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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兒 第四章 作者:亦舒

  「是,」子壯大膽承認:「不怕你見笑,但是我對他的三角形身段無比親切,他是我孩子的父親。」

   志高輕輕說:「不適合我用。」

   子壯只得作最後努力,「他也有一半份。」

   志高搖搖頭,「不,不是他。」

   子壯忽然明白了,大吃一驚,漲紅面孔,說不出話來。

   志高反而鬆口氣,「記住,以後,不要再提王乙新這個人。」

   子壯把她送回家,一直沒有再說話。

   志高鬆口氣。

   就在那天晚上,志高做了一個夢,她在大海遇溺,擅泳的她遭漩渦吸緊,用力掙扎,忽然之間,海水轉為血紅。

   她驚醒,渾身冷汗,立刻知道不妥,開了燈,只見床單顏色同海水一樣。

   她打電話給朱醫生。

   朱醫生聲音鎮定,「我十分鐘可以到你家。」

   這短短一刻是志高一生中最難過的時間。

   朱醫生來按鈴,她去開門。

   朱醫生叫她躺下,檢查一下,立刻說:「入院。」打電話叫救護車。

   她握著志高的手,志高異常鎮靜,一聲不響,只是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幸虧沒有鏡子,否則她自己一定先受驚嚇。

   途中志高昏迷過去。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病房。

   醫生轉過頭來,「志高,覺得怎麼樣?」

   「不要通知任何人……」

   「只我一個人知道,放心。」

   志高接著說:「我─」

   「我替你做了手術,你無恙。」

   「但是─」

   「志高,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將來,在一個比較好的環境、比較適當的時刻,你會得償所願。」

   醫生緊握住她的手。

   志高別轉面孔。

   醫生親手替她注射,「可要向公司告假?」

   一言提醒志高,真的,不見了她,子壯會敲鑼找,子壯不會讓她默默消失,老好子壯。

   「我代你知會她可好?你需要友情支持。」

   「我自己會找她。」

   「那我先回診所。」

   天已經亮了。

   志高心裡像是穿了一個大洞,手可以伸過去,直通背部,她垂頭看著這個洞,用手扯緊衣襟,萬分惶恐,怕旁人看到醜陋的秘密。

   一切努力都像是白費了,少年時捱更抵夜、勤奮讀書,成年後苦心孤詣創業……加起來不值一哂,怎樣都無法填充空虛,志高墮入谷底。

   她昏睡過去。

   有人在耳邊輕輕叫她,她不願回答,她根本不願醒轉,她小小聲同自己說:鄧志高,你要做的事已全部做妥,盡了全力,不能做得更好,再做下去也沒有意思,不過是日出日落,枯燥重複,你在世上的卑微任務已經完成,不必再醒過來。

   「志高,是我,子壯,志高,請你醒醒。」

   這討厭的子壯,叫魂似,不住騷擾,她微微睜眼,看見子壯伏在她身上哭。

   志高不禁好笑,這是幹什麼,如喪考妣。

   看護過來同她說:「病人會全部康復,你別擔心。」

   子壯看著好友的深陷眼眶,灰色皮膚,一夜之間,像老了十年不止,子壯心酸,一個人的希望死了,肉體也跟著衰亡,她悲從中來。

   志高說:「我想回家。」

   看護說:「你暫時未能出院。」

   「這房間太光亮。」

   看護放下窗廉,但是陽光仍然自縫隙滲入。

   「真想回家洗個澡。」志高煩躁。

   子壯說:「我問過朱醫生再說,你且忍耐一下。」

   朱醫生稍後進來,輕輕勸志高:「我介紹一個心理醫生給你談談?」

   志高大奇,冷笑說:「我在大學副修心理學,我毋須任何人照料,我出院了。」

   她掀開薄被站起來。

   子壯阻止不來,只得陪她回家。

   「我差一個傭人來服侍你。」她急急撥電話。

   不知怎地,志高覺得她從前至愛的公寓太大太空,不著邊際,像一個公眾地方,叫她害怕。

   床褥一片凌亂,還未有人收拾,子壯即時幫她拉下來,「枕頭套、床單放在什麼地方?」

   志高自顧自放水洗澡,水滾燙,浸下去。

   子壯進浴室,放掉熱水,「醫生說只准你淋浴。」

   她強拉好友起來,叫她坐小凳子上,幫她擦背。

   志高坐在蓮蓬下面閉上雙目一聲不響。

   「原來你似皮包骨,這樣瘦我都沒發覺,真沒用。」

   傭人來了,子壯指揮她收拾地方,又把她帶來的熱湯盛在杯子裡,放好吸管叫志高啜飲。

   志高搖頭。

   她央求:「像喝水一樣,不需要胃口,來,添些力氣。」

   女傭抱出髒床單,子壯說:「晦氣,全丟掉。」

   志高說:「讓我靜一靜。」

   子壯悄悄取過她的門匙,打算複製一套,「我明早再來。」

   她們走了以後,志高滿屋找地方棲身,忽然拉開雜物房的門,小小的,旁邊放著洗衣機乾衣機,沒有窗,一片黑暗,找到了,志高鬆一口氣,就是這裡安全。

   她蜷縮著身體躺下來,像一個胎兒那樣四肢緊緊靠近,志高忽然哭泣。

   她不怕會有人聽見,哭得疲倦,她睡□了。

   第二天早上,子壯拿著鎖匙開門進來,沒看見志高,心裡打一個突,倒處找過,以為她出去了,坐在安樂椅上發呆。

   正想離去,忽然聽見儲物室有聲響。

   她走過去拉開門,「天啊,」子壯蹲下來,「你在這裡!」她痛哭失聲,把志高抱在懷裡。

   她馬上通知朱醫生趕來。

   志高見到陽光,十分不安地掙扎,子壯用一塊濕毛巾搭住她焦裂的嘴唇。

   「志高,不是你的錯,一切可以從頭再來。」子壯。

   平日趾高氣揚、精神颯颯的志高今日潰不成軍。

   「回答我,志高。」

   志高真想關進儲物室一輩子在那裡度過直至腐朽,但那是最懦弱的選擇,人生道路從來不會那麼容易,她心底有一絲天良無泥。

   她聲音沙啞,「子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好起來。」一說話,乾燥的嘴唇裂開,血絲淌出來,鄧志高看上去像第三世界的戰俘,子壯淚如雨下。

   朱醫生到了,冰冷的說:「志高,羞不羞,讀那麼多書,做那麼多事,為著一點點挫折,倒地不起,太縱容自己了,你想就此結束一生?太理想了。」

   子壯去扶她。

   「志高,起來。」醫生喝她。

   志高跌跌撞撞坐好。

   「這是心理醫生周氏的名片,你隨時可去看她,到此為止,除卻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幫你。」

   雖然這樣說,還是替志高注射。

   子壯心痛地說:「有人進了小黑房一輩子不再出來。」

   「是,閒人還嫌她死得不夠快,一味稱讚她孤清脫俗。」

   「我擔心志高。」

   「她不一樣,她勇敢,她會抗爭到底。」

   子壯長長吁出一口氣。

   朱醫生轉頭說:「志高,去上班工作,那會幫到你。」

   志高頹喪地搖頭。

   「你不是工作狂嗎?」

   她嚅動嘴唇,「我聽見嘲笑聲,每個人都笑我失敗。」

   「誰敢笑你,我有笑你嗎?」子壯問。

   「也許你不會,但其他人一定笑。」

   朱醫生問:「你在乎嗎?」

   子壯代答:「她也是人,當然也緊張人家怎樣看她,平日有精神,裝作不屑,現在養病,意志力薄弱,妖魔鬼怪都打過來,可是這樣?」

   志高點點頭。

   「養好身體最重要。」

   志高躺在沙發上閉緊眼睛。

   朱醫生說:「許多女性遇到這件事都會情緒失常。」

   子壯抬起頭,「男人呢?」

   醫生一怔。

   子壯歎口氣,「有時,我慶幸家中多男孩。」

   朱醫生沒有答案。

   傍晚,志高醒來,公寓靜寂一片,廚房有傭人在輕悄工作,她呆呆地站起來,沿牆壁走一趟。

   這身體又一次拖累了她。

   她像幼兒學走路一樣,扶著牆緩緩一直走到窗前凝視。

   女傭警惕地過來說:「鄧小姐,喝點湯。」她像是怕她跳樓的樣子。

   在長窗玻璃反映中,志高看到自己枯槁的容顏:皮膚灰敗,頭髮乾燥,她伸手去摸面頰,呵,可怕,她雖然一直不是美人,但也端莊清秀,滿有氣質,一驚之下,她坐倒在地上。

   女傭連忙將志高扶起。

   「這碗雞湯全撇了油,鄧小姐你喝一口。」

   志高知道這是一個關口,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好好照顧自己,否則,後果堪虞。

   她緩緩喝下湯。

   「來,添點銀絲面。」女傭鼓勵她。

   志高忽然落下淚來。

   「別難過,傷心最壞身體。」

   志高覺得幸運,連子壯的女傭都這樣關懷她。

   門鈴一響,女傭去開門,原來是子壯抱著小維櫻進來。

   她一邊說:「不敢見人,怕人嘲笑,維櫻不會笑人,你同維櫻作伴吧。」

   那小小孩子看到志高,倒是不嫌她病容,認得她,伸出雙臂,「媽。」

   「對,這是志高媽媽,將來你出嫁,她負責一半妝奩。」

   志高點頭。

   「沒有嫁妝,行嗎?」子壯歎口氣,「雖不致於像一些不幸的印裔婦女那樣被夫家虐死,卻也吃苦。」

   志高沒有意見,維櫻坐在她懷中,她四肢漸漸暖和。

   子壯知道她做對了。

   本來還怕幼兒出現會刺激志高情緒。

   「呵,有銀絲面,來,志高,你與維櫻一人一碗。」

   小小孩子忽然說:「多耶。」

   志高沒聽懂。

   「她不會說維多利亞,一味只叫自己多耶。」

   志高已經很滿意,「是天才。」

   子壯卻感慨,「真有那麼多天才,世界為什麼仍然沉淪?」

   「公司最近怎麼樣?」

   「放心,你多休息幾天好了。」

   「真是,誰沒有誰不行呢。」

   「你別多心,一位馮先生,聽說你病了,非常焦慮。」

   「呵,他。」

   「好像又不起勁,當心揀揀揀,終有一日揀個爛燈盞。」

   志高忽然笑了。

   但是苦澀乾瘦的笑容同哭臉差不多。

   子壯不禁害怕,好友還會恢復原狀嗎?

   到底還年輕,鄧志高又活轉來。

   可是,有兩公斤體重永久流失,她比從前更加纖瘦,卻受子壯等人艷羨。

   在心理醫生周芷湘那裡,她透露心事。

   她同醫生說:「我看見那孩子,一點點大,有一頭濃髮,對著我微笑,並不怪責我。」

   醫生不出聲。

   「她有同伴,十多個小孩一起玩耍,不像是太寂寞,並不爭吵,都很懂事的樣子,當然,一早遭到遺棄,還是乖巧一點的好。」

   醫生說:「你太敏感,想像力太過豐富。」

   「可是這件事會魅祟我一生。」

   「每個人都有傷痕。」

   「我太不小心。」

   「還是讀少幾年書的好,知識水準低的人較少內疚。」

   志高笑了。

   周醫生問:「你的感情生活怎樣?」

   「空白一片。」志高回答。

   「找個男伴會好一些。」

   「醫生,你可有男友?」

   醫生笑了,「有。」

   「他是怎麼樣的人?」

   醫生對病人很坦白:「我有兩個親密男友。」

   「真的?」志高跳起來。

   「一個比我大十歲,在銀行任職,替我打理稅務及投資,幫我很多。」

   「另一個呢?」志高好奇。

   「比我小十歲,我們天天黎明一起跑步。」

   「嘩,」志高艷羨,「他們知道對方存在嗎?」

   「不,為什麼要知道?」

   「你不覺技巧上有困難?」

   「完全沒有。」醫生笑答。

   「那太好了。」志高讚歎。

   「人生很短,盡量享受。」

   志高長長吐出一口氣。

   「可是忽然想結婚成家?」

   「是,很倦,想落地生根。」

   「上一代巴不得有你們這種自由。」

   談話到此為止。

   下一位客人是個秀麗得難以形容的女郎,面熟,志高驀然想起,她是一位著名歌星。

   什麼都有了,所以心理不平衡。

   志高忽然笑起來。

   她的肌膚漸漸又恢復彈力,頭髮經過拚死命維修,又有光澤,美容院帳單送上來,五位數字。

   秘書凱菲又找到了新男友。

   仍然非常年輕,她喜歡照顧人,又走上老路。

   志高大膽問她:「你不害怕?」曾經被蛇咬,應該怕繩索。

   她笑笑,「沒付出沒收穫。」

   志高點點頭,「年輕好嗎?」

   凱菲直爽回答:「當然,精神充沛,靈活應變,朝氣可愛,男人一到中年,暮氣沉沉,再過幾年,荷爾蒙產生變化,若沒有事業,更加固執僵化,很難侍候。」

   志高吃一驚,沒想到她人生經驗那樣豐富。

   「要變的話,比你大七十歲的男人,一樣會變。」

   志高被她逗得笑起來。

   「聽見嗎,」子壯說:「一點包袱都沒有,這才是年輕人。」

   「阿朱比你大多少?」志高問。

   「三年,他是我表哥的同學,記得嗎?」

   「為什麼傳統上男方要比女方大一點?」

   「貪他多活了幾年,有社會經驗,還有,已經在賺錢,收入可支付家用,現在,女方也有能力做到,何必低聲下氣求人。」

   志高點頭,「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子壯卻說:「唯一擔心的是太年輕,說話也許沒話題。」

   志高有答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那樣愛聊天,也許,人家不是為談心。」

   子壯笑了,「是是是。」

   下午,一位中年太太來找負責人;問她有什麼事,只說是慈善捐募,公司有規矩,凡是上得門來,一律打發三千大洋。

   志高剛巧走過接待處看到,看到那位太太一身名貴衣裳,不禁好奇。

   她站住問:「貴姓,請問是哪個機構?」

   那位太太很高興地答:「我姓方,我代表我本人,可以說幾句話嗎?」

   「請到這邊。」

   志高親自斟一杯茶。

   方太太笑說:「貴公司氣氛真融洽。」

   志高微笑,「有人說太隨和了,不用穿西服套裝,職員好似隨時在吃零食。來,方太太,我們的鬆餅不錯,請試試。」

   「鄧小姐,你們設計兒童用品,不知有否去過兒童醫院?」

   「我沒有經驗。」

   「鄧小姐,你可知早產兒?」

   志高點頭,「有,醫學昌明,二十周大重一磅半的早產兒都可以救治,咦,方太太,你想捐募儀器?」

   方太太笑,「我哪有那樣高科技,我做的工作十分卑微。」

   她打開手提包,取出兩塊手工縫製的小小被褥。

   「咦,很漂亮,誰做的?」

   「是我與一班志同道合的女友,已經送出百餘張。」

   「早生兒不可以蓋被子呀。」

   「是這樣的,鄧小姐,他們的個子一點點大,躺在氧氣箱裡,怕亮光,故此用這塊被子蓋在玻璃纖維罩上,不但實用,且夠親切,看護憑被子上的花紋認人嘛。」

   「啊。」

   「本來醫生反對,後來經家長懇求,把被子先消毒,就批准我們。」

   「我很佩服,但是,敝公司可以做什麼?」

   「被褥時時滑到地上,請幫我們設計一下,使它貼緊氧氣箱。」

   志高立刻說:「我願意效勞。」

   「鄧小姐,這是氧氣箱的尺寸。」

   「我做好了與你聯絡。」

   她把方太太送出去。

   子壯知道了,搖頭說:「還嫌不夠忙。」

   志高說:「早生兒,多麼奇怪,是提早來世上做人的人。」

   「真可憐,父母不知焦急成怎麼樣。」

   傍晚,志高斟一大杯咖啡,加班工作,把圖樣尺寸輸進電腦,螢幕出現立體模型,她開始設計,紙樣打出來,卻不是用手工方便做得出來。

   她模擬了好幾個款式,都不太滿意,正聚精會神,聽見有人叫她。

   志高抬起頭來,那人背光,長得很高大,她心一驚,「誰?」

   「馮國臻。」

   志高反而開亮了燈,「下班了,我們同子壯去吃飯吧。」

   馮國臻再鈍也知道一個女子如果喜歡他,不會急急找女伴來夾在兩人當中。

   子壯說:「恕我失陪,阿朱一早買了票陪孩子們去看卡通。」

   志高說:「啊。」

   她胃口很差,只叫了啤酒喝。沉默,每當馮國臻開口,她便下意識禮貌地應酬性微笑。

   馮國臻心痛地說:「你與我疏遠了。」

   志高歉意說:「病了一場,人生觀不一樣。」

   「是否心中有人?」他口氣像長輩。

   志高搖搖頭,「一個都沒有,空虛寂寞。」

   馮國臻取出紙筆,「剛才無意看到你的設計,其實可用最原始設計,在被褥四邊鑲上鉛線,有了重量,墜在四周,便不易滑落。」他繪圖示意。

   「呵,謝謝你。」

   「浴簾腳都裝有鉛線,可托裝修公司代買。」

   「我知道了,怎麼沒想到。」

   馮國臻握住她的手,「太聰明了,也許就疑心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因此走了冤枉路。」

   志高氣結,「總不甘心不諷刺我一兩句。」

   「我這次來,是為姐姐、姐夫選購一幢公寓,暫時住在表妹家中。」

   「你家親戚,都是殷商。」

   「表妹清麗乖巧,可是,十分單純天真。」

   「大家閨秀,一定如此。」

   「志高,我喜歡的人是你。」

   志高微笑,「何德何能,蒙你錯愛。」

   「明天他們家請吃自助餐,你可要來?」

   志高搖頭,「我怕人多。」

   「我也怕,希望你壯膽。」

   「下次住酒店,可避免償還這種人情債。」

   「多謝忠告。」

   第二天,她還是出席了。

   沒想到他表妹家那樣富裕:獨立洋房、游泳池、網球場,人也活潑,見了志高叫聲姐姐,熱誠招呼。

   志高輕輕說:「還在讀書吧。」

   「不,她大學畢業後在父親公司任董事總經理。」

   「如何服眾?」

   「也許,眾人怎樣想,根本不是問題。」

   志高也笑了。

   她什麼都吃不下,淨飲香檳。

   志高打算坐一會就走,順路買材料替早生兒做棉被。

   她放下酒杯,向主人告辭。

   馮國臻說:「我送你。」

   可是他表妹把手伸進他臂彎,笑鸏說:「叫司機送鄧姐姐出去不就行了。」

   志高大方地答:「我有車。」

   頭也不回地走向停車場。

   根本不應該來的,最近老是抉擇錯誤,是精神恍惚的緣故吧。

   可是,志高又有預感,這次到這間華廈來,另有原因。

   果然,還沒有走到大門口,已經聽見有人叫她:「鄧小姐。」

   志高抬起頭,看到方太太,呵,原來如此。

   「你是碧君的朋友?」

   志高微笑,「我認識馮國臻。」

   「真是稀客,快來這邊。」

   原來在地下室,有好幾張大桌子,幾位中年太太正在生產小棉被,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真是好消遣。

   「外國雜誌知道了這件事,專程來訪問我們呢!鄧小姐,我們會把服務延伸到兒童癌症病房。」

   志高把鉛線設計主意提出來。

   方太太立刻吩咐傭人把浴簾拆開,她們即席試做幾張,效果十分理想。

   「呵,真好腦筋。」

   志高笑吟吟,「試試用豆,也許更好。」

   「我們還打算用針織,並且,事先打聽病童喜歡什麼顏色。」

   志高由衷說:「孩子們一定十分感激。」

   「呵,鄧小姐,我們還會什麼?既不想到舞會去瘋,打牌又打不了那麼多,幸虧想到這個主意,不然早就悶死了。」

   有一位太太坐近志高:「鄧小姐,有事請教。」

   「叫我志高得了。」

   「怎麼樣維持你這樣纖瘦?我出盡法寶,仍然重到百五磅,真懊惱。」

   志高笑笑,「我病過一場。」

   那位太太不敢再問。

   方太太怪關心,「志高,是什麼病?」

   志高答:「現在沒事了。」

   這時,傭人捧著飲料及點心下來,話題一下子扯開,太太們小息,志高告辭。

   地庫旁邊還有房間,志高猜想是電影放映室,好大一間屋子,室內足有一萬平方尺,室外又有萬多尺,像堡壘一般,足不出戶也可消磨日子。

   方太太說:「我帶你參觀。」

   她推開房門,原來是一間健身室,運動器材應有盡有,一個赤裸上身的年輕人倒勾在一座架子上,做拗腰運動。

   看見方太太,他叫一聲「媽」。

   志高一呆,他像煞一個人,她嚇一跳,本能地別過頭去。

   「叫鄧姐姐。志高,這是小兒沃林,是碧君的孿生兄弟。」

   那年輕人倒望著志高微笑,一時沒有下來的意思。

   志高轉身走出健身室。

   方太太感喟,「屋子大而無當,叫你生悶。」

   「方太太,你真謙虛。」

   「我自己頭一個覺得屋大陰森。」

   「不,府上陽光充沛,人多熱鬧,旺丁旺才。」

   她說了再見。

   志高走到停車場,馮國臻迎上來,「咦,原來你在這裡,我到處找你,見你車子又還在,猜想你未走。」

   方碧君追上來。

   志高說:「表妹找你呢。」

   忽然覺得好笑到極點,仰起頭,對著藍天白雲,哈哈大笑,病後,精神的確有點異常。

   她一邊笑一邊上車去,迅速把車子駛走。

   在蜒回的彎路上,不久志高就發現有輛白色跑車釘著她,她開的是高身吉普車,一點也不害怕,女性個子小,最好開大車,路上才不會被歹徒欺侮。

   這種小跑車貼得愈近愈吃虧,她一踩煞掣,它來不及停,就鏟入她的車底。

   漸漸駛近市集,看到有花檔,志高慢駛,停下。

   攤檔上有切開一半的腰子西瓜,顏色鮮艷,志高挑一塊即席啃食,果汁濺到她白襯衫上也不顧,口渴極了。

   邊吃邊挑了兩盒柑橘,又蹲下看一株晚櫻花。

   正把花果搬上車尾箱,一眼看到那輛小跑車。

   司機朝她走過來,啊!正是健身房中那個滿身陽光的年輕人。

   志高不出聲。

   他側著頭看她,「你不是碧君黨其中一分子。」

   這算是讚美了。

   志高不出聲,關上車廂。

   「那邊有個小小露天咖啡座,扮歐洲,可要去休息一下?」

   志高看著他英俊的面孔,忽然溫柔地答:「好。」

   他見到有梔子花,摘下一朵,佩在志高耳畔。

   因為做得非常自然,志高不以為忤。

   他叫了兩杯冰茶。

   座位側有紫籐架,綠葉縫中可以看到碧藍的天空,志高忽然想起,大學暑假時在意大利南部塔斯肯尼旅行,也坐在類似的小咖啡店裡休憩過,那樣好的時光都會過去,志高垂頭。

   年輕人忽然問:「你為什麼這樣哀傷?」

   「啊,」志高伸手摸自己的面孔,輕輕回答:「因為時光飛逝,永不回頭。」

   「你仍然年輕。」

   「因為世上良辰美景實在太少。」

   「你需努力尋找。」

   志高微笑。

   「即使在笑,你雙眼仍有愁容。」

   不久之前,也有人那樣說過。

   志高喝完咖啡,說聲謝謝。

   年輕人替她開車門,看到車子後座有嬰兒安全椅,奇問:「孩子呢?」他不知那只是公司設計的樣辦。

   志高聽了卻一愣,垂頭不語,是,嬰兒呢。

   她把車駛走,耳畔的梔子花落下來,本來象牙白的花朵已經變成黃色。

   志高知道她仍處在情緒低谷。

   車子回到家門,她把花果搬下車,一雙手伸過來幫她。

   「什麼,又是你?」

   年輕人笑,「我不受歡迎?」

   「你跟著我幹什麼?」

   「想瞭解你多一點。」

   「你找錯對象了。」

   「永不說永不。」

   「回家去在你姐妹的朋友中挑一個消磨時間,直至打算安頓下來,好好結婚生子。」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快樂,你太正經了。」

   「講得不錯,再見。」

   志高上樓去。

   無論怎樣,一個年輕英俊的異性跟上門來,仍然叫她高興。

   怎麼可以完全不接觸異性呢,當然要被他們追求,或是拒絕他們,對他們生氣,或是暗慕他們,依戀、痛恨、恥笑他們,以及思念他們。

   非得有一個以上的對象,生命才不致空白。

   她淋了浴查閱電子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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