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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太軟 第一章 作者:唐瑄

  久晴逢震必雨。

   置身在不知何故兵荒馬亂的二十一樓頂,有那麼一瞬間,寇冰樹錯愕的腦海浮現了這句話——久晴逢震必雨。

   她瞪大眼,巴巴地望著金針花像流星雨般,一枝枝舞過面前,橫越佔地廣闊的空中花圃,向下墜落。雖然安全避難至餐桌最角落,目前性命無虞,美食當前,辛勤工作一天才挨到這一頓,寇冰樹飢腸轆轆,卻是食不知味了。

   不要哇!她好喜歡姬百合的……香水百合也可以。快住手!不要丟了,不要哇!袁媽媽上來看到會很傷心的,不要再丟了呀!

   坐立難安卻不敢輕舉妄動,滿臉無措地嚼著今晚第一道開胃菜,純淨如初生嬰孩的雙瞳惶然瞪大。

   寇冰樹左顧右盼,就是忍不住地關心起愈來愈忙亂的空中動態;忍不住地擔心:頂樓地板會不會讓在場七位男客人瞬息萬變的心緒,以及愈來愈激動的肢體動作給崩壞。

   身為今晚唯一出席的女客人,使寇冰樹深覺孤立無援,命在旦夕。

   挑了止饑生菜,淋好沙拉醬,她下意識跑到夜來香後面蹲著,決定依從好朋友夏秀的勸告——遇到重大災難又無法應付時,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緊。

   哇!蹲著看過去,他們七位的塊頭更大了……而且都好魁梧,壯得都好平均哦……難怪,難怪他們一跑動起來好像千軍萬馬跑過,很壯觀哦,可是……也好恐怖哦!

   幸好啊,力齊哥說這棟大樓採用最新的鋼骨結構建成,耐震程度根據負責建造與監工的他宣稱——即使世界末日,所有房子都垮了,他展力齊蓋的房子也不會缺一角。

   聽起來或許很自負,但力齊哥本身能力就超強,對下屬的要求相對嚴格,絕不容許偷斤減兩的情況發生在他逐步接掌的展氏營建上,損及公司商譽絲毫。可以說,展力齊這個名字,象徵的就是營造業最頂級的品質保證。

   天助自助,力齊哥是有條件自負的男人呢。

   「你們廢物還是聾了?要我說多少次才聽得懂,啊?叫你們有女士在場,少給我亂來!聽不懂啊?啊?這樣懂不懂!懂了吧!」

   「媽的,力齊,你太久沒被我電是不是?誰最亂來啊?」

   「我愈說你愈故意!最沒資格吠的,敢頂嘴?可見你真的皮在癢!」跟在這一聲不耐煩猿吼之後,是連串十分粗魯的撞牆碰壁聲。

   力齊哥同時……也是祟尚暴力的可怕男人。寇冰樹在心底默默補充。

   後頭傳來的鬥毆聲,她可以說從小聽到大,已經聽出老經驗。

   怯生生回首,果不其然,寇冰樹瞧見靠近水塔處一名身形壯碩似猿的男人,將手上吃到一半的香蕉甩開,連吼帶咆,耐性似乎耗光了。

   展力齊火冒三丈,聯合其他幾位似乎忍得也極痛苦的猿兄狒弟,將體格不遜於眾猿、目前凶性大發的一猿,撞倒在地。左腳順勢就踩在寡不敵眾的猿臉上,嘴裡猶恨鐵不成鋼、恨爛泥敷不上牆地訓誡著:

   「哥哥我今天本來要大赦天下,不殺生。你這只嘴巴死不長毛的傢伙,一再逼我破戒,我只好忍無可忍,奉陪!」心痛地補踹四下,腳跟不忘狠狠轉上幾轉。

   其他五隻狀似勸架的猿兄弟見狀,互掃一眼,輸猿不輸陣,趕緊騰出一腳,紛紛踩上那張變形欠教訓的猿臉。而,哀痛欲絕的力齊猿,還在殷殷切切地曉以大義:

   「叫你們要學斯文,是為你們好,你們不像我展力齊優秀得人見人愛。要你們學做文明人,是希望你們重新做人之後跟我一樣娶到愛妻,晚上回家有美女投懷送抱。明知是不可能的任務,我死裡求生是為了什麼?忘恩負義的廢物!你就是拿這種態度回報我的用心良苦,啊!你們對得起我嗎?啊?!」地板拖鞋在心有不甘、在落敗的猿臉上又旋動兩下。

   其他五隻見狀,一驚,生怕手腳慢了會被同伴恥笑,趕快有樣學樣、有仇的報仇。情緒愈來愈激昂的力齊猿,教訓到失控處,直接用吼的:

   「叫你們不要一天到晚把『媽的』、『去你的』,把什麼狗屎大便都往嘴巴掛,你們把我的話當屁啊!啊?這種話叫髒話,聽不懂啊?要解釋幾次?本少爺耐性有限,叫你們不要試探我的底限,講國語聽不懂啊?這種話會對下一代產生不良影響,萬一污染我純白的心肝女兒,後果不堪設想。你聽不懂啊?我的心頭肉叫你什麼?你給我掏出良心想一想!」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被六大只猿腿踩得幾乎窒息,臉歪鼻歪嘴也歪,脾氣向來與平和沾不上邊,七英猿雖然孤猿奮戰,火氣卻愈燒愈烈了。不甘示弱地,他持續出聲與上頭的拜把對陣叫囂:「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力齊,七英說你女兒以後良不良,干他屁事。那是基因不良,遺傳出問題。」猿身愈蹲愈低,權充翻譯的某猿如實轉譯,並盡可能做到與對方同步,迅速道:

   「七英還說,那麼稀罕不會把她鎖在保溫箱,不要抱出來就不會被毒菌感染,剛好不會塗炭生靈。然後……他還叫你不要把家庭教育失敗的責任推個一乾二淨,那是當老子的他媽的無能!七英特別強調,這方面都這麼無能,八成也是性無能,你應該撞油輪謝罪。」

   口譯猿首次擔此重任,格外注重傳話的品質。譯到高潮處,便學電視上的政棍一樣刻意停頓,務必煽動觀眾的情緒,使眾猿深陷瘋狂狀態不可自拔,連帶提醒受話的一方,他被侮辱了。

   「力齊無能!」口譯猿高舉一手,煽情一呼。

   「無能!」其他幾隻聞言趕快舉手,聲嘶力竭:「力齊無能!他性無能!」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停停!七英又有話說了……哦,七英說,去你的!生個女兒了不起啊!又不是生出核武,身價不如一隻炭疽菌,你拽個屁啊!幹嘛跟美國一樣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你還是男人嗎?」

   被踩在地上動彈不得的七英猿,雖敗猶榮,雙瞳疾射萬丈豪光。他對兄弟們顯然不滿已久的加油添醋之說、借刀殺人之舉,感到異常滿意,願意不計踩臉之仇,豎起兩隻大拇指回禮。

   其他五猿相當留意展力齊的動態,一見他狠辣地捏大他的拳頭,趕緊也將自己的剛鐵猛拳握大,並在空中揮了一圈,以示力挺兄弟到底的立場。

   至於挺的是踩人的,還是被踩住的?就不在他們思索的範圍內了。據說他們體型大歸大,卻喜歡極了風吹兩邊倒的「飄逸感」。

   一扯上女兒,展力齊就無理智可言,猿眸爆噴兩道火山熔岩。看在女兒誕生的喜悅,他決定拿出絕無僅有的慈悲,再給哥兒們一次機會。

   七英畢竟是他們七隻裡面,最年幼無知的一隻。

   死七英不僅年紀最小,脾氣最爛,個性最急躁,比模型粗胚更粗糙的外表,更是他們一致公認的最臭老。借問,這麼一張歷盡滄桑的老臉,今年才二十六歲,說出去給鬼信啊?

   「我不想被道上兄弟說我展力齊沒道義。姓袁的死七英,哥哥問你,你剛剛是不是吠了一串人講不出來的鬼話?」

   「力齊,你沒聽清楚七英剛才那些嗯嗯嗎?我可以——」

   「雞婆玄,給我閉上你的雞嘴,哥哥我沒耐性聽你啼。袁七英,你再嗯嗯嗯啊!再嗯嘛,我展力齊今天算是認清你邪惡的本質,我女兒將來要叫你叔叔,叔叔耶!你這狼心狗肺、沒人性的畜牲,居然連你拜把的寶貝女兒都下得了毒手。你曉不曉得當人爸爸的心情多艱難,尤其社會這麼黑暗,人心這麼齷齪!」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這次我來翻譯,我來我來!我一直很嚮往外交官生涯。那個,七英說——」

   「小玄子,你廢話太多,你老大我來幫你調整!」碰!大開殺戒的怒拳揮出。「死七英,你故意跟老子唱反調,啊?我愈說你愈故意!」

   寇冰樹一點都不意外卻驚心地瞧見,那幾位唯恐天下不亂的先生們,拳頭像打到人不會痛,在展力齊揮拳出去之後,立即跟進。

   她的童年摯友、已於去年勇敢下嫁力齊哥的夏秀說,力齊哥和他六位死黨合組的「七壯士」,是非常暴力與思想離奇的同義詞。

   被此起彼落的吼聲嚇得微抖,寇冰樹不安地收拾起餐盤,並在心中默默附議好友的說法。

   想起正在坐月子的好朋友,以及出生才八天的小可愛,濃濃的暖意脹滿心房,飽受一整晚的驚嚇旋即被愉悅取代。

   明天星期一,輪到她休假。等會她要搭捷運去力齊哥家看小秀,還要抱抱小嬰兒。小Baby圓滾滾的模樣,好可愛喲……

   心滿意足的笑容,突然凝結。

   但是……等一下她該怎麼拒絕力齊哥和他們這些朋友必然的好意?

   這樣說人家真的不太好,可是經過近三年時間的相處,她發現……他們真的不太能接受別人拒絕。小秀就說,他們才不曉得「拒絕」的意思。

   美麗不足、堪稱清秀的臉蛋逐漸慘白,骨感十足的纖背冒起冷汗。

   她不是不知好歹,她很惜福,更感謝從桃園隻身搬到北投這幾年,他們七位無微不至的關愛與照顧。她心懷感激,真的真的!可是……她真的不想搭他們任何一位駕駛的車子,那真的好恐怖,她寧可走路!

   也許……她應該現在趁亂先走。

   可是,袁媽媽還在二十一樓興高采烈地料理大餐……她沒有下去幫忙已經很過意不去,要是先告辭,一定會傷透人家的心。

   寇冰樹愁眉苦臉,內心煎熬不已。

   沿著鳥語花香的華麗長桌,依序疊起瓷盤,慢慢收到了最後一塊,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她只好無助地偏轉頭,期望藉由後面七位執意停留史前時代的未馴蠻性,助自己一臂之力。

   隨眼的這一瞥,卻讓寇冰樹差些嚇出膽汁來。

   丟下英國皇家專用、全世界只發行三十套的青花瓷盤,她臉色慘白,轉身朝前方奔了過去,絕望地希望阻止悲劇發生。一票獸吼不絕的猿兄狒弟,互毆到渾然忘我,隨手就將抓起當武器的物品砸了出去。

   哎呀!那個不可以丟——真的不可以丟!天良未泯的女生,原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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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捉住兒子的心,先捉住兒子的胃喲!

   今晚她一定要讓寶貝親親,臣服在媽媽苦心釀製的豪華大餐裡!要讓他終於以她這個美得出眾、清純不凡的媽媽為榮!讓他來了以後便無法離開,每天黏著她,媽媽長、媽媽短地叫:媽——媽喲!

   多麼扣人心弦的一幕!

   多麼具有美感的稱呼,真動人呀!美眸情難自抑地濕了紅了,眼看多年美夢即將成真,全身更是爬起一片興奮的雞皮瘩疙。

   為了慶祝與老公攜手共創的第二家禮品店隆重開幕,勇氣可嘉的袁家媽媽忘了前幾次的教訓,擇定於今夜大宴天下眾猿。她深知,唯有宴請眾猿,她才請得動、也才看得到幾乎忘了不要媽媽的寶貝心肝。

   天性浪漫,對用餐情調極為挑剔,今晚在上完第一道菜,她感性消失半個小時之後,左看右看,總算對檸檬的雕花式樣有一些些滿意了。

   脫俗,但不夠高雅,勉強可以接受啦!要利用寶貝親親最喜歡的水果,做出他最喜愛的山豬,還得兼顧他媽媽浪漫高雅的格調,真可謂工程浩大呢!

   略略調整一下銀狐披肩,神采奕奕的笑眸第N度向下瞟了去,眼神轉為嚴苛,細細審視身上這襲銀藍繡色層層疊疊的華麗旗袍,有無不妥之處。滿意了。

   款款戴上彩繪指套,十指的彩度鮮嫩欲滴,顏色異中求同,如同她身上的華服、如同其它小配件的色澤,層次堆疊細膩又分明不雜亂。這部分,嗯,也行了。

   端起法國原裝進口的白玉瓷盤,經過玄關銅鏡,停步,再挑剔一下為了第二道菜特別換上的可愛銀簪,有否插歪呢?

   一切看起來——完美得無與倫比。

   端著手路菜現身樓梯間,略顯富泰的笑臉寫滿得意非凡,口中哼著現下流行的「阿母」饒舌歌——店裡的小伙子宣稱「為母者」必哼的饒舌聖歌。

   哼到心花怒放處,不忘扭扭腰、擺擺臀,製造上菜情趣。

   她擅長製造生活情趣,也樂於營造生活情趣。她的至理名言是:天底下只有不會製造情趣的人,沒有製造不來的情趣。

   自從在親愛老公鼓勵之下,進一步將工作與專長結合,販賣情趣竟然月入頗豐後,她的人生,目前只剩寶貝親親回心轉意、回歸媽媽溫暖的懷抱,這輩子可以說了無遺憾啦!她深信,只要過了今夜,最後的遺憾也將連根拔除,不再讓她牽腸掛肚。雖然牽腸掛肚也是一種浪漫的美麗。

   呵呵呵,一如世界名著《飄》的女主角郝思嘉所說:明天,將會是新的一天。

   她這個台灣郝思佳的明天,無疑將是光明美好、充滿更多浪漫的一天。

   噢,亂世中的佳人命運都是飄忽不定的,所以她也飄搖一生。

   今夜唯一的美中不足點,是她的瑞德必須坐鎮店裡,指揮三場婚禮同時順暢的進行,不能與心愛的妻子共享今夜的喜悅與榮耀。

   步子柔雅地踩進頂樓,笑眸揚起,銀唇樂不可支地一掀,準備邀功——

   「啊——」

   「啊!」望著三隻繡花繁複的藍色抱枕飛過頭頂,寇冰樹扼腕輕呼。

   彷彿嫌頂樓被轟炸得不夠慘烈,乒乒、乓!乓!乓!女主人玉手一滑,檸檬山豬隨著第二道菜落地,一命嗚呼。

   「袁媽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沒接到抱枕的……」寇冰樹怯怯回頭。抱枕據說是白伯伯送給袁媽媽的訂情之物耶,有紀念價值的,她沒接住,怎麼辦……「袁媽媽,對不起……」

   「沒——嗚……沒關——嗚……沒關係——」眼前的慘狀令袁家媽媽五臟六腑全都碎,最為她所碎心的當屬餐桌下那疊……

   訓練有素地挑出最適合唇色的兩隻蔥白玉指,「掩」住她不勝驚嚇的柔唇。她的英國皇家瓷盤今晚首次亮相就……是誰打破的?到底……

   她一個月後尚有一場餐敘要用到,她已經配合盤子花色,計劃好其它搭配事宜,好過分……是誰那麼過分?一時之間要她如何重新籌備,這豈不是要她的命嗎?太匆促,就失去美感,她無法忍受任何人為疏失的不完美嘛!

   噢,她好無助……不可以哭,不可以在孩子們面前失態……不可以讓寶貝親親沒面子,而且……最適合這套衣服、這種悲傷情境的那條尼泊爾手帕,遠在二十一樓的衣物間,此刻她鞭長莫及呀!

   好無助……瑞德親親,你在哪裡?思佳需要你堅強的肩膀來依偎、來啜泣……不可以哭出來,得忍住,她不能忍受哭得沒有美感,不能……

   清楚地聽見一聲忍抑不住的嗚咽,寇冰樹驚跳一下,臉色慘白。

   「袁媽媽,請你不要難過!我馬上下去撿!」

   「不——」尾音未落,淚眼淒迷的苦主已看不見慌慌張張衝下樓的女生。

   不要走樓梯呀!這孩子,怎麼不聽人把話說完就跑走了,搭電梯比較快嘛!都到了這節骨眼,健身減重也要挑時機嘛!

   話說回來,小樹兒這女孩子瘦巴巴的,渾身上下加起來不到三兩肉,減什麼重呢!她應該增重,才具有女孩子家起碼的美感。噢!想起這個就覺得好傷人,她剛剛胖了零點一公斤,小樹兒此舉,分明是存心刺激她這傷心人更傷心……

   這種種情狀看來,都由不得她不痛泣了,天意如此,她也不想。寶貝親親,請你諒解媽媽再一次的不得已……

   幾成廢墟的花圃中央,五隻猿人圍在肇事的元兇身畔指指點點、品頭論足,只只橫眉豎目,彷彿對地上那兩隻打得不夠盡心盡力的態度,感到不滿。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後頭傳來孝女白琴似的哭聲。

   精神大大一振,五猿火速回頭查探究竟。

   「嗚嗚嗚嗚嗚嗚……」她好想聽到兒子叫媽媽!「嗚嗚嗚嗚嗚……」她好想兒子以她為傲!「嗚嗚嗚嗚嗚……」她精心設計的檬檸山豬,朝夕相處了兩天,就這樣狠心絕情棄她而去,她好黯然!好神傷!誰來替她主持公道?誰來還她一組漂漂亮亮的皇家瓷盤組?誰來讓她兒子叫她媽媽呀?天老爺呀——

   哭泣姿勢、穿著打扮都很詭異的那位歐巴桑,讓五猿皺起眉,看著看著,不約而同地搓起了下巴,不同而約地低頭沉思,又不約而同地互換一眼。

   忽然,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捧起猿頰,卻爭先恐後地張大猿嘴——

   「嗚——嗚嗚嗚嗚——」

   淒美纏綿的嚶嚶啜泣,嘎然止住。

   圓潤身軀軟軟頹倒在地,老婦人姿態優美地半趴著,一臉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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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輩子沒見過這麼見鬼天殺愛哭的老女人!

   哭就哭,他不是不講理的人,居然給他扮清純,厚!她是故意把自己的一把歲數記顛倒,活在自欺欺不了別人的睡夢中嗎?她今年六十一歲,不是一十六歲耶!那種清純玉女樣,能看嗎?

   她擺得出來,多少也要顧慮旁人的心情。真是看不下去……

   「擺那什麼被鬼打到的姿勢,還依照投射燈的投射角度變換姿勢,不知擺給誰吐……樹兒也不知跑哪去了……」嘀嘀咕咕,一口氣將只加了醬油的白飯扒光,打開電鍋,迅速添滿尖尖的一碗公。「不要影響人家食慾行不行……」

   每次來她家讓她請都餓得要死,每、次、都、這、樣!

   上菜的手腳慢到天怒人怨,已經很超過,她還每次都來什麼香精蠟燭、香花繡枕,有的沒的的花邊搞一大堆,一配就是一整套。不讓她按步驟把所有細節「喬好」,她就飆淚給所有人看笑話。

   厚!他更委屈行不行!

   他沒像力齊那六隻缺乏兄弟道義、沒人性的死傢伙,一見苗頭不對就閃人。

   他留下來收拾殘局哦!收到現在十點半多多,才吃到三碗公飯哦!不然她想怎樣?嫌他不夠落魄啊?

   「拜託,讓我安心吃頓醬油飯,行不行?」袁七英喃喃自語,被身後一縷如泣如訴的哭聲吵得消化不良。

   沒好氣地抬起頭,瞄了眼邊抽泣邊留意美姿美儀的六旬老婦,帶著三道新傷的鼻頭一皺。袁七英抓起二十人份的大電鍋,蹲轉過身,毫不猶豫地與背後那個哭得太可恥的老女人劃清界線。

   這個鬼花園,在他和樹兒通力合作下,已經回復之前的俗麗、俗艷與俗不可耐,老女人要多俗有多俗,該有的花邊壓條一樣沒少。

   奇怪,人家樹兒又不欠她,幹嘛這麼操人家?自己的狗窩,自己要負責清理乾淨嘛!讓客人這麼累,她好意思哭啊?沒能力清掃,房子別買這麼大啊,不知道在堅持什麼,莫名其妙……

   不濟事的歐巴桑,除了扮歇斯底里玉女,真不知道她幹得了什麼好事。十個她,都抵不過一個不到她一半大——不論身材或年紀的小樹兒。

   承受力真低!她那把歲數有臉哭,他這把年紀可沒臉聽。不過就一點芝麻事,犯得著大驚小怪嗎?壞了就修補,破了就換新,無法更新就丟掉嘛!事情就這麼簡單嘛,搞不懂她哪來的能耐把每件事搞得複雜無比。

   害他餓死了……

   老女人不是不知道,他肚子餓的時候行為沒有不失控的。他現在餓得捉狂,她最好節制一點,要哭回二十一樓哭,別在這裡逼火他。今晚要不是樹兒在,他可沒那麼好說話。

   人在福中不知福……

   袁七英盛好了第四碗飯,拿飯匙拚命壓壓壓,三兩下就將尖塔般的高山壓平。正準備添上個三五匙飯,破皮的眼角無意間瞄到電鍋旁的醬油,他一歎,無來由地感到心酸。

   每次應邀來這裡作客,他都吃得這麼窩囊……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下次真的要記得帶菜來這裡讓老女人請。否則……這個風水欠佳的天殺花園,將成為他的葬身之窟。

   他情願跳樓,也不要餓死在一堆噁心的蕾絲裡,太丟臉!

   七英先生……好像在咬牙切齒……不曉得這跟袁媽媽哭著下樓有沒有關係……

   「七英先生……這是我剛調好的豆腐乳醬,不會鹹,你可以佐飯吃。」

   一碟灑了點點蔥花的豆腐乳,由天而降,輕輕擱在袁七英面前的空心磚上。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狗屎運,不知這跟清掃太用力、今晚被踩得太慘有沒有任何關係,還是蹲太久,袁七英一陣頭重腳輕,兩眼發昏。

   從昏花的餓眼望去,眼前那碟不起眼的小東西,絕對夢幻豆腐乳、人間極品、絕世佳餚。這小小的一碟,強過某些上個菜拖泥帶水、沒三小時絕對吃不到主菜的鬼醬鴨大餐億、萬、倍!

   拿筷子沾了下豆腐乳淺嘗,袁七英感動到差點噴淚。今晚他別無所求,對食物的要求向下無限修正,只要任何比醬油不純粹的料理,他都含淚接受!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我還幫你燙了一盤茼蒿……」寇冰樹小聲說道。

   「什麼?你說什麼?」佛祖保佑他沒聽錯!

   「如、如果你不喜歡茼蒿的味道,不妨試試沾點豆乳腐吃。」因為樓下的超市剩下的蔬菜不多。「我覺得這種吃法……不錯吃,你試試。」怯怯上完菜後,寇冰樹停下來,忐忑不安地偷瞄他。

   「樹兒,你你……你實在……」太讓他這個威武不能屈的鋼鐵漢子感動了!

   「你不喜歡吃也沒關係!」見他一臉難過,寇冰樹嚇了一跳,變魔術般,陸續從銀編餐籃中端出菜來。「這裡還有芹菜炒肉絲、川燙章魚,還有……」一碟接一碟,不含隸屬沾醬類的豆腐乳,共拿出四碟家常菜放在傻眼的大個子面前,碟碟色香味俱全。

   「樹兒,你……你你……」袁七英捏著飯匙的手在發抖,快要崩潰,快要忍不住男兒淚了。

   雖然不明白樹兒如何在短時間內變出這一些,他卻可拿項上人頭擔保,這些絕不是出自樓下那間金光閃閃、不中看也不中用的鬼廚房,不然,他不會淪落到只能拿白飯拌醬油吃的落魄田地。

   平平是女人,手腳為什麼差那麼多?老女人咧?溜了?她應該過來認罪的!

   「因為超市真的沒有蔬菜了,可是,冬天喝點熱湯會比較好,我就……」

   什麼?!還有嗎?袁七英將視線從樓梯口火速調回來,探頭一望,差點樂死!

   「我來,你別碰!」揮開她的手,他眉開眼笑,從籃子裡端出灑了大量蔥花和大量蛋花的蛋花湯。

   袁七英眉開眼笑,將驚愕的寇冰樹抓到身前,執起她的小手。

   「樹兒,你聽好。你這份情義我袁七英一輩子記在這裡。」對準心窩處,用力戳四下。「我這人知恩圖報,說到做到。別人斬雞頭表達誠心,為了表現誠意,我可以斬指頭對天立誓,你要哪一根,我現在可以——」四處尋找他的獵刀。

   「不用了!」寇冰樹嚇得魂飛魄散,「真的不用了!」求求你不要這樣!

   樹兒好像很感動,他英雄氣概的表現果然是對的!

   「你說的哦?」袁七英可惜地看著從屁股下方摸出來的獵刀。 

   「是的!我說的!我說的!」只要他別在她面前自殘,要她說什麼都可以!刀子快收起來呀!七英先生,刀眼無情呀!

   「好,那我們吃飯,菜快涼了。」猿以食為天,獵刀隨手一扔。

   七英先生的兄弟情義讓她感到好害怕……

   她這麼做,其實動機不單純,有她一份私心在的……真心希望七英先生不要覺得這是恩情,她怕等一下她會開不了口……

   「發什麼呆,坐啊。你的小碗公我幫你拿上來了。」袁七英體貼入微地將身旁的空地用手拍乾淨,拉她坐下。「我蹲習慣了,你坐著吃比較舒服,我幫你盛飯。」

   看見袁七英拿出來的所謂「小碗公」,寇冰樹嚇得花容失色。

   「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跟我客氣什麼,又不是今天才認識。」用肩膀頂開她的手,他快樂地打開電鍋。「冰箱我都幫你扛過,盛個飯有什麼大不了。你煮菜,我當然要盛飯啊,再見外我要發火了。」

   「不是!我不是客氣,也沒有見外!」他那種勁道,一匙就夠驚人了……太多了……已、已經滿出來了,七英先生!

   「你們女生食量都很小,像一時眼盲嫁給死力齊的秀兒……」用力挖出第三匙。「最之前還有一個日本妹,那個呴,攀個巖都要哀上三四天,超沒路用,她的食量也只有蚊子蒼蠅大小……」心情大好的男人憶當年的同時,不忘在小碗公添上第五匙。

   不要再盛了!不要再盛了!七英先生,我求求你饒了我!

   「我知道樹兒食量最小,沒有幫你盛太多,吃不夠再說。喏,接過去啊。」

   「謝謝……」寇冰樹欲哭無淚地捧過小碗公,看著那座相當於她三天飯量的小山,開始思索打包的可能性。萬念俱灰下,她氣若游絲地開口:

   「七英先生……我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沒問題!只要是樹兒的要求,我說過,我一定辦到。」袁七英將所有的菜都保留一份給寇冰樹之後,頭也不抬地,筷子開始風捲殘雲,湯匙跟著秋風掃落葉。

   「你說沒關係,我在聽,說啊。」

   受兒子嫌棄的舉止刺激,袁家媽媽知錯必改,立刻奔下樓,挑選一套端莊高雅的灰絲晚禮服換上,款步一上來,便撞見一雙玉人兒卿卿我我,氣氛甜美可人。

   雖然兒子對小女生的差別待遇讓人十足吃味,袁家媽媽卻無論如何都破壞不了花前月下發生的任何浪漫情事。她正準備轉身下樓泡牛奶浴,一聽見兒子的話,趕緊姿態美美地衝出來,直抵寇冰樹身畔。

   「小樹兒,袁媽媽知道你心地最善良,你快點讓我的寶貝親親開口叫我一聲媽媽,我等好久了。小樹兒,你說啊,不要客氣。」

   咦?

   袁七英看著被他掃得差不多的殘湯菜餚,兩秒鐘前傻不溜丟的笑容丕變,臉色僵硬,頸際的青筋一根根浮出。

   明知此舉觸犯兒子大忌,無法可想之下,傷心的袁家媽媽只好鋌而走險,向外求援。寶貝親親今晚氣得不看她一眼,太令人傷心,他怎麼可以生媽媽的氣呢?怎麼硬得下心腸呢?她是這麼地柔弱呀!她都已經換好一套禮服上來了呀!

   袁媽媽手勢美美地揩掉淚珠,進一步說明:「小樹兒,我兒子……」

   「你鬧夠了沒有!」袁七英鐵青著臉色,怒聲一喝。

   他體格勇武、音量過人,加之殺氣騰騰的氣勢,當場嚇壞兩個弱女子。

   袁七英將菜一掃而光,順便把寇冰樹的一份打包進銀籃,筷子火爆一拍!

   「樹兒我們走!回家!」他不容分說,拖走始終一頭霧水的寇冰樹。

   七英先生發火的模樣,真的好嚇人,她不要在這時候跟他單獨相處,不要!

   「可是袁媽媽……」

   「別理她!」袁七英受不了身後人的拖拖拉拉,回身扛起她。

   袁家媽媽追兒追到樓梯,倚牆哀泣,滿面滿眼十八相送的哀愁。

   生氣歸生氣,為什麼……要把她好不容易買來搭配廚房的漂亮籃子帶走呢?為什麼要這麼懲罰她呢?她何錯之有,她只是很想聽見「媽媽」這種具有高度美感的稱呼呀!何錯之有?

   「袁媽媽再見!」寇冰樹被扛入電梯前,匆匆向外面的傷心老婦揮別。

   袁七英臉色難看地放下她,瞪著面板好半晌,忽然面色不善看向猛吃一驚的寇冰樹。

   「你剛才說有事麻煩我,什麼事?」

   「有、有嗎?」七英先生的心情起伏……好劇烈哦……

   「明明就有!」他難看的面色轉為蠻橫,牢牢盯死她。

   「我……我現在可以說嗎?」他心情那麼差,萬一……那把刀……

   「被人家耍著玩,我會非——常火大。」袁七英語帶警告。

   「我沒有耍你的意思,真的!」他現在這種樣子不算生氣嗎?好可怕哦!「其實不是很要緊的事……」

   「要不要緊我有智商與判斷力,我自會判斷,你說你的!」

   「我只是想請你……」寇冰樹小心觀察一眼他手上有無器械。

   「什麼?」

   「……讓我自己搭車回家而已。」

   「什麼!你說什麼?!」袁七英匪夷所思地握高一拳。

   「對不起!」寇冰樹不管三七二十一,掩耳認錯先,「七英先生,請你裝作沒聽見我剛才的話,請你不要生氣!」她只是不想坐他們的「雲霄飛車」而已,她會害怕呀!

   太、遲、了!這真是他袁七英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袁七英惡狠狠的表情,明白告訴闖禍的女生,一切為時已晚。

   他凶霸霸的面容,如形隨影地跟著羞愧得抬不起頭的女生;他眨也不眨的眼瞳,如影隨形地跟著臉蛋快貼地的羞愧女生。

   兩人就這麼一路「如影隨形」到了地下三樓。電梯門滑開,袁七英扛起寇冰樹,以粗魯的行動給了答覆——她的要求太神智不清,他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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