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他們騎著摩托車到處鑽,天空灰灰暗暗的,看起來像清晨。他們像往常一樣大叫大笑,聽著引擎的噪音,享受著自由的空氣,彷彿全世界都踩在他們腳下。
這時摩托車突然輾過一塊大石頭,車身隨之一震,硬是將她震下了地,她爬起身,大聲呼喊夥伴們的名宇,但無情的友人卻只是回頭看她一眼,然後大笑著揚長而去。
無奈她一個人在路上走著,走了好久好久,走到好累好累,累到慢慢地趴在地上休息,可是這柏油路實在太硬了,硬到她無法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好硬、好冷、好孤獨,就像睡在有著闇黑河水的河床底下一樣,許多尖銳的小石塊刺痛了她,看不見的水底生物嚙咬著她……
然後,她醒了,醒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
記得離開那群酒肉朋友後,她帶著身上僅存的三百五十二元現金,著實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其實,不回家的日子她大部份都是住在五星級的大飯店裡,只是她的帳款都是周結,現下剩不到三天,到時也不知道要用什麼來付帳,只有偷跑了。
如今她連吃飯都有問題了,往後又該怎麼辦呢?
她知道自己年輕氣盛,任性又不懂分寸,但她還是選擇用這種方式活著,因為早在失去母親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失去規矩了。
規矩的意思就是每天乖乖上學,回到家就複習功課,準時上床睡覺,等著太陽升起又背起書包上學去。以前母親會陪她,讓她感覺做個乖小孩很有成就感,但是母親已經永遠不會回來了,還有誰會為她的成績驕傲?還有誰會為她的乖巧微笑?
現在,規矩只會讓她覺得自己像傀儡,讓她沉悶的喘不過氣來而已。
生活中一直只有母親而已,父親為了事業,一個星期見不到一次是常有的事。想不到來了個後母后,那個不盡責的父親竟然開始關心見不到她的面?想想就覺得很可笑。
那個女人對父親的影響力真有那麼大嗎?
黎杏君坐上公車,繞了好幾個圈,不知不覺時間已然流逝,偶然間,迎風飄來一陣烤麵包的香甜味道,她驀地感覺肚子餓了,於是下車想買個甜甜圈裹腹,只是下了車,抬頭看見一間網咖,很奇怪的竟然忘了餓著的肚子,她走了進去,買了時段,坐下來盯著電腦螢幕發呆。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有個溫柔的女人坐在她的旁邊,遞給她一疊面紙,這才發現向來倔強的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轉頭看著那溫柔的女人,突然覺得她的神韻好像自己的媽媽,一時情緒崩潰,抱著她哭訴自己的委屈,告訴她她有多想念媽媽。
後來這個溫柔的女人泡了杯熱可可讓她撫平情緒,拿了些東西填飽她的肚子,最後還將她帶回家,讓她睡在她兒子的床上。
可是現在,她怎麼覺得自己睡的不是柔軟的床,而是冷硬的地板呢?
她動了動脖子,發覺自己真的睡在地板上。奇怪,她的睡相沒那麼差呀!怎麼會掉下床了呢?
坐起身,發覺左手臂全無知覺,好像已不在原位一樣,想是剛才壓著睡,所以整個麻痺了,而待血液開始流通後,那又癢又痛的感覺讓她差點呻吟出聲。
這時,她又發現距離不到兩尺的床上有個男人在睡覺,本能讓她放聲大叫,叫得她自己都驚奇的發現,原來她的肺活量好得可以唱聲樂了。
「閉嘴,殭屍!你是不是想讓鄰居們以為我們家發生兇殺案了?」床上的男人翻了個身,單手支著頭,一臉不耐煩的對床下的她說。
「你是……」她有些驚慌失措的問。
「我是這房間的主人。怎麼?不服氣睡地板嗎?」
「主人?可是……」這不是那溫柔女人兒子的房間嗎?
依那女人的外貌,黎杏君認定她兒子應該不到十歲,雖然她沒看見房裡有什麼玩具,也不知道她兒子為什麼沒睡在這裡,但是,那麼年輕的女人絕對不可能有個這麼大的兒子的。
「怎麼了?」史上茵被尖叫聲驚醒,趕忙跑過來一探究竟。
「姊姊,這男的是誰?他說他是這房間的主人。你不是說這房間是你兒子的嗎?他騙人!」黎杏君用右手指著床上的男人說。而且他好凶哦,跟溫柔的女人個性一點都不像。
「翰揚,你不是答應我要去客廳睡嗎?」史上茵動手拉地上的黎杏君一把,剛好拉中她發麻的左臂,立刻又引來另一陣尖叫。
「啊!不要拉、不要拉!我的手好麻──」黎杏君叫道。
「別吵!殭屍。」武翰揚又訓斥了她一句,這才回答母親的問題,「我從來沒有說好。」
「欸,你是男人,就讓讓女孩子嘛!看,害人家睡到手臂發麻,你不會不好意思啊?」史上茵心疼她,只好回頭數落自己的兒子。
「該不好意思的是她,隨隨便便就離家出走,隨隨便便就跑到陌生人的家裡,到時候怎麼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你好過份,我無家可歸已經夠可憐了,你竟然還咒我死。」黎杏君哀怨得直想掉眼淚。
「你又不是真的無家可歸,回家認個錯就行了。小孩子就是愛無理取鬧,動不動就離家出走。」武翰揚說著翻了個身,打算來個眼不見為淨。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十八歲了。我也沒有錯,絕對不回家!」
「說不過人家就用吼的,果然是小孩子。」武翰揚頭也不回的說。
「大爛人!」
「死小孩。」
「好了好了,我們出去吧!」史上茵揉揉黎杏君的手,確定她已經沒事了,這才一把拉起她,「我這個兒子就是不喜歡陌生人,所以我也不指望他會把床讓給你了。現在,你是要跟我睡還是睡沙發?」
「可以跟你睡嗎?」黎杏君一臉期望的問。這女人真的好溫柔哦,老是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
「可以。」史上茵笑著點頭答應。
「他真的是你兒子嗎?」兩人邊往房外移動,黎杏君還邊回頭看看床上動也不動的人影。
「真的。」史上茵回答得很肯定,不像在開玩笑。
「你是不是他後母呀?你的年齡看起來不像他的親生母親,要是我也有你這麼溫柔的後母,一定不會離家出走的。」黎杏君有點長舌的喃喃念道。
「我要是真的成為你的後母,你才不會喜歡我呢!你就是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你後母是來跟你搶爸爸的,所以才不喜歡她。如果冷靜的想想,也許你也會發現她的優點啊。」史上茵不改溫柔本色,細聲細氣的解釋給她聽。
「才不會,她只是一個又老又醜的歐巴桑,我永遠都不承認她!」一張小嘴嘟得老高,屬於小女孩的執拗表露無遺。
黎杏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這時史上茵和武翰揚都已經上班去了,獨留她一個陌生人在家裡。
她在冰箱上找到一張字條,上頭告訴她餐桌上有早餐、留了些零錢讓她坐車、出門時大門會自動上鎖、要回家好好和父母溝通等等。
真是好心的人家。想她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他們不但不懷疑她會搬空他們的家,還給她零錢坐車,待她有如親人一樣,現在這種人不多了。
想來那個大爛人兒子也不是那麼爛嘛!只是嘴巴壞了點而已,至少他沒有強迫她跟著起床,也沒有像盯賊一樣盯著她走出他家的大門。
黎杏君心想,也許這是她近來遇到過最幸運的事了。
找到浴室,打開門,然後毫無預警的,她被鏡子裡的影像嚇得倒退三步。
這種情形只有三個字可以形容──看到鬼!
鏡子裡的女孩頭髮亂七八糟的,又毛又躁;粉底掉得花花白白的,膚色很不均勻;眼影皆已暈開,活像電影裡的吸血殭屍……
難怪昨晚那個凶巴巴的大爛人開口就叫她殭屍,原來她真的像殭屍,恐怖啊!
真是不敢相信,那個溫柔的女人竟然可以跟一個殭屍一起睡到天亮,實在太神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有雅量又溫柔無私的人呢?
她決定了!她要把她奉為偶像,每天到發現她的那個網咖去糾纏她!
黎杏君隨即從包包裡找到隨身的裝備,開始熟練的卸妝、重新上妝、梳理頭髮,很快又恢復她頹廢風格的裝扮。
她的粉底有些太白了,不過沒辦法,父親的掌印還在上面,可見打得有多用力,而她必須想辦法蓋過它。
整裝完畢,心情好多了,就像看到難得一見的陽光一樣,而那位溫柔的女人,就是她的陽光!
她用桌上的零錢,換了好幾班公車,找了好幾個站,才終於找到正確的地點+說來有點誇張,昨晚渾渾噩噩中,她根本不記得自己身在何方。
如今找到了,她要把握另一次重生的機會。
史上茵是個忙碌的女人,但她忙碌的時候,仍然保持她特有的溫柔氣質,看起來又悠閒又俐落,實在是個很妙的組合。
當她看見黎杏君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只是溫柔的笑笑,手上繼續處理她的蘿蔔糕,擠上醬料,然後又拿出免洗杯,倒出不知是今天第幾杯的珍珠奶茶。
「嗨,小妹妹,心情好一點了嗎?」史上茵邊忙邊向黎杏君打招呼。
「謝謝你,我真的好很多了。」黎杏君真心的說。
「那就好。人生不就是這樣,開心也是在過,傷心也是在過,不如看開點,饒了自己吧!」
饒了自己?真是句好詞!
有些時候,我們總是不自覺的責怪命運,讓自己陷入既複雜又無法自拔的情緒中,這時如果能饒了自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所謂退一步就海闊天空了啊!
「我叫黎杏君,現在還和爸爸鬧彆扭,不知道能不能請姊姊幫個忙?」她誠懇的說。
「咦!什麼忙?你沒提你的後母,可見還沒想開是吧?」史上茵拿出一個餐盤,將完成好的餐點擺上去,呼喚一名服務生,該名服務生立刻上前將餐點端走。
黎杏君走上前,手攀著吧檯,很認真的看著她,可憐兮兮的道:「你可以收留我嗎?我還不想回家。」
史上茵聽了頓了一下,面有難色,「本來收留你幾天是沒什麼問題啦,可是我兒子一定很有意見,他每次要是發現我收留了什麼人,一定排除萬難回家看看那個人還有沒有繼續賴在家裡。他真的有點難搞對不對?這個性不知道像誰。」
後面那句根本是念給自己聽的。她前夫的個性其實有點木訥,而她自己的個性又過度浪漫,所以兒子這種現實的個性一定不是遺傳自父母,而是自己獨立發展出來的。
「我不是想白吃白住幾天而已,我可以在你這裡打工嗎?你看起來很忙的樣子,我可以幫忙。」黎杏君積極的爭取。
「現在是午餐時間,當然很忙。」史上茵說著打開吧檯的暗門,又道:「你先在旁邊坐一下,我等會兒再跟你談。」
黎杏君依言進入吧檯,乖乖的在旁邊坐下,看著史上茵繼續料理餐點,卻不知從何幫起。她一個千金大小姐,平常只需動口不需動手,雖然小時候家境不夠寬裕請傭人時,也曾動手擦過地板和抹過桌椅,但這些還稱不上工作經驗吧!
「呃,我能幫什麼忙嗎?」她怯生生的開口。
「幫我補冰塊。」史上茵頭也不回的說。
「冰塊在哪裡?」她東張西望的問。
「在……算了,我待會兒自己拿。」史上茵繼續忙著煮一壺新的咖啡,沒空指導她。
黎杏君沒幫上忙,心裡更難過了。
這時候,旁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不知所措的看了會兒,不知道該不該接,幸好史上茵出聲請她幫忙,她才義無反顧的拿起話筒。
「喂?」她有點緊張的應了聲。
「送一壺拿鐵上來。」電話裡的男聲這麼說。
「拿鐵是嗎?好的。」
然後,電話竟就這麼斷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那人都不用留下姓名、地址的嗎?到時候東西要叫人家送到哪裡去?
「姊姊……」她有些遲疑的叫喚史上茵。
「電話裡說什麼?」史上茵頭也不回的問。
「他只說送一壺拿鐵上來,然後就掛斷了,我根本不知道是誰打的。」
「哦,是翰揚啦!等會兒我弄好,你幫我送上去好嗎?」史上茵溫柔的笑道,似乎知道她想幫忙的心,刻意要讓她放輕鬆些,所以分配工作給她是最好的處理方法了。
「好!」黎杏君急著討好,也不管翰揚是誰,很開心的答應了。
等到上了樓,她才知道自己開心得太早了。
原來武翰揚在三樓有個工作室,專營電腦網路、資訊傳輸,成員也不多,只有五個年輕人,負責監控電腦駭客及網友資料。
門是開著的,這會兒這五個人正在開會,午餐還來不及細想,只有空叫壺拿鐵止止渴而已。
武翰揚一看清送飲料上來的是什麼人,俊眉隨即一皺,走過來,一隻手撐著門,不甚高興的開口,「你來做什麼?殭屍。看你的樣子就不適合端盤子,還是趕快回家去當吸血殭屍吧,至少那樣餓不死你。」
黎杏君聽了為之氣結,差點當場發飆,可想到他是那位溫柔姊姊的兒子,想黏著那位溫柔姊姊就得經過他同意,只好隱忍著陪笑──
「翰揚哥哥,這是你要的拿鐵,史小姐還開了今天的菜單,你們可以順便勾選一下。」說著遞出手中所有的東西。
「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他俐落的接過盤子,字字清楚的說:「回、家、去!」
「不要!」她凜著臉,孩子氣的回道,「我死也不回家去!」
「死也不要嗎?」武翰揚輕哼一聲,很沒人性的又說:「那拜託你死遠一點,不要死在我或上茵面前。」
「你這個大爛人!」黎杏君忍不住咒罵一聲,咬住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早上還以為這人只是面惡心善的軟柿子而已,想不到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爛人,連無家可歸的小孩都欺負。
「哦?有人要哭了耶,小女孩就是愛拿眼淚當武器。」
「我才沒有哭!」
「翰揚,你在幹什麼呀,幹麼欺負人家小妹妹?」裡頭的人見他遲遲不回,忍不住開口詢問。頭頭今天怎麼了,嘴巴怎麼變得那麼壞?
「這是家務事,你們不要管。」武翰揚轉頭回了句。
「家務事?這小妹妹是你的親戚啊?」另一個夥伴疑惑的問。
「不是!」黎杏君立刻予以否決。誰那麼倒楣和他是親戚?當然,如果是溫柔的史小姐就另當別論。
「當然不是。」武翰揚也異口同聲的道。
「不是親戚怎麼叫家務事咧?真奇怪。」問問題的人不得不再提出另一個問題。
「因為她是上茵收留的逃家小孩好嗎?看樣子她想賴著不走了。」
「你不要用那種鄙夷的眼光看我,我可以付錢。」黎杏君有自己的想法。
「付錢?你拿什麼付?而且我家沒有空房間了,抱歉。」武翰揚想也沒想就回絕了。
「最低程度,我可以租用你家的沙發,史小姐也可以僱用我。」
「租用沙發?這個想法真是天真。上茵有欠工讀生嗎?我怎麼都不知道?八成是你在裝可憐以博取她的同情吧!」他一猜即中。
「厚!你有點人性好不好?難道真的要逼我去死嗎?」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氣憤的道:「看到沒有?我是個情緒不穩定的青少年,如果我跑去死了,全都是因為你的一念之差,你要背負絕大部份的責任!」
武翰揚被她堵得啞口無言,這才驚覺自己為了趕走她,言詞上真的太過火了。
她的話的確有道理,一名逃家少女的情緒波動是很大的,他不該這樣刺激她,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想想自己的母親老是在做好人,為什麼他老是在當壞人呢?雖然他是以現實為考量,勉強算有口無心,但也不該忘了做人基本的準則。
「咳,租金兩千元,三餐上茵會提供。」他清清喉嚨,有點尷尬的道。
「一千元吧,我還要存錢搬出去呢!」黎杏君見他軟化,開心得差點跳起來。原來自己這麼有說服力啊,有機會要靠這張嘴賺錢,不要靠勞力。
「兩千。因為我時常不在,上茵一定叫你進房去睡。」
「不能出價的哦?」她失望的道。
「不能。還有,不准再化這種殭屍妝,客人會被你嚇跑。」
「這叫頹廢妝好不好,是美國最時尚的化妝法耶!」她又不是為他工作,管得還真多。
「我知道。發明這種妝的人是個大毒蟲,幾年前已經死於藥物過量,你想追隨他的腳步?」他不冷不熱的陳述。
「才不會,我又沒吸毒。」媽媽有交代,所以她絕對不碰毒品,雖然前一陣子她真的很想試試看。
「那就好。下去忙吧!我等會兒會打電話下去確定午餐。」
於是,黎杏君就這樣在史上茵的身邊待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