他總是為了別人,然後弄得自己被人怨恨傷痕纍纍。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小河花子更加不可思議,「他要你來我這裡,他不但不珍惜你還要求你來我這裡,你居然不恨他,你居然還說他是很好的人?有狸,你真奇怪。」
「他總是被人怨恨,我知道他是因為太善良所以不能容忍自己不去拯救,他總要用一些激烈的手段來讓人怨恨,我知道他其實很寂寞,很害怕被人怨恨。所以我不恨他,我不能恨他——」 明夷有狸喃喃自語,眼眶裡有眼淚,有微笑,「他其實是很寂寞很寂寞的人,每天都很需要人陪他的——」
小河花子聽得呆了,「如果你肯對我這麼好,我一毛錢也不要也絕對不會讓你去找第二個男人!」
「所以你不是雅然,雅然會,因為——他比你理智,他比你狠心,」 明夷有狸深吸一口氣,含淚微笑,「所以在他的手下,有很多、很多的人可以得到幸福,可以避免災難,可以快樂。他只是從來不考慮他自己——而我,只是因為和他自己牽連在一起,所以,就一起被犧牲了。我從來不怨恨,因為我知道,如果不是他愛我,他不會犧牲我,因為他愛我,他把我看成他的一部分,看成我們是一體的,所以,他才肯犧牲我。」
「但是你是哭著來找我的——」
明夷有狸停了下來,臉色蒼白,過了一會兒才低低地道:「那是因為,我不甘心,我不但想要看見可以給別人幸福的雅然,也希望看見可以給自己幸福的雅然,同時——希望他可以給我幸福,可是他卻讓我失望——」
她說著,眼淚滑落,依稀記得,清水雅然中毒的那一天,他說過,「有狸,如果有一天我讓你失望,不要恨我。」
「是你說——無論發生什麼事,都願意——陪我的——」
可是,不是我不願意陪你,而是你,要求我離開。
我不恨你,我真的不恨你,因為我是那麼那麼瞭解你啊——
※ ※ ※
她是如此愛他,所以她所有的犧牲,都是必要的?都是可以解釋的?難道因為她說過喜歡,就要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嗎?
他也說過喜歡,可是他又為她做過什麼?付出過什麼?
愛她——
好痛苦——當清水雅然心裡有了一分「愛」 的時候,他如果再狠心絕情,那就是極度的痛苦——他不能忽略這分感覺,他不能!他不能忽視有狸的痛苦,他試圖忽視但是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他不能像以前那樣絕情!
他不能——他做不到——
他親手把愛他的女人,送到了屬於別人的婚禮上,理由居然是因為「她愛他」!
荒謬!他真是太荒謬了!
他何必要有那麼多憐憫來同情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他為什麼要憐憫?他如果和有狐一樣什麼都忘記就好了,他如果真的狠心,那麼為什麼要對自己愛的人狠心,而不去對那些不認識的人狠心?他這算是什麼?他不是救世主!他為什麼要逼自己去做一些根本做不到的事情?總而言之,他是個神經病!就像有狐說的一樣,他是個神經病!一早就是!
不要再喜歡玩弄手段了,太會計算的結果總是會讓人痛苦,也不要再有這麼多氾濫的同情,如果願意的話,他可以用別的方法去支持那些和他童年一樣有困難的人,他也許可以呼籲捐款,他也許可以讓明夷華澤每年給予福利——他何苦要逼自己去做這樣一件浩大的工程,付出自己根本付不出的代價!然後讓自己痛苦,讓所有的人都痛苦?
清水雅然——自認聰明——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經病!同情心氾濫的神經病!
「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太善良的極端,就等於殘忍——」
她的聲音在耳邊,她哪裡是個笨蛋?她是個比他腦筋清醒得多的人,是一個很愛很愛他的人!
過分的憐憫,也許不一定可以拯救更多的人,反而會傷害了身邊已經存在的人,他已經讓她經歷了那麼多苦難,難道還不夠嗎?一定要徹底地失去她,他才會高興?才叫做利用得徹底?
不要——
她現在和小河花子在一起——
不要!她要留在他身邊!她說過要陪他的!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他不要計算那些是非利害得失,他也不要管是對是錯,總之——他要把她——奪回來!
有狸——傷害你的——始終是我——
你會恨我嗎?
對不起——這一次我一定要先說出口,對不起,我不要再聽你道歉了,因為錯的人,從始自終,一直是我——是我——
※ ※ ※
「我們什麼時候回日本?」明夷有狸低聲問。
小河花子微笑,「你很想和我去日本嗎?」
「不想,但是要去。」 明夷有狸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我來了就是願意和你走。」
「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們明天就走。」小河花子示意服務生送上玫瑰花,「雖然你一點也不愛我,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如果你願意嫁給我,我一定會非常愛你的。」
明夷有狸接過玫瑰,有些尷尬,低聲道:「謝謝,可是我不喜歡玫瑰。」
「你真坦白,」小河花子笑了,「你喜歡什麼告訴我,我一定買給你。」
「我喜歡——」明夷有狸開口,頓了一頓,沒說下去。
「說啊,喜歡什麼?」小河花子好奇。
「我喜歡蔬菜,喜歡餅乾,喜歡糕點,喜歡霧法沙和不吃,我喜歡——清水雅然——」明夷有狸忍不住眼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 ※ ※
「啪」的一聲脆響,把在床上生悶氣的明夷有狐嚇了一跳,跳起來打開隔壁的門,「清水你幹什麼啊?睡覺就睡覺,我沒有打人就不錯了,你居然還弄得叮叮咚咚,你要不要讓人睡覺啊?」罵完了,才看見清水雅然一個人站在窗戶邊,手裡的一個酒杯被他硬生生握碎,一手的鮮血和玻璃碎片。
愣了一下,明夷有狐就直奔過去,一下子忘了他剛才還在生氣,這樣握碎杯子的滋味他是嘗過的——要在醫院裡修理好幾個小時才會好,而且「善後」非常麻煩。
「清水你搞什麼?半夜三更,弄得到處都是血,很好看嗎?」明夷有狐罵罵咧咧,硬生生拉起清水雅然的手,「你看你看,也不知道多少碎片進去了……」
「你把六千萬美元電匯回去給小河花子!」清水雅然卻根本不看手上的傷,一把用那只受傷的手拉住他,「馬上去!」
明夷有狐被他抹了一手血,心裡叫苦連天,「好好好,我去我去,你放手啦!我這件衣服是新的——」說了一半,他才醒悟過來,「清水,你——你不要那個項目了?你要有狸對不對?有狸比那個項目重要,對不對?」他也不等清水雅然的回答,大喜之下一拳打在清水雅然肩上,「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有狸總會是你最在乎的那一個,比你的那些陰謀詭計都重要……」
清水雅然充耳不聞,只是用他都是血和玻璃碎屑的手輕輕地在明夷有狐臉上抹了一下,抹得他滿臉的花花綠綠,他輕輕、充滿蠱惑地說:「我叫你去匯款,你沒有聽見嗎?」
如果平時清水雅然這樣說話,明夷有狐一定跳起來和他打架,但是今天晚上他心情太好了,好得他寬宏大量不和清水雅然計較,「我去匯款,我去匯款,你呢?喂!你去哪裡啊?」
清水雅然轉過身,用他帶血的手抱起霧法沙,「你說呢?」他就帶著一手的血,和一隻眼瞳妖異的貓,出門去了。
明夷有狐當然知道他去哪裡,事實上今天他剛剛從那裡回來,但是他當然知道清水雅然去和他去的意義完全不一樣,有狸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真正得到這個傢伙的心了!要清水雅然放棄他的計劃,又捏碎一個杯子,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這樣死要面子又愛裝模作樣的人!
終於有一天,這個鬼怪一般優雅狡詐的人,心裡,終於有一樣東西,贏過了他任何的利益得失,贏過了他所有的計劃安排,而成為惟一!
有狸——真的很不容易,真的很不容易!因為我知道,要清水雅然愛,就已經很難,要清水雅然承認愛,並且放開了手去愛,最後不顧一切去愛,那又是多麼多麼困難的事情——
不過,只要這個傢伙決定不放手了,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留住你,除非——他想被「處理」得很慘。很慘!
明夷有狐這樣想著,偷偷地笑了,「匯款,匯款……」他居然用這兩個字哼著歌,半夜三更開始計劃明天一大早去匯款。
※ ※ ※
「我喜歡蔬菜,喜歡餅乾,喜歡糕點,喜歡霧法沙和不吃,我喜歡——清水雅然——」
當清水雅然用帶血的手推開流星酒店二十七樓的餐廳大門的時候,聽到的是這一句話,他推門的手停了下來,就扶在那裡,目光湛然,看著明夷有狸。
他的左手抱著霧法沙。
他是這樣一個優雅而充滿貴族氣息的男人,懷抱著一隻詭異的貓,他的眼光和貓的眼光一樣優雅而詭異,他帶血的手,帶血的指尖閃爍著近乎妖異的漂亮的光。
這就是清水雅然!沒有人可以代替,也沒有人可以忽略的清水雅然!
當然,更加沒有人可以忘記!
明夷有狸聽見門開的聲音,她轉過頭來,清水雅然看著她,她就怔怔地看著清水雅然,眼睛一眨不眨。
小河花子的保鏢衝進來,「少爺,我們攔不住他——」
小河花子搖了搖手,「清水先生,我已經付了你錢,你不能再從我這裡帶走有狸,我們都是生意人,生意人,要講信用。」
清水雅然把一個東西丟到了他們的桌子上,掠起一抹嘲笑似的優雅微笑,「這是六千萬美元的存折,我來要回我自己的東西。」他丟過來的存折上帶著略微的血痕,「這不是小河先生匯給我的錢,這是明夷華澤的資本金,如果小河先生要求賠償的話——我明天早上八點,郵局開門的時候,就可以把小河先生的六千萬完完整整地還給你。」他微笑,文雅地微笑,「現在是我多支付給你六千萬,我可以把有狸帶走了吧?」
小河花子眼睛瞇了瞇,「你把明夷華澤的資本金拿來給我,你不知道——明夷華澤就會被取消嗎?」他是生意人,當然知道資本金對一個公司的重要性。
「那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清水雅然微笑,向明夷有狸伸出手,柔聲說,「小姐,我們可以回家了嗎?」
明夷有狸整個人都呆了,他會來!他居然會來!並且他放棄了那個福利院的項目!他——是為了她而放棄的嗎?他——曾經說過他的感情不可能勝過他對那些他想要的利害得失的追求,可是他現在放棄了——是代表——他輸了?他輸給了他的感情,是不是?
她熱淚盈眶!她——甚至懷疑過他是不是會為了需要錢而要求她上街做流鶯!她怎麼可以這麼卑鄙?雅然他——捨不得她痛苦,他放不下她,離不開她,所以他才會來!她怎麼可以那麼卑劣地懷疑他?她真是太可惡了!「對不起——」她站起來,眼淚從臉頰上滑落,但是她笑顏燦爛,對著清水雅然撲過去,「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其實——雅然是很重很重感情的人——
她——居然又道歉?清水雅然怔住了,每一次他想開口說抱歉,卻都是她先說對不起!「傻瓜!」他把她深深地擁進懷裡,「每一次該說抱歉的人,都是我。」他低聲道,「對不起,每一次讓你傷心的人,讓你痛苦的人都是我,對不起。」他凝視著明夷有狸的眼睛,柔聲道,「你願意原諒我嗎?」
「除了誤會,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即使連那一次的恨,也是假的——在我最恨你的時候,在我最悲哀的時候,對我最好的人——始終都是雅然——」明夷有狸吻了他的臉,柔聲道,「我喜歡你。」
清水雅然笑了,把霧法沙遞到明夷有狸懷裡,「今天是聖母瑪利亞的生日,我送給你生日禮物,我把霧法沙送給你。」
明夷有狸接過霧法沙,忍不住笑,「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她當然記得,他生日的那天,她把霧法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他,現在——他還給了她,帶著,他的愛和他的情。
清水雅然不置可否地微笑,「在想送生日禮物的時候,總是有人會過生日的。」每一天都有人會過生日,只要他想送生日禮物,總是可以找到借口,只要他想送!
明夷有狸吻了霧法沙一下,「霧法沙,好久不見了!」
小河花子坐在一旁看他們的重逢。
她只在這裡待了兩天,就已經感覺「好久不見了」嗎?如果帶她去日本,她豈不是要寂寞死?清水雅然——是一個詭異的男人!他說「我來拿回我自己的東西」的時候,眼裡的微笑,小河花子到現在都沒有忘記——那感覺太詭異了,彷彿他不放手,吸血鬼就會從他頭上飛過,然後嗜血一樣。考慮許久,小河花子輕咳了一聲,「清水先生,既然你不再需要錢,那麼有狸小姐和我回日本的事情自然就取消,這個我收下。」他把六千萬美元的存折緩緩收人口袋,「至於我匯給你的六千萬,如果我明天收到匯款,我還是會給你,小河花子並不是在販賣人口,有狸小姐和你回去,我不會要求從中獲利的。」他雙手一攤,「說實話,我對有狸小姐只是欣賞,看見了你們兩個,才知道,什麼叫做『相愛』。」他微微一笑,「清水先生你把她帶走吧,請不要讓她再嫁給第三個男人了,這樣會傷害她的。」
「謝謝關心。」清水雅然文雅有禮地回答,「我非常感激小河先生的風度。」
小河花子拍了拍椅子,「你們慢慢聊,我走了。」他站起來,準備離開,走到門口,突然若有所思地回過頭來,「清水先生,有狸小姐給我說過一句話我想告訴你。」
清水雅然微微瞇了眼睛,「你說。」
「有狸小姐——她不僅希望你可以給別人幸福,也希望你可以給自己幸福,更希望——你可以給她幸福——你不要再讓她失望了。」小河花子微笑,「否則下一次,我是不會這麼好說話的。」
他走了。
明夷有狸真正舒了口氣,笑眼盎然,「雅然!」她抬起頭來,清水雅然微笑著,低頭吻了她——
過了許久,明夷有狸紅暈著臉低下頭,才愕然發現他受傷了!「雅然,你的手……」
「你真不是個合格的女朋友,我的手受傷那麼久,流了那麼多血,你居然到現在才發現——」清水雅然輕笑,「不過,我不在乎為了你流更多的血!」他把明夷有狸打橫抱起,「我們回家!霧法沙抱好了!」
「我不要!你在流血!會很痛的!放我下來!」
不知道的,會以為在殺人搶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