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美!」她出神凝望山腳下那一片繁華,變得如此渺小,屋如桌、人如粟,甚至還看得見巍峨的皇宮,在近午的陽光照射下,顯得華麗耀眼。
關灝熙策馬回頭,徐徐地往位在蓊蓊綠林中的小屋邁進。
「沒想到在高處看忙碌的人們是這麼有趣。」她猶兀自沉醉在適才的震撼中。
他們在小屋前停下,關灝熙將她抱下馬,拉著她的小手進屋。
一推開門,一陣塵埃飛揚,四周全是蜘蛛網,靈眸滴溜溜地將屋內瀏覽一遍。
屋內並無長物,僅見的是蒙著厚厚灰塵的幾張椅子,腳下突然踢到一樣東西,蹲身撿起,吹去塵土,才能模糊地看到書皮上寫著蒼勁有力的四字「曉鳴琴操」。
「曉鳴琴操?!。」洛琴心驚詫地低呼,她聽師父提過這本巨作,那可是當今琴論中最受重視的著作。
十幾年前,關朔山就是因為此書而受到士人無比的景仰,因而聲名大噪,能與他的著作相提並論的,也只有徐上瀛的「溪山琴況」,兩人皆是琴論上的奇才。只可惜十年前關家慘遭滅門之禍,無人可以繼承關朔山的琴技,任它白白浪費掉,而且據聞關家血案至今仍是一團謎。
一代大儒落得如此下場,令人備感淒清。
只是話說回來,為什麼「曉鳴琴操」會在這無人的小屋中,又關灝熙怎麼會帶她來這裡?
「關……」洛琴心心一震,驚詫地望著關灝熙,俊美無儔的面容一改狂傲的神色,流露出勉強壓抑住的沉痛哀絕,從未見過這般悲愴的他,心頭竟也隨著他悲涼的神色而感到酸痛。
關灝熙將背上的催命魂解下,置於靠窗的長形臥椅上。
景物猶在,人事已非。
「給你。」洛琴心將「曉鳴琴操」交給他,他未接,她就硬是塞到他手裡。「這是你爹的遺物,怎能任它躺在地上沾染塵土?」嬌容漾起淡淡的笑,他的悲傷教人心疼,但畢竟已經過去,若她同樣沉浸在悲痛中不可自拔,只會徒增他更多負面的情緒而已。
他盯著她溫柔的笑靨,洛琴心十分機靈聰穎,但在她的眼前,他仍礙於情面無法坦白表達他最脆弱的一面。
自從入揚文府之後,他便不再來了,他不懂為何今日強烈的想帶她來此地,莫非是他不敢來,所以才希望帶著她,至少有個心靈的依偎嗎?
「你有個很偉大的爹,他為後人著述了不朽的巨作,我見過坊間的拓本,閱讀過幾篇他的文章,我只能說,他是琴的知音,他看透了琴的真諦,發揚琴美化人心、正義之師的一面。他是個令人佩服的學者。」初次接觸關朔山的作品時,她就十分欣賞這樣一個把琴完全看透的人,那時曾感歎,若能見上他一面,此生便無遺憾之事了;沒想到之後她所見到的是關朔山唯一的兒子。
關灝熙目光深沉地盯著書本,當初會不珍惜它,便是因為它的言論太偉大、太神聖,一與殘酷的現實對照,只覺這些言論根本是虛泛空談,世上沒有這麼神聖的聲韻,否則為何感化不了親兄弟關京揚,反而惹來殺身之禍?
洛琴心不急著叫他把心聲傾吐,不急著翻擾他一直封鎖的回憶,靜靜地打開催命魂。
「人人喚你為『琴魔』,卻未曾聽你撫過一音一韻,我想聽你的琴音。」她的嗓音溫柔,但一雙澄澈水眸卻異常堅持,不詢問他要不要操琴,而是他非為她彈奏一曲不可。
關灝熙冷笑,「想知道關朔山的兒子是不是擁有同樣出色的琴藝嗎?」若非知道他是關朔山的兒子,她不會好奇他指下的琴音如何。
「不,弦與指合、音與意和,琴音是非常個人的表現,我想聽的是關灝熙詮釋的琴音,並不關你爹的事。」打從第一次見到他時,她就想看看他是如何會被稱為「琴魔」,想聽聽他真正的心聲。
雖然他面色未改,內心卻起了波瀾,他鮮少在人前撫弄瑤琴,之所以會得到琴魔之名,是因為有一回大醉,在酥香苑操琴,也許是大家並不期望他會彈出好琴韻,結果出乎意料,才會震撼了所有人吧!
媚娥乘此機會,順水推舟地宣揚他的琴音,於是「琴魔」之名不勝而走。
此後,幾乎都是在自辟的竹林裡撫琴自娛,並鑽研一套以音韻控制人心的心法,這樣說來,魔音、琴音一體,倒應驗了大家對他的稱呼。
他不理睬長椅上儘是灰塵污垢,俐落地將催命魂抄在手中,飛身盤坐在長椅上。
不遇知音者不彈,這是他十分堅持的原則,然而今日……若有所思地凝睇洛琴心,她拿了張椅子坐在面前,弧形性感的紅唇淺笑,目光閃動柔和的光芒,似在鼓勵著他。
「我會用『心』聽。」她緩緩地闔上眼,似乎看透他那一丁點的猶豫來自於他不想把脆弱表現出來。
關灝熙臉部剛硬的線條變柔了,她是那麼懂他,那麼體貼他的感受,在她面前他得到最大的尊重,可以不再有任何顧忌。
琴弦在他修長的指腹下流洩清韻,托、擘、抹、挑的指法如此俐落熟練,彷彿他已和琴合為一體,洞悉琴的心思、借此琴韻言意。
一曲情感深厚的「憶故人」,在他用心的詮釋下顯得淒清蕭瑟,哀哀切切的琴韻彷彿天籟,卻又擁有凡人七情六慾的澎湃起伏,由他手指而來,往她易感的心裡而去,化為絲絲纏綿的悸動。
這是他的琴音,也是他的整個人。
一曲彈罷,粉頰已淌滿淚水,那豈只是「憶故人」的懷想而已?他把對爹娘的思念之心全投注在此曲之中,有痛、有苦、有歡、有怨呀!
餘韻繚繞,迴旋在她的靈魂裡,她想,這輩子是不可能忘記這深切的琴聲了。
久久,小屋內無聲無息,寧靜得連屋外的樹葉飄落,他們都能聽得見。
洛琴心緩慢地睜開帶淚的濕眸,高俊挺拔的身影背對著她,遮住窗外明媚的陽光,看起來好孤寂。
她無言地從背後抱著他,他的身體僵了一下,才釋然地握住她的小手。
「十年前……」他的聲音粗嘎沙啞,隱含無邊的痛苦,那一直是他不想去想的往事,現在竟有股衝動想要對她傾吐。
洛琴心仰起小臉,靜默地守在他身後,只要他不嫌棄,她永遠會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我爹與關京揚的感情向來不錯,兩家走動頻繁。一回,爹去豫南訪友月餘,留我和娘在府中,當時我並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直到爹回來,娘一反常態,變得鬱鬱寡歡,對關京揚每次的出現都有如驚弓之鳥,爹才發現不對勁了。我想,娘肯定是無法原諒自己,所以向爹哭訴關京揚染指她……」他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握住她的大掌不知不覺中加重了力道。
洛琴心咬著下唇,不敢喊痛,她的手對痛覺是最敏感的了,但寧可讓他發洩,有個可以憑借的東西支持他,也不願打斷他。
深吸口氣,他含恨地繼續說道:「關京揚老早就覬覦娘的美色,只是礙於爹的存在而不敢有所行動,但他終於忍不住,在爹外出的日子強逼娘做出不軌之事。難怪娘在那之後天天以淚洗面,問她也只是抱著我哭,我完全不能為她做任何事。爹為此震怒,他並沒有怪罪於娘,只是深刻的覺悟,關京揚根本不是人!兩兄弟鬧翻了,娘過度自責,選擇上吊自盡來結束一生,關京揚將娘的死怪罪於爹,派了殺手滅了所有活口,爹還是他親手殺的。」
他的胸臆起伏之遽,教洛琴心更加緊抱著他。
「而我……我沒有哭,只是呆愣地看著那一幕幕的血腥,一夜之閒,關宅面目全非。關京揚本欲殺了我,但我對他說,我想要活下來,我可以為他做牛做馬。他沒有把我殺了,但也沒有逼我做牛做馬,他要弄臭爹的名聲來做為報復。」突然,沉痛的笑聲由他喉間逸出,愈笑愈狂。
洛琴心繞到他面前,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但她或許能瞭解他的性格會如此偏激狂傲的原因了。
狂笑的眼忽地轉為陰森,睇著遙不可及的一方,似在回憶這十年的生涯。
「我苟活下來,十年來未曾為爹娘流過一滴眼淚,更不可原諒的是竟然照著關京揚那老賊的計劃走,一步步摧毀我爹一生的英名,每個人都知道關朔山有個敗家子,讓關家徹底的蒙羞。」
他步伐不穩地走出小屋,外頭陽光刺眼,照得他睜不開眼睛。
「我是個無情冷血的人。」他低頭自嘲地笑著。
「若你是無情冷血之人,怎能彈出感動我的琴音?」那一曲是他壓抑整整十年的情感,沒有掩飾或添油加醋,是由他肺腑傳遞給她的思緒,他怎會是無情之人?難道這十年來他是這麼看待自己的嗎?思及此,撕心扯肺之痛在她的靈魂深處蔓延疾走,燒灼她的眼。
「你……被我感動了?」他的眼滿是疑惑驚異,方才一曲撫完根本不敢看她,直到現在才見到她頰上的淚痕,以及濡濕的水眸。
「別錯待了自己,你並非如你所想的那樣。」
「我的琴音只有激憤怨恨。」他仍然存疑。
「我聽見寂寞,和一種需要。」
他的心一悸,錯開互相凝視的目光,他不習慣被人看見他的脆弱,尤其是在她面前。
「關京揚玩膩了,他覺得百年後見到我爹,可以將我爹徹底地踩於腳底,讓他永不得翻身了。」他忽然說道,眼神一變,充滿陰沉精銳。
「你的意思是……他隨時可能殺你?」她驚愕得瞠大雙眼,掩住小口,由衷的希望這不是真的。
「張淙是他的眼線,武功修為與我在伯仲之間,只怕他不會那麼輕易放過我,江湖上殺手何其多,要殺我一個關灝熙,只要動用千兩,便能達成他的心願。」
「那怎麼辦?不行,我得去找他。」如果可以,她願意以琴音為賭注,只是她感到十分不安,第一次如此害怕自己的琴音無法感動人,若是失敗,關灝熙的命休矣!
「傻瓜,你找他有何用?他應該聽說你是女兒身的事情了,你若想去找他為我討回公道,只怕是污了你的身子,也不見得能為我做什麼。」他沉重地說,她能有這份維護的心,他已甚覺安慰。
「我可以用——」她正想吐露用琴聲療人,他卻搶了白。
「你什麼也別想,不要去接近關京揚,那對你沒有任何好處。況且我已經有計劃,在關京揚的生命中有兩項不能或缺的東西,其一是女人,其二是權勢財富。奪他的女人我沒興趣,但我要他失勢無財。」
「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失去財勢呢?」
「偷他賄賂官府、與官府勾結謀取暴利的證據。我調查過,那本帳冊放在他床頭牆上的暗櫃中。」
「那還等什麼?」她眨著晶亮的眼眸,痛快得彷彿關京揚已經被捕。
「鑰匙在他身上,要取得證據不容易。」這便是他遲遲未動手的原因,眼神一合,語氣忽變,「況且告到官府又如何?官方是他的人,我毫無勝算。唯一可報仇之計,便是殺了他。」
洛琴心大受震驚,「不!你不能這麼做!他活著縱然令人深惡痛絕,卻不能以私法行刑。你現在已經想要跟他決裂,他未嘗沒有想到這點啊!能用銀兩收買張淙監督你,自然有更強的高手在暗中保護他,你要下手談何容易?說不定先被殺的人是你!」
「那就同歸於盡!」他陰狠地笑道。
「那我怎麼辦?」她生氣的問,他把他的生命看得如此輕賤,可知道他關乎她的命啊?!
他怔忡了一下,撇過臉無情地說:「你從何處來,便往何處去。」
她心灰意冷,早知道在他心目中沒有她,卻還是感到深深的悲傷。
「那你爹娘的名聲呢?靠誰來挽回?」
「我已經有計劃了。在殺掉關京揚之前,我要向『琴醫聖手』挑戰,重振關家之名。」
洛琴心震驚地瞪大眼睛,感覺擂鼓般的心跳紊亂極了。
「打敗琴醫聖手,也等於取得天下第一琴藝之名。據說琴醫聖手已經北上,或許已在北京城內,我會不擇手段與他做一場公開比賽,沒有孰贏孰輸,因為我一定會贏。」
「不……不可以……」她搖頭驚恐地說,她不要跟他正面衝突,那絕對會失去他。
「琴心,你一定要支持我,只有你在我身邊為我打氣,我才能心無旁騖地對付琴醫聖手。」他抓住她顫抖的細肩,鷹眸犀利。
「我——」
關灝熙將「曉鳴琴操」放入懷中,背起催命魂,拉著心魂渙散的洛琴心上馬。
???
「琴心,你就是酥香苑的清心姑娘?!」關笑緣驚歎地上下打量她,他曾出過高價掀開她的面紗,但怎麼也想不到國色天香的清心姑娘,就是這瘦小的洛琴心。
洛琴心意興闌珊地瞄了他一眼,她現下的煩惱已經夠多了,實在沒有心思去應付這個色鬼。
「怎麼不早說呢?來人啊!」關笑緣一吆喝,幾個奴僕挑著兩隻華美的箱子進來。「打開來,給琴心看一看。」
一打開,前面這只箱子全是綾羅綢緞,也有做好的衣裳,五彩繽紛;後頭那只箱子發出刺眼的光芒,全是珍貴的明珠金釵。
「庸俗之物。」她低聲咕噥,若是關灝熙在此,他肯定將這些東西連同關笑緣一塊兒轟出去。
關灝熙是認真的,他與張淙正在城中張貼挑戰琴醫聖手的公告,他要琴醫聖手自動現身,唉!她現在是一個頭兩個大,煩死了。
「這些只是一部分,陸陸續續我會再差人送來,你可以盡情地享用,如果還缺什麼,派人告訴我一聲,我立刻去幫你辦。」關笑緣垂涎地拉起她的青蔥玉指,領著她把所有美好的物品看完。
洛琴心心不在焉地瀏覽一遍,小腦袋瓜所想的全是關灝熙那一番話。
什麼同歸於盡、挑戰琴醫聖手,在她心裡種下滔天的煩根,至於關笑緣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全沒心思去理會。
「琴心,你跟著我吧!你看,你要什麼我可以全部給你,就算要我的人、我的心,也全都給你,一旦你成為我的人,天下的財富盡歸你和我,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關笑緣認真地執起她的雙手,承諾物質不虞的誓言。在他眼底,只要有財富,便能幸福。
「成為你的人?」靈光一閃,她驚喜地笑著,這個方法未嘗不可,成為一個男人的女人……
「你們在做什麼?!」關灝熙憤怒地將他們分開,瞪了洛琴心一眼,掃視堂內華麗的服飾,英眉深鎖。「全給我撤走!」
「灝熙,想要讓女人幸福,不是靠壞脾氣便能留得住的,你最好收斂一點。琴心,以後有任何需要,儘管開口。」關笑緣譏諷地笑著。
「好。」她笑咪咪地回應。
關笑緣信心大增,昂首闊步的離開竹峰閣。
「這是怎麼回事?」關灝熙回頭,火氣醞釀在他的黑瞳中。
洛琴心拾起幾件衣服欣賞,果然不出她所料,都是些暴露大膽的衣裳,關笑緣真會打算,不過剛好謀合她的計劃。
「琴心!」他被她忽略了,這種滋味教他不禁咆哮起來。
她一點也不害怕,笑盈盈地問:「打聽到琴醫聖手的消息了嗎?」得做做樣子,關心一下進度。
關灝熙將她手中的衣服丟開,一股惶惶不安從他的心延伸至四肢百骸,她若是愛慕虛榮的女子,那麼他拿什麼去跟關笑緣比?他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兒。
「別想換回女裝。」他沉聲警告,雙手緊圈住她的腰肢。
「這麼漂亮的衣服不穿很可惜!灝熙,我只穿一天,一天就好。拜託啦!」她雙手合十,可憐兮兮地哀求。
「不行!」他無法忍受別人逗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頂多只穿給你看……還有張淙看!」她無奈地瞄了張淙一眼。
「你……」他被那張渴望的俏臉打動,而且只穿給他……還有張淙看,其實全是私心作祟,不想讓別人看見她的好,否則以她傾城之姿,真不該埋沒,而他亦愛煞她的女裝嬌態啊!
「好不好?」
「就一天。」他讓步了,嘴唇被她輕啄了一下,只見她眉飛色舞地跑去換下男裝。
他在前廳等待,十分期待她以女兒嬌態出現,再一次撼動他的心房,為她悸動眷戀。
只不過……這張淙臉皮厚到家,仍是文風不動地留在屋內。
洛琴心故意拉低胸前的衣裳,頗有唐朝女人的豪放作風,然後姿態撩人地走到前廳。
「你是怎麼搞得,連衣服都穿不好?」關灝熙氣煞地將她的衣服整理好,但仍然露出一片春光,她再這麼不懂得維護自己,他會管不住內心翻騰的慾望而傷害她。
「這個是這樣穿的嘛!」她不悅地再拉低一些。
「你不夠豐腴,撐不起來,少露出來丟人了。」說著又將她的衣服拉高,與她拉扯了半天,聽到張淙刻意發出的咳嗽聲,他立刻驚覺地將她納入懷中。
「琴心,咱們去竹林散步。張淙,不准跟來。」他霸道地將她帶出去。
洛琴心忽地掙脫他的懷抱,跑到張淙面前,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張淙的臉突然一紅,身後一個力道將她猛地拉回懷中。
「張淙,記得喔!」
「你跟他說了什麼?」
「沒什麼,叫他在看我的時候要記得把口水擦乾淨。」她古靈精怪地笑著。
不知道是不是關灝熙多心了,自她換下男裝開始,她就使盡渾身解數在引誘他犯罪,而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虛偽過,明明慾海波濤洶湧地在折磨自己,他仍然不敢對她逾矩。
他是人人害怕的摧花惡魔,但每次遇到她,善與惡的交戰就會不斷發生。
???
戌時,張淙突然說他吃壞肚子,會去茅房很久很久,然後神色怪異、全身緊繃地離開。
洛琴心在心底暗笑,張淙不適合說謊!
關灝熙正覺得不對勁,洛琴心忽然要求沐浴,不同以往,她並沒有叫他離開,沒有凶巴巴地叮嚀他不准偷看。
戲水聲不斷由房內傳出,還有她銀鈴般的笑聲,她玩得不亦樂乎,他在前廳卻是腦海一片旖旎春色,壓抑得不亦苦乎。
她平日不是這樣的,向來冰清玉潔,即使古靈精怪卻不失羞怯之心,每次吻她她仍會害羞臉紅,不過今日多次主動誘惑他,他……
「啊——」突然一聲拔尖的叫聲劃破靜謐夜空。
「琴心!」關灝熙如箭似地衝進臥房,琴心臉色慘白地往他撲來。
「灝熙,小心刺客……」只著抹胸的嬌軀一軟,在失去意識前雙眸儘是擔憂,終於還是昏倒在他懷中。
鷹眸盛怒地瞪視房內另一名不速之客,他用黑布蒙著臉,身著夜行衣,手持長軟鞭,軟鞭之尾還染著淡紅。
關灝熙的心狠狠一抽,扶著洛琴心的手顫抖著,在他的手掌之下,有兩條深長的鞭痕交錯在白皙的玉背上,汩汩沁著血珠。平滑的背部燒烙出無法磨滅的傷痕。
不速之客見事情已成,往窗口躍出。
「張淙!」關灝熙震怒地大吼,將昏厥的洛琴心抱到床上,讓她趴臥著,旋身追趕刺客。
追出屋外,張淙已經和刺客動起手來,刺客身手雖然不錯,但遇上張淙這等一流高手,數招便被制伏,趴跪於地。
關灝熙搶走他的鞭子,狂鷙的眼眸中沒有任何遲疑,力道殘狠地往他背上一抽。刺客痛叫一聲,驚懼地望著關灝熙有如惡魔的臉,一股寒意在他背脊疾竄。
「你知道你傷害的女人是誰嗎?她是我關灝熙的女人!」說著,又聽見刺客哀號一聲,軟鞭上刺客的血混合著洛琴心的血。「我關灝熙的女人你也敢惹?今天我非殺了你不可!」
「不要,關大少爺,不關我的事啊!」刺客自己掀下遮面黑布,露出一張恐慌懼怕的臉。他當然聽過關灝熙在外的魔名,只是那筆錢財太令人心動,有了那筆錢,他可以遠走高飛,所以起了貪念,以為不會那麼巧被抓,怎知還是落到這惡魔的手裡。
「不關你的事?」思及昏厥在床的洛琴心,濃眉一鎖,揚起手又抽了數鞭。「如果琴心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你陪葬,把你的首級懸掛在城門之上,再把你鞭屍,你最好不要有家人,否則他們全都沒命。」
「大少爺,打死他就問不出原因了。」張淙出聲提醒。
「好,說,是誰派你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想到關京揚,但為何是向琴心下毒手,而不是他?況且以這名刺客的身手根本碰不到他一根寒毛,關京揚不會白費銀兩請這種人。那麼,就是另有一人想置他於死地,不,是置琴心於死地。
「請你別傷害我的家人。」刺客發抖地抱住關灝熙的腳,恐慌地哀求。在他上方的男人,彷彿是地獄來的夜叉,雙眸毫無憐憫之情,鄙視所有的人。他後悔接下這件差事,後悔極了。
關灝熙只手抓起他的頭髮,與他平視,「再不說,我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是……是媚娥姑娘。」刺客抖瑟的說,眼睛害怕地閉起來。
「媚娥!」他微微一驚,眼中殺意漸濃,將刺客如垃圾般丟開。「張淙,看好他,明天我倒要看看媚娥怎麼跟我解釋?」
他轉身進屋,拿了藥粉心急如焚地趕到洛琴心身邊,只是轉身的瞬間,陰鷙凶殘的神色已化為憂心忡忡。
本來嬌艷如花的臉蛋,此時慘白如雪,紅唇亦不再紅艷,玉背上交叉的血痕怵目驚心,如劃了兩刀在他心上一般,疼痛異常。
他細心地將白色粉末輕灑在醜陋的鞭痕上,立刻聽見她反抗的嚶嚀,那肯定很痛,尤其鞭打在她細嫩的肌膚上。
「灝熙……」小手忽地抓扯他的衣服,緊鎖的柳眉下是一雙因痛轉醒的眼眸,顯得迷濛無神,但蒼白的唇不斷地在說:「刺客……他來殺……殺你了……關京揚他……唔,好痛……」豆大的汗珠不斷地沁出,佈滿了憂心的臉蛋。
「琴心,我沒事,你別說話了。」他也是一身冷汗,眼底始終抹不去深沉的恐慌。
直到此刻,有了生死離別的慘劇發生,他才能體會洛琴心已經代替了爹娘,成為他今生最重要的人。
「不……我要說……」她試圖撐起身子,怎奈背痛的折磨教她快死掉似的。「刺客傷……傷到你了沒?」
「沒有。」他放下藥粉,放低身子,盡可能讓她很輕易的看見他,並緊緊握住她的小手。
她釋然一笑,無力地閉著眼呢喃:「你沒事……今晚泡湯了……」原本好好的計劃全毀了,她無法成為他的人,無法讓他有所牽絆而放棄同歸於盡的傻念頭。
關灝熙沒聽清楚她的話,小心地為她蓋上錦被,輕聲問她:「痛不痛?」
「不痛……那是騙你的,痛死人了。」她咬著下唇委屈地叫。
「我要殺了那名刺客!」他猛地轉身,直想要將刺客大卸八塊,但微薄的力道抓住他的手腕,他陰鷙的回頭。「別……別讓你的手沾染血腥,不要……」她帶淚的眸子儘是懇求,他的思想太偏執、太殘暴,這樣會帶給別人痛苦,連他也會活在陰霾中,她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快樂起來啊!
「他把你傷成這樣,他該死!」黑瞳中沒有絲毫同情。
「你還不懂嗎?殺了他並不會使我快樂,唔……」她過於激動,背上的痛又如火在燒一樣。
「別亂動了,都傷成這樣,你的痛苦全是他給予的,殺了他豈不痛快?」
她緊抓著他的手,「這雙手是用來彈奏最美妙的琴韻,是一雙會使人心平氣和的好手,不該沾上血腥。雖然你沒有對我解釋過,我卻相信京城內的謠言全是有人蓄意捏造,這雙手沒有殘害過一條生命,沒有姦淫過良家婦女,對嗎?」
關灝熙完全怔忡住了,她竟能如此將他看透。他想起爹教他撫琴時,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灌輸這層觀念給他——
「琴聲平和樸實,像山水一般自然、清幽,不求顯於官廷,不求喧鬧人間,這是人們所說的君子之德。灝熙,你要記住爹的話,你的這雙小手將來會變成大手,小小的力量會成為偉大的影響,讓咱們父子的手開創一片有君子之德的人間淨土。」
「琴心……」他嗄聲低喚,又回到她的床前,用衣袖為她拭去香汗。
一直以來,他排斥爹正直的言語,所以連爹最得意的遺作「曉鳴琴操」都棄如敝屐,全因為「曉鳴琴操」所描述的什麼人間淨土是假的、用琴音美化人心是假的,是爹的一相情願,但今日由琴心口中說出來,竟教他沒來由的想起爹對琴韻的期許。
「今晚別走……求你留下來……」她十分疲倦地哀求他。
「好,我不走,你安心的睡。」
「不要莽撞去找關京揚,不要同歸於盡,不要離開我……」她沉沉睡去之前,念念不忘的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