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的是,她並沒有留下了什麼名貴絲巾之類,使我有造訪的借口。
雖然手中什麼也沒有,在一個星期三,我還是去了。她可能不在家。我早準備了一張字條,可以放在她信箱裡的,說我來過,這樣更好,禮貌上頭,我已經來過,又不必多話,以免尷尬。
但是她沒有出去。
她在屋子前修剪玫瑰。她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手上戴著很厚的手套。這時候天氣剛剛有點暖和,她只穿一件毛衣背心,不過是長褲、襯衫,可是這種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常常令人看上去很舒服。
我遲疑了一會兒,剛想上去招呼她,卻發覺她並沒有動手剪花。她只是坐在那裡不動,彷彿已經坐了很久了。我很吃驚,注視著她的背影。平時她的起勁與朝氣不見了,現在連背影都是寂寞的。
怎麼了?我很是詫異,但是又覺得自己要求過高。她一個人在家,難道還咧著嘴笑不成?
我輕輕叫她一聲,「雲小姐。」
她抬起了頭,轉過身子來,見到是我,馬上站起來,「唉呀,家明,你怎麼來了?也不預先通知我一聲。」
「我……是順路的。」我說。
「我才做了一下子工,就累壞了,正憩著呢,沒看見你來,對不起。」她說,「來,請進。」她的態度永遠很和藹,卻處處不失年齡身份。
我隨她進屋子。房子裝飾得漂亮極了,跟她的人一樣,有一種大方。我坐下來,她做了咖啡,拿出了點心,一邊問我功課忙不忙。
她彷彿真把這裡當作她的家了,可能嗎?在外國生活的這些人們。我禮貌的坐著,一種無關痛癢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捧著杯子,不要使茶濺出來。自然我不知道我已經愛上她了。
愛上一個人,往往是不知不覺的。
一種不可能,絕望的愛,是不自覺的,等到明白以後,已經太遲太遲了。也有人愛得不一樣,那只不過是一種強烈性佔有的慾望,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無影無蹤。
從前有一個女孩子, 她仰望她的兄弟, 她的兄弟離她而走的那一日,她說:「你相不相信?真像小說中形容的一樣,我的心,碎作一片片。」說話的時候,她淚如雨下。真的淚如雨下,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哭。他們相處得並不好,她與她的兄弟互相痛恨對方,但是等發覺的時候,已太遲了。
每次經過她兄弟住的宿舍,她心如刀割,整個人發呆。但是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每次寫信,只是流淚,可是寫完了信,又不寄出。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已經愛上她了。
我細細的看著她的足踝,她的手,她的臉。
她說:「別這麼靜靜的坐著,我讓你聽一首歌。」
她拿出一隻小小的錄音機,打開了,放在耳邊,忽然之間,那神情是孩子氣的,她叫我聽。因為她喜歡這歌,那歌是很普通的一首時代曲,聽沒有聽過都無所謂,反正每首時代曲都一樣,「一場夢,空歡喜,夢醒的時候不見你,天真的我,天真的我,只以為已經得到你——你在哪裡?在哪裡去找你?癡心的我,癡心的我,我為你傷心到底……」
我麻木的聽著,我看著她。怎麼會聽這種歌呢?全世界最最低級的是這種歌,不過是最無聊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跑去歌廳對著一個女人色迷迷的發呆,假裝聽這種歌,那女人唱不唱歌都還不一樣。
她怎麼也聽呢?而且這麼津津有味。
她說:「你在想什麼,我完全知道。你在想,我為什麼如此低級,是不是?」
我但笑不語。
「其實這是一首很好的歌——你的中文行不行?」她笑問。
「我的中文?我的中文像英文,我的英文像中文,我是二不像。」我笑,「麻繩提豆腐,別提了。」
「你有沒有聽過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
「我倒是有的,我母親愛詞,我自小聽她念來念去的,焉有沒聽過之理?『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好,可是這歌,你想『我為你傷心到底』,這又如何呢?」她問我。
「傷心到底。」我笑,「你真相信?真沒想到你還是那麼浪漫,誰為誰傷心到底?『到底』是多久?三裁五載?還是一輩子?」
她看著窗口,緩緩的說:「『到底』是很久,久得人人以為你忘了,你還很心平氣和的記著,一直記著。」
「那只不過因為你沒有找到一個更好的!」我斷然的說,「一找到更好的,你什麼都忘了,還到底不到底呢?」
她很憫然,那種成熟的姿態消失了,然而忽然又鎮靜下來,她說:「到底你是個孩子,還不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我微笑,「我失言了。我道歉。」
她並沒有生氣,只是把錄音機關掉了。
我不明白?還真有海枯石爛這種事呀。我對於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她走了,我尋更好的,尋不到,一個人發悶,只為尋不到發悶。即使想她,也是一種很合理、很客觀的想,不是刻骨銘心。
但是我怎麼能夠說這種話呢?唉,我並不懂得戀愛,我還根本沒有愛過人呢。
我們把話題支開了,漸漸我發覺她活潑的一面,她學國畫,她會打毛衣,縫衣服,她做很多福利工作,換句話說,她很寂寞。
我在晚飯的時候告辭。
宿舍有飯可吃,我不想打擾她了、她也沒有十分留我。
我回家的時候一直想:她幾歲?男朋友呢?家人呢?
得不到答案。
她有一種稚氣,喜歡看柳永的詞,聽時代曲。週末有一大班大學生往她家玩。她過的生活。倒是很不錯,就差沒養個戲子,在家清唱。懂得享受。寂寞也是一種享受,不可忽略。
以後她每個星期,差不多總給我一個電話。不外是「好嗎?」「好。」「天氣冷。」「可不是。」
聽電話的時候,心情總是很緊張,心跳得很。莫名其妙的,放下電話,倒是沒事了。她來電話的日子不准,有時候星期三,有時候星期五。我在這兩天下午便不大上街。潛意識想聽到她的聲音。我渴望她的電話。
在宿舍裡我是最靜的一個,在這裡我沒有朋友,惟一認識的就是她。所以每次電話來,我總可以很快的叫出「雲小姐」,她大約是覺得奇怪的吧。
自那一次以後,她沒有提那一首歌,那一首「……我為你傷心到底」,可是我始終懷疑她曾經為一個人傷心過。
她愛上一首這樣惡俗的歌,可是這首歌一經過她喜歡,也就不難聽了,有時候我在同學的房間裡聽到,還認為是一首很奇怪的歌。
我想探訪她,可是覺得常常去不方便,我只去過一次,可是多去就不好了,常常坐在那裡,什麼意思呢?可是每個週末,我總是想像她家中高朋滿座的情形。
司學們開始起疑,他們知道我以前是沒有電話的,有人問我:「宋,找到女朋友了?」可是他們又不見她出現。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傾慕的一個女人,我連她的年齡與名字也不知道。
母親節近的時候,我出去買禮物,什麼都貴,黃金、白銀、大衣、鞋子,什麼都買不起,我呆呆的站在公司櫃檯前面,考慮買不買粉盒,我知道媽媽是不用粉的,不過這是我最後買得起的東西。
正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
「四姊,四姊,你過來看看這個。」
因說的是玲瓏的國語,我轉過頭去,說話那個女孩子臉蛋扁扁白白,雖然很清秀,倒還罷了,那位「四姊」卻是我能知道的雲小姐,我高興得更呆了。她戴著一頂草帽,上面有一根斜斜的羽毛,一套非常春季的衣裙,那衣服的裁剪是不可多得的,顏色並不出眾,但的確是好式。
我忙叫她:「雲小姐。」
她抬起頭,見是我,馬上笑說:「家明,怎麼看見你在這裡?男孩子也逛公司了?」
我解釋我的原委。
她說:「買個香盒吧。」
我笑說:「我媽媽年紀大了,不用這個。」
「胡說,你媽媽自己不買,你不會送她?」
一言提醒了我,我果然買了,又便宜。真是,媽媽從來沒用過這樣的東西,不一定代表她不喜歡,只是從來沒有人送過她,她自己又不捨得買。我很注重雲的主意。
她手中大包小包的抱著不少東西。她說:「家明,我們去吃杯茶吧。」我答應了。我們選了一間吃麵點心的店。這個地方顯然坐下來的人非富則貴,衣著豪華。
我看看坐在我對面的兩位小姐,雲小姐介紹那年輕的女孩子為「小燕」。她是一個很活潑的女孩子。
我問:「為什麼你叫她四姊?」
小燕笑說:「她的名字叫四姊。」
「怎麼會有這樣的名字?」我笑。
小燕說:「我騙你做甚?四姊的名字不像名字,她的姓不像姓,她的姓像名字。」
我笑了。
雲小姐說:「再亂講,我就要生氣了。」她沒有生氣的樣子。
「其實這是很好的名字。」我說,「『四姊』。以前我外婆有個堂妹叫『小姐』,外婆叫她『小姊妹』,你說多好聽!現在男男女女的名字都沒有想像力。我叫家明,難道宋家真因我發揚光大了?」
小燕說:「我呢?小燕?我都二十一歲了,還小!我又過重,飛也飛不起來,還燕子呢。」
大家笑。
這麼幼稚的對白,我奇怪雲怎麼會有耐心聽著,笑著。我忽然想起那日她獨自坐在花園裡,她寂寞嗎?那時候的雲,怎麼可能是現在的雲?
吃完了茶,雲付了帳,小燕大方的向我要了電話、地址,她說如果功課不明白,可以問我。
雲說假如我常去她家,就可以得到很多這樣的朋友。我看了小燕一眼,她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俏俏的臉,可是我並不需要她那樣的女朋友。像她那樣的女孩子,在學生會的舞會裡,還可以找得到,可是像雲這樣的女子,是難得見到的。
天暗下來了。
她說:「今天我看到了一株梨花,白了一樹。春天到了」
我點點頭,「梨花總是先開的,然後桃花。」
風很大。可是她的車就在附近,我猶疑了一刻。不上去呢,找不出借口,而且太小家子氣了。上車,她是女,我是男,太不爭氣。可是小燕已經坐到車後去了,把前座的位置讓給我。我只好怪不自然的坐在車頭,但一路上沒說話,她們把我送到了宿舍,我禮貌的道別。
小燕熱心地招著手。她似乎對我頗有好感。今天可真是意外之喜呢。那一日我回了家,有點開心,坐在一張小桌子面前,那功課也不似先一陣子那麼生硬了,連筆記本子裡的字也漂亮起來。
有一個工業心理學家叫馬斯路,他說人類有五大需要:(一)食物。(二)蔽身之處。(三)朋友。(四)工作。(五)實現理想。
可憐,我連朋友也沒有,由此可知這種需要實在是正常的,不過分的。可是談何容易。今日一旦有兩個小姐跟我說幾句話,我就高興得這樣。
很多人因此同情我:呀,這個寂寞的孩子。
前年暑假到意大利去,我一個人心安理得、團體裡有一對中年夫婦,特別照顧我,陪我說話。做我義務導遊,我自然很合作,也很感激,話多了一點,最後道別的時候,那位太太說:「可憐的孩子,有個伴就開心得那樣。」我才知道他們居然同情我,我置之一笑。
我可憐嗎?有時候我是無所謂的,譬如說大家開同學會,要到花花公子俱樂部去.人人有女伴。只我沒有,我買了一張票,去了,因為同學們都希望我去,其實約個女伴也容易,英國女子經濟實惠,她自己買的票,我只消去接她一下,她已經感恩不盡。但是何必呢。那日我照樣很合理的開心。
我曉得男人的邏輯,借乙女來拋棄甲女,借丙女來表示不愛乙女,結果碰著了老虎,在山上陪丁女一輩子,世界上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呢?我特別的愛惜自己,人家說我有水仙花情意結,那還真是不錯,我得當心自己,我一直好好的安排著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錯,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將來是人家的父親,我不能錯。
我從小是一個驕傲的人,給老師說一兩句,別的同學覺也不覺得,我已經哭了,知恥卻不近乎勇,我膽子卻是小得可笑的。
我忽然希望我口才好,相貌好,並且跟她一樣有鈔票,還有——大十年八年。年紀大有年紀大的好處,二十歲的男人可以約會二十歲至四十歲的女人。二十歲的男人難道約十歲的女子上街?她總是處處比我高一等,我受不了這種感覺。
過了那個週末。我正在洗澡,忽然就有外人找我。
我從浴缸裡跳出來,抓住一個洋同學說:「剛剛廣播.樓下有人等我,我馬上去穿衣服,你替我下去招呼那位小姐,別讓她跑了!」
洋同學笑,「看你,住這兒十年也沒有一個女朋友.忽然之間有人來找,急成這樣,好,我替你下去。可是你欠我一杯啤酒啊!」
「喂!你快點去好不好?你當心我揍你!」我說。
「功夫來了!功夫!」這混帳小子胡說著下樓去。我連忙奔回房間去穿衣服,我套上了牛仔褲與T恤。 頭髮還是濕的,就飛快的奔下樓去,門也沒鎖。上次我忘了鎖門,回來就不見了抽屜裡的五鎊。算了,如果是雲來找我,我怎麼好叫她久等?
一定是她,除了她還有誰來找我呢?
到了樓下一看,我倒呆住了。
不是她。
是另外一個女孩子,正在與我那洋同學攀談得起勁,她穿著一件時下流行、東方式的寬身袍子。左右手腕戴滿銀鐲子,扁扁的臉,長長直髮。我記起來了,是那個叫小燕的女孩啊!
我那洋同學已經入迷了,傻的看著她笑。
我走過去打個招呼,簽了名請她進來。向她解釋我洗澡等等的事,她一直笑著,不是微笑,而是輕笑,我請她進房間坐,問她有什麼事 (是不是雲沒有空,叫她傳話來的呢?)。
她忽然很頑皮的問:「沒有事就不能來嗎?」
我忍耐著,「不,也許你是有要緊的事。」我說。
她把手臂枕在我的書桌上,壓皺了我的功課紙還不知道,然後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笑吟吟的說:「我是來看你的。」
老實說,小燕並不是一個討厭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好處,她的時髦是真時髦,太追得上潮流了。而且打扮得地道而漂亮,不但要有功夫,而且要有那個,還要有那個閒錢。
至少她沒有幽怨地說:「我來看你。」
她是笑吟吟的說:「我來看你。」
我只好笑笑。
她看著我書架上的書,我的論文,我的功課。
我忍不住問她:「你念什麼科?」
「法律。」她說。
「也是很好的科目。」我說。
她笑笑,「但凡好的科目,將來都找不到飯吃。」
我也笑笑,她說話也還有點意思,只是沒有勁跟她辯論下去。
她問:「為什麼這些日子裡從來沒見過你?」
「因為我從來不出去走動,我不去舞會,我不要參加同學會,我總是坐在宿舍裡。」我答。
「為什麼?為了女朋友妒忌,不讓你出去嗎?」她又問。
這小女孩子問得這麼明顯,我又不傻,當然聽得出她是在試探我有沒有女朋友,於是我笑了。
她見我一笑,面色便一紅。
我只好大方地告訴她:「不,我沒有女朋友。
她臉上紅得更厲害。
「怎麼會沒有女朋友呢?」她汕汕地問。
「你有沒有男朋友?」我問。
「普通的就有,可是沒有要好的。」她說。
她很天真,也很活潑,所以我說她是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你為什麼沒有要好的男朋友?」
「找不到呀。」她說。
「那就是了,我也找不到。」我笑說:「你能怪我嗎?」
「我不信你普通女朋友也沒有,除非你討厭女孩子。」
「討厭女孩子?不不,女人是天下最可愛的了,男人除了為女人忙著,還有什麼其它娛樂呢?我一點也不討厭女孩子,你完全誤會了。不可能的事!」
「那麼我常常來看你,你不反對吧?」她問。
我真笑了,她太可愛了,我真還沒見過她如此可愛人物呢,她一點也沒有矯情,想什麼做什麼。我們正需要多幾個這樣的人呢。
「只要你有空,我不反對。」
「那麼你不是常常有空了?」她問。
「不一定,我有空,你未必有空、法律不容易,是要下死功夫的,所以這不是我喜不喜歡你的問題。」我說。
「不見得咱們二十四小時都對著課本吧?」
「當然不一定。」
她看著我笑,扁扁的面孔很好看。她不是暗示,她說得再明白沒有了,她要來看我,她喜歡我,這種喜歡是表面化的,就像一個孩子喜歡吃糖一樣。拍電影的時候,這種類型的女子常被稱為「純情女星」,大概純情是日文,香港台灣人抄抄襲襲,覺得合用,就用上了。其實小燕是很純情的,只有讀法律的人才能純情。
我問:「你念大律師?」
「是。」她聳聳肩,「念是念了,可是有什麼用呢?難道還能掛牌嗎?這裡輪不到我們。」
「回香港去,開律師樓。」
她笑,「我父親再有錢,他有十二個子女。不能花這種錢在我身上,沒希望。」
「可是法律還是有趣的,將來讀好了。你丈夫不敢欺侮你,那就夠了。」
她又笑,「讀七年大學只為了將來丈夫不敢欺每我?四姊說:男人好起來,娶個妓女還頂在頭上,不好的時候,千金小姐也不放在眼內。」
我震驚,「這是四姊說的?」
「是。」
我沉默了。是什麼使她說這種話的?這簡直不像她。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難道不是我眼睛看到的那個人?她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我只好淡淡的說:「妓女也有好處。」
小燕笑,有興趣地問:「你會娶妓女嗎?」
「我?」我也啞然失笑,「當然不是我,百貨識百客,自然有人娶了去。」
小燕拍手笑,「你在四姊面前,一句話也沒有,為什麼跟我就可以說兩車話?」
我說:「四嬸是長輩。」
「你幾歲?」她問。
「二十三。」
「她三十。」小燕說道,「又比你大多少?你們這班人,一直以小孩子自居,最好永遠不長大。」
「人家說老,你就尊人家老,告訴你,難得二十,快得三十,你別太得意了,一轉眼你也就三十了,年紀輕也好算是本錢?也許對某些男人女人說是,可是我們又不靠那個吃飯。」她說。
我說:「到底是念法律的。」
「我只希望我到三十歲的時候,有四姊那種氣度,她做人公道,可是也太吃虧了,小的,她讓著;老的,她也讓著;同輩的,她又委屈求全,真是!太沒出息了,難怪人人把她當作好果子吃。」
「至少你我都沒有。」我說。
小燕看我一眼,說道:「你我有什麼用?與她何益?」
「不能這麼說。」我站起來,「你要喝咖啡嗎?」
「你忙不忙?你要是真忙,我就走,下次再來,要是不忙,我們就喝咖啡。」
她倒真爽快。
忙?不忙?人有做不完的事,做人看你怎麼做,要忙起來一輩子也忙不完,不忙混混也過了。我是一個忙人,在上帝眼中,恐怕比一隻螞蟻還可笑吧?但是做嬉皮已經過時了,我也沒有資格做嬉皮,正如「風流」、「新潮」,「嬉皮」也是一個被最多誤解的名詞,抽抽大麻就懶於工作,或是敢當眾出醜,就好算嬉皮了。難怪天下嬉皮這麼多,有人到了四十歲還樂意做嬉皮,可惜香港又沒有福利金派,這些人全變了癟三。在我來說,懂得生活的人,是苦學苦幹的人,盡一份責任,名成利就之後,到巴黎左岸去孵一年半載,這才是一種浪漫,是一種選擇——社會沒有對不起他,他也沒有對不起社會。這才是人。
我最喜歡參加會議,跟一大群教授、同學、別間大學來的專家一起討論一個題目,談笑風生,爭論得有理,這時候,誰還高興做那種九流嬉皮?做九流要什麼條件?他們懂什麼?一流嬉皮如鍾拜亞絲日日說花與和平,她的唱片還是得賣錢,送給大眾不成?她吃什麼?屁。
最最沒出息的人,一事無成的人,懶得出名的人、在怪社會怪人類之餘,當然拿手好戲是表示他們清高。
也們想庸俗可還難,等下輩子重新來過吧,我要清高容易,今年考試不及格,肚子一吃不飽就清高了。
是呀。幾百年後有什麼分別?分別在現在,誰還管幾百年後的事?現在重要,現在我要做一個站得出來的男人,對得起父母兄弟的。
我伏在桌子上,一下子電茶壺滾了,我沖了咖啡。給小燕。
她看著我,喝了一口咖啡,不說話,一下子說:「你怎麼忽然靜下來了?」
「對不起,我在想心事。」我說。
「你是一個心事很多的男孩子吧?」她問。
「不。我是一塊木頭,只擔心自己長得高不高,大不大。」
「做喬木也好。妾系絲蘿,願托喬木。」她說道。
「別胡謅,那紅拂是楊素一個小老婆,自然有這種念頭,你是好好的法科學生,自比小老婆——」
「小老婆有什麼不好2」她忽然漲紅了臉。
我呆呆的看著她,他媽的女人真難應付,好好的就變了臉,什麼得罪她了?難道她母親是小老婆?她是小娘養的?我又不是她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曉得?我最不高興女孩子自以為有天生本錢,可以隨意給男人臉子看。
於是我聲音冷了下來,「說錯了話嗎?錯在何處?不知者不罪。」
我收拾杯子,一副逐客的樣子。
我宋家明辛辛苦苦活到如今,就差沒個黃毛丫頭來給我受氣了,她有什麼稀奇?大學裡她這種女子一班裡有一打,我要她這種女朋友不會等到今日。
她說:「你脾氣真壞。」
「那也是我做人的態度。」我說,「我有自由,至少我沒有到處跑到別人宿舍去,對別人漲臉漲脖子大聲音的。」
她氣結了,呆呆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
她站起來,「我走了。」
「再見。」我馬上拉開了門。
她下不了台,只好走了,奔得很快。
是她自己要來的,當然她自己走。女人都是一個樣子,說說還可以,後來一得意,就變了樣子。她念法科與我何干?我又不打算吃軟飯。
這樣見了兩次面的泛泛之交,就想我低聲下氣來侍候她?女孩子們幻想力都很豐富。所以我宋某人沒女朋友,我還之一笑。沒有就沒有,對她和顏悅色一點,她就跑去告訴人家我愛上她了。
只有四姊是不一樣的,與她在一起,不必擔這樣的心事!
我以前那個女朋友,也還是好的。我寂寞地想,即使發脾氣,她有那個道理,她從不使小性子.天然大方的一個女孩子。
現在如何了呢?
人去之後,往往有種更想像不出的冷清;
既然不想讀書,就索性睡吧。
我才睡下,就有人來找我聽電話。
我去聽了,是小燕。我問:「什麼事?我剛打算睡覺。」
「你太沒禮貌了,你常常對女人這樣子?」
「女人怎麼對我,我也怎麼對她們,男人怎麼對我.我也怎麼對他們,你不該無端對我發脾氣。」
「我不是無端的。」
「難道你母親是小老婆?」我問。
「我告訴你,你聽了會後悔的。我生氣的原因是你看不起小老婆,而四姊,她就是一個男人的小老婆。」
我聽了如遭電殛一般,手心一直冒汗,緊緊地抓住電話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現在後悔了吧?你太自我為中心了,任何人必須討好你,你對人表演你那偉大的情緒就可以,人家給你顏色看就不行,你得罪了我尊敬的一個人、原來我不該說的,但是我要你知道,你錯了。」
我還是呆著,終於她掛上了話筒。
我蹣跚地走回房間,鎖上了門,然後鑽進被窩裡。一個人想了起來。小老婆,她是一個男人的小老婆。為什麼?像她這樣的一個女人,才貌雙全、學貫中西,為什麼?
四姊難道為了生活?誰相信?難道她這樣的本事還找不到事做?為了寂寞?難道她現在還不寂寞?為了什麼?難道我除了功課之外什麼也不懂?我覺得我傷害了她,也傷害了小燕。第二日我本不願意上學。到了實驗室,什麼都做錯了,完了,我想、從此之後她們兩個人都不會來看我了,像我這麼自我中心的人,的確只配一個人坐在房間裡。
我那洋同學還不知趣,他來纏著我——「宋,我請你喝啤酒。告訴我那妞兒是誰?」
我不響。
「是不是你愛人?」
「不是。」
「是女朋友?」
「不是,我只見了她兩次。」
「你喜歡她?」他問,「打算追求她?」
「沒有,我來英國是唸書,不是泡妞兒,女人太麻煩,沒有女人就天下太平。」
「那麼——」他吞吞吐吐地說,「我告訴你吧,自從那天我見了她以後,我不能忘記她,她是特別的,不一樣的,我非常地想見她,你不會介意吧?我能問你要她的電話地址嗎?」
「我並沒有她的電話地址,你不會相信,可是這是事實,我一得到馬上告訴你,你滿意了吧?」
「我實在喜歡她。」洋小子喃喃地說。
我自鼻子裡哼一聲出來,「喜歡?一句話,你們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喜歡?你還娶她做老婆不成?告訴你,咱們中國女人是碰不得的,眼高心大,嫁人是找飯票,跟你泡,泡十年八年也沒個結果,你也不過是把她當時新貨,將來可以跟人說:『我跟中國女人都躺過!』如此而已。你有什麼真心?一輩子不過是二十鎊周薪的人物,算了吧!」
洋小子生氣,「宋,我早聽人說你脾氣怪,你沒有毛病吧?無端端地罵了我一大頓。」
我不響,把門關得震天價響。
我是發脾氣了,我是忍不住了。
這麼多失望,這麼多的失望。
哪裡來的這麼多的失望?
哪裡來的這麼多寂寞?
哪裡來的這麼多的不平?
人只好信耶酥了。真的沒有其它的東西可信。
上課的時候,我靜默著。放了學,我靜默著,開了口也不過是風花雪月,這年頭誰還要聽真話不成?歷年來我的家信才是最好的小說,拿來出版一定銷數驚人,也不知道是怎麼編出來的,可怕。
可是家裡不要看真的信,父母也一樣是人,要好大家好,不好還是你一個人不好,別麻煩他們,一則他們無能為力,二則他們自己也有煩事,可是對別的親戚我就不肯寫這種天方夜譚了,他們若要幫我,自不待我開口,如今這樣子,我又不是白癡,向他們告苦,引他們恥笑。自生自滅算了。
可是正當桃花開的時候,小燕又出現了。
她在學校門口等我,長長的芝士布裙子飄飄的。
一個女孩子孤獨地站立的時候,有一種特別的味道。
我與她沒有交情,但是因為四姊的緣故,我們有一種默契。我走近她。要一個女孩子到門口來等我,也不容易了,至少我不肯在任何公眾場合等人,男女再平等,女人也要維持她們的矜持。
她說:「你好嗎?」
我點點頭。
「四姊請我們吃飯,她知道你不喜歡週末.因此安排在明天。」她說。
「你打電話來就好了,何必親自來?」
「我也不知道。」她說,「那天我不該為自己出氣,把四姊的事告訴你。」
「沒關係,我不會說出去。」
「我做錯了。」她說。
「年紀輕的人有大把機會錯。」我說。
「你不原諒我吧?」她說。
「為什麼硬要我原諒你呢?你這件事又與我無關,我說過了,我不會講出去的。」我說,「不要提了,我對你也太沒有禮貌。」
「四姊請吃飯,你去不去?如果你嫌我,那麼我推說沒有空,你獨自去好了。」她說。
這根本不像她了,我笑,「這是什麼話呢?我去了,你就不能去?我又不是皇帝,是皇帝,也不能管得那麼遠,我來接你,咱們一塊兒去,不過預先說明,我沒有車子,所謂接,也只是走路去擠巴士而已。」
她笑,「這就很好,你呀,真是個怪人。」
她居然完全原諒我了,女人其實才是怪呢,喜歡的時候,她跑上門來向你道歉,委屈求全,願意為你做不合理的事,不喜歡的時候,你帶了祖宗十八代向她三跪九叩也沒有用。男人也一樣吧。人總是一樣的。
我不喜歡人。
我覺得每個人都太有辦法了,男女老幼都三八卦地懂得保護他們自己,比較起來,我簡直是一條無能懦弱的毛蟲,於是一方面只好裝作比他們更有辦法,另一方面是遠離他們。
我一向喜歡《綠野仙蹤》這類的電影,便是這個緣故。
小燕問我:「你又沉默了。」
我間:「你要我二十四小時不停的說話?那也不是好事吧?四姊約了我們幾時?」
「後天晚上,但是有空,我們可以下午去。」
「是不是有很多人?」
「不不,只我們兩個人。」
「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我問。
小燕遲疑一下,她說:「我說我得罪了你,她說她可以使我們和解,因此請我們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