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盪之餘,是深切的悲哀,我做過些什麼,以致招惹這麼大的羞辱?先是葉世球,後是他父親,都對我表示想拿我做情人。
我別轉面孔,但脖子發硬,不聽命令。
我想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但葉成秋不同其他男人,我得另議一個更好的理由。
怎麼會呢?他怎麼會提出這麼荒謬的要求?自小到大,我把他當父親一樣看待,事情怎麼會崩潰到今日這般局面?
是不是我的錯?我太輕佻?我給他錯覺?
自始到終,他是我最敬愛的長輩,他在我心目中,有最崇高的地位,他是我四季的偶像,不落的太陽,他怎麼可以令我失望?
忽然之間我憤懟填胸,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懼侵襲我心,在這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
我氣得濺出眼淚來。
是,我做人不成功,我尚未成精,我不夠成熟,我不能淡淡的,連消帶打漂亮地處理掉這件事。
我從頭到尾是個笨女人。
我又用手掩住面孔,我又掩住面孔,我也只會掩住面孔。
我連拔足逃走的力氣都沒有,我頭昏。
葉成秋遞給我手帕。
他鎮靜地說:「之俊,你的反應何必太激?對於一切的問題,答案只有兩個:是,與不。」
他說得很對,我一向把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我太沒有修養,我必須控制自己。
我抹乾眼淚,我清清喉嚨,我說:「不。」
「有沒有理由支持這個答案?」
我說:「母親……」
「她知道,我昨天向她說過。」
我更添增一分恐懼,「她知道?她沒有反應?」
「她說她早看出來。」
我後退一步。
「之俊,」葉成秋無奈地笑,「你的表情像苦情戲中將遇強暴的弱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像個老淫蟲嗎,我這麼可怕?這麼不堪?」
我呆呆看著他,想起幼時聽過的故事:老虎遇上獵人,老虎固然害怕,獵人也心驚肉跳。
在這種歇斯底里的情緒下,我忽然笑了起來。
葉成秋鬆口氣,「好了好了,笑了,之俊,請留步,喝杯酒。」
我接過白蘭地,一飲而盡,一股暖流自喉嚨通向丹田,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動了。
人生真如一場戲。該上場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硬派我頂上。
我終於用了我唯一的台詞,「這是沒有可能的。」
葉成秋笑,「你對每個男人都這麼說,這不算數。」
我氣鼓,「你憑什麼提出這樣無稽的要求?」
「我愛你,我愛你母親,我也愛你女兒。之俊,如果你這輩子還想結婚的話,還有什麼人可以配合這三點條件?」
我看住他,不知怎麼回答,這個人說話一向無懈可擊。
過半晌我說:「你也替我母親想想。」
「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母親,你母親就是你。」
「強詞奪理。」我冷笑。
「我一直愛你。」
「我需要的是父愛,不是這種亂倫式的情慾!」我憤慨。
「你言重了,之俊,」他也很吃驚,「我沒想到你會有這不可思議的念頭。」
「你才匪夷所思。」
他只得說:「之俊,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叫車子送你回去。」
「我不要坐你家的車子。」
他無奈地站著。
我問自己:不坐他的車就可以維持貞潔了嗎?數十年下來,同他的關係千絲萬縷,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我歎口氣,「好的,請替我叫車子。」
我原想到母親家去,但因實在太累,只得作罷。
這個晚上,像所有失意悲傷的晚上,我還是睡著了。
做了一個奇特的夢。
我與我母親,在一個擠逼的公眾場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細了,原來是一個候機室。母親要喝杯東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買熱茶。到處都是人龍,人們說著陌生的語言,我做手勢,排隊,心急,還是別喝了,不放心她一個人擱在那裡,於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發覺其中一個檔口沒有什麼人,我掏出美金,買了兩杯熱茶,一隻手拿一杯,已看到母親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這個時候,有四五條大漢嬉皮笑臉的向我圍攏來,說些無禮的話。
我大怒,用手中的茶淋他們,卻反而濺在自己身上。
其中一個男人涎著臉來拉我的領口,我大叫「救我,救我!」沒有人來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冷冷的旁觀者。
在這個要緊關頭,我伸手進口袋,不知如何,摸到一把尖刀,毫不猶疑,將之取出,直插入男人的腹中。
大漢倒下,我卻沒有一絲後悔,我對自己說:我只不過是自衛殺人,感覺非常痛快。
鬧鐘大響,我醒來。
這個夢,讓佛洛依德門徒得知,可寫成一篇論文。
一邊洗臉我一邊說:沒有人會來救你,之俊,你所有的,不過是你自己。
我要上母親那裡,把話說明白。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頭髮,一到秋季,頭髮一把一把掉下來,黏在刷子上,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動物。
陶陶來了,已誇張地穿著秋裝,抱著一大疊畫報,往沙發上坐,呶著嘴。
我看這情形,彷彿她還對社會有所不滿,便問什麼事。
「造謠造謠造謠。」她罵。
「什麼謠?」
「說我同男模特兒戀愛,又說我為拍電影同導演好。」
她給我看雜誌上的報告。
我驚訝,「這都是事實,你不是有個男朋友叫喬其奧?還有,你同許導演曾經一度如膠如漆。」
「誰說的?」陶陶瞪起圓眼,「都只是普通朋友。」
我忍不住教訓她,「你把我也當記者?普通朋友?兩個人合坐一張凳子還好算普通朋友?」
「我們之間是純潔的,可是你看這些人寫得多不堪!」
「陶陶,不能叫每個人都稱讚你呀。」
「媽媽,」她尖叫起來,「你到底幫誰?」
我啼笑皆非。她已經染上名人的陋習,只准贊,不准彈,再肉麻的捧場話,都聽得進耳朵,稍有微詞,便視作仇人。
我同她說:「陶陶,是你選擇的路,不得有怨言,靠名氣行走江湖,笑,由人,罵,也由人,都是人家給你的面子,受不起這種刺激,只好回家抱娃娃。名氣,來自群眾,可以給你,也可以拿走,到時誰都不提你,也不罵你,你才要痛哭呢。」
她不愧是個聰明的孩子,頓時噤聲。
「夠大方的,看完一笑置之,自問氣量小,乾脆不看亦可。這門學問你一定要學,否則如何做名人,動不動回罵,或是不停打官司,都不是好辦法。」
她不服帖,「要是這些人一直寫下去,怎麼辦?」
「一直寫?那你就大紅大紫了,小姐,求還求不到呢,你倒想,」我笑,「你仔細忖忖對不對。」
她也笑出來。
我見她高興,很想與她談比較正經的問題。
她伏在我身邊打量我,「媽媽,你怎搞的,這一個夏天下來,你彷彿老了十年。」
我說:「我自己都覺得憔悴。」
「買罐名貴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細胞那種,聽說可以起死回生。」
「別滑稽好不好?」
「唉呀,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買。」
「陶陶,這些年來,你的日子,過得可愉快?」
「當然愉快。」
「有……沒有缺憾?」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你指的是什麼?」
「你小時候,曾問過我,你的父親在哪裡。」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嗎。」
「以後你並沒有再提。」
陶陶收斂表情,她說:「後來我明白了,所以不再問。」
「你明白什麼?」
「明白你們分手,他大約是不會回來了。」陶陶說得很平靜。
「一直過著沒有父愛的生活,你不覺遺憾?」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沒有的你不會懷念。」
她竟這麼懂事,活潑佻脫表面下是一個深沉的十八歲。
「媽媽,你為這個介懷?」
我悲哀地點點頭。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數來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見不到父親,便是見不到母親,甚至父母都見不著,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換句話說,媽媽,我所失去的,並不是我最珍惜的。」
我默默。
「媽媽,輪到我問你,這些年來你的生活,過得可愉快?」
「過得去。」
「媽媽,你應當更努力,我們的目標應當不止『過得去』。」
「陶陶,你母親是個失敗者。」
「胡說,失敗什麼?」
我不出聲。
「就因為男女關係失敗?」陶陶問。
我不想與女兒這麼深切地討論我的污點。
「陶陶,我很高興你成熟得這麼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媽媽,你不把這件事放開來想,一輩子都不會開心。」
我強笑地推她一下,「怎麼教訓起我來?」
她輕輕說:「因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氣說:「陶陶,你父親,他回來了。」
「啊?」她揚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見你,被我一口回絕。」
陶陶問:「為什麼要回絕他?」
「你以為他真的只想見你一面?」
「他想怎麼樣?」
我看著窗外。
「他不是想領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問。
我點點頭。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頭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過望,「你不想到超級強國去過安定繁榮的生活?」
「笑話,」陶陶說,「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剛露頭角,走在街上,也已經有人認得出,甚至要我簽名。」
「電台播放我的聲音,電視上有我的影像,雜誌報章爭著報導我,公司已代為接下三部片子,下個月還得為幾個地方剪綵,這是我自小的志願,」陶陶一口氣說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親爭取到這樣的自由,要我離開本市去赤條條從頭開始?發神經。」
這麼清醒這麼精明這麼果斷。
新女性。
做她母親,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
「把他的聯絡地址給我,我自己同他說。」她接過看,「呵,就是這個英念智。」
完全事不關己,道行高深。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一定要把自身視為太陽,所有行星都圍繞著我來轉,一切都沒有比我更重要。這,才是生存之道。
我懂,但做不出,陶陶不懂,但天賦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
她擁抱我一下,「不必擔心,交給我。」
陶陶瀟灑地走了。
我呆在桌前半晌。
事在人為,在我來說,天大的疑難,交到陶陶手中,迎刃而解。
人笨萬事難。
我翻閱陶陶留下的雜誌。
寫是寫得真刻薄,作者也不透露陶陶真姓名,捕風捉影,指桑罵槐地說她不是正經女子。也有些表示「你放馬過來告到樞密院吧,歡迎歡迎」,指名道姓地挑撥當事人的怒火。
看著看著,連我都生起氣來,一共才十八歲的小女孩子,能壞到什麼地方去?愛捧就捧到天上,愛踩又變成腳底泥,不得不歎口氣,有什麼不用付出代價?這就是出名的弊端。
但寧為盛名累死,也勝過寂寂無聞吧。
至要緊是守住元氣,當伊透明,絕不能有任何表示。他們就是要陶陶又跳又叫,陶陶要是叫他們滿足,那還得了!
我把雜誌全部摔進垃圾桶,本是垃圾,歸於垃圾。
今日告一天假,我務必要去與母親算賬。
母親在看劇本,身為玉女紅星的經理人,她可做的事多得很。
我取笑她,「星婆生涯好不好?」
她瞪我一眼。
眼角有點鬆,略為雙下巴,然而輪廓依舊在,身材維持得最完美。
有一次她說:「沒法度,保養得再好,人家也當你出土文物看待。」
真的,連用詞都一樣:什麼顏色沒有失真,形狀有時代感,兼夾一角不缺等等。
她抬起頭來,「阿一,盛一碗紅棗粥出來。」
阿一大聲在廚房嚷出來,「我在染頭髮,沒得空。」
我笑。
「你來是有話同我說?」
我點點頭。
「為了葉成秋?」
「他無恥。」我衝口而出。
母親瞪我一眼,「別誇張。」
「他向我求婚,多卑鄙。」
「之俊,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便是向她求婚,你怎麼可以把話掉轉來說?」
「他以為他有錢,就可以收買咱們祖孫三代。」
「誠然,有錢的男人花錢不算一回事,花得再多也不過當召妓召得貴,但現在他是向你求婚呀。」
我發呆,「你幫他,媽媽,你居然幫他?」
母親冷笑,「我是幫理不幫親。」
「什麼,你同他那樣的關係,幾十年後,你勸我嫁他?」
母親霍地站起來,「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我同他什麼關係?你聽人說過還是親眼見過?」
我一口濁氣上湧,脖於僵在那裡。
豈有此理,十八歲的女兒堅持她是純潔的,現在五十歲的老娘也同我來這一套。
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我氣結,只有我齷齪,因為我有私生女,人人看得見,她們不同,她們沒有把柄落在人手。
我像個傻瓜似地坐在那裡,半晌,忽然像泰山般號叫起來洩憤,碰巧阿一染完頭髮端著紅棗粥出來,嚇得向前撲,倒翻了粥,打碎了碗。
我又神經質地指著她大笑。
母親深深歎口氣,回房去。
我伏在桌上。
這麼些日子,我勤力練功,但始終沒有修成金剛不壞身。
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母親同葉成秋出去跳舞,我就在家守著,十二點還不回來,就躲在床上哭。
阿一說:「傻,哭有什麼用?哭哭就會好了?」
頭的重量把手臂壓得發麻,我換個姿勢。
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我不是勸你嫁他。」
抬起眼,發覺她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在我身旁。
「我不能阻止他向你求婚。」她苦澀地說。
我已鎮定許多。母親有母親的難處。
「我亦不怪他,」她說下去,「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他的心事,我最瞭解。」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呈一種紫灰色,黃昏特有的寂寥一向是我所懼,更說不出話來。
「他想退休,享幾年清福,怕你不好意思,故此建議同你到加拿大去。」
我輕輕問:「他為什麼不帶你去?」
一對情人,苦戀三十多年,有機會結合,結局卻如此離奇。
「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不帶我。」母親的聲音如摻著沙子。
可是嫌她老,不再配他?
「帶誰,隨他,去不去,隨你。有幾個人可以心想事成,」她乾笑數聲,「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他怎麼會想到我頭上來。」
「他欣賞你。」
「媽媽。」
「這是事實,他要女人,那還愁沒人才。」
「他開頭那麼愛你。」我無論如何不肯開懷。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不恨他?」
「不。我已無那種精力,我還是聚精會神做我的星婆算了。」
我不相信,但也得給母親一個下台的機會。
阿一又盛出紅棗粥,我靜靜地坐在那裡吃。
「葉成秋可以給你一切,這確是一個機會。」
我說:「葉世球說他也可以滿足我。」
「但葉成秋會同你結婚,而葉世球不會。」
「媽,你不覺荒謬?他們是兩父子。」
「也不過是兩個男人。」她冷冷地說。
「可以這樣機械化地處理?」
「當然可以。」
「那麼依你說,如果我要找歸宿,葉成秋比葉世球更理想?」
「自然。」
「如果我不打算找歸宿呢。」
「這是非常不智的選擇。」
「你看死我以後沒機會?」
「之俊,你想你以後還有沒有更好的機會?」
阿一在旁勸說:「兩母女怎麼吵起來?再苦難的日子也咬緊牙關熬過去了。」
我不去理阿一,問道:「你是為我好?」
「叫你事事不要托大。」
「為什麼早二十年你沒好好教導我?現在已經太遲。」
「我沒有教你?我教你你會聽?」
阿一來擋在我們母女之間,「何必在氣頭上說些難聽又收不回來的話?」
「我改天再來。」我站起告辭。
母親並沒有留我。
做人,我也算煩到家了。
母親勸我,我不聽,我勸陶陶,她亦不聽。誠然,三代都是女人,除此之外,再無相同之處。
踱步至父家,上去耽了十五分鐘。
那夜我睡得很壞。
第二天一早就有電話。
一個女人親親密密叫我之俊,這是誰?我並沒有結拜的姐妹。
「之俊,我曉得你是個受過教育的人,我們很感激你的大方,你終於明白過來……」
我知道這是誰,這是英夫人。
她在說什麼?
「之俊,陶陶約我們今天晚上見面,我們很高興,念智已經趕出去買新西裝。之俊,你給我們方便,我們會記得,將來或許你有求我們的地方,譬如說:我們可以出力讓陶陶幫你申請來美國……喂,喂?
陶陶約他們今晚見面?
我沉著地說:「英太太,陶陶已是成人,她是她,我是我,有什麼話,你對她說好了。」
「要不要來美國玩?我們開車帶你兜風,你可以住我們家……」
「英太太,我要出去辦公,再見。」
這是真話。
回到繪圖室,我扭開無線電,在奶白色晨曦下展開工作。
無線電在唱一首老歌,約莫二十年前,曾非常流行,叫做「直至」。
直至河水逆流而上
青春世界停止夢想
直至那時我愛你
你是我活著的因由
我所擁有都可捨予
只要你的青睞
直至熱帶太陽冷卻
直至青春世界老卻
直至該時我仍愛你……
唱得蕩氣迴腸。
我為之神往,整個身體側向歌聲細聽,心軟下來,呵,能夠這樣地愛一次是多麼的美麗。
「呀唔。」有人咳嗽一聲。
我跳起來。
是葉世球。
我紅了面孔。
「愛那首歌?」他坐下來。
我點點頭,愛就是愛,何必汗顏。
「你渴望戀愛?」
「是的,像希夫克利夫與凱芙般天地變色的狂戀熱戀。」
「嘖嘖嘖。」
「世球,為什麼在三十年前,人們還記得戀愛這門藝術?」
葉世球很溫柔地答:「之俊,因為那時候,渡過維多利亞港只需一毛錢。之俊,在那個時候,月薪五百可以養一家人。之俊,現在我們的時間精力都用來維持生活的水準,社會的價值觀念已經轉變。之俊,不要再懷舊,你將來的日子還多著。」
「但我渴望墮入愛河。」
「每個人都會有這樣機會。」
我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