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急事告假半天。」
「我們與奇雲琪連公司有約!」
「什麼時候?」
「小姐,現在!人已經在會議室。」
寧波不得不留下來。
她總算明白什麼叫作如坐針氈。
會議室那個洋人只見副總經理是個妙齡女子,心不在焉,大眼睛有點鈍,可是因此更加像天真的鹿眼,她對合同細節沒有太多異議,很快談攏,他覺得訝異了,這都會裡掌權的女子多的是,大多咄咄逼人,精明厲害,很少有這麼美麗恍惚的副總經理。
他對她頻加注意,呵她嘴上胭脂褪了顏色,只餘淡淡粉紅印子,原本是否玫瑰紫?忽然之間他臉紅了,他居然魂不守舍。
連忙低下頭,卻又看到她精緻的足踝,她穿著灰紫色鯨皮半跟鞋,淡灰色絲襪,襪子鉤了絲,細細一條,露出肉色,一直通往裙子底下,他不敢再看,側頭,咳嗽。
何綽勉先不耐煩,幾次三番重複規則,那洋人唯唯諾諾,只會應允。
辦公室助理送茶進來,他伸手推跌,匆忙間只得取出手帕去印,手足無措,不能自己。
合同談畢,他輕輕對寧波說:「我叫約翰拉脫摩。」
何綽勉這才明白此君為何雞手鴨腳,話不對題,原來已經神魂顛倒,不禁心中有氣,奈何過門都是人客,不想得罪,只得札貌地送客。
寧波這時抓起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小何問:「什麼事急成那樣子?」
「正印,」壓力太大,非說出來不可,「正印懷孕。」
何綽勉一聽,嚇一跳,早知不問也罷。
這時秘書進來問:「這方聖羅蘭手帕屬於誰?」
寧波順口答:「是客人的,洗乾淨熨好送回去。」
她到接待處叫車,恰巧司機都不在。
寧波急急到街口找計程車,半晌不得要領,一輛空車也沒有,剛想回廠,有一輛黑色房車停在她跟前。
有人按下車窗,「江小姐,容我載你一程。」
寧波一看,正是那約翰拉脫摩,便頷首上車。
見司機是華人,寧波直接把地址告訴他。
拉脫摩想問:是否與我到香格里拉去?又覺太過輕率幼稚,難以啟齒。
金髮藍眼的他前來公幹已有三數天,見了東方女子,總忍不住十分俏皮,適可而止地調笑數句。
可是江寧波小姐卻叫他難以施展看家本領。
半晌他才問:「寧波,好像是一個地名?」
寧波哪裡耐煩和他解釋她芳名的來龍去脈,不置可否地微微笑,彷彿聽覺有毛病。
拉脫摩不敢造次,閉上尊嘴。
在剩餘的二十分鐘裡他都沒有再說話。
寧波的天然卷髮近臉處總有點毛毛的松出來不受控制,其餘較長部分則整齊地結在腦後扮得老氣一點。
拉脫摩不知多想伸出手去觸摸一下那碎發,他緊緊握住拳頭,生怕兩隻手不受控制,變成襲擊女性的怪手。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跡感覺,他在心底呼叫,這是怎麼一回事?
目的地終於到了,寧波向拉脫摩道謝,翩然離去。
一邊咕噥:寧波是否地名,不是茉莉香片,不,是蝦餃燒賣,來來來,你好嗎?我教你用筷子
下了班再和洋人打交道真會瘋掉。
她一徑上正印的寫字樓。
正印愕然,「你怎麼來了?」
「你還在上班?」
「公歸公,私歸私。」
「你真輕鬆!」
正印微微笑,「如果現在就覺得驚慌莫名,如何熬下去完成大止?」
寧波壓低聲音,「告半天假,我們回家說話。」
「小姐,」正印拒絕,「這裡可不是家庭式作業,隨便可開小差,六點鐘我來找你。」
寧波只得訕訕地退下。
正印諷刺她呢!也是事實,她在邵氏製衣像山寨王一樣,自出自入,統共不用向任何人報到,已成習慣,早受寵壞,恐怕不能到別的地方工作了。
她沒想到拉脫摩還在門外等她。
他搶先說:「我怕你叫不到車子。」
寧波此刻已經鎮定下來,微笑看著他,「你有事商談該找何先生。」
「寧波,我想我們或者有時間喝杯咖啡。」
寧波想說,她從不陪酒陪飯,或是咖啡與茶,可是隨即想到,正印已經要做媽媽了,她這個姐姐,還堅持三原則有個鬼用。
她轉變主意,蒼茫下海,「好,」慷慨就義的樣子,「你帶路。」差點眼眶都紅了。
這一切都叫拉脫摩迷惑。
不過他也是老手,立刻把這心事重重的標緻女郎領到酒店的咖啡室,以便先喝咖啡,再吃晚飯。
寧波坐下來就說:「巧克力冰淇淋蘇打,龍蝦湯,軟芝士蛋糕,一杯白蘭地。」
拉脫摩目瞪口呆,這幾樣東西可以合在一起吃嗎?
只見寧波先把白蘭地一飲而盡,臉色漸漸紅潤,歎息一聲,繼續舉案大嚼。
拉脫摩輕輕說:「我查過了,寧波是平靜的波浪之意,你姓江,意含一生無風無浪舒服寧靜,是好祝兆。」
寧波抬起頭笑一笑,「謝謝。」
「我今年三十一步,結過一次婚,已經離異,沒有孩子,出身良好,無毒癮無犯罪記錄,波士頓大學畢業,現住紐約長島。」
寧波點點頭。
他為什麼把身世告訴她?
「寧波,你會嫁給我嗎?」
寧波嘴裡都是芝士蛋糕,聞言兩腮鼓鼓地看著那洋人,半晌才把食物嚥入,「不。」
「我是真心的。」
「不。」
「你不信一見鍾情?」
「它沒發生在我身上。」
「我也沒想過這種事會降臨到理智型的我身上。」
寧波輕輕說:「是這個都會的人與事叫你迷惑了,回家,好好睡一覺,你準備忘記此事。」
沒想到拉脫摩也笑了,她誤以力他是鄉下小子,一出城,便嚇走了三魂七魄。
只聽得寧波又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我求婚。」
拉脫摩有點意外,「何先生沒提及過?」他倒是伶俐得很。
「何某只是我的工作拍檔。」
拉脫摩微笑。
寧波站起采,「我有事,要回家了。」
「我不會放你走。」
寧波詫異地問:「你打算怎麼樣?」
那外國人一時答不上來。
寧波替他整一整領帶,「傻子,明天你就將此事擱腦後了。」
「不,我不會。」
寧波又笑,「那麼,你大可離多別井,放棄優差在這陌生的城市裡從頭開始,克服生活,陪伴我左右。」
噫,原來這目光淒迷的漂亮女子一點都不糊塗,說話一針見血,分析事理無比清晰。
「來,送我回家。」
拉脫摩低下頭,「你不會訕笑我吧?」
「我不是那樣的人,」寧波笑笑,「有機會我們都會娛樂一下自己,墮入愛河,有些人在三兩載後恍然大悟,跳出愛網,有些人樂而忘返,更有些人一下子清醒了。」
拉脫摩利用一個中午,戀愛了幾小時。
寧波安慰他:「我十分明白這種心情。」
拉脫摩說:「事情還沒有完結呢!」
「當然不,」寧波成全他,「以後我們還是好朋友。」
拉脫摩莞爾,「寧波,我愛你。」
這上下的愛與前兩個鐘的愛已經截然不同,寧波放心了。
她這時才看清楚了他,不能因為他愛她就看低他,拉脫摩英俊爽朗,最漂亮的是一頭蜜糖金棕色頭髮,一雙手強壯有力,擁抱起女性來一定具保護力,剛才如果沒有說不,此刻已可私奔到系裡島或是類似的地方去,反正在今時今日,衝動的婚姻與周詳的婚姻同樣只能維持兩三載。
寧波輕輕握住他的手,拉脫摩有點意外,十分喜悅。
然後他倆友誼地道別。
正印在家已經等了半小時。
她像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家多麼冷清,一點人聲都沒有,傭人老是睡午覺。」
寧波咳嗽一聲,「你肯搬回來嗎?」
正印吐吐舌頭,「我才不幹。」
「回娘家也好,帝著孩子,互相有照顧,我親手替你挑一個保姆。」
正印有點訝異,「你不排斥這個孩子?」
「笑話,什麼人會遷怒一個嬰兒?」
正印開杯地笑,「謝謝,謝謝,寧波,我正需要你支持。」
「是嗎?我還以為你打算獨力應付千軍萬馬。」
正印嫣然一笑,「需要嗎?我有嫁妝,我自生自養,管別人什麼事。」
「有錢女至多特權。」
正印微笑,嘴角卻有點落寞,過一刻問:「你不問我孩子父親是誰?」
「我想是誰沒有什麼分別,是邵正印的嬰兒,就是我的外甥。」
「寧波,你永遠感人肺腑。」
她倆緊緊擁抱。
「現在,讓我們談談細節問題。」
「請說。」
「你打算繼續工作?」
「我剛升了級,這是我的事業,我不準備放棄。」
「公司人事部怎麼說?」
「沒問題,照樣提供產假。」
寧波這時覺得正印的勇氣可嘉,非比尋常,可是,這是一種沒有必要的愚勇。
「或許,可是告假半年。」
「那多悶,別替我擔心,我會把他人奇異的目光當作娛樂。」
「好,最後一個問題:你打算什麼時候把真相告訴你母親?」
這時候,有人啪一聲開亮了客廳中的水晶燈,大放光華,寧波與正印轉過頭去,發覺方景美女士站在門口。
她說:「我都聽見了。」
「母親。」正印站起來了。
方女士歎口氣,「對於女兒,我一直教一直引導,不住忠告,可是她從不加以理會,最終走她選擇的道路,我當然失望,可是也不得不尊重她的意願,默默支持她,女兒,過來。」
母女緊緊擁抱。
寧波不由得鼓掌。
她取過外套,她也得去看看自己的母親了。
方景惠老師正好在招呼一班學生,在座還有幾位家長,對老師均十分恭敬,方老師理所當然享受這等待遇,寧波甚覺安慰,工作雖然辛勞,最後卻往往帶來最大的榮譽與滿足,這是一生躲懶逃避的人無法享受的成果。
寧波坐一會就離開。
前些財候遇見父親,論調仍然與二十年前差不多,他說:「一本雜誌做了個調查,問十二至十六步少年閒時做何消遣,竟有百分之十五答睡覺!還有人說玩電子遊戲機,看電視、去演唱會、閱漫畫。唉!太不長進了,世風日下。」一直搖頭。
寧波十分吃驚,駭笑:「爸,那都是正當娛樂嘛!我也最愛睡午覺。」
「為什麼不看書?嗄,為什麼不看書?」
「大部分的書都寫得不好看。」
《故爭與和平》寫得不好?《罪與罰》寫得不好?《白癡》寫得不好?」
寧波只得一直笑,「與我們這時代脫節嘛,毫無共鳴。」
「朽木不可雕也。」
「爸,我有事,先走一步。」
到了中年反而好了,事事看不入眼可推委給代溝,社會日漸富庶,隨便寫一點稿都能應付生活,到處都有人請吃飯,不怕寂寞。
最孤清的是江寧波。
回到家里長駐候教,別人都出去了,只剩她一人。
幼時習慣省電,只開案上一盞小燈,仍然睡在那張小小單人床上,床頭有正印小時強加黏上的印花紙。
而她的真命天子還沒有出現。
有人輕輕按了一下門鈴。
寧波下去看。
門外是何綽勉,雙手插在褲袋,人慵倦地靠在門框。
「是你呀!」
「你原本在等誰?」
「我的秘密。」
「正印的事怎麼樣?」
「她獨自背起,我阿姨以經濟支持,我用精神。」
何綽勉搖搖失,「人就是這樣被寵壞的。」
「也許,」寧波抬起頭,「這個家等一個嬰兒已經等了很久。」
「我可以進來嗎?」
寧波這才招呼他到偏廳坐下。
小何抬頭打量天花板,「噫,這間屋子好不寂寞。」
寧波沒好氣,「今天你已是第二人如此說了。」
何掉勉一直微笑。
「何,你有話要說?」寧波看出苗頭來。
他點點頭,「寧波,我得了一個獎學金,下個月將到史丹福攻讀一年。
「那多好,恭喜你。」
糟,公司要另外找人了,多麻煩的一件事。
小何看著她,「你竟沒有絲毫依依之情。」
寧波愕然,「你想我挽留你?你怎麼會放棄大好抓會。」
小何握住她的手,「寧波,叫我不要離開你,說。」
「什麼?」
「要不跟我一起走,陪我到美國一年。」
寧波大笑,「你需要人服侍生活起居?放心,那邊自有家務助理。
「不,我向你求婚,你這呆瓜。」
寧波駭笑。
一天接受兩次求婚,她的心臟不勝負荷。
不不不,不是何綽勉。
他從來沒有在雨夜等過她,從來沒有在風中擁吻過她,也從未試過為她落淚。
他知道將有遠遊,身邊的一切忽然都變得美好,尤其是朝夕相對的江寧波,這才動了求婚之念。
寧波溫柔地微笑,「不要衝動。」
「你知道我是穩健派,我們認識已有年餘。」
「這不構成結婚原因。」
小何氣餒,「你故意刁難。」
「嘿,一個月後的你就會感激我的大恩大德。」
小何啼笑皆非,「太小覷我了。」
「不要因為沒人洗秣子而向人求婚。」
「我才不會叫妻子做這種事。」
「來,我們且慶祝你考得獎學金。」
「寧波——」
「不,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請。」寧波語氣十分愉快。
小何困惑,「你好像有備而答。」
是,經過上一次,寧波說不已經說得極為熟練。
不不不不不,真痛快。
「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寧波把雙臂掛在他肩膀上,嫣然一笑,「我肯定你會。」
「讓我們放肆地私奔。」
「去什麼地方?」寧波非常感興趣。
可是何綽勉一時答不出地名,他伏案與數目字做伴的日子太長,已沒有浪漫細胞。
寧波笑了,「何,一年後回來,仍幫我忙,可好?」
小何頹然,只得說好。
過一會,他看著她輕輕說:「你這個小小大女人!」
寧波從來沒聽人這樣形容過她,十分納罕,她想否認,可是又不在乎小何叫她什麼。
生活如此刻板,她只想追求一點點激情,小何不是理想對象。
她希望有人帶她到熱帶不知名的小島,走過燠熱叢林,忽然看到峭壁上掛下新娘婚紗般瀑布,緩緩墮入碧水潭裡,還沒有走近,已經一陣清涼。是,他們是沱陷在紅塵中,可是息能在浮生中偷得點光趣吧,於是她和衣跳下水中,他卻不顧一切脫下裝束,二人游近瀑布,穿過水簾,享受那罕有的涼意,然後,他擁抱她……
「寧波,你在想什麼?」
寧波回過神來,狡獪地一笑,「你才不要知道我想什麼。」
小何詫異,「為什麼?」
「因為我天性猥瑣。」
小何瞪她一眼。
她與何綽勉是這樣分手的。
嚴格來說,兩個人未曾在一起過,也不能說是分手,只可以說話別。
小何走了以後,製衣廠靜下來,寧波可以更用心工作。
一天,秘書進辦公室來報告:「一位袁先生要求見你,他沒有預約。」
寧波抬起頭,「哪一家公司的袁先生?」
只聽到有人在門外揚聲,「寧波,我,袁康候。」
寧波只得說:「呵,是你,請進來。」
袁康候一貫英俊瀟灑,只是此刻略帶焦慮。
「寧波,我有話說。」
「我只有二十分鐘,請長話短說。」
「寧波,幾乎全銀行區的人都知道邵正印懷孕,是真的嗎?」
「真。」
「孩子屬於誰?」
「咄,你問我,我問誰?」寧波微慍。
不知怎地,江寧波是有這一點威嚴,袁康候不得不低聲下氣,「寧波,我很關心這件事。」
「你不必操心了,對,賢伉儷近來生活很愉快吧?」
「寧波,這孩子是我的吧?」
寧波看著他,「一個孩子只是你的孩子直到你對他負責,那是你的孩子嗎?你可有陪產婦到醫生處診治,你可有俯耳去聽過他心跳?」
「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開會時間已屆,再見,袁先生。」
「寧波——」
寧波忽然面斥他:「袁康候你此人好不討厭,世事豈能兼美,魚與熊掌,得一應知心足,休再瞎纏!」
袁康候平日也是個獨擋一面的人物,在他活動的範圍內相當受人尊敬,真沒想到到被一妙齡女子斥罵,頓時無地自容。
寧波兩手按桌站起來,怒目相視。
袁康候退出去。
寧波氣猶未消,一手將桌上筆筒橫掃在地。
假日,正印來娘家小住,寧波反客力主,招呼服侍她。
正印見寧波忙個不休,不好意思,「我媽呢?」
寧波取來一隻大墊枕,讓正印坐得舒舒服服,一邊笑道:「阿姨哪裡有空?阿姨正享受人生。」
正印好奇,「還是那人嗎?」
寧波不以為然,「什麼叫那人,人家有名有姓,放尊重些。
「你對他有好感?」
「任何令我阿姨生活愉快的人都算好人。」
她遞一杯熱可可給正印。
正印是那種精緻的孕婦,穿件大衣就完全看不出她已懷孕六十月,胚胎很幫忙,乖乖地一點也不妨礙母體如常操作,正印一向是幸運兒。
「那個巧克力蛋糕,噯,再來一塊。」
「不可以,今天配給已發放,明日請早。」
正印微微笑,「袁康候找過你?」
「你知道了?」
「我不見他,猜想他自然去找你。」
「奇怪,都以為我是好說客。」
「你轟走他?」
「他應慶幸我沒朝他扔手榴彈。」
「你好像憎恨男人。」
「他也算男人?我愛煞男人,可惜他不是男人。」
「對你來說,怎樣才算男人?」
「不是每個有男性生理特徵的人都算真正男子漢,男人要有勇氣承擔責任,愛護婦孺,有捨己為人的精神,帶頭吃苦……」
沒想到正印反而幫男人說話,「男人也是人,對血肉之軀要求無謂太高。」
「但是男人總得像男人,照目前男人水準看,我遲早成為同性戀者。」
「人家聽了這種論調會說話的。」
寧波微微笑,「你在乎人家說什麼嗎?」
「不,我才不理。」
「真好,我是你的同志。」
「寧波,你是冰清玉潔的一個人——」
寧波笑吟吟,「我有黑暗的一面不為人知,每夜,當人們熟睡,我逐家酒吧穿梭,去尋找肉慾的歡樂……」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
寧波氣餒。
「袁康候願意離婚。」
「你仍關心他婚姻狀況?」
正即答:「我對他說,這不是談判的條件,他應先爭取獨身,才來和我說話。」
寧波瞪大雙眼,嘩,大躍進,怎麼一回事?
正印笑笑解答了她的疑問:「因為我已不再愛他。」
不相愛,好說話。
寧波十分感慨。
正印說:「他說他會爭取。」
「相信我,十五年後,他照舊依然故我。」
「管他呢。」
這是正確態度,不能等任何人任何事,自己一定要有工作、娛樂、消遣。
這一章已經結束?又不見得,要待日後分曉。
傍晚阿姨回來,問道:「正印在嗎?」
「在睡覺,有點累。」
寧波推開臥室門,見正印躺在自幼睡的床上,床鋪被褥還簇新粉紅色,正印面孔也還十分稚嫩,寧波有點不明白,時間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她走近正印,在床沿坐下,握住正印的手,正印輕輕睜開雙眼。寧波說:「孩子與你會寂寞的,不如給他一個機會吧。」
正印訝異地問:「你呢?你就不怕寂寞?」
「我習慣了。」
「胡說,這種事永遠不會習慣。」
寧波靠在床頭,「我沒問題,你放心,日後,我也許會與人同居分居數次,或結婚離婚數次,創業、賺錢、成名……忙著呢。」
「你會不會找到那個人?」
「茫無頭緒,反正我沒閒著,管它哩!」
孩子在七個星期後出生,一點點大,放在氧氣箱裡,寧波天天去看她,那幼嬰容貌秀麗,五官精巧,一頭卷髮,像足了正印。
一天,在醫院門口碰見袁康候。
他愉快地說:「我正式離婚了。」
寧波訝異,這麼快?由此可兄如果真的要做,沒有難成之事。
經一事長一智,從此寧波相信這世上沒有離不成的婚。
之所以不離,大抵是當事人還不捨得離。
袁康候接著說:「嬰兒真漂亮可愛。」
講這話的時候,他面孔散發著興奮的光芒,寧波看在眼內,臉色稍霽,噫,此君人品不怎麼樣,可是此君倒是還算愛孩子。
這是他的福氣。
「孩子像母親,美媽生美女。」
「可不是。」寧波並沒有跟他談下去的意思。
「我與正印決定盡快結婚。」
寧波一怔。
「我的孩子總得跟我的姓。」
他的孩子,這麼說來,他是十分肯定啦,想必有證有據。
「恭喜你。」
「寧波,讓我將功贖罪?」
寧波嗤一聲笑,「什麼功,什麼罪?你有什麼功,如何去贖拋卻前妻的罪!」
真好笑!
寧波一轉頭走。
——三十二歲時——
往回看,邵正印想來想去不明白,怎麼會結過兩次婚。
寧波時常挪揄她:「少拿出來講,你自己都弄不懂,旁人更不瞭解,要求人分析,到精神科醫生處。」
正印怒道:「自小到大,我覺得你愛諷刺我,開頭還以為是多心,現在證實這是不折不扣的真相。」
寧波哎口氣,「真相是,我和你已發老了。」
正印笑,穿著大*套裝的她走到鏡子面前,端洋鏡中人,她搔首弄姿,然後附和地脫:「老了!」吁出一口氣。
於波知道她那祥勇敢乩老,是因力她一魚也不品老。
再注二十年,口氣也杵就不同,可能只肯承伙「我片大了」。
寧波加一句:「寸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正印看著寧波,「你可沒浪費寸同,你把邵氏製衣搞得天下知名,業績擴大百倍,成為上市公司,每期在美國時尚雜誌廣告費用,可在本市置一層兩房兩廳公寓,本行誰不曉得江寧波三個字。」
寧波駭笑,「你少誇張。」
正印也笑,「我媽說得對:寧波是還債女。」
「我為的是自己,你看我穿得好住得好,食有魚出有車。」
「寧波,你真神氣。」
「你看我這些皺紋,皆因來回來回地跑,看完老美的面孔看老英,現在還得走大陸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天累得歇斯底里,客人不是說笑話,我都亂笑不已。」
「可是你得到了你要的一切。」
「小姐,剛開頭而已,現在才叫作儲備軍火彈藥,有資格出去和人家打,從前?談也不要談。」
「我爸說,他從來沒想到邵氏製衣會有今天這局面。」
「上蒼往往最照顧沒有機心的人。」
「是,江董事。」
「別謙虛了,正印,你也有成績呀!掌管美資銀行東南亞大部分分行。」
正印居然謙曰:「一身銅臭。」
「邵正印借貸手法謹慎,甚為同事誹議,直至某傳媒大亨逝世倒台,幾乎所有銀行均水深火熱,大老闆慶幸之餘,論功行賞,於是抬捧邵正印。」
正印沉吟,「那次真險過剃頭,那公司代表帶著名牌鑽表來見我,並答允回佣百分之—……」
寧波笑問:「喂,如有外人聽見我們姐妹倆自吹自擂,會有什麼感想?」
「咄,此刻又沒外人,來,繼續吹牛,窮過癮。」
兩人笑得彎腰。
剎那間像回復到十六七歲模樣。
寧波說:「你看你多能幹,這樣兵荒馬亂,還能結兩次婚,生一個孩子,我差多了,交白卷。」
正印居然承認這都是成績,「真的,連邵正印都佩服邵正印,兩次離婚何等勞民傷財,養一個孩子得花多少時間心血。」
寧波收斂了笑容,「你看我們多偉大。」
「如今步入壯年,我得加緊進修養生之道,不攻,只守,起碼享受三數載再說。」
寧波說:「你說得對,我要向你傚法,這幾年最值得珍惜,趁父母還健康,我們尚有力氣,生活又上了軌道,該好好耍樂。」
正印抬起頭,「最好能夠戀愛。」
寧波笑了。
正印自嘲:「你看我這個戀愛專家,人家一見就怕。」
「你現在已有精神寄托。」
「是呀,像所有母親一樣,全副心思放在囡囡身上。」
真沒想到邵正印會和一般母親絲毫沒有分別。
囡囡的事比天大,一早分出尊卑,女尊母卑,凡事皆分先後,女先她後,那樣目無下塵,驕矜刁鑽的一個人,為了孩子,忽然低聲下氣,不怕累不怕髒,什麼都親力親為,親手服侍,使寧波覺得不可思議。
像孩子吃巧克力吃到一半忽然不想吞作勢要吐,寧波聽得魂不附體大聲叫嚷,正印走過來,若無其事便順手伸過去接,那還是戴著幾卡拉大方鑽的手!
又玩著玩著,寧波忽然聞到某種異味,又急得一額汗,「怎麼辦?要不要馬上回家?怎麼在街上清理?」好一個邵正印,不慌不忙,把孩子抱進大酒店找洗手間,不消五分鐘便搞妥出來。
以致寧波對阿姨說:「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怕髒。」
阿姨勸道:「統統交給保姆好了。」
「不,正印是對的,母親也得盡量參與,除非要上班,否則還是親自動手的好。」
「孩子養下來,你就不覺得臭。」
寧波打一個冷顫,不去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