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她那小姐脾氣數十年如一日。」
我說:「你要節哀順變。」
他不回答,過一會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這數年來我一直有心理準備,沒想到事情發生之後仍然支架無力。記憶中只有接獲葛芬婚訊的那次有這麼重打擊,我哭了一整夜,那年我二十一歲。」
我大膽地說:「現在你們之間沒有障礙了。」
「有,有三十多年悠悠歲月。」他很認真地答。
我的心沉下去,我知道母親無望了。
葉成秋不會向母親求婚,他們之間的關係至多只能維持舊貌。
反正我又不是為自己說話,不妨說得一清二楚。
「有沒有續絃的打算?」
「現在哪裡會想到這個。」
這就再明白沒有了。
他一直以得不到母親為憾事,那只是三十五年前的葛芬,與今日的她無關。我們還能要求什麼呢,他已經為一個舊相識做了那麼多。
我只得說:「我們少不了你,葉伯伯。」
「我心情平定下來就來看你們。」他說。
我還能坐下去嗎,只得告辭。
這樣厚顏來造訪也並沒有使我得到什麼。來之前我也曾經詳加考慮,只覺得沒趣,來不來都沒有分別,他那樣的人,如果存心眷顧我們就不必等我們開口,我這般來探聽消息也不過是想自己心死:盡了力了,沒有後悔的餘地。
果然,自葉成秋嘴巴親口說出,他對我母親,不會有進一步表示。
母親以後的日子可尷尬了。沒想到吧,一個上了五十歲的女人,還有「以後的日子」,你現在總明白,為什麼曹操要無可奈何地說:去日苦多。
真是不能靠人,人總會令你失望,要靠自己。
我對世球,無形中又冷淡三分。
他同我說:再次上去開會的時候,他會帶我去看他祖父的家。
我冷冷地損他:「有什麼好看,那種銀行宿舍,一座木樓梯,上去十多戶人家,木地板縫子足足半厘米寬,樓上樓下說句話都聽得見,樓上孩子洗澡潑水,樓下就落雨一樣。」
世球微微一怔,「你倒是知道得很詳盡。」
「我當然知道,」我體內父系遺傳因子發作,繼續講下去,「你們家的馬桶就放在亭子間,你父親就睡在馬桶旁邊。
我狠狠說:「不過是你父親告訴我母親的,並不是什麼謠傳。」
到這個時候,世球性格上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不介意就是不介意,反正他又沒住過亭子間,那是他祖上三代的事,他一於當逸事聽。
他居然問:「還有呢?」
我心中氣葉成秋,一不做二不休,「你們葉家窮得要命,唯一吃西瓜的那次是因為果販不小心,把瓜摔到地下裂開,不得不平賣,於是令祖母秤了回家,讓令尊令伯令叔大快朵頤。」
「真的?」
「當然,令祖的家訓是『白飯細嚼,其味無窮』,令尊常說,他並不希企吃到羅宋湯,只要有羅宋麵包已經夠了。還有,也不指望有排骨吃,有排骨湯淘飯已經夠了。」
世球默然。
我知道自己過分,但正如父親所說,他們不過是暴發戶,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出身。
「這麼苦?」
「就是這麼苦,要不是你外公的緣故,葉世球先生,你自己想去。」
他摸摸下巴,「之俊,你熟葉家,比我還多。」
我哼一聲,「那是你家微時的故事,發跡之後,誰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麼。」
「之俊,今天你生氣,你生誰的氣?」聰明的他終於發覺了。
我不響。
「那麼帶我去看你祖父家的屋子。」
「我祖父的住宅已收為公用。」
「那麼你外公的家。」
「有什麼好看?好漢不提當年勇,沒落了就是沒落了,遷移到南方後,一切從頭開始。你別樂,叫你此刻移民往北美洲,帶著再多的資金,也得看那邊有沒有機會,環境允不允許你,弄得不好,成箱的富格林也會坐食山崩,同我父親一樣。」
「之俊,誰得罪了你?你心恨誰?我幫你出氣。」他完全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
我氣什麼?我心灰意冷,我母親的事輪不到我氣,女兒的事亦輪不到我氣,我自己的事還似一堆亂草,我能做什麼?
我問:「幾時開會?」
「下個月七號。」
「屆時會不會略見涼快?」
「開玩笑,不到九月不會有風,九月還有秋老虎。」
我搖搖頭,伸手收拾文件。
「對了,你知不知道?」
沒頭沒腦,我該知道什麼?
「關於陶陶?」他試探性地問。
我「霍」地轉身,「陶陶怎樣?」警惕地豎起一條眉。
「陶陶找我提名她競選香江小姐。」
我睜大眼睛,耳朵嗡嗡響,呆若木雞,一定是,我一定是聽錯了。
他媽的,我的耳朵有毛病。
後悔生下陶陶的日子終於來臨。我儲蓄半輩子就是為了她將來升學的費用,但是她偏偏不喜讀書,出盡百寶來出洋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之俊,你不反對吧,小女孩就是愛玩,別像是受了大刺激好不好?喂,不會這樣嚴重吧?」
「你已答應她?」
「我見沒什麼大不了,便簽名擔保。」
我厲聲問:「你沒有想過,一個十七歲女孩子的名字同一個老牌花花公子聯緊在一起之後會發生什麼後果?」
他也不悅,「不,我沒有想過,之俊,我認為你太過慮,也許一般人的聯想力沒有你豐富。」
「表格已經交進去?」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陶陶?」
我雙眼發紅,「因為她什麼都不告訴我。」
「那是因為你什麼都反對。」
「可是為什麼她專門做我反對的事?」
「她並沒有作奸犯科,她所做的事,並無異於一般少女所做的事。」
「我不理她,我發誓我從這一刻開始放棄她。」
「這是什麼話?」
我拉開房門。
「之俊,」世球推上房門,「聽我說。」
「我的家事不要你理。」
「你今日是吃了炸藥還是恁地,剛才還發脾氣使小性子,一下子又擺出嚴母款,你身份太多,幾重性格,當心弄得不好,精神崩潰。」
這一日不會遠了。
我問他:「我該怎麼辦?」
「陶陶是應當先與你商量的。」
「不用了,她早已長大。」我木著面孔說。
「不要擔心,這裡頭並沒有黑幕。儘管落選的小姐都說她們沒當選是不肯獻身的緣故,這並不是真的。」
我呆呆地坐著。長了翅膀的小鳥終歸要飛走,我再不放心也只好故作大方。
「之俊,你太難相處,這樣的脾氣若不改,不能怪她同你沒法溝通,像她那個年紀的孩子,自尊心最強,自卑感最重,心靈特別脆弱。」
我呆呆地看著窗外。他倒是真瞭解陶陶。
「隨她去吧,小孩子玩玩,有何不可?不一定選得上,市面上標緻玲瓏的女孩兒有很多。」
對。他葉世球應當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每個月都有市場調查報告。
「有事包在我身上。」他拍胸口。
我哼一聲,「豺狼做羔羊的保證人,哈哈哈,笑死我。」
「我像隻狼嗎?」世球洩氣,「憑良心,之俊,我是狼嗎?」他扳住我肩膀,看到我眼睛裡去。
我有一絲內疚。說真的,他並不是。
「之俊,做人要講良心,我對你,一絲褻瀆都沒有。」他沮喪地說,「你這樣為難我,是因為我對你好。」
「世球,」我過意不去。
「算了。」他解嘲地說,「之俊,你也夠累的,能夠給你出氣,我視作一種殊榮,你不見得會對每一個人這麼放肆大膽,我們到底是世交。」
「世球,你的氣量真大。」
「男人要有個男人的樣子。」世球笑。
世風日下,打女人的男人、罵女人的男人、作弄女人的男人,都還自稱男人,還要看不起女人。
我抬起頭來說:「好吧,你做陶陶的擔保吧。」
他眼睛閃過歡愉,「謝謝你,之俊。」
「你還謝我?」
「我終於取得你的信任。」
人就是這麼怪,他做著耗資上億的生意,沒有人不信他,沒有人看不起他,偏偏他就是重視我對他的看法。
「之俊,我們去吃飯。」
「我要去看我父親。」
「或許我可以在樓下等你,你不會與他一談就三小時吧。」
「他對姓葉的人,很沒有好感。」
「我聽說過。」
「我自己到約定的地方去好了。」
「我堅持要接你。」
「世球,我不介意,我不是公主。」
「但是,每一個同我約會的女子,都是公主。」他溫柔地說。
這個人真有他浪漫之處。
我心內悲愴,但太遲了,我已習慣蓬頭垢面地為生活奔波,目光呆滯,心靈麻木,並不再嚮往做灰姑娘式的貴婦。裝什麼蒜,粉擦得再厚,姿態再擺得嬌柔,骨子裡也還是勞動婦女,不如直爽磊落,利人利己。
父親見到我,很是歡喜,如轉性一般,急急與我說話。
「快中秋了吧,」他說,「我想吃月餅。」
我還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事,原來是為了零食。
我說:「我同你去買蘇州白蓮蓉。」
「不不,」他連忙擺手,「吃得發悶。」
「那麼火腿月餅。」
「我咬不動那個,不如買盒雙黃蓮蓉。」
什麼,我不置信,父親一向最恨廣東月餅,揚言一輩子沒見過那麼滑稽兼夾奇異的餅食:試想想,鹹鴨蛋黃夾在甜的蓮蓉裡吃,他一直說看著都倒胃口,居然還賣老價錢。
到今日他忽然有意與廣東人同化,二十年已經過去,在這塊廣東人的地方也住了四分之一世紀。
「之俊,」他同我說,「你最近瘦很多。」
「我一向這樣子。」
繼母過來湊興,「現在是流行瘦,所以之俊看上去年輕。」
「月餅一上市我就帶過來,哈密瓜也有了,文丹多汁,生梨也壯。」
沒說幾句話,父親就覺疲倦,心靈像是已進入另一空間,微瞌著雙眼。他花斑的頭髮欠缺打理,看上去分外蒼老。
我知趣地告辭。
繼母送我出來,「他仍說腰子痛。」
「那麼記得同醫生說。」我叮囑。
她怪心痛,「醫藥費像水般淌出去。」
我不說什麼,過半晌問:「為什麼燈火這麼暗?」在走廊裡看繼母的臉,有點浮腫,面目模糊,好像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也不知如何因父親的緣故,與她打起交道來。
「我把燈泡給換了。」
「為什麼?」
「100火換60火,省些。」她彷彿不好意思。
「唉呀,哪裡到這種地步了。」
「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燈火徹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來,與她四目交投,黯然無言。
她輕輕說:「他也對我好過。」
像無線電廣播劇中女角的獨白。我小時候從未想過上一代也會有這麼多恩怨,我原以為只有最時髦的年輕人才配有感情糾紛。
「……也教我講普通話及滬語,不准我學母親穿唐裝衫褲,叫我別把頭髮用橡筋束起。當時我在出入口行做書記,不是沒有人追求的,但……」
繼母聲音越來越絕望。
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與我父親結識的過程。
沉默了許久,我問:「弟弟呢?」
「去看球賽。」她歎口氣,「都不肯呆在家裡。」
我輕輕說:「功課還好吧。」
「父親不逼著問他們功課,反而有進步。」
弟弟向我訴過苦,父親對此刻的數理化一知半解,卻愛考問他們,他的英文帶濃厚的上海口音,他們卻帶粵音,爭個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體要當心,你媽也不煮給你吃。」
我啞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親,我也並沒有煮給人吃。」
她躊躇半晌,忽然問:「你爹,還會好嗎?」
我很震驚,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裡。
又過很久,但覺燈光更加昏暗,人更加淒慘,我急於逃避,正式告辭。
蹌然逃下樓來,看見世球的笑臉,頗如獲得定心丸。心中嚷:葉世球,這一剎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會答應,我會答應。
他一打開車門,我就改變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風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過是休息,跟結婚有什麼關係?啞然失笑。
他說:「之俊,你怎麼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啞劇。」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飯,不換衣裳是不行的。
我為他套上嶄新白細麻紗旗袍。
換罷衣裳出來,他遞給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驚奇,「狄奧拉瑪。」
「是。」他似做對了事的孩子,驕傲高興。
「不是已經賣斷市不再出產?」我有三分歡喜,「你什麼地方找來,又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味道?」
「山人自有妙計。」
「陶陶告訴你的。」
「噓,說穿沒味道。」
我無奈地坐下來,坦白地問:「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稜兩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領略你的追求術。」
他抱著膝頭看著我,笑臉盈盈。
同他父親跟我母親一樣,做長期朋友,莫談婚姻。
我歎息一聲,「吃飯去吧。」
在館子裡也不太平,數幫人過來同他打招呼,有兩個金頭髮的洋婦,酥胸半露,老把身體往他膀子上擠,對我視若無睹——「羅倫斯,找我,羅倫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藍色玻璃眼珠子轉得幾乎沒脫眶而出,我以為只有台灣女人在釣金龜時才有此表情,原來世界大同。
我自顧自據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來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鬆弛,頭髮半遮著面孔,企圖改善面型,掛滿一身水鑽首飾,走起路來如銅匠擔子,「好嗎?羅倫斯。」半帶意外,其實她早三十分鐘就看到他,特地補了粉才過來的。
他把她們都送走,坐下來,對我吐吐舌頭。
我正自己對著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來。」
「你放尊重點。」
「惱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過望。
「算了吧,來,選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來。
這便是葉世球,他喜歡這種遊戲,唉。
百忙中我抽空與陶陶相處了一天,因沒有功課壓迫,她豐滿了,大腿比以前更圓潤,穿條皺紋的牛仔短褲,一件白襯衫,一雙球鞋,背只網球袋,全是廉價貨,全副裝備在兩百元以下,全是本市製造的土產,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暢意。
看見她,氣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嘰嘰呱呱,一路說個不停,跟我講,如果競選不成功,她選擇升學,念一門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樣,沒有宏願。
我問她同許導演進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擔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說話藝術腔,有一大半我聽不懂,又愛逼我學習,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這個文藝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識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我問:「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陶陶奇道:「不是要我唸書?怎麼又說到結婚。」
「有打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太遠了。結不結都沒有問題,」她笑,「我想多認識朋友,多體會人生。」
她瞇著的雙眼像只小貓。
接著同我說,她又接拍兩個廣告,「外婆與我一齊去簽合同,外婆說沒問題,外婆說:博士碩士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漂亮的女孩子並不很多,埋沒了可惜。」
她曾是美女,寂寞一生,下意識想外孫女兒替她出淨悶氣。
「初賽是什麼時候?」我無奈地問。
「下個月七號。」
「我要到上頭去工作,不能看你。」
「外婆會陪我。」她安慰我。
我並不很想看,看她的人已經夠多,出來這大半天,無論在路上,在店舖,在茶座,都有異性轉過頭來張望,面對面迎上同性,那更不得了,幾乎從頂至踵,連她一條毫毛都不放過,細細端詳,不知要從她身上剔出什麼錯來。
這種注目禮,使我渾身不自然,但陶陶卻不覺什麼,渾不介意,難道她真是明星材料。
「萬一當選,會怎麼樣?」我問。
「機會很微,聽說今年的女孩子水準很高,屆時再說。」
「事事自己當心。」我說。
「你放心,媽媽。」
「別太去煩葉世球,到底是外人。」
「羅倫斯並不介意,看得出他是熱心人。」
我微笑,對女人,無論是十六或六十歲,葉世球永遠有他的風度,那還用說。
接著陶陶就忙起來,她被選入圍,日日要隨大隊操練,學化妝走路穿衣服,問我借去大旅行袋,天天撲來撲去。
她外婆陪她瞎起勁不止,連阿一都趁熱鬧,熬了滋補的湯等陶陶去喝。
我感歎,這樣的精力用在恰當的方向,國家就強了。
她們都嫌我,巴不得我被貶滄州,有那麼遠去得那麼遠,少在她們頭上潑冷水。
聽見我要再出發北上,樂得喜不自禁,全部興奮不已。
這就是有工作的好處了,我自嘲,沒人需要我?工作需要我。
這次天氣比上次更壞,大雨傾盆,粗如牛筋,白花花地倒下來,不到兩天,有一半人患上感冒,苦不堪言。
我當然首當其衝,頭上像灌著鉛,鼻塞,喉嚨沙啞,影響體力,不過還得撐著做。她們教我吸薄荷提神。
不過這一次大家熟絡,更似兄弟姐妹,辦起事來,效果特佳。
一日下午,世球對我說:「之俊,趁空檔我與你出去溜躂。」
「我想睡一覺,眼睛澀,胸口悶。」
「真沒出息,傷風而已,哼哼唧唧,鼓一口氣,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保你認為值得。」
人到中年,除非天賦異稟,往往心靈雖然願意,肉體卻軟弱了,力不從心。說什麼年紀不重要,心情輕鬆就可以等等,都是假話;根本上我已認為任何新刺激都不再比得上充分舒暢的睡眠。
「我不去。」
「一定要去。」他不放過我,「這是命令,我已租好車子,來回兩小時便可。」
「我不信你敢開除我。」
「別挑戰我!」他惱怒。
我只得跟他上車。
世球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輛吉普,一路開離市區,往郊外駛去。
開頭尚見到腳踏車群,後來人跡漸稀,我昏昏欲睡,一路上唉聲歎氣,到後來不禁起了疑心。
「去哪兒?」我問。
他獰笑,「帶你這只懶豬去賣。」
我不在乎,賣得出去是我的榮幸,什麼年紀了。不過嘴裡沒說出來,以免有爛達達之感。
我擤鼻涕。
道路開始泥濘,但路邊兩側都植有大樹,樹左旁是一片大湖,水光瀲灩,吸引我目光。
「是往地盤?」我問。
「再過二十分鐘就到。」
嘩,還要二十分鐘,我背脊骨如要折斷,這個玩笑開得不小。
世球遞一隻行軍的水壺給我,我旋開蓋子喝一口,意外地發現是庇利埃礦泉水,心情便輕鬆起來。
我笑說:「我,珍,你,泰山。」
他轉頭看我,「這不是蠻荒,別拿自己的地方來鬧玩笑。」
他臉容罕見的嚴肅,與平日大不一樣,我噤聲。
車子停在一組村屋前,下車的時候,我幾乎舉不起雙腿。
雨停了,但隆隆雷聲自遠處轉來,隨時會再下雨。
世球與迎出來的當地人交談一陣,然後過來叫我隨他上山。
山!
我仰頭看著那行近千級的石樓梯發呆。
世球握我的手拉我上去。我咬咬牙,邁上第一級。
頭十分鐘我幾乎沒昏厥,氣喘如牛,肺像是要炸開來,雙膝發軟。
世球容忍地等我回過氣來。
我心中咕噥,要賣,總也有近一點的人口市場,何苦折磨我。
說也奇怪,繼續下來的十分鐘,走順了氣,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上,反而覺得神清氣朗,鼻子通順,頭也沒有那麼重,出了一身汗後,腳步也開始輕。
世球一直拉著我的手,他停下來,向前一指,「看。」
我抬頭。
在我們面前,是座典型的中國古代建築物,佔地甚廣,隱隱的亭台樓閣向後伸展,不知有多少進,都遮在百年大樹之中,無數鳥鳴與清新空氣使我覺得恍如進入仙境,但畢竟紅牆綠瓦都舊了,且有三分剝落,細細觀察之下,木樑也蛀蝕得很厲害。
我坐下擦汗。
世球興奮地問:「如何?」
「這是什麼地方?」我所知的,不外是祈年殿及太和殿。
世球溫和地答:「你這個知識貧乏的小女人。」
我只得苦笑:「請賜教。」
「這是鼎鼎大名的佛香閣,清康熙四十二年建成,至今有一百八十年的歷史。」
我並沒有感動,數百年對我們來說,算什麼一回事。
他帶我來這裡幹什麼,難道這是華之傑另一項工程?
「有關方面跟我接觸,他們請我們復修這座佛香閣。」
我緩緩站起來,意外得張大嘴。
他?這個錦衣美食的大都會花花公子,竟會動起為大眾服務的念頭來?
他說:「來,之俊,我帶你去參觀,這曾是帝王公侯避暑的別墅。」
我忘記疲勞,身不由主地隨他進入大門,且有工作人員來帶引。
來到殿中央,抬頭只看見使人眼花繚亂的藻井及斗拱,層層疊疊,瑰麗萬分,我感染到世球的興奮,真的,一百八十多年,還這麼堂皇壯麗。
世球一路為我解引,「向上看,依次序我們經過的是隨梁枋、五架樑、上金枋,左邊是穿插枋、抱頭梁,過去是角背,脊爪柱,尖頂上是扶脊木與脊墊板。」
我仰頭看得脖子酸軟。
工作人員甲笑著說出我心中話:「沒想到葉先生對古代建築這麼熟悉。」
世球永遠忘不了向女性炫耀,他用手托住正梁,一一指出,「這是額枋,那是雀替,上面是坐鬥,那三個分別是正心瓜拱、正心萬拱及外洩廂拱,由柱礎到拱墊板,起碼有三十個以上的斗拱組合。」
聽得我頭暈眼花,也虧他記性這麼好。看得出是真正熱愛古代建築藝術的。
工作人員乙說:「內室的懸臂梁已經蛀通,毀壞情形嚴重。」
甲又說:「聽說葉先生在大學裡做過一篇報告,是有關雀替的演變。」
世球答:「是。」
我又被印象騙了。
世球輕聲對我說:「在交角的地方,雀替是不可缺少之物,由於所在的位置不同,就產生不同的要求,結果就出現各種形式風格的雀替,真要研究,可寫本論文。」
「啊。」我朝他眨眨眼。
走到一列雕花的落地長窗門之前,我讚歎手工花式之巧妙,世球兩手繞在背後,不肯再說,他氣我適才擠眉弄眼。
幸虧員工甲向他說:「這一排四抹格扇也殘舊了,尤其是花心部分,有數種圖案特別容易破:三交燈球、六碗菱花及球文菱花都叫人傷腦筋。」
我們一直走至戶外,他們繼續討論屋頂上的整套垂獸,世球真是滾瓜爛熟,什麼仙人在前,一龍兩鳳三獅子四海馬五天馬六神魚七狻猊,以至三角頂角上的惹草及懸魚圖案。
世球完全熟行,與他對付女人一樣游刃有餘。
本事他不是沒有的,我一向知道,沒想到他肯在這方面用功。
在回程中我真正筋疲力盡,在吉普車上,裹著張毯子就睡著了。
大雨濺在車頂上嘩烈巴拉如下了場雹子,我驚醒,但兩人都沒有說話。
隔很久,他問:「你不相信我的誠意?」
我答:「總得有人留下來,沒想到會是你。」
「你肯不肯陪我回來,住上一年半載,與我一起進行這項工程?」世球說。
我沉默。
「怕吃苦?」
「不是。」
「怕我修完佛香閣再去修圓明三園?」他的幽默感又回來。
「也不是。」
「之俊,遲疑會害你一生。」
我不語。
「是否需要更大的保障?」
我笑一笑。
「我不會虧待你,之俊,你是藝術家,長期為生活委屈對你來說是很痛苦的事,你所希企的白色屋子,我可以替你辦到。我知道什麼地方有畢加索設計的背椅,以及五十年代法式狄可藝術的寫字檯。」
然後我就變成第二個關太太,他榜上第一百零三位女朋友。
我說:「太累了,這麼疲倦,不適宜做決定。」
「女人都嚮往婚姻。」
「世球,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我逃進酒店房間。
第二天肌肉過度疲勞,連穿衣服都有困難,昨天運動過度,萎縮的四肢不勝負荷,今日酸痛大作,臉色慘綠,無論撲多少胭脂,一下子被皮膚吸收,依然故我,一片灰黯。
我不禁澹然地笑,不久之前,還年輕的時候,三天只睡兩次也綽綽有餘,如今只去行行山,便有這樣的後果。
結構工程師在走廊看見我,嚇一跳,「之俊,你眼睛都腫了,怎麼搞的。」
「累呀。」我微弱地訴苦。
「更累的日子要跟著來,」她拍我肩膀,「真的開工,咱們就得打扮得像女兵。」
我賠笑。
在電梯中巧遇世球,他看我一眼,低聲問:「一整夜沒睡?」
我不去理他。
工程師彷彿什麼都知道,會心微笑。這早晚大概誰都曉得了,就是不明白怎麼葉世球會得看上如此阿姆。
會議完畢,我照例被香煙薰得七葷八素,幸虧一切順利,增加三分精神,否則暈倒都有份。
助手在張羅代用券,一下不肯憩下來,非得出去逛市場買東西,世球取出最新的旅行支票給她們,換回歡呼之聲。
他同我說:「你還是回房休息吧。」
瞧,尚未得手就要冷落我。
雨仍然沒停,卻絲毫沒有秋意,街道上擠滿穿玻璃塑膠雨衣的騎腳踏車者,按著鈴,丁零零,丁零零。
小時候我也有部三輪車,後來葉伯伯花一塊半替我買來一隻英雄牌按鈴,裝在扶手上,非常神氣,光亮的金屬面可以照得見臉蛋,略如哈哈鏡,但不失清晰。
一晃眼就老了。
「之俊。」
我沒有回頭,「你沒有同她們出去?」
「去哪裡?」
我回頭,一看,卻是葉成秋。
再有芥蒂也禁不住意外地叫出來,「葉伯伯,你也來了。」
「你把我當誰?」他問。
「當世球呀,你們的聲音好像。」
「你沒有跟他們出去玩?」
「他們去哪裡?」
「去豫園。」
我問:「你怎麼趕了來?」
「來簽幾張合同。」他說,「之俊,你臉色很壞。」每個人都看出來。
知子莫若父的樣子,他玩笑地說:「他沒有騷擾你吧?」
我笑,「這邊女將如雲,輪不著我。」
「你不給他機會而已。」
我把題目岔開去,「你是幾時到的?」
「十分鐘之前。」
「不休息?」
「身子還不至於那麼衰退。來,帶你去觀光。」
「什麼地方?」我好奇。
「我帶你去看我的老家。」
我倒是願意看看是否如傳說中般窩囊。
一出酒店大門,葉伯怕那部慣用的黑色轎車駛過來。
咦,噫,有錢好辦事。
他對我說:「我的老家,在以前的邢家宅路。」
我一點概念都沒有。你同我說康道蒂大道、仙打諾惹路,甚至邦街,我都還熟一些。
葉成秋微笑,他知道我想什麼。
他精神奕奕,胸有成竹,根本不似年過半百。
到達他故居的時候,天還沒有全黑,他領我進去,扶我走上樓梯。
他指著一排信箱說:「我第一個認得的字,是陳,有一封信豎插在信箱外,我當時被小大姐抱在手中,順口讀出來,被視為神童。」
「那你們環境也還過得去,還雇得起小大姐。」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微笑。
「你常來?」
「嗯。」
「為什麼?」
「你母親好幾次在此間等我,那時家裡緊逼她,我兩個弟弟常常在梯間遇見她。」
我不由得幫我母親說話:「小姑娘,好欺侮。」
「後來她終於嫁到香港,我父母鬆口氣。」
「干他們什麼事?」
「家裡無端端落一隻鳳凰下來,多麼難堪。」
話說到一半,木門打開,一個小女孩子邊攏著頭髮邊咕噥:「介熱叫我穿絨線衫,神經病。」也不朝我們看,自顧自落樓梯。她母親尷尬地站在門口,忽而看到生人,神色疑惑起來。
葉成秋說下去:「這上面有曬台,不過走不上去。」
「我們折回吧。」我忍不住說一句,「你應同我母來這裡。」
他與我走下樓梯,「但是葛芬反而並不像她自己。」
「什麼?」這話太難懂。
「她一到香港,時髦得不像她自己,成日學嘉麗斯姬莉打扮,小上衣,大蓬裙,頭上綁塊絲巾,我幾乎都不認識她了。」
「摩登才好,我一向引她為榮。我一直記得但凡尤敏有的大衣,她也有一件,一般是造寸訂做。」
「此刻你站在這裡,最像她。」
我有一絲預感,但我一向是個多心的人。
「不,我不像,怎麼可能呢?我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們回去吧。」
在車子裡太過靜默,我隨便找個話題,「什麼叫洋涇濱?」
「一條河。」
「不,洋涇濱英文。」
「洋涇濱是真有的,」他說,「在英法租界之間的一條小河,填沒後便叫愛多亞路,愛多亞便是愛德華,現在稱延安東路。」
「啊,那洋涇濱英文是否該處發源?」
「你這孩子。」他笑,「大凡發音不準之英語,皆屬此類。」
「你舉個例來聽聽。」
「唔,像『格洛賽姆』:那一堆書格洛賽姆給我,就是ALL TOGETHER,全部的意思。」
「噫!格洛賽姆。」
「老闆差小童去買NORTH CHINA日報,伊就索性問有沒有老槍日報。這也是洋涇濱英語。」
「真有天才。」我驚歎,「你一定懷念這塊地方。」
他聳聳肩,車子已經到酒店。
我問:「你與我們一起返港?」
「不,你們先走,世球陪我。」
世球在酒店大堂等我,箭步上來,「你這麼累還到處跑。」隨即看到他老子在我身後,立刻噤聲。
我示威地揚揚下巴。
第二天我們帶著底稿回家,要開始辦貨,壓力更大,非世球支持不可,我有點信心不夠。
但不能露出來,否則葉世球更要乘虛而入。
家永遠是最甜蜜的地方,陶陶在等我,見到我便尖叫「我入選了我入選了」。
陶陶把一大疊報紙雜誌堆在我面前,本本有她的圖文,連我都連帶感染著興奮。
她極得人緣,報導寫得她很好。略為翻閱,只覺照片拍得很理想,比真人還好看。
我一邊淋浴,陶陶便一邊坐在浴間與我說話,嘩啦嘩啦,什麼明報的記者姐姐讚她皮膚最美,而明周下期要為她做封面。
我邊聽邊笑,唉,一個人這樣高興,到底是難得的,我也不再後悔答允她參賽。
決賽是兩周之後,她說她拿第三名已經心足。
「他們都說我不夠成熟,初賽如果抽到紫色晚裝又好些,偏偏是粉紅的。」
我隨口問:「格洛賽姆你得什麼分數?」
「嘎?」
我笑,笑自己活學活用。
「媽媽,你不在的時候有人找你找得很急,一天三次。」
「誰?」
「那人姓英,叫英念智。」
香皂失手跌進浴缸,我踩上去,滑一跤,轟然摔在水中,陶陶嚇得叫起來,連忙拉開浴簾。
「媽媽,你這副老骨頭要當心。」她扶起我。
我手肘足踵痛入心肺,不知摔壞哪裡,連忙穿上浴袍。
「媽媽,要不要看醫生?」
「不用緊張。」我呻吟。
「真是樂極生悲。」
「陶陶,電話可是本市打來的?」
「什麼電話?」
「姓英的那個人。」
「哦,是,他住在麗晶,十萬分火急地找你。」
我平躺在床上,右腿似癱瘓。
「我幫你擦跌打酒,阿一有瓶藥酒最靈光。」她跑出去找。
阿一初來上海,母親奇問:「你的名字怎麼叫阿一?」
阿一非常坦白,說道:「我好認第一,便索性叫阿一,好讓世人不得不叫我阿一。」
真是好辦法。
那時陶陶還沒有出世,現在十七歲半了,他們終於找上門來了。
「來,我幫你擦。」
我心亂如麻,緊緊握住陶陶的手。
「媽,你好痛?痛出眼淚來了。」
「陶陶。」
「媽,我去找外婆來。」
「外婆懂什麼,你去叫醫生。」我額頭上的汗如豆大。
「好。」她又撲出去撥電話。
醫生駕到,檢查一番,頗認為我們母女小題大做,狠狠索取出診費用,留下藥品便離開。
我躺在床上彷徨一整夜,驚醒五百次,次次都彷彿聽見門鈴電話鈴響,坐直身子側起耳朵聆聽,又聽不見什麼,我神經衰弱到了極點。
到天亮才倦極而睡,電話鈴卻真的大響起來。
我抓過話筒,聽到我最怕的聲音,「之俊?之俊?」
不應是不成的,我只得說:「我是。」
「之俊,」那邊如釋重負,「我是英念智,你難道沒有收到我的電報?」
我盡量放鬆聲音,「我忙。」
「之俊,我想跟你面對面講清楚。」
「電話說不可以嗎?」
「之俊,這件事還是面對面說的好。」
「我認為不需要面對面,我的答案很簡單:不。」
「之俊,我知道你很吃了一點苦,但是這裡面豈真的毫無商量餘地?」
「沒有。」
「見面再說可以嗎?我是專程來看你的,你能否撥十分鐘出來?」
推無可推,我問:「你住在麗晶?」
約好在咖啡廳見面。
我大腿與小手臂都有大片瘀青,只得穿寬大的工作服。
我準時到達。我一向覺得遲到可恥,但是我心胸不夠開展,容不得一點事,於此也就可見一斑。
他還沒有下來。
我自顧自叫杯茶喝。
我心中沒有記仇,沒有憤恨,沒有怨懟,英念智在我來說,跟一個陌生人沒有什麼兩樣,但是他提出的要求,我不會答應,除非等我死後,才會有可能。
我呆著面孔直坐了十分鐘,怎麼,我看看表,是他退縮,是他不敢來?不會吧。
剛在猶疑,有位女客過來問:「請問是不是楊小姐?」
她本來坐另一張桌子,一直在我左方。
我不認得她,我點點頭。
她鬆口氣,「我們在那邊等你,」她轉過頭去,「念智,這邊。」
我跟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個微微發胖的中年男人急急地過來。
我呆視他,我一進來這個人就坐在那裡,但我沒有注意他,我壓根兒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英念智。
怎麼搞的,他什麼時候長出一個肚脯來,又什麼時候禿掉頭髮,當年的體育健將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錯愕到失態,瞪大眼看著他。
他很緊張,賠笑說:「我們在那邊坐,我是覺得像,但不信你這麼年輕。」一邊又介紹說,「這是拙荊。」
拙荊?哦,是,那是妻子的意思。老一派人愛來這一套,什麼小犬、內人、外子之類。
他如何會這麼老了?完全是中年人,甚至比葉伯伯還更露痕跡。
我不由得做起心算來,我十七時他二十七,是,今年有四十五歲了。
他們夫妻倆在我面前坐下,顯然比我更無措,我靜下心來。
「之俊,」英念智搓著雙手,「你看上去頂多二十八九歲,我們不敢相認。」
我板著臉看他的拙荊。
「真的,」英妻亦附和,「沒想到你這麼年輕。」
她是個很得體的太太,穿戴整齊,但你不能期望北美洲小鎮裡的女人打扮得跟本市婦女一樣時髦。大體上雖然不差,但在配件上就落伍,手袋鞋子式樣都過時。
英念智囁嚅許久,終於開口:「孩子叫什麼名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