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許我們福薄,應享受的全部享滿,現在到吃苦的時候了。
明明是孤兒,日子卻過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難來臨,手足無措。
我摸到媽媽房去,伏在她身上,一聲不響。
「馬大嗎?」媽媽朦朧間問。
「是哈拿。」我低低答。
「兩個長得真像。」她歎氣,「睡不著?」
我不出聲。
她開亮床頭燈,「殷家有人來找過你們?」
我點點頭。
「平日你脾氣比馬大壞,但是馬大決定一件事,反而沒有一點轉彎的餘地,看情形還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還有什麼恩怨?況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聲。
「他是很愛你母親的,可惜天性柔弱,聽說也尋過死,被救回來,看得很牢,實在是跑不出來。」
我微笑,很淒苦的說:「這種故事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媽媽咳嗽兩下,「你哪曉得我們的苦處,打仗的時候,眼巴巴看著親人患痢疾霍亂這種小病死夫……只要一點點藥,但除出鴉片,什麼都沒有,你哪裡曉得。」
我伏在她枕頭邊,「但願我一輩子都不要曉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說這些話幹什麼呢。」她靠起身來。
「媽媽,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這可不是轉性了?幾時見過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媽媽。」我把臉埋在她手心裡。
「聽媽的話,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們再來煩我的時候才說罷。」
「你媽沒念過書,」她在說自己,「但也聽過一首詩,『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大概是說誰是誰非一下子就過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媽媽,睡罷,天很涼了。」
媽媽咕噥,「也該涼了,熱足九個月。」她翻一個身。
我替她掩上房門。
我獨個兒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徹夜不眠。我與馬大都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歲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嘩,毫無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詐顛納福,為什麼不呢?生活中充滿苦難,許多女人二十四歲己是三子之母,身體膨脹如水桶,整天在廚房的油煙中渡過,孩子們哭哭啼啼,了此殘生。
我與馬大永遠是孩子,到三十歲也不老,活在無憂無慮的國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擊了,我有種感覺,我們的生活無法恢復舊觀。
一個星期後,我坐在店內,看見那個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門外徘徊。
我盯著他,終於他推門進來。
我問:「想買什麼,先生?」
他很尷尬,拿我沒法。
我取毛衣出來,「選一件給女朋友,這件紫色最好看,適合白皮膚。」
他說:「我發誓不知道你們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塊,打個九折給你,」我說,「買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會好的了,」他放下一張卡片,「你有空去瞧瞧。」
我說:「替你開帳單好嗎?」
「好。」他無奈的說。
但是嘴角仍然帶有許多的惱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遞給他。
他接過,本來我已預備軟化,談判,但是他不識好歹的加了幾句話:「小姐,人會死,死了你再想見他就難了,現在不是鬧意氣的時候。」
我的火又冒起來,這張烏鴉嘴,說不出一句動聽的話,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說一句好不好?」我瞪著他。
他皺起眉頭離開。
我有種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義子,殷若琴遺囑上應有他的名字,我與馬大一回去,會不會減輕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財產的人,恐怕是我與馬大。
我還有點好奇心,馬大,她決定不聞不問,就能做得到不聞不問。
我取起那張卡片看,碧水路九號。
這家人該住黃泉路。
媽媽問,「你見過那姓殷的孩子?」
「見過。」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麼?」我張大嘴,「他?一副師爺相,我對他沒好感,好端端幹嗎跑去做人義子?還不是想揀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兒院帶出來正式領養的,那年他才三歲,他知道什麼?」
「誰告訴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罷了。對於這世界上的人與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見,媽媽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這種人,親生女兒尚且離棄二十四年不顧,他幹嗎巴巴的收養一個孤兒?」
「也許他有苦衷。」媽媽說,「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壞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頭,「尤其不信那個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惱的答:「讓我想一想。」
「別想太久。」媽媽懇求的說。
在我想像中,殷若琴雖然躺在床上,但是還穿著那種豪華的織錦晨褸,由婢僕服侍著飲食——再病也還是奢華病。
不過我怕他死,我很猶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點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遠見不到他,誰知道我將來是否會後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過馬大。
馬大說:「我們找李伯母談談。」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麼大。」
「李伯母與老胡師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們多一百倍。」
李伯母應邀出來,她境況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著旗袍套裝,料子雖新淨,但明顯地款式與花樣都已過時,手上好些首飾已經失蹤,但她還一直笑。
「做人不能認真,做戲卻一定要認真,」她說,「做人太苦,你們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實在太苦。」她仍舊笑著。
過很久,她問:「你們想知道些什麼?」
馬大說:「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們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說。
「費事扭扭捏捏,」我說,「又無法叫他爹。」
李伯母歎口氣。
「去見他也是應該的,怕什麼,怕他們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燈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們笑出來。
我已經決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問,「是背山面海的一條路,我可以自己開車去。」
「你呢,馬大?」李伯母問。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樣的,我們長得像,見一個等於見兩個。」
我微笑,「像是像,不過馬大漂亮得多。」
「去一個也夠了。」李伯母說,「雖說他妻子過了身,但到底有女兒,有義子,你們討不到什麼便宜。」
「什麼,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問。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離開馬來亞到香港尋找你們。聽說同他一起還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個兒子,也跟他很接近。」
「這麼複雜!」我與馬大一起說。
李伯母數著手指,「他與你姑姑,你表姊,表哥,還有過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親。」
我說:「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媽姑爹哩。」
「對了,豁達一點。」李伯母說。
馬大好奇,「他的女兒漂亮嗎?」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著要同人比。沒見過,不過自小在英國寄宿讀書,一直到大學畢業。馬來西亞人很喜歡把子弟往英國送。」
「那個侄子呢?」馬大又追問。
「像他舅舅,很風流倜儻,此刻與他表妹打得火熱。」
「表兄表妹,可以談戀愛嗎?」我很懷疑。
「怎麼不可以?」李伯母笑,「你們這兩個孩子!」
我與馬大沉默一會兒。
「殷若琴當時對你們母親是很好的。」李伯母說。
馬大苦澀的說:「後來不好了,但後來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馬大問我,人怎麼會變心。
「不知道。」我說。
「變心會害死人。」她說。
「因人而論,誰變心都害不死我。」
「你別嘴硬,到那個時候,頭一個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亞斯匹靈,「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運。請你記得每一則細節,我很想知道。」
「嗯。」
我並沒有預先通知殷家,自己開著車就去了。
碧水路風景之幽美,難以形容,離市區雖然遠一點,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獨自駕車回家,就已經夠鬆弛,當然,住在靈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門,發覺他們家的佈置十分別緻,園子裡種植棕擱樹,美人芭蕉開著斗大的紅花,充滿熱帶風情,大門用袖木造,雕刻花紋圖案。
門打開,女傭問我是誰。
我說:「裘哈拿。」
她關上門,前去通報。
真鬼祟,應該請我進去坐下才是,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是獨行大盜?他們也太小心了。
過了十分鐘,另外有人來應門,用很親暱的聲音問:「是哈拿嗎?你終於來了。」
門打開,是一個年輕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紀,但活潑得多,穿著考究,顏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時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時代的尖端。
我向他點點頭。
「舅舅等你好久, 哈拿, 天天早上問:『我那兩個女孩子呢?』晚上又問:『我那兩個女孩子呢?』」
他學得活龍活現。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對他的印象比對殷永亨略佳,但聖人的話我一向相信,夫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對,我還沒介紹自己,」他說,「我叫梅令俠,是你親表哥,我的媽媽同你的爸爸是一個父母生的。」
真親,我跟這個人就此發生血源關係,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醫生在樓上,你坐一會兒,立刻可以上去。舅舅會很高興。」梅令俠說。
梅令俠長得很英俊,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在家呆著,也這麼打扮,我也無暇欣賞他的衣服鞋襪,呆呆的坐在偏廳。
殷宅的內部完全用酸枝傢俱,襯著巴的蠟染布的窗簾,別有風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華僑,土樸但不俗,地方寬敞,氣氛悠閒。
梅令俠說:「我媽媽來了。」
我轉頭,看見一個穿黑的中年婦女,面貌很端正,雙手攏在身前,一點表情都沒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聲音像是靈格風錄音帶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麼戲劇化的名字。
她瞪著我,「你爹傳你一個多月,你明明在香港,為什麼不來看他?」
我不出聲,甚覺她多餘。
梅令俠,她的兒子,連忙打圓場:「哈拿也許要經過一番矛盾才能決定來見父親。」
我對這傢伙肅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來,單靠一張嘴的,看情形他頗用過一番心思,知道我們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著梅姑姑。坦白說,如果人可以選親戚,我情願老英姐做姑姑,老胡師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當下皺一皺眉頭,「你們家是什麼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們信天主。」梅姑姑說,「是不是,令俠?」
他兒子很尷尬。
梅姑姑以觀望異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掃瞄一輪,「跟我來。」她嚴肅的說。
我偷笑,她大概連吃飯如廁都抱著這種神聖的態度。
我跟她上樓,樓梯角放著許多瑰麗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錫制,一具具神采飛揚,詭秘十分。
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帶回來的吧。
老實說,我們唐人的十八羅漢何嘗不可怕,千手觀音第一次見到,一定嚇得做惡夢,所以我一下子便釋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開門,先見到書房與休息室,然後再見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邊有護士。
我第一個感覺是:這個人應該躺進醫院裡。
第二個感覺是:他還活著?面孔如黃蠟製成的骷髏,眼眶浮陷,正昏睡。
跟我想像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後悔,原來殷永亨並沒有誇張,他真的病重,真的隨時會得撒手西去。
我還以為他會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態迎出來,撥弄一下小鬍子,以戲劇化的口吻同我說:「哈拿,我兒一一」
我太樂觀幼稚了。
護士站起來說:「他剛睡著。」
我駭然想:他還會醒來嗎?
死氣已經籠罩了他的臉。
「什麼時候醒?」梅姑姑問道。
「約一小時後。」
梅姑姑厲聲問我:「你會為他逗留一小時吧?」
我說:「我會。」長歎一聲。
真沒想到他真的病入膏肓。
梅令俠慇勤的為我取來飲料,陪我說話。
「一一這屋子一共七個房間,我們住著一個護士,三個女傭,兩個司機,一個園丁。」他統計著,「你搬來住的話,最好選二樓對牢池子那間房,有落地長窗,比較舒服。」
我問:「你在這裡住?」
「我母親是寡婦,我當然跟舅舅住。」他理直氣壯。
我又問:「你不去上班?」眼睛越睜越大。
「咦,舅舅病這麼重,家裡沒個男人照應怎麼行,我還有心思去上班?」他朝我扮個鬼臉,「你怎麼多心起來?把我當作游手好閒的軟腳蟹?」
梅令俠自己說了出來,我倒不好意思,這個人不簡單,他聰明到極頂。
我說:「我沒說要來這裡住。」
「你怎麼好拒絕一個老人臨終的要求?」他詫異。
「他的病——不會好了嗎?」
「當然不會好了。」梅令俠揚起一條眉說。
我發覺戲劇化的是他,像大明星的也是他。
我們的共同點是在說起一個至親的老人的病不會好的時候,一點傷感也沒有。
他應該對這個舅舅有點感情。
「馬大呢,你不是有個妹妹叫馬大?」他問。
「你對我們家的事,彷彿很清楚。」我看他一眼。
「他?」我身後傳來一陣笑聲,「他對於異性最有興趣,哪怕是只異性狒狒。」
我轉身,怒氣上升。
這話恁地刻薄!我若不發作,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只母狒狒,如果回罵她的話,更加不得了。
這是誰?
她約莫二十七八歲,穿著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織出一隻獅子頭,張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時髦,像時裝模特兒,特藝七彩化妝,髮如飛蓬,皮膚曬成太陽棕,一臉的油光,一切走在時代尖端,不替自己留點餘地,走到無路可走,便摔下來跌死。
她那種神情,半西不中,自以為史麥脫,我有第六感覺,覺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則板著面孔。
梅令俠說:「我來介紹——」
她揚一揚手,「不必,我知道這位小姐是誰。」
我腦中靈光一現,「我也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來,「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膽,與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訝異,「你不是粉艷紅的女兒?怎麼姓裘?」
「我的養父姓裘,我很敬愛我養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聳聳肩,坐在我身邊。
奇怪,她父親病重,她也一點戚容都沒有。
我細細觀察她。她這種樣子的女人在十五六歲時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十,略略發胖,雖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淪為粗糙,尤其是皮膚,她算是半個熱帶女,皮膚黑且啞,吃了大虧。
她也在打量我。
只見她蔑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不過一身米白,配平跟鞋,看上去像個女學生。」
我回嘴,「青萊蘿蔔,各有所愛,至重要量力而行。」
「說得好!千萬別亂高攀,」她笑,「亂以為穿得起件把晚裝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
我點頭說,「多謝指教,我會永遠記在心頭。」
梅令俠在一旁笑道:「嘖嘖嘖,唇槍舌劍,嚇死我。」
我笑出來,你別說,梅令俠這個人,真有他的好處,有用沒用,留在身邊叫他說笑話打趣調劑氣氛也是好的。
「你是留英還是留美的?」殷瑟瑟問我,「瞧你一副名士相,恐怕是美國生,是不是?」
「我是土生,」我說,「我沒有留學,我不愛唸書。」
殷瑟瑟大大的詫異,「什麼?不是大學生?咦,那怎麼可以?亂七八糟都得念一個學士回來,管它是設計學、廣告學、狗屎垃圾,人有我有。」她笑,「但不能沒有。」
我回敬,「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這樣,寧可殺錯,莫可放過,管他是否鑲金牙說土話,總之身邊要有個人點香煙拉椅子。」
梅令俠拍著腿笑,「太精彩了,這等對白太精彩,到底是姐妹倆,嘩,勢均力敵。」
殷瑟瑟也笑起來,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我想男人會得喜歡這種女人,他們叫這種風情為「女人味」。但是她眼角已有皺褶。才比我大兩歲便似大了十歲八歲。
她打一個呵欠。
「你搬來住?」她問。
「不,我仍住自己的家。」
她剛開口,我剛預備接招,梅姑姑在我們身後出現,她說:「哈拿,你爹醒了,快上來。」
我馬上跟她上樓。
就她一個人正視殷若琴的病,我對她不禁好感起來。
老人醒了。
他巍顛顛伸出手,「哈拿?」
他比我想像中起碼老二十年,我看著他忽然害怕起來。
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艷紅是那麼明艷照人一一她憑什麼看中他?沒道理。
梅姑姑說:「你爹要握你的手。」
我假裝沒聽見。
「哈拿,」老人懇求我,「走近一點。」
房間的光線很暗,我只得走近一步。
老人蒙著眼,集中精神注視我,忽然他像見了蛇蠍一樣地跳起來,「你,你,艷紅,艷紅!」
梅姑姑連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艷紅的女兒。」
我頗為聳容,啊,他一直記掛她。
如果這次來見他的是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驚,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虛弱的問。
我點點頭。
他長歎,「哈拿……」他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
我亦無語。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長耳朵聽他,但是他又沒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驚。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經過無數風霜,包括戰爭,已在死亡邊緣,一切喜樂哀怒都應看通看透,還有什麼事可以令他們落淚?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鳥爪。
這難道是歉意的淚?
護士扶起他。
「你過得好吧?」他囁嚅地問。
我說:「很好,媽媽對我們太好太好。」
「艷秋真是……」他喘氣。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闆娘,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畢業了。」
「你們是雙生兒?」
「是的,差五分鐘。」我微笑。
他很激動,我則很平靜,梅姑姑一直靜靜站在床邊。
「你……什麼時候搬來?」他問。
「搬來住?」每個人都肯定我會搬來住,「我沒打算搬來,我要陪媽媽。」
「你媽媽有馬大,」他說,「你當真不來?」
梅令俠說得對,必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拒絕一個病重的老人,我轉腦筋脫身。
「我……回去與她們商量商量。」我滑頭的說。
「我對不起你們母女,」他忽然懺悔,「我對不起你們……」
「我們過得不錯,」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讓它過去算了。」
「我準備好一切,」他說,「我找了你們許多年,我不會虧待你。」他咳嗽著。
我說,「我們很富足,你請放心。」誰要他的錢。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見過她。」
「她那脾氣像外國人。」
我微笑,像外國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不怕,山人自有妙計。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改天再來。」
「你一一叫我一聲。」
我僵在那裡,我的脾氣,像張果老,沒有必要的虛偽,死也不從,我不肯開金口。
殷若琴又歎息一聲。
我說:「再見。」轉頭走。
他看出來,「你的腿……」他聲音中充滿惋惜。
我又轉身,「我是跛腳。」
他慘痛的看著我,忽然擔憂,「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來,「不礙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礙事。」我說,「再見。」
「你什麼時候再來?」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來。
「明天,後天。」我說,「有空即來。」
他知道勉強不來,便說,「你那脾氣,跟你媽有點像。」
我軟化的心腸又開始剛硬,冷笑一聲,「我比我媽聰明得多。」我說。
走到樓下,殷瑟瑟已經不在,梅令俠迎上來。
他母親對他說:「你送哈拿。」白我一眼,還是不滿意我。
梅令俠把手插在褲袋裡說:「你眼睛紅了。」
我淡淡否認:「是嗎?我為什麼要眼紅?是因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強的女孩,」他凝視我,「同時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會讚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輕描淡寫。
「舅舅老了,情況又不穩定,你能夠回來,就回來。」梅令俠適可而止,把話題支到別處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愛,見風使帆,一不對勁立刻收篷。
我駕車回家,好像抬過一百包米般累。
還是馬大聰明,說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曉得家有多可愛,我即時鬆口氣。我進房內倒在床上。
馬大飛奔過來,「事情如何?快,說給我聽。」
「馬大?」我忽然心酸,緊緊擁抱她。
「受了什麼委屈?嚇?說給我聽。」
我不出聲。
「說嘛,」她推開我,「哎呀,你哭了,為什麼哭?」
我捂著面孔,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害怕。
「他們欺侮你?」馬大間,「說呀。」
媽媽進來,不說話,點著香煙,坐在床沿,微微笑。
馬大大聲說:「媽,他們欺侮哈拿。」
「沒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經很好啦。」媽媽徐徐噴出一口煙。
「哈拿,你可見到殷若琴?」馬大逼問道。
我點點頭。
「殷瑟瑟?」她間道。
我說:「還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兒子梅令俠。」
「他們是怎麼樣的人?」
我鎮靜下來,「殷若琴叫我搬去與他同住,我知道我不會去,所以,他們即使青面獠牙,電不必理會。」
馬大咬牙切齒,「叫你說給我聽,又偏偏賣關於。」
媽媽說:「你那麼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聲,「亞斯匹靈!」
我要擁著小狗睡去。
媽媽說我自小是這樣,一有什麼煩惱,就倦得慌,索性倒頭大睡,什麼都不管。
我一直沒有改變。
醒來正好吃晚飯,老英姐蒸下我最喜愛的臘鴨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誰對我好?殷若琴自身難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醬瓜,殷瑟瑟當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俠,也許會得照顧我的需要,但是他抱著什麼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沒見到殷永亨這只討厭鬼,真是運氣。
媽媽來坐在我對面,「不喜歡他們?」
我說:「媽媽,幸虧我與馬大在你家中長大,幸虧殷若琴不要我們,幸虧如此。」
「他們家氣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麼病?」
「年紀大,什麼病都會奪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馬大的機會或許好一點。」我說。
「他如果還健康,日理萬機,也不會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兒。」馬大說。
她捧起火腿雞湯,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們在殷家長大,誰理會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們是外頭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梅令俠是黃馬褂,而殷永亨當然是小人,若果我與馬大在那裡長大,我還想開店做老闆?馬大尚能讀大學?做夢,殷若琴的妻再也不會善待我們。
殷若琴不是那種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筆鈔票安置外頭的女人,看樣子他對親戚很吝嗇,把他們都困在身邊侍候他,而這些人就像禿鷹似,專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問媽媽,「他是不是真的有錢?那些人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
媽媽說:「很多人家都不似我們母女親密,別這樣說人家。」
馬大說:「我與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認這一點。
回到店裡,生意並沒有好轉,依舊門可羅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沒有起色,我們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來。
女人們的興趣都轉到什麼地方去了?買新衣本來是人生第一大事,現在怎麼轉了潮流?她們的錢呢?都買了美金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關門回家睡覺,或是轉行到大機構去找份公關做。
我的眼睛漸漸合攏,需要用牙籤頂住。
我想我真的馬上要睡著,擔心的事很多,像蝕本生意還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沒救之類,就在這時候,玻璃門被推開。
我連忙站起來。
「是你。」我隨即又失望,「梅令俠。」
「很精緻的小店。」他嘖嘖連聲。
「是。」我又坐下,「裝修都花了二十萬。」
「沒有客人?」梅令俠問。
「你就是客人,」我賭氣,「進門來就得買東西。」
「好不野蠻,」他笑,「真兇。」
「反正你有用,送給殷瑟瑟。」我說。
「咦,你又知道?」他仍然笑著,嘴角一個酒渦,「誰告訴你的?」
我不響。
他灑脫地在我店內轉個圈,「這些衣服,她也不愛穿。」
我自鼻子哼出來,「她穿什麼?包下喬哀斯?香港還輪不到她,別死相了。」
「你八字與她犯沖還是怎麼的?」他擦擦鼻子,「怎麼一提到她就生氣?」
我說:「以事論事,殷瑟瑟穿衣服並沒得到個中真味,她不過是扮成一隻七彩的孔雀,以耀眼為目的,有什麼稀奇?你們根本沒見過真正穿得好的女人。」
梅令俠笑,「喂喂喂,別教訓我,我又不懂穿衣服。」
我上下瞄他一輪。「你,別謙虛了,一個人的心思花在什麼地方,是看得出來的。」
他面孔紅了,他居然會臉紅,梅令俠時常給人一些小意外,所以殷瑟瑟才會與他走得近。
「你來幹什麼?」
「表哥找表妹聊聊天,不可以?」
一說起表哥表妹,我就起雞皮疙瘩,真老土,表哥應該像親兄弟,還有什麼比陌生的表哥更尷尬?
「說真的,舅舅想你搬回來住。」
「沒可能。」我搖搖頭,「我有一個很快樂的家。」
他有一絲嚮往,「看得出來,你們養母很成功。」
「梅姑姑呢?」我問,「她恐怕過分嚴肅?」
「我沒有太多的家庭溫暖,而瑟瑟,即使父母俱在的時候,也自幼被送往寄宿學校,很少接觸到他們。」
「令尊很早去世?」
「嗯,我一直跟舅舅。」
梅令俠偶爾也說幾句真話,真假混淆,更不易分出虛實。
「你今天有何貴幹?」
「我不是說了嗎,跟你談談。」
「殷瑟瑟放心?我也是你的表妹。」
「她一會兒也來。」
「我有權不跟你們談話。」
「你不會那麼小家子氣。」
我笑,「小家子氣也不是罪,怕什麼承認?再說,我若要承認小家,殷瑟瑟還不是跟我一樣。」
「你的嘴巴真厲害。」
我微笑,「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梅令俠搖搖頭,「馬大呢,為什麼老見不到馬大?」
「她比我聰明,才不跟你們混。」
這時候殷瑟瑟推門進來,「找了半天,這裡商場起碼有三十多間時裝店,做得到生意嗎?」
「我只賣襯衫與毛衫。」我禮貌的笑,「客人會得找上門來。」
「願者上鉤。」她找張椅子坐下來。
她這個人,遠看一直有點魅力,因為輪廓還過得去,近看就不行,尤其是一口牙,既黃又長,出賣她的年紀。
「我剛想叫哈拿去喝杯茶。」梅令俠說。
我說:「我走不開。」
梅令俠說:「我替你看鋪如何?照碼打個九折,我懂得。」
我禁不住笑。
「來,」殷瑟瑟說道。
再不去就真小家了,於是我取過手袋與她走出店舖,在附近找了間咖啡座坐下。
她叫黑咖啡,我要礦泉水。
我看著這個「半姊」,不知她有什麼話要說。
她終於開口:「你們兩姊妹這次回來,打算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
「本來爹的財產分兩份,我跟殷永亨平分。」
「殷永亨?」他也有?
「他是爹的義子。」
殷瑟瑟點起一支煙,「爹很怕絕後,遺囑規定將來我嫁人,第一個兒子要姓殷。」
我點點頭,「這叫作入贅,你未來丈夫願意嗎?」
「現在你們出現,遺囑就分四份了。」
我感興趣的看著她,她爹快要過身,她卻冷靜地談論她的迸帳,我佩服之至。
「分薄了不要緊,還看得到的是什麼。」她噴出一口煙。
「還不是都一樣,」我不明白。
「差太遠了,給你馬來西亞的橡膠園,生意不好,又要花精神管理,又不讓你賣,要來幹嗎?」
咦,怎麼我沒想到?
「你要什麼?」
「當然是現金、股票、黃金。」
「他有這些嗎?」
「怎麼沒有?」
「你幹嗎不同他說?」我問道。
「爹對我沒好感,他喜歡的是殷永亨。」
我冷笑,那只走狗。
「梅令俠呢?」我問她。「梅姑姑會有一點好處,令俠?他就難了。」
「到底是外甥哪,怎麼會沒份?」我問。
「唏,錢是他的,他愛怎麼調排,我怎麼管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來找我,不是與虎謀皮吧?」
「當然,我不是笨得那麼交關,我不過是要你瞭解一下情況,咱們聯手起來對付老頭是正經。」
「你與他,一點感情都沒有?」
殷瑟瑟冷笑。「你以為我比你們好很多?我八歲就到倫敦寄宿,長年累月在宿舍渡過,個個星期巴巴的等他們寄支票來,聖誕會有一次長途電話——你以為只有你們像孤兒?」她的語氣與眼神都是怨毒的。
我覺得殷若琴真是一個失敗的人,親人沒有不恨他的。
「我能為你做什麼?」
「爹說過什麼,你能否告訴我一聲?」她忽然很嬌媚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說:「我並不稀罕他的錢。」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她以為我是老土。
殷瑟瑟說:「謝謝你。」
「沒問題。」我說。
她忽然笑得很燦爛,這種笑容不像是對我而發,我轉身,看到一個金頭髮的洋人向我們迎來,她沒有跟我介紹,跟著那外國人走了。她穿著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女人據說不會穿平跟鞋——扭著走了。
是我付的帳。
回到店裡,梅令俠還在,我有點可憐他。他的舅舅什麼都不打算留給他,難怪他要在瑟瑟身邊打轉。
「唏,」他興高采烈的說,「我替你做成三單生意。」
「真的?」我意外,「你是天才。」
「不敢當,咦,瑟瑟呢?」他問。
我照實說:「有個外國人把她接走了。」
他的臉色變了,抽搐得變形,額角露出青筋,咬著牙,可怕得很,但在幾秒鐘內,又恢復常態,不留神根本看不出那種怨恨。
我對他的警惕心又加添數分。
只聽得他輕描淡寫的說:「瑟瑟要再不謹慎一點,舅舅對她繼續不滿的話,她就得不到他的錢。」
錢錢錢錢,殷家的人不是關心死亡就是錢銀。
我當下說:「不怕,她始終是他的女兒,最多分不到肥豬肉而已,少替她擔心。」
他沉默半晌,「我走了。」
瑟瑟跟他來,卻跟洋人走,難怪他覺得掃興。
「謝謝你。」我把單子揚一揚,他足足替我做了三千元的生意。
他很落寞的走開。
那天回到家,我與馬大談到深夜。
我的結論是:殷家沒有一個好人。
馬大卻問:「馬來西亞是怎麼樣的?」
「問媽媽。」我說。
「裙子叫沙龍,愛人叫沙揚,當了沙龍與沙揚去吃榴槤,是嗎?」馬大笑問。
我們笑作一團。
我歎口氣,「親生父親重病,我們還樂得很。」
「他並沒有在我們身上花心血,沒有種,當然沒有收。」
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