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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滿樓 第九章 作者:亦舒

  那天上,宦楣躺在陌生的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她似乎不必擔心會不會適應新生活,生話已經找上門來,她只要打開大門,便會聽見它對她說:"逼迫!"

   就在這個時候,耳邊傳來一陣嗚嗚聲。

   宦楣並不在意,自由在她房門口出現。

   "是那具手提電話響。"

   宦楣心頭靈光一閃,連忙跳起來,奔到客廳,把那具電話搶在手中,一時不知按哪一個掣,急得手足無措,那邊廂自由伸手過來,輕輕一按。

   她倆立刻聽到了宦暉的聲音:"眉豆,眉豆。"

   宦楣一時忍不住,淚如泉湧。

   "自由,自由。"

   自由取過電話,"是,是,好,聽明白了,沒有問題,我會照做,要不要我帶什麼?好,我都懂得。"她轉過頭來,同宦楣說:"他要跟你說幾句。"

   宦楣問:"身體好嗎,有無父親的消息?"

   問了只覺多餘,他自身難保,焉有餘暇兼顧別人。

   "眉豆,鎮定一點,父親進了醫院。"

   宦楣幾乎想尖叫洩憤,正當她認為事情不可以更壞的時候,它轉為漆黑。

   "有極好的大夫看著他,情況穩定。"

   "是什麼病?"

   "心臟病。"

   "父親從來沒有心臟病。"那是從前,可見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宦暉沉默一會兒,"母親怎麼樣?"

   "你要不要跟她說話?"

   "不要刺激她,你們搬家沒有?"

   "今天才搬好。"

   "眉豆,我不便多說,請你照顧母親。"

   "你幾時再與我們聯絡?"

   "我不知道。"

   電話就此中止。

   宦楣傷心莫名,走到露台,仰頭狂叫。

   自由跟出來,"別把伯母吵醒。"

   電話又響,這次是聶上游,宦楣並不意外。

   "要不要喝杯茶談談?"他問。

   "我怎麼見你?"

   "十分鐘後有車在樓下接。"

   宦楣看著自由,"你今晚走?"

   自由低頭答:"又被你猜到。"

   "這樣淺易的調虎離山計,誰會看不出來。"

   "我會想念你的。"

   "好好看著宦暉。"

   自由點點頭。

   "我要下去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她取過外套出門。

   車子的司機並不是聶上游,這也在宦楣意料之中,她不聞不問,閉目假寐,車子在市區中只繞了半小時,就抵達目的地。

   宦楣下車前問司機:"甩掉他們了?"

   司機愉快的答:"十分鐘前已經甩掉。"

   宦楣點點頭。

   "官小姐,十六樓,請你自己上去。"

   "謝謝你。"

   聶上游在等她。

   她向他表示感激,不做特別安排,她聽不到宦暉聲音。

   "你也搬了家?"

   聶上游答:"住膩了郊外。"

   "你們會不會保證宦暉安全?"

   聶君搖搖頭,"我們只負責出入口。"

   宦楣悲愴地笑。

   "我們像是生疏了。"

   "我卻覺得自己彷彿再世為人,並且已失去前生的記憶。"

   "你可願意從頭開始?"

   宦楣抬起頭來,"從哪一方面說?"

   "與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城市長住,我們會得到快樂。"

   宦楣微笑,"帶著我可憐的母親?"

   "這不過是細節問題,必定可以解決。"

   "我不想跟一個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對生意沒有興趣,聽說你對父兄的本行全無認識。"

   "眼不見為淨,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讓我知道了。"

   "這是鄧宗平灌輸你的正義感吧?"

   "你不用提他的名字。"

   "我並看不起那個自以為是的人。"

   "他也不喜歡你,你倆扯平了。"

   "眉豆,你考慮一下,讓我照顧你,你會幸福。"

   "上游,你們都沒有想到,也許這也是我照顧自己的時候了。"

   "你這個倔強的女子。"

   "這點,你與鄧宗平的意見相仿。"

   "是嗎,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從來沒有愛過你。"

   宦楣低下頭,"我不再關心這些問題,上游,我想見一見家父,他病了。"

   聶上游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他說:"你總是出難題給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沒有辦法,這件事上,鄧宗平幫不了忙,她低下頭,"我十分疲倦,請送我回去。"

   車子就在樓下。

   到達祖屋,宦楣用鎖匙啟門,她聽得母親問:"毛豆,可是你回來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麼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間一看,燈還亮著,人去樓空。

   她轉頭說:"宦暉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來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樣子,隔一會兒說:"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問。

   "這沒有你的事,你也應該為自己打算,犯不著守在家中。"

   宦楣不語。

   "你看小蓉到處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樣的出去吃喝玩樂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只是乾笑。

   "是不是因為我?宦楣,我不想成為你的包袱。"

   "一時間你叫我到哪裡去?"

   宦太太凝視女兒半晌,"什麼地方有快樂就去什麼地方。"

   宦楣推母親進房,"還沒天亮,還有一覺好睡。"

   這一覺睡醒,屋裡就只剩她們母女兩人了。

   天濛濛亮的時候,宦楣只覺得左胸上如針刺般痛,猛然自夢中醒,脫聲叫:"父親!"

   她跳下床往房門走去,一頭撞在牆上,咚地一聲,額角上連油皮都脫去,痛得她落淚,原來她還記著大宅裡房門的方位。

   夢裡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會習慣。

   宦楣用力揉著額角,人倒是痛醒了。

   鄧宗平與她母親在客廳談話。現在她私人活動面積驟減,一推門出去,就可以聽到客人的聲音。

   鄧宗平說:"……不會的,伯母。"

   "我決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裡我就去哪裡,這樣,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聽了母親的話,不知怎地,背脊涼颼颼,只覺不安。

   宗平一抬頭,看見宦楣,連忙站起來。

   宦太太說:"你們慢慢談,我出去一會兒。"

   "母親,你去哪兒?"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見有女傭陪著,只得任由母親出門。

   她轉過身來,"客廳或房間,只有兩個地方任擇。"

   "那多好,終於同每一戶人家一樣了。"

   宗平聲音裡雖然沒有幸災樂禍的味道,宦楣聽了,一樣覺得難堪。

   "據我所知,艾小姐已經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經掌握線索,你有沒有發覺,自今日起,門外已經撤消監視。"

   "宗平,你從來不肯給我一點點好消息。"

   "眉豆,事實如此。"

   "你太沒有人情味。"

   鄧宗平側起耳朵,"你房內的電話在響。"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內去聽,一顆心幾乎自喉嚨裡跳出來。

   聶上游的聲音:"你現在馬上出門,乘車到山頂纜車總站等我。"

   宦楣取過外套,對鄧宗平:"請送我到山頂去。"

   宗平看著她不動。

   "宗平。"

   "伯母說得對,他們利用你這個弱點,指使你像一隻沒頭蒼蠅似亂撲,根本不予你機會適應新生活,眉豆,如果你聽我的話,坐下來,以不變應萬變。"

   宦楣歎一口氣,拉開門下樓去叫街車。

   宗平卻又在她身後追上來。

   兩人到達山頂的時候,大霧瀰漫,視野不足兩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纜車站。

   "眉豆。"

   她猛然轉身,只看見聶上游的上身,他雙腿被霧遮蓋。

   "是什麼消息?"她迎上去。

   白霧被她推開,又在他倆四周合攏,整個山頂,彷彿只剩下兩個人。

   聶上游臉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剛在這個時候,鄧宗平撥開濃霧趕上來,低聲喝道:"放開她。"

   聶上游雙目炯炯,瞪著他的敵人。

   "你一手安排這個困境,"鄧宗平指著他,"陷害宦興波父子,牽著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聶上游冷冷看著他。

   鄧宗平一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脫聶君握著宦楣的手。

   聶上游本能反擊,反手推向鄧宗平,使對方退後三步,然後順手把宦楣拉至身後。

   鄧宗平叫出來,"眉豆,過來,不要受他威脅。"

   宦楣忍無可忍,"兩位先生,請給我一點面子。"

   霧大濕重,三個人的臉面上已經凝著水珠。

   宦楣說:"請你倆稍加控制。"

   鄧宗平仍然指著聶上游,"有話快說。"

   聶君非常諷刺地說:"鄧先生,這裡不是三號法庭。"

   鄧君自有他答覆:"我遲早將你這種人繩之於法。"

   "夠了夠了,"宦楣懇求,"到底是什麼消息?"

   聶上游看著他,"你願意讓他知道?"

   "是。"

   "好,眉豆,請你節哀順變,宦興波先生已於三小時前病逝異鄉。"

   連鄧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猶如挨了重擊,退後一步,腳步飄浮。

   聶上游扶著她,低頭無言。

   宦興波最後一句話是"我罪不至此",聶君不敢告訴宦楣。

   過了半晌,宦楣像是緩過氣來,輕輕問道:"他有沒有痛苦?"

   "沒有,彌留時間很短。"

   "有沒有要求見他的親人?"

   聶上游搖頭。

   宦楣抬起頭,非常困惑,"但是父親一向最愛我們。"

   聶上游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宦楣仍然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想回家,我覺得冷。"

   鄧宗平恢復鎮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沒有聽見,又問聶上游:"他真因病過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鄧宗平冷冷說:"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話,他會仍然健存。"

   聶上游臉上浮起一層黑氣。

   鄧宗平自喉底哼出來:"請記往自古邪不勝正,眉豆,我們走。"

   眉豆忽然甩開他的手。

   "你們走,我要在這裡多留一會兒。"

   她走向霧裡,冉冉消失在白霧中。

   宦楣忽然之間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認,一切都是事實,這不是一個噩夢,她不會醒來,她要活下去。

   真沒想到沒有與父親話別的機會,原本以為他會為女兒主持婚禮,還有,再為女兒的女兒主持婚禮,最後在女兒的女兒的女兒陪伴下壽終正寢。

   有些人的生命劇本猶如一本寫壞了的小說,上半部開始得轟轟烈烈,引人入勝,滿以為不知有多少豐富奇趣的情節要跟著出場,但沒有,到後來,銷聲匿跡,嗚咽一聲,就告結束。

   宦楣靠在水門汀欄杆上,想到父親,神色溫柔而淒愴。

   她不記得他有什麼特別嗜好,他惟一興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對生活要求也並不高,成功的時候,他會有極短一刻的躊躇滿志,最多三兩個小時以後,他又再去為下一個計劃努力。

   很難說他快樂抑或不快樂,更加難說他滿足抑或不滿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個小時,沾濕了衣襟,才回頭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車?"

   是聶上游。

   鄧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經趕下山去辦案。

   宦楣坐聶君的車子下去。

   她與他商量整個下午,決定了幾件大事。

   宦楣知道,聶君為她擔著極大的關係,這一點非宗平可以瞭解。

   三天後,她出門去把父親骨灰迎回來。

   在飛機場接宦楣的是許綺年。許在外地讀到報紙,震驚悲傷,不想繼續旅程,於是結束假期,趕回來與宦楣會合。

   許綺年失聲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經雙目紅腫。

   宦太太迎出來,神色並不見得特別悲切。

   許綺年起了疑心,問宦楣:"你是怎麼對母親說的?"

   宦楣不出聲。

   宦太太對許綺年說:"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緊崗位上有可靠的年輕人,你說是不是?"

   許綺年瞪著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來,她霍地轉過身子,驚問宦楣:"宦太太這個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著雙目,濃眉重重壓著長睫,沒有答覆。

   "眉豆,回答我。"許綺年的神情繃緊。

   宦楣終於低聲說:"醫生講,這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見,心裡面就乾淨。"

   許綺年一呆,跟著奔進宦楣的房間裡,伏在一角,號啕大哭。

   宦太太詫異的說:"她怎麼了?"

   "她心請不好過。"

   "早點嫁人,什麼毛病都沒有。"宦太太下結論。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歎一口氣,搖搖頭,回到房間去。

   宦楣搭住許綺年的肩膀,"不要難過,我母親一切正常,只是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對最近家中發生的幾件大事,她只有一個概念,有時記得,有時不,因此抵消絕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難道,你不想像她?"

   許綺年嗚咽問:"宦暉呢,他知道這一切沒有?"

   "我不曉得。"

   "你勸他回來吧,接受事實,總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樂。"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覷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當務之急。"

   許綺年擦乾眼淚,"是,我知道。"她打開公事包,取出幾份資料。

   都是市面上適合宦楣做的工作。

   許綺年將每一份職位的優勢劣勢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預見的人事困難等等,皆毫無保留地講個一清二楚。

   一小時後宦楣感動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對我這麼好。"

   許綺年苦笑,喝一口水,說道:"眉豆,我也難得碰到尊重我願意接受我意見的人,往日我一腔熱血待人,人只當我別有意圖,狼心狗肺,曾勸人移民,人以為我拖他落水,又勸人與那無良之人分手,人又懷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與我疏遠,與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熱腸,人看我是多管閒事,一念之差,天淵之別,我倆有緣分,你肯聽,我怕什麼講。"

   宦楣怔怔的看著她。

   許綺年說:"你若不嫌棄,就認我做一個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來擁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終挑選的,是電台一份記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話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許綺年即時瞭解到該份職業的性質有補償作用,過往宦楣的世界與普羅大眾完全脫節,此刻一有機會,她想與社會有比較深刻的接觸。

   許綺年佩服這個選擇。

   經過中間介紹人,宦楣得到該份工作。

   許綺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個責任,亦有人事傾軋,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個傾盆大雨的日子。

   鄧宗平來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過這種生活:小兩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約好在小館子吃頓飯看場戲,每一天都過得樸素平凡溫馨,一下子就白頭偕老。

   水撥大力地划動,雨水似倒下來一樣,雷聲隆隆。

   這表示什麼,宦楣想,雨過後天會晴,抑或是風雨剛剛開始?

   車子似駛過瀑布,雨點打在車頂上巴巴作響。

   "……總部要調他返美國。"

   宦楣心不在焉,"誰?"

   "你的朋友聶君。"

   宦楣的心一沉,聶上游受調是意料中事,他與顧客太過接近,惹人注目,對整個組織有害無益。

   "他幾時走?"

   鄧宗平詫異,"他沒有與你說?你們不是常常見面?"

   宦楣噤聲。

   她會想念他。

   "你終於有機會可以擺脫他了。"

   宦楣沒有搭腔。

   "抑或,你會覺得遺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幾時變得這樣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駛到電視台門口,再也沒有說話。

   他祝宦楣開工順利。

   來接宦楣下班的,卻是聶上游。

   他問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說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裡,宦楣連喝三杯。

   聶上游笑問:"那麼壞,噯?"

   宦楣問:"你可是要離開我了?"

   他一怔,"誰告訴你的?"

   宦楣不答,轉身叫侍者給她第四個干馬天尼。

   "我猜一定是鄧宗平,他給我的麻煩多得足夠讓我叫人打斷他的狗腿而不覺內疚。"

   "我倒希望這是因為我的緣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為著你的緣故,他已經躺在醫院裡。"

   宦楣一怔,"為何這樣寬洪大量?"

   聶上游怒氣上升,額上青筋凸現,"他一直以為擠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連忙說:"宗平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若是這樣注重兒女私情,我們早就可以結婚。"

   "彼時他與你在一起,就顯不出他的偉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認為我條件差得要偉人才能包涵?"

   聶君馬上道歉,"對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氣,"沒有我的話,你們也許會成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說永不。"

   "眉豆,我要你隨我到紐約。"

   "不行,我剛開始工作。"

   "去看宦暉。"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聶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會再回來,這是我離開本地最後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著酒杯,"你不能辭職?"

   "一個人總要維持生計。"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溫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說時容易做時難,我沒有專業,沒有文憑,沒有人事。"

   "你打算餘生都幹這種勾當?"

   "做慣了,也同坐寫字樓設有什麼分別,不過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聲說:"我不瞭解你,亦不瞭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開始瞭解自己。"

   聶上游靜默。

   "說說你的計劃。"

   "一天去一天回,中間一天我安排你見宦暉。"

   "會不會給他帶來危險?"

   "你們只可以在公眾場所隔著一個距離見面,絕對不能面對面交談。"

   一說到公事,聶君的聲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見他一面。"

   "你想怎麼樣?與他整天共游迪士尼樂園?"

   宦楣溫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諷刺。"

   "對不起。"聶君歎口氣。

   "母親仍然問毛豆什麼時候回來。"宦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只能給你一個人去。"

   "我會考慮。"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門口叫了街車。

   宦楣累得渾身似挨過一場毒打,每個關節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無語。

   轉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聞部諸色人等都知道有這麼一個新同事,開頭幾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來一睹廬山真面目,只看見一個異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頭撰稿,衣著打扮都與其他記者沒有兩樣。

   但是他們都知道她背上有著一個傳奇。

   這樣窄的香肩,受得住嗎?

   男同事特別感興趣。

   女同事卻道:"傳說中她是一個最最風流的人物,聞名不如目見,身邊少了襯托她身份的華廈名車錦衣,也不過像我們般是個普通女子。"

   宦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一天下午,信差送來一隻信殼。

   她拆開一看,是一張來回紐約的飛機票,當中只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來。

   宦楣即時明白是誰送來的東西。

   下班她與許綺年見面。

   是她先問許小姐:"生活如何?"

   許綺年答:"大同小異,時常替葉凱蒂小姐訂飛機票訂檯子。"

   呵是,老好葉凱蒂,永遠的葉凱蒂,一個女人到了這種地步,怕已經成精,百毒不侵。

   "你呢,"許綺年反問,"你可喜歡新工作?"

   宦楣點點頭,"很好。"

   "老趙對你還不錯吧,他若虧待了你,我擰甩他的頭。"

   宦楣駭笑。老趙是她的頂頭上司。

   "宦太太有沒有進展?"

   "難得糊塗。"宦楣不欲多說。

   許綺年吁出一口氣,"有一日,內心的她會決定走出來面對現實,那時,她會清醒。"

   "醫生說她可能決定終身封閉自己。"

   "說實在的,心煩的時候誰不想躲起來。"

   "她說你約她喝茶。"

   "是,宦太太接著問我,宦先生下班沒有。"

   "你怎麼答?"

   "我只得說宦先生不在本地。"

   "謝謝你,你答得很好,宦暉的確不在本地。"

   許綺年苦笑。

   "有空請來看看她。"

   "我一定會,你知道我會。"

   帶著簡單的行車進飛機場,宦楣滿以為她會看見聶上游,她沒有。

   頭等艙隔壁位於一直空著,飛機將在東京停一站。

   宦楣不可避免地碰到熟人。

   是冉鎮賓,靠在他身邊的仍然是葉凱蒂,他替她挽著化妝箱。

   葉凱蒂見到宦楣,幾乎沒揉一揉雙眼要看真一點:什麼,搞到這種田地了,還乘頭等飛機,倒是神通廣大。

   忍不住,她挨過去,坐在宦楣身邊。

   宦楣苦笑,躲開她也是抬舉她,只得敷衍數句。

   葉凱蒂說:"現在我們是同事了,你知道

   嗎?"可不是,同一家電視台。"是公費出差?"

   "不是。"

   "喲,你大小姐派頭不改呢。"

   "不必擔心,你沒聽說過,爛船還有三分釘。"

   凱蒂語塞。她胖了,更顯得容光煥發,唇紅齒白。

   說葉凱蒂沒有腦筋,她卻是個厲害腳色,老謀深算,可是把她歸為聰明人呢,又還差那麼一大截,始終不得人歡喜尊重。討厭的時候,她是天字第一號,可憐起來,又使人惻隱,葉凱蒂是個奇人。

   冉鎮賓見到了宦楣,向她點點頭,宦楣只得頷首。

   "我不在大房子住了。"葉凱蒂低聲說。

   宦楣閉上眼睛假寢,不去睬她。

   "半夜三更,我聽到書房有歎息聲。"

   宦楣一震。

   "像是有異物。"葉凱蒂頗為緊張。

   宦楣轉過頭去,眼皮一緊,落下淚來。

   "嚇得我第二天就搬走了。"

   宦楣心中暗暗祝禱:是你嗎,父親,是你嗎?

   這時,冉鎮賓請侍應生叫凱蒂歸座,宦楣脫了難。

   葉凱蒂若不是十分寂寞,就不會藉故過來攀談。

   飛機停在東京成田。

   有人上座,宦楣正低著頭,一眼瞄到身邊男士纖長清潔的手指,便抬起頭來。

   聶上游對著她笑,"叫你久等了。"

   宦楣毫不忌諱地輕輕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鬆出一口氣。

   葉凱蒂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還指手畫腳叫冉鎮賓留意。

   老冉瞪她一眼,她才噤了聲。

   宦楣假裝沒看見。

   聶上游低聲說:"瞧你,面孔腫腫。"

   宦楣找不到借口解釋,便推說:"老了。"

   聶上游笑,過一會兒道:"我這一走,就是鄧君的天下了。"

   宦楣不出聲,他們不明白,她懶得分辯。

   "我帶了一段新聞給你看。"他鄭重地自公事包內取出一份剪報。

   宦楣一聽新聞兩字,嚇得耳邊嗡一聲,連忙把剪報搶過來讀,只見頭條寫著:"離地球一百二十億光年,遙遠星群被發現,較銀河系大十倍,該項發現,令銀河系形成的時代,提早約十億年。"

   聶上遊說:"這個新發現的銀河系,比地球所在的銀河系大十倍。"

   宦楣悶悶的把剪報還給他。

   聶上游見她情緒如此低落,再也不去逗她,反正他也是強顏歡笑,明知緣分已盡,黯然銷魂。

   旅程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似的,飛機不停的向前飛去,似欲奔向新發現的銀河系。

   宦楣一時間不知道她是為送聶上游抑或是為見宦暉而走這一趟,壓力太大,她雙目中一點淚意始終不褪。

   偏偏這個時候,葉凱蒂為著好奇,特地走過來要看清楚聶上游的面孔,以便散播流言時更具權威性。

   宦楣厭煩地轉過面孔,凱蒂正探頭過來,聶上游忽然發言:"小姐,你再不回座,我就把整架飛機炸掉。"

   凱蒂明白了。

   他們都這樣維護宦楣,開頭迷上她的嬌縱活潑,跟著沉醉在她的蒼白憔悴之中,宦楣注定會得到他們的愛護。葉凱蒂落寞地回了座,不由自主,學著宦楣的樣子,把頭靠在老冉的肩上。

   飛機終於抵達目的地。

   宦楣先下去,故意不與聶上游一起。

   她沒有與任何人說再見,很簡單,她不想再見任何人。

   過了海關,宦楣一貫不帶寄艙行李,一出閘口,便看見一個穿制服的司機舉著她的名牌。

   她隨司機上車。

   跟著進酒店辦手續。

   一小時後,接待部送便條上來:現代美館荷花池,四點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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