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跟他打打看,在她傷勢痊癒,精神氣力全數恢復到最完美的狀況時。不知她與他之間,何人的武藝高一些。
「你知道嗎?你那種眼神對男人的自尊而言是一種莫大的傷害。」為她運功逼完毒,匡雲北打了半趟拳、略鬆筋骨後,停下來,滿臉無奈地看著她。
在他打拳的時候,花陰茴一直專注地凝視著他。
本來,被女人專心注意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偏偏她一臉的興奮,閃閃發亮的眼底儘是挑戰的光彩,沒有其他。
真是讓他傷心啊!虧他這麼努力在她面前力求表現,她卻只想挑戰他的強,絲毫不欣賞他的盡心盡力。
「我的眼神?」她不解地低下頭。「有什麼問題嗎?」
他搖頭,長喟口氣。「我可以告訴你,不管你有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和你打的。」
「你……」他怎會知道?
「你的眼神告訴我的。」不待她說完,他直接給答案。
她會意地頷首。
「那你願意與我切磋一番嗎?不比刀劍也行,我們可以較量一下拳腳、輕功。」她以為他拒絕與她交手是怕刀劍無眼,萬一傷著了彼此,不大好。
卻不知,他心中根本另有答案。「不必了,不管比什麼,只要是跟你較量,都沒意思。」
「為什麼?你看不起我的功夫?」口氣立刻沖了起來。
他好想哭。「沒有一個男人會蠢到跟自己中意的女人對打。打傷了你,我心疼,打敗了,我自尊心過不去,怎麼樣都是輸,你說,這種仗有啥兒好打的?」
「有……有有……」她一句話都說不全,懷疑自己耳鳴了,聽到可怕的話語。
「我對你很有興趣。」他說。
她一副大受驚駭的表情。
「你不必表現得像見到鬼吧?」他會很傷心的。
事實是,他的話語比鬼怪更恐怖。
「四皇子,我想你大概搞錯了。」她與他,別說八竿子了,再加一倍,十六竿子也不可能湊到一塊兒去。
他是堂堂一國皇子,她是偏遠孤島之主,兩個人都不可能離開自己的原生地;對於他的好意,她只有敬謝不敏。
「我自己的心我還會搞不清楚嗎?」不過他瞭解她的恐慌,也就不再相逼。「算了,這件事暫且不提,先說說你的箭傷。我雖已運功為你逼出箭毒,但你元氣耗損甚重,還是應多加休息,切不可過度勞累,以免留下可怕的後遺症。」
他說「算了」耶!可見他的心意並沒有那麼強烈,也許只是一時興起吧!她鬆口氣之餘,也有股莫名的惆悵。
不過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過去,曾對她表示好感,後又因現實問題而選擇離開的男子,匡雲北不是頭一個,料想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她該習慣了。
雖然這一次除了無奈外,她還感到一點點空虛、懊惱、煩躁,還有……理不清楚,這真是挺莫名其妙的。
「也罷。」她咕噥。
「什麼?」他沒聽清楚。
「我說,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我不會亂來的。」掃去滿心煩憂,她故作歡顏。情感不是她現在該在乎的,島務才是。
是喔!他要相信她有如此理性,他就真的該跟她改姓「花」了。
但他不會在此時此刻與她強辯,地點、時間都不對。他們兩人的身體目前都不大好,休息最重要。
「那你好好保重,我晚一點再來看你,再見。」
她冷下臉,眉間的皺痕好深好深。
「我不是告訴過你,在本島,『再見』二字是禁忌。」而且,她敢保證,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警告他了,她搞不清楚他為何不遵守?
「你是說過。但我也記得,我問過你原因,你沒回答。」要人家遵守那種詭異的規定,總得有個理由吧?什麼都不說,卻非要他答應不可,這很奇怪耶!
就知道他沒那麼好說話,但她也非泛泛之輩。
「入境隨俗,這個理由夠充分吧?」
「是夠,那好吧!我不說再見,我們……晚上見。」
「差別在哪裡?」不管是「再見」、「晚上見」、還是「待會兒見」,她全都討厭。
「『再見」兩個字,『晚上見』三個字,中間差了整整一個字。」他眨眨眼,大笑地走了。
她坐在床上,吹鬍子瞪眼睛地目送他的身影離去。
在走出房間、關上大門的瞬間,他還回過頭給了她一記俏皮的眨眼。
她愣了半晌,再也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這傢伙……呵呵呵……」從沒見過像匡雲北這般特出的人,以後大概也遇不到了,她想。
不可諱言,這次多虧有他,飛鳳島才能逃過一劫,但她對他的戒心並未消失:越親密的朋友,背叛起人來越可怕,她永遠都忘不了十多年前那場教訓。
「我還以為走錯房間了,居然聽見姊姊在笑。」一陣嘎吱聲後,花陰茴閨房的門二度被開啟,走進一道窈窕身影,是花陰舞。
「陰舞。」花陰茴下床,請妹妹坐下。
「咦,你能下床啦?」她記得匡雲北說過,在花陰茴毒未全清前不讓她下床的,難道……
「剛才四皇子為我運功祛盡毒素了。」花陰茴解釋。
「原來如此。」看來這匡雲北對姊姊挺費心的嘛!花陰舞唇畔含笑。
「別胡思亂想。」妹妹的詭笑讓花陰茴頭皮發麻。
「我有嗎?」
「你為什麼對四皇子提起我訂親的事?你的用意為何,我豈會不知。」
花陰舞默默地提起幾上茶壺,倒了杯水,緩緩輕啜。
待她喝完,花陰茴又為她倒了一杯。「陰舞,四皇子的身份非比尋常,不是我們高攀得起的。」
但匡雲北是近三、五年中,唯一讓花陰茴另眼相看的男人。
一個女人要獨自撐起一片家業是很辛苦的,事實上,別說女人了,男人也是一樣,孤獨最易摧折人心。
因此,花陰舞一直很希望姊姊能夠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人,攜手共度難關。
「陰舞……」花陰茴還想勸妹妹放棄為她尋伴的念頭。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適時響起,打斷了她的話。
「打擾了,不好意思。」房門三度開啟,匡雲北手裡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藥汁走進來。「你的藥。」他把藥碗放在花陰茴面前。
她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
別人也許很難相信,在戰場上威風凜凜的女戰神很怕喝藥,但她確實是。
而他也很輕易地看穿了她的心思。
「倒數第二帖了,你就勉為其難喝了它吧!」他笑。
她真的覺得他是個非常可怕的人。對人心瞭若指掌,她一舉手、一投足都瞞不過他。
這樣的人讓人欣賞、也令人畏懼;今朝,他們是朋友,他對自己也許可以千依百順;但他日,若不幸意見相左成了敵人呢?
過去的經驗教會她,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所以她不想跟匡雲北賭這一局,一點也不想。
面無表情地,她端起藥碗,一口喝盡苦澀的藥汁。
「真乖。」他突然這麼說。
她覺得才入喉的藥忽地反嗆了起來,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獎賞你的聽話,這顆果子給你甜甜嘴。」他送了她一顆芳香四溢的艷紅果子。
她目瞪口呆。
他收了藥碗,朝她揮揮手。「你們慢聊吧,我先走了,晚上見。」
她沒反應過來,看著果子,看著他……
良久——
花陰舞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打破滿室的沉窒。
「他在哄你呢,姊!」真難得,花陰茴也有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時候。
花陰茴只覺好氣又好笑。「那個傢伙,真不知他幾時才是正經!」
「而這樣的他卻讓你笑了。」多久了?打父母亡故之後,她們姊妹倆就不知歡樂為何物,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還記得怎麼笑。
聽到她的話,花陰茴卻沉下臉。長久以來,她日子過得辛苦,卻不感到痛,因為習慣了。
如今,有人給她快樂,她很感激;但也不禁深怕喜悅過後,她已忘了要如何去適應那種疲累。
與其有了夢想,再去嘗到夢想破滅的至痛,她寧願從不知夢想是什麼。
「別說了陰舞。」她不願再提。
「最後一句了。」花陰舞起身,走到門邊,淡淡地說了聲。「他說了禁語,而你沒有反應。」這是自從父母亡故後,花陰茴首度對犯了禁忌的人不予處分,其意義之深遠非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啊!
花陰茴目送妹妹離開,默默地想著這個乍然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男人。
他不是第一個對她表現出興趣的人,但為什麼,她沒辦法如過去般等閒視之?
她的心在改變。
也許是寂寞太久了。島主的光環並不如想像中光燦,其背後的責任是很沉重的;而她一個人背負了十餘年,身、心都累了,難怪會反常。
也許該想個辦法盡早送走匡雲北,省得她起了懈怠之心。
只是他不是個好說話的人,要瓦解他的固執,肯定是門困難的功課。
夜半三更,銀月如霞,飛鳳島中央的靜水湖邊,有一條頎長的身影正在沐浴。
烏亮的黑髮披在匡雲北古銅色的裸背上,夜風吹起,帶起一串晶亮的水珠,和著幾許惑人的邪魅,構成一幕惹人遐思的奇景。
有幸欣賞到的人一定會終生難忘,但前提是,他得突破香香的防衛。
香香是個身長六尺餘的大漢,人高馬大、身材壯碩,怎麼看都像個力拔山河的霸王,只除了他有一副愛哭的脾氣。
匡雲北雖然跟他主僕十餘年,很是瞭解他的個性,但有時,還真是受不了身邊跟著一個成天哭哭啼啼的大男人。
「拜託,香香,你已經哭了整整一個時辰了,還不累嗎?」
「可是人家委屈嘛!」因為從小被太監宮女帶大,香香的言行舉止很女性化。
「不過被念了幾句,委屈一下下也就夠了,有必要哭到一個時辰這麼久嗎?」
「什麼不過被念了幾句?我是被十幾個人圍起來,人口一句地轟炸了近半個時辰,才哭一個時辰算什麼?」而原因只是因為他不小心說了一句「再見」。
是啦!「再見」二字仍是飛鳳島的禁語,他誤犯禁忌是有錯,但他又不是島上的人,不習慣他們的規炬也很正常啊!尤其還是那種莫名其妙的忌諱。
匡雲北只覺得頭好痛,後悔死當初怎會將香香交予一班子太監、宮女照顧。
他應該謹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至理名言的。
「主子,」香香繼續抽噎。「我們還要在這裡留多久?」這個地方他住得很發瘋,好想趕快走啊!
「這裡的局勢還不穩定,那些海盜隨時可能再回來,還有東邊虎視眈眈的鷹島,也是個禍患。」匡雲北沉吟片刻。「看過上回慘烈的戰況後,你忍心在這種時候拋下這些人走嗎?」
是不忍啦!但……「我們的采金大業怎麼辦?」
這一點匡雲北也很傷腦筋。
「我們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裡的。」香香提醒他。「西荻國還有人在等我們回去。」
「這我也知道。」但他著實放心不下花陰茴。
「主子……」看著匡雲北陰晴不定的臉色,香香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你該不會真看上那位花島主了吧?」
他忽爾笑得發邪。「如果我說是呢?」
他這種笑法真教人背脊發涼。香香暗自吞口唾沫。「不管主子的答案如何,我一概贊同。」他向來愛護小命,所以很識時務。
匡雲北輕哼了一聲。「那假使我日後有意長居此地呢?」
香香臉色頓黑。
匡雲北起身,來到他身邊,一指敲向他額頭。「放機靈點,在這裡我們是客,作客自然要有作客的規矩。」
這道理香香也懂,可是……「他們的規矩很奇怪,與一般世俗規範剛好相反。我習慣了離開一定要說聲『再見』,所以……」他不是故意要犯,只是常常會忘記。
「笨蛋!」匡雲北邊讓他侍候著穿衣服、邊啐道:「既然守不住,那就把這些無聊的規矩變成我們的規炬不就好了。」
「啥兒?」香香二度呆滯。
匡雲北又敲了他額頭一記。「不能說『再見』本來就有違常理,當然要把它改掉。」
「呵呵呵……」他傻笑。「主子,這種事用說的容易,要做到……很難吧?」
「所以說你不用腦子。」穿好衣服,匡雲北又賞了他額頭一下。「所謂滴水能穿石,講到他們習慣不就得了。」
有這麼簡單嗎?香香很懷疑,但匡雲北卻自信滿滿。
畢竟,他已經讓花陰茴對他的「再見」從勃然大怒,變成視若無睹了,相信假以時日,他要瞭解她的心事,解開她的心結並非難事。
長歎口氣,花陰茴繼續把白眼拋過去。
明明告訴過匡雲北,在飛鳳島上,「再見」是最忌諱的兩個字,偏他就是死性不改,出門前必揮手道聲再見,進門時則定伴隨著一句:「我回來了。」
不管她跟他警告幾次,他永遠我行我素的叫人生氣。
真是混帳,不知道入境隨俗的道理嗎?在心裡暗罵一聲後,她照例對他的「再見」視若無睹。也只能這麼做了。
匡雲北也不在乎,逕自擺完手,出門去也。
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連續不眠不休照顧她三天,又為她運功逼毒,他似乎有些瘦了,身形不似先前昂然挺拔。
「不懂得照顧自己的人最教人擔心了。」她低啐一聲,忍不住又想,無緣無故,他幹麼對她這麼好?
最近,她常常思索這件事。這真不是個好現象,但她忍不住。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大美人,所以說,他不可能是因為鍾情於她,而對她百般示好。
雖然他偶爾會在口頭上調戲她,但她從未相信過他的話;而他也沒有太過堅持想說服她,往往在她的錯愕中,他很快就放棄了。
不過就算事實真是那樣,她也不會感動,只會大笑三聲,為了他奇差無比的眼光,居然會看上她這個一年內被退了三次婚的女人。
她也不是自卑,基本上,她認為自己雖然不美,卻頗有味道。
鷹島少主死後,曾有不少人追求過她,她也應允了三次婚事。
但可惜,他們沒一個有本事通過考驗的,儘管那個考驗簡單到不行。
她只要求她的夫君能夠接受她將生命重心悉數放在飛鳳島上,並從旁協助她重振這座采金名島的聲威。
然而,這卻成了最要命的條件。
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們都說,他們可以努力練武、讀書,助她重建飛鳳島,但是,卻萬萬無法接受自己成為陪襯她這位島主的配角。
想想也是啦!他們個個年少英偉、滿腹理想,正是欲展翅高飛的時候,要他們為了區區一名女子放棄所有的名聲榮耀,誰肯吶?換成她也不要。
因此這二十八年來她一直獨身,想來,這輩子大概是與婚姻無緣了。她早有覺悟,才會更覺得匡雲北的行為奇怪。
他若非對她有好感,那源源不斷的關懷又是所為何來?
純屬無聊嗎?他不像那種人。
那就是在玩她嘍!可是他的表現又一副很有誠心的樣子。
再不然就是對她有所圖謀,但此時此刻,她不僅一無所有,還背著一身麻煩,又有什麼好處是值得他費心追求的?
「啊!」猛然想起他最初的來意——尋找可以幫忙采金的能人。
她雖告訴過他,以飛鳳島目前的景況是幫不了他的,請他死心,另覓援手。
但有沒有可能,他壓根兒找不到其他幫助,才會不死心地繼續糾纏著她,期盼奇跡出現,她會改變心意相助於他?
「果真如此,他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了。」因為她爹娘當初死得太意外,所以有關采金一事,她絲毫未得真傳。
他想在她身上「挖寶」,作白日夢喔!
不過……她爹生前曾留下數本手札,她沒翻過,怕觸景傷情,不曉得裡頭有沒有記載采金之法?
「我回來了。」花陰茴正想著,匡雲北適時推開房門走進來,手裡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最後一帖藥喝下去,不僅你體內的餘毒能全清,氣力應該也能恢復大半。」說這話的時候,他一張臉笑得發亮。
她微瞇眼,竟被那光芒刺得有些難過。
「怎麼啦?」他察覺她的不對勁,放下碗,走到她身邊,大掌探向她額頭。「不舒服?」
他眼裡的關懷很真,她不禁想,一個人若能偽裝到如此地步,也算他厲害了。
為了他這番努力,她可以破例不計較他的謊言,助他一臂之力。
「不如明天去翻翻老爹的手札吧?」她心裡轉著念頭;不想承認,她真是有些怕了他的癡纏,因此迫不及待想遣走他。
匡雲北看著她變換不定的臉色,知道她又有新想法了。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他不得不佩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