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以他一貫的謙和說:「老三最喜歡炫耀。」
不知為什麼,我對他兄弟倆非常熱誠,很想親近他們,與他們做個朋友。因此搔耳抓頭,歡喜不已。
老實說,寫稿是一項寂寞的工作,對牢一部打字機寫寫寫,又沒有朋友。
現在聽到他們居然有四兄弟,管家們已然這般出色,我也不要結識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著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們聚聚。」
我說:「對,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荊還在等我的消息。」
他們兄弟倆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絕地稱讚宋氏兄弟。
老婆覺得好笑,「看你,像小學生與同學踢完一場球回來似的高興。」
我說:「他們說只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個管家幹什麼?」
「哦,原來那頂樓豪華住宅只是管家們的住所。」老婆笑。
我搖頭,「不見得,他們一點奴僕氣都沒有,這裡面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頭說:「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問:「假設宋先生和末夫人是兩夫妻,為什麼要四個男管家?我相信其餘沒有見到的那兩位也必然是才氣橫溢、神采飛揚的人物。這一號人怎麼會跑去當僕人?白金漢宮也挑不出這樣的管家。」
「保羅與路加,」瑞芳說,「倒是《聖經)上的名字。老大與老四不知叫什麼。」
我說:「老大應該叫約翰,老四是馬可。他們的名字是照著四大福音起的,不過馬太或馬可重複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羅』。」
「你的腦筋倒動得快。」瑞芳問,「耳環還人家了嗎?」
「還了。」
「還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懷裡藏著陌生女人的首飾,睡都睡不好。」
我很感興趣地問:「你會嗎?」
宋家的人一直沒有跟我們再聯絡。
過了半個月,我們收到一封信,自蘇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寫在白信紙上,用英文,用辭非常客氣。
盼妮問:「她的名字叫什麼?」
「Jacinle。」我問,「這是什麼意思?沒有見過這種英文名字。」
「這是法文,」盼妮說,「一種花的名字,等於英文的Hyacinth——風信子花,你聽過嗎?」
我跳起來。老婆馬上說:「天下有這麼巧的事?」
「這個字怎麼念?榭珊?」我問。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學不好,多丟臉。」她走開了。
我跟老婆說:「宋家似乎很知道我們的底細。」
「——還不是為了那本《長江與我》。」她笑。
「喂,你別打岔好不好7」我生氣。
老婆接下去,「他們見你買一束風信子上去,有沒有嚇一跳?」
「有。」我說。
絕對有。老二頻頻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園藝來推托,言辭閃爍。也許他們不相信這一切只是巧合,他們以為我找到他們的住址,就該也聯帶打聽到女主人的名字。他們永遠不會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瑞芳問:「宋夫人長得如何?」
「我不知道,沒見到她面孔。」我說。
盼妮走出來,聽見,馬上說:「當然是美麗的。」
我問:「你又怎麼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當然漂亮,而且很高貴;捨己為人是最高貴的,如果沒有她,我可能斷了一條腿。」
老婆哼一聲,「斷腿這麼事小?」
盼妮笑說:「媽媽巴不得我折斷脖子。」
老婆說:「那顆金絲雀鑽是完全無瑕的——」
我說:「老婆,你對鑽石的愛心也太大了。」
電話鈴響起來,我去接聽。
是樓上宋氏打下來的,我有意外的驚喜。
「老二,」我熟絡的說,「我們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他說:「真不好意思打擾,是老三這個急性子,他要打聽有關『賽爾斯』族的背景,季兄是專家——」
我笑,「那種淺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氣,」他也笑,「我們上門拜訪如何?」
「歡迎之至,幾時來?」我問。
宋二笑,「我服了,你們兩人一般的心急,我們馬上下來。」
「好!」我跳起來。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將搭子了?這麼開心。」
盼妮興奮地說:「我好想再見見他們。」
門鈴響起來。
我去開門,張開手,「歡迎歡迎。」
盼妮在身後張望,盼瞇搖搖晃晃走出來。
他們一行來了三個人。
我伸出手,「這位是大哥?」第六靈感。
「不敢當不敢當!」他與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約翰。」
老大約莫四十歲左右,一般的濃眉大眼,卻有凝重王者之風,我心中更覺詭秘,這樣的人若屬奴僕身份,主人難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點。
盼瞇走到宋二身邊,仰起頭看著他憨笑。
我說:「盼瞇,過來。」我有點心酸。
老二已經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瞇的黑髮,忽然露出憐憫的眼色來,抬頭向我一看,他已經發覺了盼瞇的缺憾。
我說:「這孩子是低能兒童。」
「哦?」老大把盼瞇抱過去凝視她。
老婆忽然緊張起來。「宋先生,你看她怎麼樣?」
「腦部有障礙吧?」老大問。
老婆眼睛一紅,「沒錯,宋先生怎麼知道?」
宋約翰說:「嫂子干萬別稱我宋先生,叫我老大便得了。實不相瞞,咱們家少爺正是腦科醫生。不妨約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們一定照做。」
我說:「把盼瞇抱進去吧。」
老三來不及的問:「季兄,你搜集有關賽爾斯的資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只好住口。
我說:「我這就請各位到書房來,我的資料實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來要跟我進書房。
老大微笑搖頭,「季兄,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他轉頭說,「老二,你跟嫂子說說,設法跟少爺聯絡上了,讓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紅起來,「這——」
我也心頭一熱,長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來,我們到書房去。」
我與他走人書房。
我問:「你對賽爾斯民族有什麼認識?」
「咱們老四對這個有興趣,」他說,「我在電話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來問你:賽爾斯民族有無可能到過北極?」
要是別人間這問題,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鄭重地答:「北極——或有可能,賽爾斯族的歷史非常含糊複雜,公元前約三七五年,賽爾斯族侵略過愛爾蘭,留下文物。若果有證據證實他們到過冰島或北極,理論成立的話,那倒是新發現。」
「賽爾斯族到過中東吧?」
「豈止中東,直落羅馬。」
「真厲害。」他說,「老四回來,讓老四跟你說。」
我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
「你們老四在哪兒?」我好奇問。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學校去按置核試。」
這話宋三說得平平無奇,我都聽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語言彷彿像說他兄弟去了打保齡球那麼普通。
「令弟是哪間學校?」我實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們四個都是麻省理工。」他說。
「念什麼科目?」我肅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問,「有什麼嗜好沒有?」
這時宋二在書房外敲敲門,他緩緩走進來。
宋三答:「我們少爺沒有什麼嗜好。」
我有點失望,這麼多采多姿的管家,這麼乏味的主人。
「現在少爺在納華達州。」老二說。
我轉頭問:「是否要把盼瞇送到納華達州去?」
「也可以,納華達州立醫院的設備很好,聯絡好我通知你們。」老二說。
「全交給你了。」我感激地說。
老二笑,「季兄真是爽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嬡的毛病並不是太嚴重。」
我沉默。
他改變話題:「季兄,我們四兄弟都是老粗,寫篇日記都深覺困難,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這算安慰我?」我攤攤手苦笑。
「實在不是客氣話。」老二說,「中國人在外國打世界,並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啞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謙。」
我歎口氣,「不知不覺在外國混了大半輩子。」
「季兄平日都與些什麼人來往?」老二笑問。
「我?實不相瞞,我們夫妻倆相依為命,並沒有什麼朋友,中國人在外國,即使有個名聲,白皮膚的上流社會不見得接受咱們,回香港去又沒工作,可以說從來沒有與外人談得如此的投機過。」我說。
老三問:「那麼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們一家是聯合國,我太太美籍,她在紐約出生。我是蘇州人,卻拿香港護照,兩個孩子跟她們的外祖父入英國籍。」
老三問:「季兄沒有人別國國籍?」
我傻笑,不出聲。
「說來無益,我沒有為國家做什麼,最低限度。我得承認我的國家,我不知道這對國家有什麼好處,下意識我不捨得放棄國籍。」
「季兄以什麼身份長居美國?」老二似乎很有興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書。」我說。
老三頓首。
「你們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說:「我們四兄弟,連帶少爺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國人。」
「哦,令尊又住什麼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裡。」老三笑說。
我也不以為忤。他們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們對我也已經夠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說:「盼妮是我大女兒,明年打算進威爾斯理,她母親是威爾斯理的畢業生。這孩子也就跟時下的紐約華僑年輕男女一樣,沒有一點長進,連中文雜誌都不肯細閱,別說是書本了,不過對語言方面有點天才,法語與德語都學得不錯。小女兒,是我心肝寶貝——」
老婆這時候探頭進來說:「喂,你有完沒完?」她笑,「盡把家事跟兩位宋兄說個沒完沒了。」
「我平時也不是多話的人——」我仰頭笑。
宋氏兄弟告辭後,瑞芳說:「你盡把自己的事告訴別人,等於逼別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說:「我看他們不是普通人。」
「的確是。」瑞芳說,「『高貴』這個形容詞,加在他們身上是貼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嚴,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滿臉紅光。老二與世無爭,和藹可親,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紀到底輕點,驕傲冷峻,但氣質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絕說下去。
瑞芳問:「你為什麼不去擺個看相攤子?正主兒還沒見到,得意得那個樣子!」她笑,「我只知道他們是熱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為盼瞇看醫生的事煩惱,現在可有著落了。」
我說:「你說他們像不像王孫公子?你爹若有兒子,未必有他們一半——」
「我爹算什麼?不過是個生意人,」瑞芳笑說,「幸虧沒兒子,否則香港又多幾個追求女明星的鮑公子,老大的丟臉,爹早說過,他這幾個女婿還不錯,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沒兒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錢賺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氣質,所以爹喜歡你。」她說。
「有沒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隱,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說得有道理。」我點頭。
過兩天,宋二通知我們,說已與納華達那邊取得聯絡,盼瞇可以隨時出發。
我們自然感激莫名,問候老大與老三,宋老二說他們另外有事,已不在紐約。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飛機到處跑的人,今天在東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說到訂飛機票,宋老二說:「我們在新港私人機場有一架小型噴射機,到時一齊出發。」
我與瑞芳說:「咱們得去打聽打聽,中東那邊有什麼油田是被中國人佔據的。」
「你少貧嘴。」瑞芳罵,「人家是恩人。」
我歎口氣,「我以為恩公只在《水滸傳》中才會出現,沒想到我們居然在二十世紀末碰到這麼一家人。」
「我很緊張。」瑞芳說,「你猜盼瞇——」
我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來無益,瑞芳,我們只好看開點。」
「上一次瞧醫生,證明盼瞇的視力已逐漸轉弱,說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鏡戴,這孩子真是我心頭一塊大石。」
我沉默,我何嘗不擔心,盼瞇,難道不是我的女兒。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為寬闊,於事無補的時候多想無益。
如果能為盼瞇動手術,據說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猶疑不決,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留著盼妮看家,帶盼瞇上納華達州。
小型噴射機非常穩,機上還有侍應生。宋老二很喜歡盼瞇,把她抱在懷中,又說故事給她聽。這麼一個大男人,忽然為一個幼兒溫柔起來,我與瑞芳都會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說:「可愛的孩子——」
瑞芳問:「你們四位都還沒有成家嗎?」
宋老二搖搖頭。
過半晌瑞芳又問:「宋醫生也沒有孩子?」
宋老二臉上略現憂慮之色,一顯而隱,他說:「沒有。」
盼瞇去抓宋老二的領帶。
「瞇瞇。」瑞芳阻止住她。
「這孩子,這麼好的一把頭髮。」他摸著盼瞇的頭。
瑞芳說:「聽說動腦部手術,要剃光頭髮。」
我笑說:「留長頭髮,還不容易,瑞芳,你顧慮也太多了。」
宋老二說:「是,嫂子放心。」
飛機在一所私人機場下降,早有車子等我們,是輛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瞇坐前面,我們夫妻坐後面。
車子駛了三十分鐘,離機場約五十哩,由公路轉入一條私家路,這裡已是納華達天然森林地帶,有一所所的牧場、房子,清靜樸實。
車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築前停下。屋子正門懸著「宋氏」。
老二說:「到了。」
他還是抱著盼瞇,我們隨他進屋。
迎出來的是一個穿唐裝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個平頂頭,身材瘦小,看樣子有六十餘七十歲了。
他迎上來問:「是季少爺吧?」
我忙說:「不敢。」
宋老二說:「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總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們還是覺得這個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紀雖大,可是身子筆挺,我心中暗想,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點多起身練太極拳的。他帶我們到書房坐下。
他說:「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說。
我說:「千萬別太客氣了。」
宋總管轉身出去。
老二跟我說:「其實家父才是管家,我們四兄弟什麼都不會做,就這麼混日子過。」
我看看瑞芳,瑞芳剛好也向我投來眼色。
難得是小盼瞇一點也不怕陌生環境,斯斯文文坐在我們身邊。
中國女傭人端出了茶點與果子。
老二問:「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說:「我們不累。」
「那麼吃點點心。」老二說。
盼瞇忽然問:「公公呢?」
我說:「別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這孩子與我爹很處得來,看見這位公公,就以為是那位公公。」
這時宋總管哈哈笑著進來,「我這個老頭子怎麼跟鮑船王來比,來,公公給見面禮。」
瑞芳與我忙說:「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織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飾物掛在盼瞇脖子上。
盼瞇還是叫:「公公。」
我有點難過,七歲的孩子,連人頭都認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級了。
宋總管說:「少爺馬上下來。」
「多謝宋總管。」瑞芳說。
這時才顯出瑞芳是個大家閨秀,見慣大場面,縱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總管出去以後,我才看到盼瞇脖子上懸的是一塊翡翠,晶瑩碧綠。
宋二這時說:「少爺有點事,請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來。」
我坦然說:「我怎麼會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這裡?」
「她回紐約,探訪親戚,老三陪著去的。」
「哦。」我應。
我實在想見見這位宋醫生。
瑞芳則有點緊張,不想說話。
宋二極溫和體貼,輕輕地與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這個書房等於是會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佈置成美國早年的式樣!」
忽然書房外輕輕的一聲咳嗽,宋二馬上站起來,我曉得是宋醫生來了,他們家的規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為情為理,也該站起來。瑞芳照西洋規矩,仍然端坐。
這一坐一立之間,有多少學問。
我只見一個年輕男人信步踏了進來。
他給我第一個印象便是蒼白儒雅,我們都知道「玉樹臨風」這四個字,但見過宋醫生,才懂得這句成語真正的意義。
他相當瘦削,身段極好,穿黑色的西裝,白襯衫,一條深灰色絲領帶,這麼普通的衣著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卻無限悅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說:「少爺,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開口說的是國語,伸手與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涼,手指纖長,左手無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難以形容。
他說:「敝姓宋,宋家明。」
「宋醫生。」瑞芳在一邊稱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聲音回答她,但是聲線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聽不可。
他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
他緩緩的說:「老二把令嬡的事跟我說了,如果賢夫婦不反對,我們可以到納華達州立醫院去檢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說:「讓我看看孩子。」
瑞芳馬上叫瞇瞇走過去。
宋家明問:「七歲了嗎?」
「六歲零九個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兒童個子小點。」
我知道瑞芳的心懸在空中,可憐的瑞芳,可憐的母親。
宋家明抬起頭說:「老二,備車,我們這就去。」
瑞芳問:「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貫平靜的聲調低低的說,「世界上數億萬人,命運各一不同,有些人彷彿很幸運,有些人彷彿很淒慘,實則上每一個生命都有內心世界,誰幸誰不幸,非常的難下論定,莊子說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以我們的眼光,當然覺得令嬡是個可憐的低能兒童,可是實則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們實在不必過分哀傷,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瑞芳怔怔地看著宋醫生。
宋家明補充,「我的意思是,手術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術如果失敗,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閱讀範圍一定廣泛,以他觀點來說,他或許會同情文盲的生活單調空白,可是據我所知,文盲中快樂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勞,知識往往增加煩惱。上帝給我們多少,我們就應當滿足多少。」
他說得是這麼溫柔這麼通達,我忽然聯想到得道高僧演說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輕輕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醫生。
他向宋老二點點頭,站起來走出書房。
宋二鬆口氣笑道:「咱們少爺平時一年還說不到這麼多話。」
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說到最後,聲音底下頗有淒苦之意,彷彿是說人生在世也不過匆匆數十年,生為什麼便是什麼,不必過分強求,又彷彿說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份如他這麼矜貴,也未必得到快樂。
我問瑞芳:「你明白嗎?」
瑞芳垂淚說:「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處之泰然,我不能夠。」
我看看盼瞇,盼瞇叫我:「爸爸。」
我輕問盼瞇:「盼瞇,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覺得我們愚蠢?你是否比我們快樂?」
宋二說:「可以出發了。」
我們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輛「丹姆拉」,車子駛往醫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撫摸盼瞇的頭髮。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盼瞇這樣無知無覺的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待她恢復正常,她得應付七情六慾,悲歡離合,又有什麼好?
瑞芳輕輕跟我說:「我們過世之後,沒人照顧她,她要吃苦的,還是醫好她,我放心一點。」
我低聲說:「這麼說來,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樣,活著還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轉頭微笑說:「既來之則安之。」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我頓時安定下來。
「到了醫院,盼瞇交給我,你們休息一下,千萬別緊張,這不過是例行檢查。」宋二說。
我們兩夫妻趕緊點頭。
喝茶時瑞芳說:「宋二年紀比你還小,不知為什麼,說一句話像有千鈞重量。」
「晤。」我說。
「他們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瑞芳問。
「怕是以前中國的世家,變色後流亡在外,維持著以前的場面,」我吟道,「舊時王謝堂前燕。」
「我猜也是這樣,宋醫生才真正配稱王孫公子。」
我說:「淒淒芳草憶王孫。」
「忽然文縐縐地,發神經?」瑞芳笑罵我。
我說:「《聖經》上說:『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一直覺得很抽像,可是你瞧我們兩夫妻現在!把盼瞇交到宋家手中,什麼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麼愉快。」
瑞芳說:「真是的。」
我與瑞芳一向自視很高,可是我們對著宋二的時候.忽然渺小起來,宋家每—個人都有種特別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聽從他們。據說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這樣的神采。
我與瑞芳在花園漫步。
沒想到醫院的花園也裝飾得這麼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風信子花。
我說:「宋家的女主人叫風信子。」
「你猜她長得怎麼樣?」瑞芳禁不住問。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認為是個美女,至今雖將屆中年,可是風姿不減當年,韻味猶增。身材又維持得好,但凡女人、照著鏡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號可愛人物,所以瑞芳有點不服氣。
我安慰她:「我們總是會見到她的。」
瑞芳說:「或許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說不定。」
「什麼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麼樣子?」我笑問,「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廢話!」瑞芳說,「我去打電話給盼妮。」
「叫她別在家開瘋狂性派對。」
「天下有你這種父親。」她說。
我回到醫院候診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來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覺得對著你們,忽然一點主意都沒有,像黃毛小兒的,就會依賴。」
「季兄快別這麼說。」
就在這個時候,宋家明抱著盼瞇出來,盼瞇換上小小的白袍,歡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瞇瞇。」我接過她。
宋家明著醫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藥水味道,益發不像一個活在塵世中的人。
他坐下來。
「我替盼瞇檢查過,腦部確生有一個良性瘤,阻止智力發展,同時影響她將來的視力。這可是大手術,往蘇黎世我的醫院去比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時期才做?」瑞芳問。
宋家明考慮片刻:「不用。」
「好。」我說。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盡力而為。」他欠欠身子,「老二,這事交給你。」
宋二連忙說:「知道。」
宋家明說:「我失陪,醫院催我回蘇黎世。」
宋二說:「少爺,你請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說:「宋醫生你忙你的。」
他這才離開。
宋二笑著跟我說:「難得季兄對我們如此信任。這麼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們。」
我沉吟一會兒,「也不是。我平時也是個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紐約混不了十五年。也許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也許是我尊崇你們,不知道為什麼。」
宋二說:「我們也有同感,不然不會這麼關心盼瞇。他鄉遇故知,季兄,不亦樂乎。」
我們兩個人緊緊地握住手。
宋二說:「季兄,你與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場逗留一兩日,吸點新鮮空氣。」
「我們省得。」
「盼瞇的事.我一安排好馬上通知你們。」
「得了。」我說。
「再見。」
宋二把X光片帶回牧場,交給我保守。
宋二說:「人類的身體最神秘!醫學對內分泌認識多少?腦部活動的過程,記憶存放,我們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類還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說。
我笑著接上去,「然後摔下來。」
宋二說:「各種專家進行各種實驗,可是進度太慢。」
瑞芳說:「對了,我與盼妮通過電話,她說你們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麼?」
「宋馬可,」瑞芳問,「那可是老四?」
「馬可到紐約做什麼?」老二似乎還是第一次這麼沉不住氣。
誰知一回到牧場,就看見盼妮騎著馬向我們跑來。
瑞芳整個人呆住了,「她還騎馬!她是怎麼來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兩個人做不得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