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釋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自從……
我躺在一張柔軟的沙發裡,她穿過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與琅混得這麼熟了,啊另一個婀娜,我有這個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兄弟般。
寧馨兒呢,她在哪裡?為什麼不過來瞧瞧我們?她到底是一個貴婦——掘金女郎——慕容精忠分子——苦寡婦,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面目又是什麼樣子的?
我大聲問:「阿馨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來,她就站在我的身邊。
曹操到了。
琅說:「他對你最有興趣。」眼睛看著阿馨。
寧馨兒穿一件白色襯衫,一條舊的粗布褲,足踏軟底芭蕾舞鞋,這樣普通的衣飾,在她身上,變得熨貼無比,大方高貴,一點也不平庸,現在這樣子跟昨天在電視上看見她,又完全不一樣。
她把琅凌亂的衣服撥開一邊坐下,問琅:「工作如何?還高興嗎?」
「非常辛苦,非常快樂,被攝影師罵得狗血淋頭,然而我想一切還是值得的,我現在做人略有目標。」
她繼母閒閒說:「流浪了五年,並沒有尋找到目標嗎?」
琅不響。
寧馨兒歎口氣,「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琅賠笑:「你口氣益發像個母親了。」
這兩個年輕女人的關係是這麼特別,我詫異極了,深覺有趣。
寧跟著說:「你要是喜歡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尋個位置,慕容家再沒落,比起那些暴發戶又還勝幾籌。」
琅說:「你為什麼不改嫁呢,盡坐在慕容家嚕嗦。」
「我改嫁?這一輩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頭一塊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礙你什麼?我又不是你生的。」
「為你好。」
「我為的也是你好。」
我覺得這對白簡直精彩絕倫。
終於寧馨兒說:「好了好了,只要你高興。」
「你呢?」琅問。
「我什麼?」
「你高興嗎?」琅加一句。
「我?」寧馨兒抬起了頭。
「你為慕容家,也精疲力盡了,也該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寧勉強的笑,「你這個糊塗蛋,倒教起我怎麼過活來了。」她轉頭走。
「你上哪兒去?」
「我與藝術廳的人有事要商談。」
「談啥?」
「你爹收著的那些瓶兒罐兒,總共一千兩百多件,我實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義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賞,也是德政一宗。」寧馨兒說,「你若是不贊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頭:「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寧馨兒歎口氣,「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極,問琅:「什麼罐子瓶子?」
琅聳聳肩,「我也不清楚,許是古董,沒人承繼爹的興越,不如讓公眾欣賞。」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聲,都說我自家老爹夠闊,看來還不值人家一隻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問。
寧馨兒的臉忽然又冷下來。
「她有司機。」琅取笑我。
我不響了,仍然將自己埋藏在沙發中。
琅問:「你喜歡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歎口氣,彷彿有感而發。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問。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閃爍。
我不好意思。
「你認為她美?」琅反問我。
「我見過很多美女,」我說,「她的五官並不見得完美,說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後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則被她的財富所吸引,」琅說,「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簡單呀。」我取笑她。
「從來沒有人追求我。」琅沮喪說。
「敏敏哲特兒呢?那個有著大學文憑的酋長,他也夠照吧,聽說尼泊爾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圓大的金剛鑽作眼睛,」我誇張地形容,「而整座屋頂都以黃金鋪成的。」
琅反問我:「然而住在那種地方,又有什麼快樂可言?你試問問阿馨,看看她可快樂?」
「話不是那麼說。」我惋惜地想:他們都是捉到鹿不懂脫角的那種人物,可怨不得人,他們做人沒有嗜好,所以痛苦大,樂趣少。我與婀娜兩人簡直萬事俱備,獨欠東風,那東風偏偏又不與周郎便。
若我們有錢,可以合作拍攝全世界最美麗的攝影集。
光是那一千兩百隻瓶子!一隻碗上的米通花紋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會明白的,一切藝術都要最成熟的經濟情況來支持,而藝術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窮。
我若有鈔票,我還拍鬈頭髮的女人呢,我長長太息一聲。
「你又有什麼感觸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灑脫的人,喬穆。」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氣,「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兒郎當,光為一家婦女雜誌服務,然後省下一點點錢到新加坡旅行之類。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並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與同情,但是父親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麼辦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著自己。
當然,照實說,我不應抱怨,比起在地盤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區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簡直天地不容,但有時縱然金錢與名譽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當年離家出走,大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不欲解釋這個問題。
我跟琅說:「我要回家沖照片了。」
「我晚上來看。」琅興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後來一想,難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罷,便點點頭。
不是誇口,我喬穆照相機下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過是花。
我把婀娜請了來看照片。
婀娜認為這些照片應該可以寄到紐約去,「捧紅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補一句,「除波姬小絲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懶洋洋地並不樂觀:「別忘了她已廿六歲。」
「女人的年齡一向最神秘,瞞上十歲也不希奇。」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如何從西藏到尼泊爾去的?」
婀娜說:「喬穆,你什麼都要問問問,查根究底,尼泊爾那批照片已印出來,要不要看分色大樣?」
門鈴一響,是阿琅來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歡呼,更帶來一個好消息。我有廿年沒聽過這樣好的消息了,幾乎令我腦充血。
她說:「馨說,請你替那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冊子留為紀念的。」
開頭我覺得可以與她見面是喜悅,後來見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暈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開,她在美術廳的助手協助下,打開一隻隻木箱,也不囑我特別當心,取出一件件藝術品,供我攝影。
我與美術廳的人員讚歎不已,她卻神色如常,猶如挪動家常碗碟一般。
我與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長石釉都好,其次是龍泉青瓷的瑩潤及泛柔和的青綠或橄欖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蝦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著一隻汝窯粉青圓洗說:「這件倒也罷了,目前普天下僅存的汝窯器約只六十一件,這是其中之一,乾隆說的『晨星真可貴』,就是指這個了。」
美術廳那幾位高級的幹部頻吞涎沫。
他們問我:「喬先生,你看這次攝影要若干時日?」
「兩個來月。」我答。
他們又小心地端出一隻青白釉印花紋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說:「我先拍那只八角龍紋水注,它沒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視,不加意見。
她的神情回到老遠老遠,許久許久之前,不可考的時日。坐在這些價值連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個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這些蓮花六瓣碗,菊花紋軍持壺、水莫紋玉壺春瓶,纏枝花紋盞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親自搜集而來……
而事實並不如此,這些都是她先夫剩給她的,打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則這些東西不會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請了當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劃版面,有錢好辦事。
她是那種有錢得已經看不出有錢的女人,從不刻意裝扮,時髦而不誇張,永遠穿素色的衣裳,琅說過:「爹去世後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顏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經有好幾年了,她冷靜而固執,看得出最近已經收斂了不少,但一雙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為工作在慕容家進行,所以我與她說話的機會也比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腦筋不錯,是受過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與阿琅的單純,形成妙的對比。
在工作當兒,婀娜諷刺我:
——「終於抖起來了……這樣好的機會。」
——「樂不思蜀,從此《婀娜》雜誌給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這張嘴,她就是喜歡趁這一時之快。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的藝術品,看得我面紅耳赤。
就算是客廳中隨意掛著的字畫,我略為研究一下,發覺一幅是倪瓚的容膝齋圖,另一張是惲壽平仿倪瓚古木叢篁圖。
就那麼隨便地掛著,風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為秋香的緣故。」婀娜笑說道,「我發覺用錢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錢製造突出,而是以錢做到平平無奇,返璞歸真。」
我與寧馨兒也漸漸熟了,她的話很少,憑我自己的觀察力,我瞭解得卻也並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著將照相機抬出來,她卻主動的來喚我,「喬先生,你請過來一下。」聲音中透著怪異。
「什麼事?」我立刻隨她出客廳去。
「這是什麼?」她指著牆角放的兩盆花。
「咦。」我奇道。
那兩盆花高三米左右,葉於如絲絨般滑膩,花朵大而潔白,像只漏斗,花瓣展開如美麗的襯裙。
寧很少為任何事詫異,這次卻大動聲色。
「這是誰送來的?我從沒見過這種花。」她說。
我說:「我見過,我知道這是什麼花。」
「是什麼?」她緩緩的坐下來。。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錯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過這種花,這是曼陀羅。」
她臉色變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這花劇毒。」
「不錯。」我說,「若對牢花葉深嗅,會產生幻覺。」我忍不住,「誰送這花來?本地沒有曼陀羅的。」
她慘白的笑:「這是我的生日禮物呢,我亦不知道誰老遠寄了這個花來。」
我覺得驚心動魄,「這是什麼意思?生日送曼陀羅?」
寧已恢復正常,她淡淡笑,「也許說我像曼陀羅。」
我立刻震驚,「你有毒嗎?」
她緩緩說:「多麼美麗的花,遠看未嘗不賞心悅目。」
我說:「昆蟲爬上去會摔下來,立刻就死了,我見過。」
她轉過頭,吩咐傭人抬出露台.每日依時澆水。
她說:「恐怕氣候不合,種不活呢。」
「這花倒也不嬌生慣養,在印度遍山都有,顏色鮮艷。」我說。
琅在這時候撞過來問:「花送來了嗎?」
我奇問:「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
琅說:「跟二哥哥通電話,他說他送了花來。」
寧立刻說:「原來是他,我早該料到他恨我。」她牽牽嘴角,冷笑,但是沒笑出口,回轉書房去。
琅探身出露台,「就是這兩盆花嗎?好美,咦,這是曼陀羅,阿玨從什麼地方弄了這花來?」
「阿玨是你二哥?」我問,「就是那個在外國不肯回來的哥哥?」我追問,「他為什麼要恨你的繼母?」
琅不響。
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後,我覺得這情景太過美麗,解嘲地說:「曼陀羅又名天使之號角。」
沒有人回答我。
我只好將我的攝影機對準一隻豇豆紅暗花團龍水丞。
我有點生氣,沒人當我是朋友,她們住在一間玻璃屋裡,我闖不過去,是我不好,為什麼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隱私?想到這裡,心中釋然。
凡事不可勉強。我工作至下午四時半,告辭回家。我必須控制我自己,我的舉止越來越像《婀娜》雜誌的秘聞記者。
回家休息,以耳筒聽奚非茲的小提琴。
到八點鐘,門鈴大作。
又是誰。剛當我有點悟道,心神較為安寧的時候,如此來騷擾我。
我懶洋洋除了耳簡。
保證是婀娜,我想,除了她還有誰呢。
我緩緩地走去開門,才打開一條縫,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開來。
我吃一驚,怪叫一聲:「誰?」
只見一個粗眉大限的年輕男子自腰中撥出一把彎刀,架在我脖子上,大而有力的手臂抓住我兩隻手,我不是動彈不得,而是不敢動。
那把刀!藍汪汪的刀鋒就離我眼前半尺,我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打劫,這是打劫,要命,連我這樣的窮人都不放過。
他一腳踢上了大門,吆喝道:「過去坐下。」
我依言在自己的家,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命令,坐下。
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毫不放鬆。
這個獨行賊所持的武器太特別了,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紀還有人用這種在武俠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彎刀,而且刀柄用銀製成,鑲嵌著螺鈿,設計精緻美觀。
我問:「你想怎麼樣?」渾身發著冷汗。
賊忽然用英文說起話來:「說!慕容琅在什麼地方。」
像做惡夢似的,一下子醒了過來,「你,」我指著大個子,「你是——」
「我正是敏敏哲特兒,」他眼如銅鈴,「你這混球將慕容琅帶到什麼地方去了。」他那把刀絲毫不鬆懈。
他竟然追了下來,匪夷所思,不但千里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來,還帶著武器。
「說呀!」他用力壓了壓力背,我但覺脖子一涼一痛,白色襯衫上沾了數滴鮮紅的血。
我殺豬似的叫起來,「你殺死我了,」我打心裡害怕出來,「我腦袋分家了——」
「嘎,血,我殺了人?」
沒想到大個子一見血,也恐懼起來,扔開刀來檢驗我,「傷在哪裡?糟,你這窩囊皮肉比娘兒們還嫩,這條縫子還不淺哪。」手忙腳亂。
我推開他跑到浴間去照鏡子,只見頸項處血涔涔而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輪到我喝他了,我一手用毛巾掩著傷口,一邊罵:「這把刀搜出來你是要坐牢的,香港是法治地區。」我撥電話。
「你幹嗎?」大個子害怕,「你報警?」
我沒好氣,「我叫朋友來送我進醫院,免得染上破傷風。」
電話接通了,我說:「婀娜,到大英醫院急症室門口等我,我受了傷。不嚴重,還能說話就不嚴重的。」
我取了門匙下樓,大塊頭跟著我。
我怒問:「你還想怎地?」
「我不放心你。」他據實說。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我沒好氣的說。
我倆坐一部車子到醫院,婀娜早在門口等,急得什麼似的。
她撲過來說:「怎麼回事?」她驚叫,「喲,一頸的血。」
「受了傷。」我說。
婀娜馬上說:「不是意外吧。」
我看看身邊的大個子,「說是我自己割傷的好了。」
婀娜說:「不如轉到私人醫生那裡。」
「不行,」我說,「傷口痛,而且再折騰,我怕失血過多。」我們一行三人坐在急症室中,輪到我,醫生洗乾淨了傷口,就說不像是意外,醫生瞪著我:「想自殺是不是?下手又不夠重,這樣於淺淺拉一刀,女朋友就送你來醫治了,是不是?小伙子,自殺也是犯法的。」
太冤枉了,我幾乎哭出來。
而婀娜面色不好看,活脫脫便像那負氣的「女朋友」。
醫生替我敷了藥,囉嗦半晌,就差沒把我送到警局去,我鐵青著臉跟婀娜解釋來龍去脈。
我罵大塊頭,「若不是打老鼠忌著玉瓶兒,我再也不放過你,非得叫你嘗鐵窗風味不可。」
婀娜勸道:「你別用力了,傷口掙裂了才麻煩呢。」她又向大個子說,「敏敏先生,你也是個讀過書的人,怎麼一上來就動刀動槍?」她很氣,「慕容琅又不在他那裡,你怎麼叫他交人?」
我很感動.我第一次發覺,婀娜護我,像母雞護小雞似的。
婀娜說下去:「人家不愛你了,要離開你,終歸是要走的,你拿刀擱她脖子上,她還不是要離開你?益發惹她討厭,多麼不智,男人大丈夫在感情這件事上要拿得起放得下,哪有人像你這樣,走遍天下來出醜。」
「說得好。」我鼓起掌來。
可是敏敏哲特兒卻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我與婀娜面面相覷。
大塊頭,昂藏六英尺,一頭鬈發、大鬍髭,忽然像嬰兒似大哭,我們不相信一雙眼睛,發楞。
我喃喃地說:「曼陀羅,女人都是曼陀羅。」
婀娜一聽就發怒,「發癡,阿要發癡哉。」她說,「我再也勿要理你們的事,以後腦袋與身體分家,也不要再來通知我,我愛莫能助。你們一些芝麻綠豆就炸了起來,我怎麼辦?我有事找誰去?」
我頓時大急,「婀娜,送我回家。」
婀娜喝道:「不送!」
她自顧自的走了。
大塊頭停止了潸潸的眼淚,問我:「我怎麼辦?」
「你真是個喜劇人物,」我說,「有本事自尼泊爾追到我家,你就可以再追到慕容家去。你何去何從,關我什麼事?」我拂袖而去。
回到公寓中,我將大門下了三重鎖,明天就找人來安裝大鐵閘,這種事可一不可再。
我還沒來得及伸長雙腿,家裡的司機來了,好傢伙,一副奴才相,他說:「三少爺,老爺有事跟你說話,叫你立刻去一趟。」鐵青著臉。
我火冒三丈,指著他罵:「他是老爺,怎麼你忽然也有個老爺格?真命老爺還是我親生的爹,你左右不過是個奴才,居然狐假虎威起來,你算準了我氣數已盡?你當心你的狗頭,我告訴你,待我翻身之日,我咬死你!」
司機被我罵得狗血淋頭,立刻轉身走。
這個老傭人,眼中只有他老爺,見高拜,見低踩,一副奴才相,低聲下氣慣了,只懂看著老爺的面色做人,老爺捧哪個,他就顛著屁股去托哪個,老爺要貶誰,他就助陣——也不瞧瞧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有沒有實力,又蠢又壞,這種狗腿子,昧良心竟成了他的嗜好了。
我有一張王牌,叫「不靠你」,大不了登報脫離關係,凡事大家留個餘地,適可而止,過得去就算了,何苦緊緊相逼,將來狹路相逢,左右還是父子關係,當中還礙著母親,老爹這張篷張得太滿,這些年來我真受夠了,已經搬了出來獨自過活,還將我呼來喝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司機去了沒久,電話鈴就震天般響起來,我知道這是誰,我冷笑,這就是父親的那個寶貝女秘書,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來之後,手指就不懂撥電話了,我拿起話筒說:「喬穆少爺不在,你們別花力氣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個藝名混飯吃,誰還希罕聽他的教訓。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們,老爹一罵我出門,三人也不勸阻,老好的在一邊陰陰笑,我受夠了,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們清高點,他們巴不得我死在他們跟前。
我狠狠的將沙發墊子踢得半天高,墊子落在地上,彭的一聲。
我氣平了一點,幹嗎這樣生氣?不是已經忍了兩年多了嗎?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要氣的是什麼?找坐下來問自己。
是因為寧馨兒吧,是因為無法進一步接觸她吧。
為什麼對她有這麼大的好感呢,是愛上了她嗎,是不是呢,不能確定,因為彷徨的緣故,對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麼幼稚。
錯不在老爹,錯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後,使駕車往家中走了。
父親穿著唐裝衫褲,正在抽雪茄,我說:「我來了。」
他瞪我一眼,「你罵司機?」
我莞爾,這種小人,馬上要求主子幫他出氣了。
我說:「司機不會比兒子更重要吧?」我補一句,「即使是不爭氣的兒子。」
他深深地吸著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錯呵。」
我說,「托老佛爺的洪福。」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他暴喝一聲,恍如春雷響。
我實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錯了什麼?又有哪裡丟了你的臉了?」
「你竟掏起古井來了?你收了人家寡婦三十萬港元,天天往人家家裡鑽,服侍人家,是不是?」爹的雪茄煙直指到我鼻端來,「喬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索性跟我脫離關係也罷,你不配姓喬!」
我僵了,「姓喬有啥好?姓喬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喬已罷。」
「我問你。」他索性站了起來,太陽穴上微微鼓起,青筋畢露.
「你有沒有受過人家三十萬?」爹罵,「你有沒有跟人爭風吃醋,動刀動槍,弄得幾乎人頭落地?」
他媽的,消息傳得快過路透社。
「有。」
「你憑什麼受人家三十萬?」他叫。
媽媽在這時候推門進來,「什麼事大呼小叫的?三十萬有什麼了不起?還給人家算了,媽替你存三十萬到戶口去,為了三十萬就把兒子當賤骨頭般辱罵,我每個晚上生一個兒子也不能這樣。」老媽擋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頓時想哭。
老爹頓足,「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嗎?唉,慈母多敗兒。」
老媽自鼻子裡哼出來,「你現在來教訓我的兒子了,老喬,你發了財要立品了,請問你這財是怎麼發的?當初拿了文憑,一窮二白的回到香港來,是誰看中你人品助你幫你把女兒嫁你的?老喬,當年你連入贅都心甘情願,現在為了三十萬,要與我兒子脫離關係,罷罷罷,」老媽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將下來,「就讓穆兒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從不知道家中還有這樣的秘情,頓時像聽戲文一般,愣在那裡。
「四個孩子當中,有三個像你還不夠?這孩子被你逼得渾身小家子氣,連人家三十萬都貪,還不足你的錯?」母親指著鼻子直罵過去。
父親揮手一掃,將書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上去,筆墨紙硯滾了一地。
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媽跳得八丈高,聲音撕心裂肺……我自覺沒趣,推開書房門走了。
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我到銀行,結束那筆款項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買了一隻哈蘇相機,然後拿著三十萬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還就還。
我沒說過連利息還。
這年頭有個錢得來都太不容易,每個人都會變得貪婪兼小家子氣,我是很原諒我自己的。
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傭人認得我,我進了屋子,「太太在書房。」我入書房。
寧馨兒並不在書房裡。
一個小女孩子,約莫七八歲模樣,穿一條雪白的麻紗花裙子,白襪白鞋,剪童花頭,坐在鋼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動琴鍵。
她在彈的一首曲子,叫做《七個寂寞日子》。
她用稚氣的聲音唱出來:「七個寂寞日子,拼成一個寂寞禮拜,七個寂寞夜晚,我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為你而哭,嗚嗚嗚——」
我倚靠在牆上,為之銷魂。
小女孩轉過頭來,向我笑笑,這麼小就已經是個美人胚子。
寂靜的書房,琴聲,歌聲,我的靈魂漸漸甦醒,只有在這裡,我有機會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頭,一切進行得轟轟烈烈,吃喝玩樂發財鬥爭,生活像一出〈六國大片相〉,時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來,鬧哄哄的過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寧馨兒的書房中,還可以有做夢的機會。
「你好嗎?」我溫柔地跟小女孩說。
「你呢。」小女孩禮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寧馨兒的聲音響起來。
我轉頭,她冰清玉潔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麼對她。
「你脖子上的傷,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過去,摟住她。
「這是——」我知道她並沒有孩子。
「這孩子應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轉頭跳著出去了。
我將本票遞給她,「我非還你不可,我父親對我大興問罪之師。」
她略為詫異,「喬老怎麼這樣矯情?算是我付你的攝影酬勞資好了。」
我猶疑,這樣一來,名正言順,找可也不必羞愧,區區三十萬,哼,待我喬穆成了名,成為國際名攝影師,老爹就不會嫌我不學無術了。
爭財勿爭氣,我英雄氣短,將一張本票轉過來轉過去,手足無措。
我解嘲的說:「改天他們又該說我更加沒出息了,連湯藥費都收。」
寧馨兒笑,坐在琴椅前,彈起來,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遺留下的:七個寂寞日子,拼成一個寂寞禮拜……
我眼睛看著窗外,「你可不應寂寞。」
她微笑:「什麼樣的人才應寂寞?」
「我母親。」我衝口而出。
她問:「如何見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聽見她與剃頭師傅在訴說咱們家庭的詳情,大兒子、二兒子都在加拿大畢業……她丈夫做成了哪幾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愴的聲音,理髮師唯唯喏喏,一邊讚她生得年輕。我在她身後聽得幾乎落下淚來,她丈夫、兒子都各有各忙,於是她要說話,竟跑到剃頭店來找對象。
老媽沒有靈魂,但不見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現在沒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想她的錢,她的工作崗位叫妻子,入息不錯、衣著隨意、辦公時間不規則,但她也寂寞。
「你可以陪陪母親。」寧馨兒停了琴聲。
「不是這麼容易解決的,叫你奶奶的小女孩陪你,你就不寂寞了嗎?」
她不出聲。
我仍將那張本票遞過去,「我不能接受,為了這筆錢,我不能與你平起平坐,划不來。」
寧馨兒詫異,一雙冷晶晶的美目向我看來,像是洞悉我我的心事。
我別轉了頭。
她輕輕的說:「別忘了,有人叫我曼陀羅。」
我輕笑重複,「但女人都是曼陀羅。」
「看樣子咱們又多了一項罪名。」她微笑。
「你寂寞嗎?」
「為何追究?」她合上琴蓋,「是不是要告訴我,你打算為我解除寂寞?」眼神中有一絲嘲弄。
我悻悻的說:「何必小覷我?」
她不言語。
我原想索性撒賴,加上一句:設試過別下定論,太武斷了。終於沒出口,幽默與下流,就那麼一線之隔。在她面前,我無論如何得留個好印象。
「阿琅要見你呢。」她站起來。
「我也剛要見她。」
琅站在門口,雙手疊在胸前,美麗的臉上寫著「我早知你們不會放過我」。
我問:「你見到你的大塊頭了?」
「見到了。」
「他現在怎麼樣?願意用一百頭牛加錦緞千匹來買你回鄉?」我嘲弄的問,一邊用手摸著脖子上的傷痕。
琅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小人、小器。」
我冷笑,「你要是試過尼泊爾刀板面的滋味,你就會說:大人、大量。」
寧馨兒在一邊笑出來,搖頭。
我說下去,「大塊頭為你痛哭流涕,很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呢。」
「我沒有空,《婀娜》雜誌訂下我的期,下星期往紐約去做展覽。」
「你要走天橋了?」
「正是。」
「恭喜恭喜,」我皮笑肉不笑,心中很替大塊頭不值。
我說:「你現在是脫胎換骨,從頭開始,但是也得對敏敏哲特兒有個交代才是呀。」
「要你急什麼?」琅老大的白眼投將過來。
「我是為你好,」我唉聲歎氣,「他是個粗人,說不定幾時濁氣上湧,可就上演《六國大封相》,許多碎屍案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發生的。」
寧馨兒沒有理我的碎嘴巴,她走到露台,一心一意的喂起金魚來。
太陽曬在她的頭髮上,揚起一層金邊,薄薄的白襯衫照成半透明,背著光來看,她還正年輕著,然而此刻與她作伴的,只有一堆堆的鈔票。
她的內心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呢。「……」琅推了我一把,「……
「什麼?」我回過神來,「你說什麼?」
「婀娜希望你也跟著到紐約去一趟。」琅說。
「我不去,」我心不在焉,「婀娜經費不足,老要我貼機票貼酒店,我何必勞這個神。」
「好沒義氣。」
「你又不是沒有抹脖子的朋友,」我說,「那麼大一個敏敏哲特兒尚不夠,」
琅轉過身子去,過後問:「婀娜與你,不是男女朋友?」
我都懶得答,「下星期我母親籌備的一個慈善餐舞會要開幕,這一次說不定她會串演哪吒,以正視聽,我還得趕了去替她拍造型照——咦,太太團對封神榜上的人物太感興趣了。」
「你是肯定不去了嗎?」
「不去。」我搖著頭。
寧馨兒自魚缸邊轉過頭來,「你們去紐約?」
「是,」琅說,「順便見見二哥。」
寧馨兒沉吟,微笑:「我也要見見他,還沒謝他送的曼陀羅呢。」
琅說:「你知道二哥哥,他神經病——」忽然煞住了嘴。
寧馨兒深深看了琅一眼,說道:「阿琅,阿琅。」
「是。」琅低下了頭。
這裡邊又有什麼故事?
寧馨兒說:「那麼我也走一趟好了,反正紐約那邊有事待辦,順便也捧你的場,阿琅。」
「啊,太好了,」阿琅禁不住拍起掌來,「如果你答應捧場,我們就不愁沒出路了。」
寧抿住嘴矜特地笑,「你以為我法術無邊,諳七十二變?」
我反悔得吐血——誰會知道奇峰突出、波詭雲譎呢?這
件事本來根本沒有寧馨兒的份,現在她倒要到紐約去了……
我脫口而出,「你們都去了,我一個人留在城裡幹什麼?」
寧馨兒忽然一反常態,笑嘻嘻地俏皮地問:「咦,你不是要替哪吒拍造型照的嗎?」
我頓時啼笑皆非,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呵,這個聰明慧黠的女人,在她面前耍把戲真得小心翼翼,否則吃不消兜著走。
我去跟婀娜說項。
我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組隊往紐約也不跟我說一聲。」
「喬穆你少裝蒜,」婀娜劈頭罵過來,「你自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別拿我來做幌子,求你去不去,現在敬酒不吃吃罰酒,告訴你,紐約市不是我婀娜的,你去不去不干我的事。」
「你只會罵人。」
「我一見到你就光火,」婀娜又著腰,「喬穆,我發誓要把雜誌搞好,聘大衛貝利做攝影,把你一腳踢到珠穆朗瑪峰去。」
我做一個吃驚的樣子,「這麼恨我?」
「去去去。」她把我掃走。
「你一年生氣三千六百次,」我喊,「你當心老得快。」
可是在我的生命中,女人占太重要的地位,求完一個,我再去求第二個。
母親。
老好母親,我懇求她賜我一張來回飛機票。
「你是觀音大士菩薩心腸,媽媽,數千元對你來說,是什麼一回事呢。你就成全了孩兒吧。」
母親卻在想別的事,「……觀音大士?扮演觀音大士不知是否會引起部分宗教人士的不滿?」
她心中只有那化裝舞會。
我直歎氣,開口求人真難。
「——你又去紐約於什麼?」母親疑惑的問。
「去拍照。」我理直氣壯的說。
「我不相信,去追求吧?」知子莫若母。
「問那麼多幹什麼?」我不悅。
「穆兒,你那放浪的生活過夠了沒有?幾時收心養性回家來幫爹爹做生意呢?」母親懇求。
我良心發現了,用手搭著母親的肩膀,輕輕的哄她,「爹要我也沒用,我不是不會做生意,而是受不了那班生意生意人,一個比一個蠢,要我跟他們平起平坐,給我金山銀山也不幹,你就原諒我吧。」
母親白我一眼,胖嘟嘟的臉上居然還帶著往日的嬌憨,「你借口最多,賺大錢的人算蠢人?你父親是蠢人?」
我豎起一隻手指,「人賺錢,當然需要頭腦,當錢賺錢的時候,情形不可同日而語,老爹現在就算不做生意,將財產換了美金放在銀行裡定期,三年間也就獲一倍本利,他那生意是做來玩的,為只為消磨時間,跟你辦慈善舞會一樣。」
「說起我的舞會,你是不來的了?人家曾家三公子迪臣,還有楊家的瑪姬,孫家兩個小姐,以及地產王鄭氏的公子——」
「我與他們也談不來。」我笑,「我不來了。」
「你到底跟誰談得來?你這個小於,你再跟慕容家那只野狐狸來往,你爹不放過你。」
「是你先提到她的,不關我事。」但我心中卻暗暗牽動,一種微微酥麻的感覺傳遍全身,甜絲絲地,像中了迷魂香,說不出的受用,還沒有踏進溫柔鄉,只在門口張望一下,先醉倒了。
「——不是說要飛機票嗎?」
「哦是。」我又回到現實世界來,「錢在哪兒呀?」
「這裡六千塊。」
「那我豈不是要坐三等機艙?」我非常失望。
「你還想包一架私人噴氣機去?」背後有聲音傳出來。
我馬上把錢放進口袋,肅立,「爹爹。」
老爹不出所料,連聲冷笑,倒牌菜地反問:「你還記得我是你爹呀?」永遠是這一句,歷久不衰。
老爹這人毫無想像力,缺乏新意境。
他厲聲說:「你去跟那隻狐狸說,我喬老頭不是好惹的,我不姓慕容,不受她擺佈,她若惹惱了我,我自有辦法治她。」一副法海和尚模樣。
老爹完全搭錯線了,寧馨兒跟我一點瓜葛也無,她根本不願意——說到哪裡去了?但好漢不吃明虧,我並不敢向老爹分辯,一味唯唯諾諾。
「你今年幾歲了?」爹責備問,「一天到晚向你媽要錢。」
媽媽也惱我:「廿五六歲的人,也不學好。」
我咕噥,「學好就是一百萬一百萬的向你拿是不是?三哥做紙廠,一年蝕掉五百萬。二哥的出入口,如今還是賠本生意……可是你們盡挑剔我。」
母親一怔,因覺我說的完全是事實,故此不出聲。
父親頓足道:「不由得你來挑哥哥的壞。」
「太不公平了。」我說。
「你那三十萬還了沒有?」父親問。
「還掉了。」我說:「人家要給我,作為攝影費,我都還不收呢。」
「想用金錢來打動我兒子的心,沒那麼容易,」父親說:「她打錯算盤,我家的兒子長了那麼大,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這是一場誤會,但我也懶得解釋。
我說:「這裡沒我的事,我走了。」
母親說:「你回心轉意的時候,就來看媽媽表演吧。」
我說:「媽媽,看與不看,我永遠是你的影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