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知道爸爸有一本視若珍寶的筆記本,原以為裡頭記載的,是他多年研究的心得,或特別重大的史料發現,誰曉得裡頭寫的,竟然十之八九,都是她的身世背景,以及成長經過的紀錄。
仙齡屈起膝蓋來用雙臂環住,再把臉埋進臂彎裡,很想要忘掉她所讀過一切,但那些文字卻盤據在她的腦海裡,說什麼也不肯褪去。
都怪那場車禍,沒有那一場要命的連環車禍,爸媽不會死;爸媽沒死,她也不必到大學的研究室去;沒去大學的研究室,她便不會碰上那場爆炸;而若是沒有被炸回古代來,她就更不會看到這段原本只有爸媽和豁阿黑辰奶奶知道的秘聞了。
她並非林家榮與孟岱青夫婦的親生女兒的事,早在進小學時,他們就曾經跟她詳細的解釋過。
因此讓她此刻震驚又無助的,絕非因為發現自己竟然是林家養女的關係。
「仙齡是誰?」
「仙齡是爸爸、媽媽和奶奶的超級小寶貝。」
「為什麼是『超級』小寶貝呢?」
「因為別人的爸爸、媽媽都只能接受老天爺的安排,生下了小弟弟,就愛小弟弟,生了小妹妹,就愛小妹妹,可是仙齡不一樣喔。」
「哪裡不一樣呢?」
「仙齡是爸爸、媽媽、奶奶想了十幾年,才出現的寶貝,而且正好是爸爸、媽媽和奶奶三個人都喜歡的娃娃,所以才挑回家來愛的孩子,當然是超級小寶貝羅。」每次說到這裡時,仙齡還一定會先張開雙臂強調「超級」,再用右手食、拇指比出一個「小寶貝」來,逗得家中三個大人哈哈大笑。
「對,小仙是我們全家的『大』寶貝喔。」最後爸爸也總是會這麼做下結論。
其實她對於到林家來生活之前的事,根本毫無記憶,彷彿自有意識開始,她便是林家最受寵愛的獨生女,久而久之,「生」或「養」已不曾在他們一家人的心中產生任何陰影,反倒是有時媽媽還會跟爸爸爭寵著。
「小仙與蒙古的一切這麼投緣,根本就是天生血緣的作用,當初應該堅持讓她跟我姓的。」
「什麼天生血緣,」爸爸會這樣取笑媽媽,「自己還不是兩歲不到時,就跟全家一起移民到瑞士去了,若不是我這個專研蒙古史的台灣郎把你遠從歐洲給娶回來,說不定你現在還沒有辦法離你們的偉大先祖鐵木真這麼近哩,小仙與蒙族的親近,分明是受了我這個父親影響的關係。」
仙齡的淚水,隨著回憶的種種,和她雙唇蠕動。一次接一次無聲的吶喊:「爸爸、媽媽、奶奶。」而瘋狂的奔流出來。
不,她不要待在這裡了,不要待在七百多年前的臨安城,不要認命,她要回去,回她原本的時代去。
記得她剛醒過來的那一晚,夏雨曾經提過「震天雷」和「飛火槍」,仙齡知道那兩樣東西,全是金朝率先使用的兩種火藥武器。
人家常常說:在哪裡跌倒的,就從哪裡站起來,而仙齡也一心只想著!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
她既然是被炸來的,那就想辦法再被炸回去好了。
或許沒有辦法契合她心意的被炸回原時原地,但就算回不了台灣,被炸回未來的臨安,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杭州也好啊,反正現在兩岸已開放觀光,只要能回到二十世紀去,她就可以以想盡辦法回家裡去。
更何況如果她運氣好,說不定還可以提早回去,只要能提早個三十來天,她就能夠扭轉歷史,不讓爸媽出車禍了。
仙齡悄悄的起身,穿上她特意要劉嬤嬤為她找來服喪用的黑色棉衣,再把頭髮編成一條粗辮子,捉起筆記本,看了背包一眼,花兩秒鐘的時間考慮,最後決定放棄不帶,若再被一個如趙鳳舞的人看到,把那些日用品當成是她這位「半仙」所用的「法器」,那還得了。
她溜出了門,盡量輕手輕腳的往關著那位波斯公主的房間摸索過去,驀然瞥見前頭一盞燈籠,嚇得她趕緊躲到牆後去。
「劉嬤嬤呢?」是春水的聲音。
「已經去叫了。」
「大小姐呢?」還是春水的聲音。
「這會兒恐怕已經在二小姐的房裡。」
「嚴重嗎?」
「比前幾次都更嚴重一些,直嚷著:『不要!不要殺人!血,好多、好多的血!不要!』我看還是應該請個法師來幫她驅邪去魔。」
躲在牆邊的仙齡聽得渾身一震,想起爸爸的筆記本上寫著:
……小仙初到家中來的三個月,屢作噩夢,嚴重時還會大叫:『不要!不要殺人!不要殺人!血,好多、好多的血!不要!』醒來後滿面淚痕,全身發抖,總惹得岱青和阿媽陪著心疼落淚,而我總是將她抱在懷裡輕搖,直到她再度進入夢鄉為止……
不!仙齡跟自己說:不要再想了,眼前我正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必須全神貫注的去做,那就是回去!回去!
「這時節兵荒馬亂的,到哪裡去找法師,連大夫都難請呢,你待會兒可別多嘴多舌的,徒惹大小姐心煩。」
「我曉得,春水姊。」
這一聲春水姊,倒連帶叫軟了春水的心,只聽到她放柔了嗓音說:「小天,再過兩天,也許我們就要永遠分開,再也見不到面了,像今天晚上幾個大叔都被大小姐派出去找馬衛車,準備南下,只剩你一個男子,幾位大嬸也都忙著收拾行李,打包乾糧,幸好那個綠眼妖精個兒瘦,力氣也不大,否則這會兒二小姐病又發作,還真找不到人去幫著冬雪看著她呢。」
「春水姊,你和大小姐當真不跟我們一起走?我覺得那位林小姐話雖然講得瘋瘋癲癲的,倒也並非全無道理,或許——」
「春水,怎麼了?小蝶兒又怎麼了?」劉嬤嬤的聲音打斷了名叫小天的那名童僕的話題,也讓本來聽得專心,身子跟著不由自主往前稍傾的仙齡,及時的縮了回去。
「全身發冷,一直叫著:『嬤嬤!』呢。」
「那還不快走,全杵在這裡幹什麼?」劉嬤嬤邊領頭走邊說,春水和小天遂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
嬤嬤。
難道爸爸筆記本中記載的事,全都是真的?不然為什麼趙宅上下,包括鳳舞在內,全都帶姓喊她「劉嬤嬤」,而自己偏偏在初識她的第一個晚上,就自然而然的叫起:「嬤嬤」來。
只因為她「小時候」就是這麼叫的嗎?
不!仙齡摸一摸冰冷的額頭,要自己立即展開行動,剛剛春水不才說莊裡現在幾乎只剩下他們幾個人了嗎?真的是天助她也。
只要能夠救出波斯公主,把她送回去給那個篾兒干納真,就可以要求他打賞,給火藥一桶;至於到時候要到什麼地方去「炸」,就只能待會兒再想了。
而且波斯公主一不在,鳳舞自然無技可施,便會乖乖的聽她的話,舉家遷往南方。
對,這是「三全其美」的妙計,順便還可以粉碎爸爸筆記上的荒謬記述,等她回到未來以後,一定要將這八天的噩夢,忘它個一乾二淨。
「林小姐?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歇?」冬雪朝她恭謹的問候道。
「春水去喊夏雨,發生了什麼事?」
「是你們二小姐又發病了,夏雨要你也過去幫忙,你快去吧。」
「但是……」冬雪一臉不放心的頻頻往房間裡頭望。
「你是在擔心那位波斯公主?放心吧,我就是受你們大小姐之托,過來代替你,暫時看管她一陣的。」
「真的?」
「當然是真的,」對不起,仙齡在心底頻頻道歉說:「對不起,冬雪,但我想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家。「如果你不相信,那我去請鳳舞過來,讓她親自跟你講好了,其實你處處小心,也是對的——」
「不,不,不,」冬雪果然如她所料的搶過來攔阻說:「林小姐,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那這邊就麻煩你一下,我過去了。」
「等一下,冬雪。」
「林小姐?」剛真誠三步就被喚住的冬雪轉過頭來問道。
「呃,那個。」她這一過去既看不到夏雨,又馬上會被問怎麼擅離崗位,那自己豈不是立刻就會露出馬腳來?」春水要你順便打一盆熱水過去,要滾燙的才行,因為二小姐她全身正發著冷。」
「噢,好,我這就到灶下去看看。」
等她走遠了,仙齡才推開門走進那小小的房間,鳳舞對待囚犯,可真是一點兒情面也不留啊,更何況她原本就打算明天一早便解決掉仇人的未婚妻的,難怪會不給她什麼好待遇了。
「誰?」
「噓,不要出聲,我是來救你的人。」 、
「是倫哥派你來救我的,是不是?」那位波斯公主仰起頭來,一臉興奮的問道。
「倫哥?那是誰啊?」仙齡一邊幫她解開繩子,一邊拉她起來說:「你自己能不能走?」
「能。」波斯公主一起身,仙齡才發現她既高且瘦,皮膚沒有光澤不說,顯得慘白的臉上還佈滿了雀斑,頭髮也又稀又少,枯似稻草。
撇開其他的不說,如果由鳳舞代替這位公主嫁給蒙軍大將納真,那他可能還得大歎自己走運呢。
「倫哥就是我的情郎烏古倫啊,我跑到南方來,就是為了要跟他會合,誰曉得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擄來搶去,但我一直就深信倫哥一定會來救我。」
烏古倫這個名字聽來,應該是位金人,但她不是早就許配給蒙族的納真了。
「現在先別說這些,」仙齡只好拉著比自己還高出一個頭的她說:「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要緊。」
「對。」波斯公主應和著,由著仙齡領頭往外走。「姑娘,我還沒問你怎麼稱呼?」
「公主叫小林就好。」仙齡漫應道。
「什麼公主?自從娘死後,爹再娶了蒙古的公主,我就被遺忘了,有時候連粗活兒都得自己幹,哪裡還像個公主,你直接喊我名字好了。」
仙齡聞言回頭一望,正好看見她映著外頭月色的綠眸竟是那麼的清澈,卻又滿載哀傷,讓仙齡首度衝口而出,由衷的說:「公主,你好美。」
她聽了先是一怔,然後才笑出了一口整齊細緻的小白牙。「你果然是倫哥派來的,除了他,再沒有其他人說過我美。」
「但我真的覺得你很美,尤其美在你不向命運屈服的勇氣。」仙齡不曉得她為什麼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喜歡上這個剛見面時,一點兒也不覺得她有何迷人之處的波斯人公主。
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世分明悲慘,但她卻以三言兩語就帶過,而且沒有一味的怨天尤人吧。
「因為阿拉賜了倫哥給了我們,對了,我叫做巴巴桑兒,你嫌太長的話,像漢人的名字一樣,只叫我桑兒也成。」
「好吧,,桑兒。我們快走,一切的細節,都等我們到了外頭再說。」比如說火藥的事,桑兒既然已經有男朋友了,自己難道還忍心把她獻給納真,只為了交換一桶火藥,以達到「炸」自己的目的?
「嗯,小林,倫哥是不是已經到外頭等我們了?他跟我說過他有一些兄弟,契丹人、漢人、金人都有,大夥兒全不分彼此,只求能夠平安的活著。」
想不到七百多年前,就有懂得「族群融合」的人,聽她這麼一說,連她都不禁想會一會那個名叫烏古倫的年輕人了。
「呃,這個嘛,呃,」仙齡一向不怎麼會撒謊,剛才駭了冬雪,現在又要騙桑兒,已經快讓她詞窮了。「我們還是先出去再——」
突如其來的爆響和火光,不但讓她們兩人齊齊後退,或掩耳、或閉目,也硬生生的打斷了仙齡的話頭,令她在心底哀嚎道:「謊話都還沒編完,就要將我天打雷劈了?不會吧!
「是震天雷,」巴巴桑兒低聲道: 「那邊有沒有人在?」
「哪邊?」仙齡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都已經跟著高亢起來。
「被震天雷炸到的那排屋子;你應該也曉得雷天雷是裝滿了火藥的鐵缸子,炸到的周圍半畝以上,連鐵甲都穿得透。」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震天雷可說是相當早期的手榴彈,連鐵甲都穿得透,那麼普通的房舍和鳳舞他們一群人的血肉之軀——!
「嬤嬤!鳳舞!春水!」仙齡一待最初的震撼過去後,馬上懷抱滿心驚惶的往著火的地方奔去。
「小林?那裡頭有人是不是?水井在什麼地方?我們得先滅火才行。」
「來不及了,」仙齡沒有想到這位被當成囚犯關起來,甚至天一亮,就要淪為亡魂的波斯公主,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還會一心只惦著救人,自己早先還想利用她,實在是太卑鄙了。「救人要緊,他們都在最左邊的那間房裡,快!」
兩人一起拔腿飛奔,在距離蝶飛房門尚有幾丈遠時,便已目睹悲慘至極的畫面。
春水和冬雪扶著全身血淋淋的鳳舞,半拖半拉的爬出門檻,後頭是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背著個小女孩跟上,只聽得她不斷嘶聲的叫道:「嬤嬤!嬤嬤!」
仙齡的腦中再度浮現爸爸筆記上的描述:
……我和岱青雖是學文史的人,但一向服膺科學,總相信世間萬事萬物,都有一定的邏輯脈絡可循,獨獨獲得愛女仙齡一事,卻是我們百思不解的神秘奇遇。
底下詳述了他們結縭近十五年,一直未得一兒半女,不過因夫妻恩愛,倒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的地方。某年攜妻,和自小即跟隨在妻身旁的奶媽登上奇萊大山,三人坐在營火勞,正在為滿天星斗讚歎時,突見風雲變色,幾乎上一秒鐘還月明星亮,下一秒鐘便雷電交加。
而當他們都還在驚愕之中,不曉得要如何應變時,夜空又已恢復原來的平靜,好像剛才那短短幾秒鐘所發生的事,只是他們三人同時心生的幻像而已。
……是岱青先聽到我們帳內傳來孩子的啼哭聲,頻頻叫著:「嬤嬤!嬤嬤!」我們搶進去一看,只見一個渾身血污,但面容清秀,仿如畫中天使的女孩啜泣不已,身上的白緞袍服破破爛爛,一碰即落,原本應是長至肩下的頭髮被燒焦了一大半。奇妙的是,阿媽一將她抱進懷中,她馬上停止了哭泣,而我和岱青立刻為她檢查起傷勢來,好像她原本就是我們家的孩子一樣……
仙齡沒有時間再去推論任何事情了,現在的她只能依從本能行事,反射性的救人。
「小林!你要幹什麼?」桑兒扯住她的袖管問道:「火已經快燒到整間房子了啊。」
「我要去救嬤嬤出來!」仙齡篤定的丟下這麼一句後,就不顧一切的衝進已烈火熊熊的房中,拉起其實已快爬到門邊的劉嬤嬤。
「嬤嬤,您振作一點,我背您出去,來,我背您——」
「林小姐,我來幫你。」
仙齡抬頭一看,發現搶進房裡來的人是夏雨,在兩個人又攙又扶下,終於把顯然已受重傷的劉嬤嬤給救出了火場。
「大小姐!大小姐!春水!冬雪!不要啊!」夏雨的哭喊,扯動著仙齡的心弦,覺得一半的自己陷入混沌,另一半的自己,卻好像反而越發清明起來。
「林小姐,」夏雨忍不住大哭出聲說:「春水死了,冬雪怎麼叫也不醒,還有大小姐,大小姐她……」
「仙齡?」
「鳳舞,」仙齡趕緊過去接住她朝自己伸出來的手說:「鳳舞,你哪裡痛,要不要緊?」
「仙齡,那往我炸過來的鐵片,是秋雲她幫我擋住了大半,答應我,要好好的厚葬她。」
「我答應,我答應,」仙齡握緊她開始變冰變冷的手,哀求的說:「但你也要答應我好起來,鳳舞,我求求你,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親人,求求你不要走,不要也離開我。」
難怪她會對這裡的人事物,有一股異常的熟悉感;難怪她跟鳳舞會長得如此相像;難怪她會直呼劉嬤嬤為「嬤嬤」;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
……當下我們就有了共識與決定,無論這孩子從何而來,從這一刻開始,她就是我們家的孩子了,我們一家三口都會傾盡全力來愛她。
我們連夜趕下山,謊稱她是被人扔在山中不要的孩子,然後按照法律程序,開始辦理起領養的手續。另一方面,我們將她身上的白緞碎片送交相熟的實驗室,說是岱青從家傳的箱子裡翻找出來的東西,拜託朋友代為鑒定。
孩子休養了大半個月,才算脫離了危險期,醒來以後,半是因為大病初癒,半是因為飽受驚嚇,對於之前的種種往事,竟已忘得七七八八。
但她仍記得部分,卻也足夠令我們瞠目結舌的了,她說自己五歲,家裡有許多奴婢,有個叫朝鳳的姊姊,還有個非常疼愛她的嬤嬤。
她對母親毫無印象,對父親的記憶也很模糊,只說父親被韃子兵殺死了,而每次一說到韃子,她就會全身顫抖,頻冒冷汗,甚至大哭起來;我們愛她心切,遂決定不再問她任何有關於過去的往事,既然她連名字都想不起來,我們又何不乾脆給她一個全新的人生呢?
朋友的報告送來了,說那是南宋期間的布料,而證諸孩子所作的片斷敘述,如果她真是穿越時空而來的人,那麼她離開的地方,應是忽必烈可汗大軍南下,一舉滅宋時的臨安城。
如果,如果這一切的推測都是真的,那我們萬分慶幸她掉落的,是二十世紀的台灣,因為依她的病情來看,若非現代的醫學,那她就算倖免於戰亂,也絕對逃不過病魔的肆虐。
有了孩子後,阿媽開始變得害怕起雷鳴閃電的下雨天來,就怕賜予我們孩子的雷電,會再奪走她;但岱青的做法正好相反,碰上那樣的天氣,她就會把孩子摟在懷裡,向她解釋各種天文現象,並跟自己及我們證實,只要有愛,誰都休想奪走她得來不易的愛女。
久而久之,她不再作噩夢了,也漸漸忘了曾經身為「古人」時的一切,她是我們林家的女兒,是憧憬並響往大漠一切的子民,我們開始敢企盼,並且相信她會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平平安安的長大……
是因為守護她的父母和奶奶都不在了,所以她才會再被時空之流給捲回來嗎?
讓她見到了原始的親人,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卻又逼她再度面臨生離死別,是幸或不幸呢?
「仙齡,別哭,我把蝶飛交給你了,覆巢之下無完卵,我本來就抱著寧做斷頭鬼,也不做亡國奴的必死決心,現在求仁得仁,果然是上天垂憐,又派遣你來照顧蝶飛,」鳳舞露出壯烈的湛然神情,唇邊甚至浮現一抹笑容說:「這一生,我已了無遺憾。」
望著她閉上的眼睛,仙齡不禁用力抱緊她已失去生命力的身子,無聲的哭喊道:姊姊!姊姊!我就是蝶飛,我就是蝶飛啊,你不是說我和蝶飛講話、談吐、口氣和內容都好像嗎?那是因為我就是蝶飛,我們其實是同一個人啊!
是,仙齡也開始覺得老天終究是慈悲的,才會讓她再回來,回來為姊姊送行,讓她走得了無遺憾。
「小林,」桑兒輕拉了下她的肩膀說: 「別再傷心,我們要想辦法趕快離開才行。」
「劉嬤嬤!」夏雨也在同時叫道。
「嬤嬤!」仙齡放下風舞後,往劉嬤嬤的方向挪過去,發現她也已經溘然長逝。
這時身旁突然傳來槍聲咻咻,嚇得夏雨尖叫不已,反倒是桑兒鎮定的說:「該死的韃子,丟了震天聲進來還嫌不夠,竟用起飛火槍來了,小林!」
飛火槍這後世步槍的前身,填注火藥,再以火發射,動輒燃燒十幾步,此地的確已經不宜久留。
「小天,你力氣比較大,改背冬雪,把蝶飛交給我。夏雨、桑兒,我們往東邊走,快!」仙齡先抹去臉上的淚痕,再指揮若定。
……我們從來沒有搞清楚過她是在什麼情況下墮入時光隧道中的,只能憑她當時全身血污,清洗之後,又見背上有條長長的血痕,斷定可能是被灼熱的利器畫過,後來經過治療,那條血痕已淡到幾乎看不見,就像我們和岱青遍查史書,始終找不到姓『朝』的抗元志士或儒生一樣。不過動亂之世,除了一些特別壯烈的事件以外,其他的人,恐怕都很難在史書上留下什麼痕跡吧。
我們感激上天賜給我們這個寶貝女兒,決定一生一世的守候她,想起她的奇遇,她真正出生的年代,並因時空交錯而得以延續的生命,遂為她取名做仙齡,但願她平安長大,得享仙齡……
「嬤嬤,嬤嬤!」溜下小天背上的蝶飛,雙腳一著地,竟然就跑到劉嬤嬤的身邊去。
「二小姐!」小天一邊背由夏雨和桑兒扶起來的冬雪,一邊喊道。
「我去抱她,你們先走,快!」仙齡也折回到劉嬤嬤身邊,第一次面對了「自己」。
「嬤嬤,嬤嬤,您醒醒啊,嬤嬤,嬤嬤……」蝶飛淚漣漣的哭喊著。
這是她,這是她自己沒有錯,那眉、那眼、那鼻和那嘴,的確是她沒有錯。
可憐她小小年紀,就遭逢巨變,連趙都說成了「朝」,甚至說不齊姊姊的全名,更把自己的名字忘得一乾二淨,而小小的「趙學士」既未在歷史上留名,更遑論是根本就說錯的「朝」姓人家了,難怪爸媽會怎麼翻找,也找不到蛛絲馬跡。
透過迷濛的淚眼,仙齡朝幼時的自己伸出手去說:「來,蝶飛乖,跟……姊姊走,別吵嬤嬤,嬤嬤睡著了,我們別再去吵她,好嗎?」
蝶飛緩緩的抬起頭來,就在她也伸出小手,兩人的指尖就要碰觸的時候,一道火焰突然往蝶飛直射過來,仙齡大吃一驚,立刻撲身過去,卻終究快不過疾飛的火焰,只把蝶飛往前扯過來一些,但那道火焰仍畫過蝶飛的背,把她震飛起來。
「蝶飛!」仙齡尖叫一聲,眼睜睜的看著身穿白緞衣服的蝶飛在火焰中消失,緊扯在手裡的,僅剩下她的黑裘披肩,兀自灼燒著。
「蝶飛!」
她回去了,原來五歲時的她,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墮入時空隧道,落進正在奇萊山上露營的父母帳中。
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源源不絕流下的同時,仙齡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已是一片的清明。
就如同五歲的蝶飛,一定要到未來的寶島去,才能治好病,才能長成今日的她一樣,二十三歲的仙齡,也一定要回到現今的臨安城來。
雖然她「過去」與「現在」,或應該說「現在」與「未來」的親人俱已身亡,但仙齡已在知道自己的定位在哪裡,又應該要怎麼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