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亨說:「我先走一步,公司裡有事。」
我抬起頭,很惆悵,這一陣子,有他在身邊,已成習慣,如今正經事已經辦完,他要忙他的去,我非常不捨得。想問一句「什麼時候再來」,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一個多月不回來,頗有面目全非的感覺,別的店全在減價。我花了許多時間都不能決定減到什麼地步,索性掛出一律七折的牌子。
從前我不是這樣的,從前我會把每件衣裳標上新的價目,仔仔細細,一絲不差,但今年卻一點興致也沒有。我不是個有長心的人,所以無心向學,沒法完成四年的大學功課。
也許馬大說得對,我這樣子坐在店內,一日到黑,多麼乏味,絕對不是一輩子的營生……也許是這幾個星期心情不好……我必需振作起來,現在一切已經恢復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紛紛過來打招呼。
「好嗎?擔心呢,以為你病了。」
「沒事吧?要入貨了,明年更難維持。」
她們真是可愛。
但我仍然愀然不樂,驅之不去的寒意籠罩了我的心頭,趁著鬧哄哄的時候媽媽已經把話說明白,她希望我快點結婚,她不擔心馬大,她擔心我。我垂頭看自己的腿。拜倫是拜倫,我是我,這是我終身的遺憾,毫無疑問。
但是我裘哈拿斷然不可因此氣餒,我必需要振作起來,把這家小店打點得有聲有色……
但到下午,我還是提早關門,回家。心靈雖然願意,肉體軟弱得要死。
媽媽問我,「貨品減價了吧?今年都減得早。」
我答:「小店減價,貨色去得太快,也很難,舊貨一件不存,新貨又未到,青黃不接,怎麼做生意。」
媽媽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樣子,「是不是不想做?」
「做做。」
「別口不對心的。」她微笑說。
「永亨叫我做下去,做出規模來就容易辦。」
「永亨這孩子……對你有什麼著實的表示沒有?」
我沉默一會兒:「沒有。」
「時間也還短了。」媽媽說。
這時候樓下汽車號「叭叭叭」的響起來,馬大花枝招展打我身邊竄過去,一陣風似的刮過。
我瞠目問母親:「誰?誰來接她?」
「梅令俠。」
「她同他約會?」我問。
「進行得如火如荼,」媽媽說,「他與永亨剛相反,他是一點不放過馬大,釘得緊緊的,花、巧克力、電話,節目安排得密密麻麻:燭光晚餐不好嗎,馬上去跳舞,嫌舞池吵?他把馬大帶到郊外散步,總之服侍得舒服熨帖,無懈可擊,絲毫不放鬆,接送上下學不在話內,要什麼只要眉毛角抬一抬,他便曉得心思,真有這般聰明伶俐的人,知道我愛吃薑糖奶油卷,一打打的訂了來,吃到第三天剛有點膩,他轉了花樣,去四五六買了生煎饅頭來。你說:是不是跟永亨剛相反?永亨這孩子一來只曉得深深鞠躬,一點表示都沒有。」
我心酸溜溜的,「永亨才不會來這套。」
「這也是我喜愛永亨的原因。」
我的氣才略略平了些。
「兩個男孩子都很難得。」媽媽說。
「我明明記得梅令俠火辣辣的在追求殷瑟瑟。」
媽媽不以為意,「他有改變主意的權力。」
「可是他跟殷瑟瑟的關係不比尋常。」我很堅持說。
「如今就算訂過婚再解除婚約,也很平常呀,你怎麼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媽媽笑問。
「我總是覺得不妥當。」
「你別多心,當心馬大不高興。」
「她不是愛上他吧?」
「很難說,」媽媽笑,「哈拿,你管你自己的事,店開得下去就好好經營,開不下去就快快結束,別同我拖,嫌困身就用個夥計。」
「是。」
馬大同梅令俠走?
我推開馬大的房門,一床都是新衣,顯然是她剛才出去,拿不定主意該穿哪一件衣裳,挑完又挑的結果,她真的很重視梅令俠。
床旁邊的小書桌上放著一隻玻璃瓶子,裡面插著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撲鼻,又是梅令俠。
他對馬大看樣子是認真的——抑或這是他一貫作風?他對我也不壞呀,一直在我身邊打轉,直到他看到馬大。
馬大不會對他認真吧?明知他是那樣的人,把他當個小把戲陪著散心是不壞的,弄出真感情來就不必了。
馬大怎麼想?
媽媽進來,看見我坐在馬大的床沿,便說:「哈拿,這一陣子你老是愁眉苦臉,到底是為什麼?你以前是一點心事都沒有的。」
我指指腦袋,「忽然之間,腦榫生攏了。」
「別擔心,馬大會得應付,她也不過是同他散散心,玩玩。」
難得媽媽這麼開通。
但為什麼殷永亨不找我散散心,玩玩?
現在馬大天天出去。
而我悶在家中。
這種情形遲早要發生的,馬大一出嫁,我會更靜。
殷永亨一連好幾天沒跟我聯絡,已經事完了,他也就不出現了。
我在店裡簡直坐不下去,決定請個夥計,那種二十出頭,比較老實的小女孩子來照顧鋪面,我隨後要到日本去辦貨。夥計上工之後,永亨依然音訊全無。
我上飛機之前,忍不住撥個電話到殷宅去。
來聽電話的是殷瑟瑟,我不想招呼她,便假裝陌生人,「請問殷永亨在不在?」
「你是馬大、還是哈拿?」她的耳朵真尖,「應該是哈拿,因為馬大只找梅令俠。」一陣訕笑。
「對不起,哪一位?」我問,「我認聲音的本事很差。」
「殷永亨飛新加坡去辦公事,怎麼?他沒同你說?有關遺囑的事——好緊張,就快揭盅了。」
我心一陣難過,任何人都難免吧,他對我競這麼冷淡。
「你的本事沒有令妹大呵,抑或是令姊?恕我沒弄清楚,梅令俠現在二十四小時與她在一起,不過你叫她小心點,只要我的指頭鉤一鉤,他又會回到我的身邊。」一陣狂笑。
這個十三點。
我說:「謝謝你消息,再見。」
難怪別人說,女性不可輕易主動亂找男生,這就是結果。
殷瑟瑟還在那頭狂笑,我問她:「你笑完沒有,當心皺紋以幾何級數增加。」
她驀然停止笑,掛斷電話。
我當然非常不悅,抱著鬱鬱的心情到日本,逗留三天,自有廠家招待,我並不是大買主,但日本人的作風自有其可取之處,無論大小,一律誠意招待,我當然買到我要的衣物。
我所選的貨一向專注,只攻毛衣襯衫,其餘再美再新,也不過略選幾件,送給馬大。
公餘跑到原宿弄堂小食店喝米酒吃魚生,心中還是對永亨念念不忘。
很是惆悵,他一定是嫌我出生不正,又是個瘸子,他是那種割不正不食的君子,生命中不容許大多複雜的人與事,雖與我吵過架鬥過嘴,成為朋友,但最後那條界限必定劃得一清二楚。
他哪像梅令俠這般熱情澎湃,要誰便追誰,一開始追就得追到手。
我不應反對馬大接受他的追求,單是為享受,就應該接受,女人能有多少個好日子?有人追的時候,讓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寵壞的滋味太甜蜜,但願我也有機會嘗得到。
這樣一想,就覺得不必祀人憂天。有時候離開家,走得遠一點。更容易看清真相,這個距離是必需的,所以我喜歡旅行,可惜每次都一個人。
帶著感喟的心情來,又帶著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新貨急需標價,親力親為,非常費時失事。
永亨像是失蹤似的,我也沒有勇氣跟他聯絡,打到家,怕殷瑟瑟諸多訕笑,打到他公司去,說不定他女秘書比殷瑟瑟還要壞。
我把感情埋葬在內心,不露口風。一方面馬大與梅令俠打得火熱,這個形容詞雖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說中的常用詞,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來形容他倆。
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馬大每夜兩三點鐘回家,早上八時又由他接到學校去,彷彿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撐。
家中什麼都不理了,衣服鞋襪一天一地,老說沒新衣服穿,把我自日本帶回來的新貨挑來挑去,嫌這嫌那,像一隻快樂的小鳥,蹦來蹦去,不知哪裡來的精力,我只會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梅令俠是很相配的,一個英俊,一個美貌,兩個人都那麼講究穿著,現在梅令俠又帶著她到處玩,每一種新的玩意兒都學得混似爛熟,跳起舞來像兩隻花蝴蝶,據馬大說,現在流行懷舊舞,以前不會的探戈狐步,現在都找專人來指導操練。
梅令俠整個人是為吃喝玩樂而活著的,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一目瞭然,梅的成績斐然。
媽媽開始擔心。
她同我說過幾次,叫我勸馬大。
我訝異,「不是你說的,什麼玩玩、散散心不要緊?」
「哪有這樣玩法的?」媽媽瞪我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見人,跟定他似的,名譽壞了,那將來怎麼過?」
我既好氣又好笑,「不是說現在也不計較這些嗎?」
「你儘管跟媽媽鬥嘴幹什麼?」她蹬足,「媽媽還不夠煩嗎?」
我歎氣,「我早就提出反對。」
媽媽不出聲。
「後來看到馬大這麼快樂,真是難得的,就隨她去。」我又感慨的說。
我是因為自己沒有那樣的機會,所以間接縱容馬大。
「你勸她收斂一點。」媽媽說。
「現在勸就比較難了。」我據實說。
「你總得說說她。」
「好。」
「那個姓梅的有沒有向馬大求婚?」媽媽問。
我沉默一會兒,「媽媽,現在男女關係很複雜,往往甲同乙走,等到婚訊傳出,甲娶的卻是丙,或是乙嫁的是丁,很令人難堪,不過當事人都處理得很好,情場如戰場,有得打好過沒得打。」我想到永亨,他連宣戰都不肯,明哲保身。
「你在說些什麼,哈拿,我一句都聽不懂。」
我心中難過到極點,「我只想馬大快樂。」
「別樂極生悲就好。」
我笑,「那也值得,是不是?」
媽媽聽到這句話,如遭雷殛,眼睜睜的看著我。
「媽媽,媽媽。」我推她,「怎麼了?」
「艷紅說過這句話!艷紅這樣說過,哈拿,沒想到二十五年後,你又會這麼說,我好害怕,有時候看到馬大的眼色,跟當年的艷紅一模一樣,那種狂熱、癡迷,一模一樣,哈拿,你要勸她。」
我把媽媽摟在懷內,我們一家子現在草木皆兵,好比驚弓之烏。杯弓蛇影、風聲鶴唳,都足以使媽媽心驚肉跳。
我安慰媽媽,「現在不比以前,媽媽,現代人看感情,不會那麼嚴重,我同你說她幾句,保管沒事,不怕,不怕。」
她略略停下神來。
「媽媽,去搓牌好不好?快去,別為兒女的事操心,兒女自有兒女福,最近牌風如何?贏得多不多?」
「輸的多。」
「噯,別把我們也輸出去。」我笑道。
「哎呀,我忘了,張太太約好我,我要出去啦。」媽說。
媽媽一走,我也不必強顏歡笑,一張面孔立刻掛下來。
我躺在籐椅上,閒散散的曬太陽。
老英姐替我在身上蓋一張絨線被。這是小時候不知哪個伯母替我們織的,用斷頭絨絲,織成一小塊一小塊,再接在一塊兒,似一塊百結布,是我最心愛的。
我叫:「亞斯匹靈,亞斯匹靈。」
它走過來,我看著它,呆柱了。
這個月來它長了怕有三十公分,已經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我們四隻眼睛對望半晌,非常尷尬,它喉嚨嗚嗚響,蹲在我腳下。
我喃喃說:「亞斯匹靈,有誰對我們不起,你要去咬死他。」它仍然嗚嗚聲。
在這個時候,馬大一陣香風似的捲進來。
「咦,你在家?」她揚一揚衣角。
「過來,馬大,有話同你說。」我坐起來。
「什麼事?」她問。
我凝視她。真美,馬大真美,明澄的雙目,尖下巴,腫嘴唇,長髮梳了一角辮子,鬢腳長長,皮膚勝雪,身上是最時髦的衣飾。
我說:「你真美。」
「啐!」她笑,「神經病,做姊妹二十多年,忽然說出這種話來。」
「那麼高的高跟鞋,穿著怎麼走路?」我問。
「也不用走很多路,令俠接我進進出出的。」她握著我的手,「喂,你的手為什麼冰冷的?」
「馬大,你與梅令俠,很接近了吧?」
「唔。」她瞇起眼睛笑。
「馬大,媽媽的意思是,不要那麼死心眼,也跟旁的男孩子約會一下。」
「我都覺得別人悶。」她一副上癮的樣子。
「媽媽不大喜歡殷家的人。」
「他又不姓殷。」
我詞窮。
干涉別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後最老土的舉止,我覺得應該到此為止。
「怎麼,」馬大說,「我曉得你是一直反對他的。」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分辯,「媽媽……」
「別雞毛當令箭,哈拿,你知道媽媽最無所謂,」她杏眼圓睜,「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為什麼?是否妒忌?因為你與殷永亨進行得不順利?人家自新加坡回來也並沒有向你報到,所以你眼紅我同令俠?」
我被馬大一輪訴說,如同啞子吃黃連,張大嘴,答不出話。
「哈拿,你應該為我歡喜才是,」她說,「我同令俠過幾天就會宣佈訂婚。」
我連叫她三思的勇氣都沒有,心中苦澀萬分,只看著她。
「我有事要出去。」
她進房去換衣裳,轉頭也沒再跟我打招呼,一徑離開。
我知道我哭了。
眼淚掛在眼角,也沒拭乾。
永亨回來了?他來他去,都與我無關。我與他這一筆竟消失得這麼無聲無息,始料不及。
下午我到店裡去巡了一巡。
我的夥計馬麗說:「今天有位先生來找你。」
「來這裡?」我問。
「是。」
「誰?」
「沒留姓名。」馬麗說,「很畏羞的樣子,聽到你仍是店主,就一派放心。」
我也猜到是誰。也真是,已經混得那麼熟,還旁敲側擊的做甚,大概是怕與我再親熱下去,我會自作多情。我黯然,不會的,他要維持距離,我會尊重他的意思。
我問:「可是中等身材,黑黑實實?」
「是。」
真鬼祟。
什麼意思呢?整個下午更百般無聊了。
我把毛衣一件件的折疊著,難得有個顧客上門。真淡出鳥子,都說要存現款,不必要的東西不要買。
坐到三點半,我覺得頭暈身熱,便離開店舖。
到家我就垮下來,連脖子都滾燙。老英姐嚇得什麼似的,我虛弱的說:「亞斯匹靈。」
她說:「不知跑哪兒去了。」她團團轉。
「是吃的亞斯匹靈。」我說。
「我替你叫醫生!」她忽然福至心靈。
我補一句:「別驚動媽媽,她難得搓一次牌。」
當夜我大大的出醜,熱度高至一百○三,只好轉送醫院,誰知立刻又並發肺炎症,吊這個吊那個,瓶子罐子一大堆,迷迷糊糊只覺床頭一大群人在那裡嘰嘰喳喳,哭哭啼啼,每天我都禱告上帝:主啊,叫他們全體滾回家去,我有醫生看護在這裡就夠了,別讓他們在此地叫我不得安寧,又發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後都不會無端去探病。
好像過了很多天,漸漸清醒過來,會得打量四周圍環境,心中一片寧靜:原來還沒有資格息勞歸主。
看護跟我微笑,「昏迷兩天整,滋味如何呢?」
我很失望:「才兩天?」感覺上起碼有一星期。
看護很瞭解,「還不夠浪漫是嗎?最好昏迷一百年,等白馬王子來吻醒你。」她替我折好被子。
我臉紅。
「兩天已經足夠,你媽媽哭得淚人兒似的,還有你男朋友,趕都不走。」
「我哪兒有男朋友。」我囁嚅說。
「那個皮膚黑黑的還不是?」看護取笑我,「別否認啦,外型不要緊,最主要是一顆心。」
我的心倒是一跳。
「噢,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看過去,站在病房門口可不就是殷永亨。
那看護小姐知情識趣的走出去,掩上門。
永亨過來坐在我身邊,我默默的不出聲。
過半晌我自言自語:「他們都說發完高燒病人。會掉頭髮,別變成禿子才好。」
永亨忍不住笑出來。「哈拿。」
氣氛就緩和了。
我輕輕歎口氣,輕得只有自己聽見。
「嚇壞人。」他說。
「不怕的。」
「馬大與今俠下星期訂婚。」永亨說。
「啊?」我意外,「媽媽贊成?」
「裘伯母希望一切正正式式。」
「哦。」我又問,「梅姑姑那邊呢?」
「令俠一向是匹脫韁的馬。」
我不響。
永亨說:「沒想到他們會成為一對。」
我問:「殷瑟瑟呢?」
「她同外國人在一起,另外住開,最近也不大回家。」
我老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蹊蹺之處只好放在心底。
「仍然不喜歡令俠?」
我不響。
「他這個人雖然不務正業,本性倒也不壞。」
「他生活那麼闊綽,花費打哪兒來?只出沒進的。」
「他母親會替他付帳。」
「長久以往,不是辦法吧。」我說。
永亨維持緘默,我知道他脾氣,他不願意背後說梅令俠。
「等你出院,便可宣讀遺囑。」他說。
我並不十分關心這件事,應了一聲,隨即心一動。「令俠很焦急吧?」
永亨說:「噯,就他一個人緊張。」
我說:「他本來一直在追殷瑟瑟。她一向不給他好臉色。然後他見到我,一般有資格承受遺產,但是我對他那麼冷淡。他又見到馬大,這次他終於成功了,永亨,是否殷家的遺囑他沒份,而照他生活作風,沒一個有錢的太太很難過得下去,所以他才急選擇一個表妹?」
永亨呆半晌,他雖與令俠不對,還是要維持風度。
「為什麼沒有人警告馬大一聲?」我問。
永亨說:「哈拿,你的病才好,別太多心,令俠對馬大那麼好,誰也不存疑心。況且朋友尚有通財之義,夫妻之間,誰照顧誰,也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親若姊妹,也不便干涉。」
我也覺得永亨說得很對,一時間沒有話說。
「你多多休息,隔一兩日可以出院,以後真要當心身體,早兩三個月初見你,彷彿如一頭小蠻牛,現在瘦一半。」
我勉強笑,「哪裡有這種事。」
「哈拿。」他叫我。
我看著他,他彷彿有無限為難。
我大大方方的說:「咱們也算是朋友,你有話不妨說,我知道你很孤僻,但不必對我介懷。」
他想一想說:「哈拿,義父的遺囑一宣佈,我可能就得離開這裡。」
「怎麼會?」我一怔。
「他不一定把我算在遺囑內,我沒有非分之想,他養育我那麼些年,我尚沒有報答他……假使如此,我就得離開殷家,獨立起來。」
「那你也不必離開本地,」我說,「憑你的能力,為人,足有資格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是義父生前老向我提起在那邊的橡膠園……」
「要復興橡膠業是很難的了。」我說。
「你真是明白人,所以我進退兩難。」
「你會盡力而行的,難做不一定是不能做。」我鼓勵他。「況且遺囑又未曾公佈,你何必提心吊膽。」
「我過分憂慮。」
「想想真好笑,你同梅令俠兩個人,一個屋簷下長大,他似花蝴蝶,你卻好比只工蜂。」
永亨衝口而出,「那你與馬大呢?」
「我與馬大又怎麼樣?」
他若語還休,大概是覺得馬大輕狂,與梅令俠短短兩個月內便可論到婚嫁,我不由得又幫著她,「馬大爽磊,比不得我,我是小人長慼慼。」
「總而言之,」永亨笑,「你們兩人也完全不同,還說是孿生。」
又過半晌。他坐得有點乏味,但卻不肯動,又不告辭,我又覺得他對我不是沒有意思,只是時機未曾成熟,他不肯有什麼表示。
終於他輕輕說:「我走了。」
也許只是為了這一場大病,是我精神恍惚,他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微微點點頭。
他又坐了一會兒,房間裡依依不捨的氣氛濃極,但我始終不出聲。不能讓人說粉艷紅的兩個女兒盡會抓牢男人不放。
他走以後,馬大來了,她一個人。
她化妝過分的鮮明,打扮過分的時髦,嘴裡嚼口香糖。那神情……我打量她半晌,是,似殷瑟瑟。
「怎麼?」她笑,「不認得我?」
我老老實實回答:「差點兒不認得。」
「殷永亨有沒有說什麼?」她伏在我跟前,急促的問。
「沒有什麼,」我惆悵的說,「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悶話來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關於遺囑。」馬大焦急的說。
「待我出院公佈。」
「屋子留給誰?現款留給誰?」她把面孔湊到我面孔來。
「我不知道,」我不耐煩的推開她,「馬大,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說給我聽。」
「我真的不知道,是梅令俠叫你來問的,對嗎?」
「殷若琴留什麼給他?」馬大咄咄逼人。
我很氣,而且身子也還虛弱,「你不關心我健康,馬大?你怎麼變得跟殷瑟瑟一個模子裡出來似的?」
她似有愧意,「對不起,哈拿,他想知道得厲害。」
「馬大,他是不是真對你好?」我擔心。
「當然是,不然還訂婚嗎?」她拍拍我的手。
馬大似乎很急躁,不住在醫院房間內踱步,然後抓起外套說:「我先走一步。」
「馬大,你過來。」我渴望接觸她。
她並沒有過來,在遠處乾笑:「哈拿,你越來越婆媽了。」她轉身走,撞在媽媽身上。
馬大只叫聲媽,便趕著走。
我鼻子發酸,強忍著眼淚。「媽媽,馬大怎麼變成這樣?」
她按我的額角,「真嚇壞我們,這麼大的人,也不曉得冷暖。」
「媽媽,馬大怎麼變成這樣?」
她歎口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麼會讓他們訂婚?」
「名正言順的訂婚也好。」
我埋怨,「我進醫院才兩天,就發生這樣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這樣。」
「什麼?」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來替我抹汗。
「媽媽,你說明白點,什麼只得這樣?」
「訂婚不好嗎?」她說,「要登報紙呢,反正兩個人已成事實,能夠訂婚,我比較寬慰。」
我說:「可是你也知道,媽媽,這年頭連結婚也不保證什麼。」我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這麼悲觀,還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倆高高興興的過日子。」
「是。」
「哈拿,你別擔心他們,你自己呢,永亨天天來瞧你,你知道嗎?」媽媽試探的問。
我說:「他很重規矩,我們之間只是朋友,我有病,他來看我,就是這麼簡單。」
「這孩子,我看他也不是對你沒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說不出口來。」
我改換題目,「我想出院了。」
「再休息幾天嘛,店裡有人照顧,我去看過,生意很過得去。」媽媽把我按在床上。
我說:「馬大說梅令俠直磨著她要知道遺囑內容。」
「我早日出院,聚齊了人,讀了出來,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我說。
媽媽歎了口氣,「也好。」
當天傍晚我就出院,永亨趕了來打點。
我酸溜溜的說:「永亨,你真是鳳凰無寶不落,沒大事見不到你的人。」
他很明白我言下之意,只是不出聲招架,我恨恨的歎聲氣。
訂在第二天宣讀遺囑。
媽媽叫我穿得暖暖的,躺床上看小說。我拿著《笑做江湖》,看到今狐沖身蒙奇冤,眼見他師傅要一掌擊斃他,心裡反而覺得歡喜,因為「活得苦澀無味」.我大大的震動,落下淚來。看小說會看得落淚,還是第一次,也許是為小說,也許是為自己,也許是惜題發揮。
我老是隱隱覺得有什麼大不幸的事要發生,卻沒有頭緒,所以惶惶不可終日,日夜懷著恐懼,又不能具體表達出來,悶得難受。
馬大回來的時候,跟我說:「我們明天訂婚。」
「啊。」什麼都擠在一塊兒做。
她伸出手,「這只戒指如何?」
我順眼一瞥,石頭大是大,不過很黃,再黃一點,倒可以充石燕石,但是嘴巴不說什麼。
馬大說:「他沒有什麼錢,不過我們是相愛的。」
我問:「你決定嫁他?」
馬大很詫異,「當然,否則幹嗎訂婚?」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兩三個月後。」
我彷彿略略寬心,「這麼快。」
「令俠做事,很講速度。」
「馬大一一」
「你又來了,又要勸我什麼?教誨我什麼?小老太婆似,嚕裡八嗦的,告訴你,每個人都有他一套做人的方法,條條大路通羅馬,也許不是康莊大道,但摸摸就到了,不用你來操心。」
我搖搖頭,「真被你說得英雄氣短。」
「你是哪一門的英雄?」馬大直笑,看上去很快樂。
「令俠對你好嗎?」我又再重複問。
「好,當然好,除了你跟媽媽,數他對我最好。」
「你要當心。」我說。
「哈拿,你老是把全世界的人當仇人,」她很不耐煩,「開頭你也不喜歡永亨,可是現在他還不是你的知己。」
我訕訕的不出聲。
馬大又回來哄我,「我知道你怕我結了婚就疏遠你,我保證不會,你給我放心。」
第二天我們聚集在碧水路殷家老屋。
三個律師一起宣讀遺囑。
「……我將我的遺產分為五份。」
五份?怎麼只有五份?
梅令俠面色馬上蒼白起來,梅姑姑卻頗自若,肅穆中略帶傷感,不失身份。
「……女兒殷瑟瑟、殷玉琤、殷玉珂各一份……」殷玉珂?我可不叫殷玉珂。
「……義子殷永亨一份,堂妹梅殷萬里一份,是為五份。」
我看向梅令俠,果然他沒有份,但是他母親有一份,他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已足以交代了。
不知怎地,梅令俠的面色陰晴不定,我越看越可怕,他那種五官輪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窩、高鼻子、薄嘴唇,平時只覺得英俊,一旦掛下來,就變得陰沉可怕。他額角有一條筋忽隱忽現,只有在咬牙的時候,才會有這種現象,他恨的是誰?他為什麼要恨?一邊殷瑟瑟問:「我得到什麼?」
律師說:「殷老爺的全部現款、黃金、股票。除若干股權外,一切可隨意變賣。」
殷瑟瑟當著這許多人,歡呼一聲,便奪門而出。我佩服她率意而行,一個人能夠這麼潑這麼放,管你娘,你們這班閒人想些什麼,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馬大也逼切的問道:「我呢?」
「殷玉琤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我們手中,才可領取遺產。」
「可以,我得到什麼?」她不顧一切的說。
我瞪著馬大,根本覺得自己不認得她,心痛還是其次,她那副財迷心竅的樣子醜惡得使我腦袋唷唷作響。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准變賣。」
馬大厲聲問:「我是承繼人,為什麼不准賣?」
律師禮貌的說,「因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誰?」
律師看向我:「殷玉珂小姐。」
我憤怒的說:「我相信你弄錯了,我姓裘叫哈拿,我沒有資格做什麼祖屋的主人。」
馬大指著我,「她有沒有資格變賣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歲以後變賣房子,但如果殷永亨先生不贊成,殷先生可以反對。」
梅令俠怪叫起來,「什麼?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遺囑?」
律師轉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邊的橡膠園是你的,一切主權在你手。梅殷萬里女士,有一小筆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師收拾起文件。
「就是這樣?」馬大撲上去問。
「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師和顏悅色,像是見慣這種紛爭的場面,回答說:「其實殷老爺並沒有遺下太多現款。反而是兩所房子很值一點錢,兩位小姐只需稍等數年,便可以如願得償,此刻地價屋價都陷入低潮,過幾年變賣房產只有更好。」
馬大轉頭看牢梅令俠,令俠握著拳頭,漂亮的五官扭曲變形。
「我們再找律師研究。」馬大說。
「不用了,」老律師說,「一切清清楚楚,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他們三人離去。
我跟永亨說:「帶我走。」
永亨把我送到市區。
他問:「你不打算更換名字?」
我搖搖頭,「太荒謬,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全部給馬大好了,她愛怎麼樣,就可怎麼樣。」
「你不要,也不行,她只能搬進碧水路去住。」這問題已經問過三百次。
我抬起頭,「她怎麼會變成那個樣子的?」
永亨不出聲。
「是受梅令俠的影響,是他在一旁作祟。」我恨恨的說。
永亨說:「哈拿,我想說一句話,不知對不對?」
「說呀。」他最愛吞吞吐吐的。
「一個人的行為舉止,由他自己的性格決定,所謂遭人慫恿唆擺,不過是藉故推卸責任,人叫他罵人,他肯罵,不一定叫他跳樓,他也跳,真正有害的事,誰會聽人調排?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才會一撮即成。」
我怔怔的,可是馬大以前真不是這樣的人。
以前她真是一個可愛的純真的小公主。
我心灰意冷的說:「你為什麼幫梅令俠?」
「我怎麼幫他?我是有一句說一句,一般人有錯不肯承擔,老說遭好人所害,那好人為何不害其他蒼生?」
「你還說!你還說!」
「不說不說,你不愛聽我不說。」
我看著他半晌,「現在你真要動身去了?」
「是的,沒想到義父把財產最大部分給我。」
我說:「他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富有。」
「傳說總是誇大的。」
「你什麼時候動身?」
「很快了。」
我歎口氣,「這次別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他賠著笑,不出聲。
「殷瑟瑟的現款約有多少?」我說。
「你也好奇,是不是?」永亨取笑我。
我別轉面孔。
「很少,總共約兩三百萬,她若不省著點花,一下子兩手空空,義父其實很愛你們兩個,到三十歲,性格成熟固定,再變賣產業,比較安全。」
「要我變成殷玉珂去承繼那兩所破房子?我不幹。」
「破?破不了,你沒見過新加坡一一」
「得了。」我截斷他。「別再說了,我不想再研究這個問題。」
他吁出一口氣。
他把我送到家,但沒有上樓。
我早知道,他的時間只用在正經事上,才不對女孩子卿卿我我,或許有那麼一天,當他遇上他的德配,態度自然兩樣。
媽媽迎出來,「馬大呢?」
我把事情經過說一遍。
「安排得很好哇,他們結了婚可以名正言順的住到大屋子去。」媽媽說。
「可是我覺得令俠與馬大彷彿都需要現款。」
「他們要現款幹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人人要現款幹什麼?花呀。」
「馬大並不花錢。」
「可是梅令俠最愛花錢,你看他吃喝嫖賭的。」
「年青人愛玩,總是有的,有幾個永亨?這般老成持重。」媽媽停一停,「你別焦急,永亨終於會對你有表示。」
我一震,「媽媽,連你也認為我是出於妒忌才叫馬大警惕?」
「哈拿一一」
「你們太不瞭解我了。」
「哈拿,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叫你去勸解馬大,哈拿,你當給媽媽一個面子。」她央求我下氣。我忍氣吞聲,「媽媽,你真言重了。」
母女倆寂然無聲。
老胡師傅在的時候,還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樂,現在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下都聽得見。
過很久媽媽說:「馬大今天訂婚。」
訂婚禮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廳內,請了幾百個客人,人人手持一杯蹩腳的發酸香檳酒,乾站著亂笑。
我陪媽媽出席,殷永亨沒有來,他永遠有事忙,又不知他忙著什麼。殷瑟瑟也沒有來。照說她不會為老情人訂婚而尷尬,她是那種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會臉紅的女人,據說時代女性應該是這樣的,她一定也有什麼事絆住了,抑或為慶祝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而在開私人派對?
一對準新人可以稱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對。
沒想到馬大一上妝竟這麼冶、這麼艷、這麼美,一種容光逼人而來,狹長雙眼閃靈靈,面孔鮮得如要滴出水來,我怔怔的凝視她。
媽媽說:「如果想知道你母親生前在台上一站是個怎麼模樣,看看現在的馬大就知道。」語氣中無限感慨。
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陣的。
媽媽碰到熟人,走過去說話。
梅令俠見到我,馬上拉住我,「哈拿。」
「馬上要結婚了,好算大人了。」我說著無味而容套的假話。
「你還是不喜歡我?」他像是喝了許多,耳朵都是紅的。
我說:「你對馬大好,我就喜歡你。」
「我當然對她好。」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他又乾一杯。「房子的事,我們在想辦法。」
我說:「隨便你們,我會站在你們這一邊。」
「謝謝你,哈拿。」他又取過一杯酒。
「婚後住進去?」我問。
「是,我母親會搬走,瑟瑟根本早已沒回來。」
「你們會幸福的。」我祝福說。
馬大也過來,「哈拿,今天還穿得那麼素。」
我賠笑。
馬大與我擁抱一下,我又覺得溫馨。
「不捨得是不是?」馬大輕問。
「是。」我承認。
「我們可以時時來往。」
我一直微笑,說時容易做時難。無限江山,都是別時容易見時難。
「乾杯。」馬大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