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職責在身,自幼我被訓練承擔這種責任,我不可棄它而去。」
程真點點頭,「你捨不下。」
孫毓川抬起頭歎息,「不,我不捨得的是你。」
程真搖頭,「對不起,毓川,我也放不下我生活中瑰麗的自由,我不會到你的世界生活。」
孫毓川苦笑問:「我的世界果真如此可怕?」
程真想說,問袁小琤便可知道,但是她不想傷害他,故答:「它不會適合我。」
「我想是。」
他握住她的手。
「毓川,真慶幸認識你。」
「程真,最後一次問你,來,跟我走。」
程真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回答他:「不,我不能夠。」
「你這倔強的女子。」
「你就是敬重我這一點。」程真微笑。
「我答應你我會盡量滿足你。」
「物質上我什麼都不缺乏,更多更好對我來講,沒有意思,我需要的是一位情投意合的終身伴侶,你可以給我多少時間?」
孫毓川低頭不語。
程真微笑,「你的時間到了,你的司機在等,你的飛機要立刻出發,再見,毓川。」
孫毓川站起來,語氣十分溫和,「我真的很難過。」
「啊是,」程真強作鎮定,「我心裡像是少了一點什麼,我會永遠想念你。」
「程真,你已自由了那麼久——」
「太自私了,好比說,我已經呼吸了那麼久,現在停下來也無所謂。」
孫毓川終於說:「程真,我不會再來。」
程真頷首,「我明白。」
「再見。」
孫毓川離去。
程真掩著臉,哀泣起來。
盼望那麼久的愛情,卻自指縫中漏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邊說:「能夠哭就好,哭是開始痊癒的象徵。」
程真睜開雙眼,發覺身邊坐著一位白髮老嫗,全身粉紅色打扮,和藹地與她攀談。
程真默默流淚。
那老婦接著說:「要犧牲太多的愛情也不是真的愛情啦。」
她好似洞悉一切,深明程真處境。
「視他如一個在晨曦中消逝的夢好了。」
程真問老婦:「你怎麼知道我的事?」
老婦笑了,「你的事?假使你如我一樣活到九十三歲,你就知道,這樣的事並不稀罕,我年輕時也遭遇過,它可隨時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程真怔怔地,「並不稀罕?」
「啊孩子,最尋常不過。」
程真歎息。
「回家去,好好休息。」
「謝謝你關懷。」
老婦微笑。
回到家中,程真才發覺她衣履盡濕。
程功在公寓等她,一見,怪叫:「真的一步不能走開,你看你。」
程真更衣,一邊微笑問:「有沒有看我寫好的五千字?」
「是一篇小說吧?」
「寫得怎麼樣?」
「人物剛出來,言之過早。」
「別太苛刻。」
程功笑,「到五萬字也許就有點瞄頭了。」
程真套上乾爽衣服,「我又餓又累。」
走到廚房,一看,一箱香檳,程真仰起頭,不動聲色,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批免費香檳了,她捧起一瓶。
「幾時送來的?」
「剛才他交我抬上來。」
「誰,你見過他?」
程功一怔,「是湯姆呀,他買來孝敬你。」
「呵,這麼說,陸續有來。」
程功笑,「那當然,我會時時提醒他。」
「你看我福氣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親喜歡有經濟基礎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遠唷。」
「可不是,不但女兒不必吃苦,連帶岳母大人也沾光,若是個窮小子,說不定還得賴在我家吃喝睡。」
「媽媽,你是不會介意的,還有誰比我跟小川窮。」
程真搔搔頭坐下來。
這是真的。
當初認識董昕,他在刻薄的親戚公司做學徒,工作十六小時,拿幾千塊,每天晚上下班,帶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鍋白飯,便當一餐。
窮得連朋友都沒有,沒有錢置妝,沒錢請客,一日,董昕買了票子,與程真去一個晚會,昂貴的票價,程真花了整個下午打扮,結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說時,聞聲不見人,程真不怒反笑,從此落力工作,不問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這種場合。
她不怕窮,她也怕窮,她心理狀況十分正常。
她加註腳:「年輕時什麼都不要緊,中老年身邊就得寬裕點。」
程功「嗤」一聲笑出來,「才怪,眼看著同學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珍惜,那感覺,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倆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說:「你有無聽過揀回來的鉛筆的故事?」
程功詫異,「沒有,你請說。」
「我念小學及中學時,從來沒用過簇新整支的鉛筆,都用父母自辦公室揀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鉛筆,倘若略長一點,或是附著橡皮頭,就不知多高興。」
程功專心聽故事。
程真說下去:「一向覺得無所謂,直到一日,在同學家玩,發覺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鉛筆,還有只電動鉛筆刨,他即席表現,把整支鉛筆插進去剎時間刨成一寸長短,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瞭解到,人的確有窮富之別。」
程真至今不能釋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過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問題,我的童年一去不復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鉛筆的回憶。」
「明日我送千支給你。」
「現在沒有用了。」程真頹然。
程功卻笑,「怎麼沒用,我從來不去鑽研以前的事,現在擁有,已勝過永遠沒有。」
程功又來老氣橫秋。
程真看著她,「你很少有不快樂的時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這樣看得開,我已沒有什麼真正快樂的時刻。」
如此清醒的妙齡少女實罕見。
程真打一個呵欠,「我幾時可以回大屋?」
「你當是重陽節登高避難吧。」
程真記得那人叫費長房,幼時在國文課本上讀過,那時,每個節令有一課書,清明時節雨紛紛,每逢佳節倍恩親,程真盡掛住課文長短,她至怕背書,記性差,人又懶。
沒想到一下子就變為成年人。
時間過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時候,程真發誓她才只得十七歲,彷徨地在前途迷津裡暗無天日地轉來轉去。
她長長歎口氣。
程功溫和地說:「好好睡一覺。」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無所事事。」
「媽媽,好不容易贖了身,賺回逍遙,好好享受。」
「是,我會習慣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麼不想,想至落淚,我想回家,我想歸宿,我想愛情,會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說:「牢騷來了。」
她告辭。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掛下了臉,無比寂寥,董昕最怕她這種表情,時常勸她:「莫斯科巷戰與你無關,不必憂國憂民,還有,印度地震雖是悲劇,不必背上身。」
聽在程真耳中,都是諷刺語,感情日益冰凍。
有些人沒有表情時似在微笑,真幸運,熟睡與死亡時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卻盡量維持精神愉快。
孫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結了婚,結局都一樣。
程真可以想像他自辦公室回來,喝問伴侶:「你還沒打扮好?今天這個宴會有劉公與區公,可不能遲到」,或是「這件衣服好出場面?換過它,還有,戴那套紅寶石」……
是程真倔強的性格,控制了命運,她可以預言每段關係的結局。
他們最終都會鐵青著面孔問:「你到底要家庭還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經走了這麼遠,不願回頭。
她睡著了。
明知是夢,也無比真切,她與孫毓川在美國加州結婚,親友都笑語,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財產對分。
程真見到他的一對孩子,一口英語,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籠絡,而且,長得如袁小琤一個印子印出來,從頭到尾,不與繼母招呼談話。
孫毓川英俊的面目漸漸模糊,時間被公事吞噬,程真獨自守在一問大屋裡,看著窗外,忽然覺得袁小琤才是勝利者,因她終於脫離這個苦悶的生涯。
程真嚇得魂不附體,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來,她努力寫作,不出三個星期,就把小說完稿。
她問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沒有?」
女兒的答覆:「你沒發覺這間公寓風水有利寫作?」
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會兒吧。
小說稿厚厚一疊,程真親自動手影印。
程功說:「一位麥幼林先生找你。」
「麥是美新社社長,」程真詫異,「咱們有過數面之緣,他幹嗎找我?」
「說是有事,可以把電話告訴他嗎?」
「當然可以。」
下午就與麥君聯絡上了,約定一小時後到程真處面談。
程真奉以香茗,麥君年紀不大,輩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輩。
他笑說:「原來你躲在這裡。」
程真微笑,等他開口。
他指著程真放案頭的小說,「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隻隻格子裡填滿方塊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嗎?」
「開頭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約你,我才靈機一觸。」
「誰?」
「本市新聞週刊新世界想約你寫特稿。」
「我不想寫那種小眉小眼的地盤。」
「為人不如為己,美新社約你如何?」
程真笑顏逐開,「麥先生,我以為你永遠不會開口。」
「會十分奔波,你將負責跑亞洲。」
「我的運程轉了,滿以為會派我走非洲。」
麥君只是笑。
「聽說,你亦是劉伶?」
「我只是愛喝。」
「醉後打不打人,罵不罵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時做。」
麥君豎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書帶來,我們去喝酒慶祝。」
程真忽然打蛇隨棍上,「今晚有什麼不對?」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什麼話都可以說。
麥君當場說:「我請客,來,我們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賭什麼,喝不下了請即揚聲。」
程真大樂,許久沒有同行家來往,與他們在一起,當然如魚得水,今日真是雙喜臨門,一則脫離遊民一族,二則又有人陪她散心。
兩人在車裡已經論遍天下大事,自環保說到東歐國家內戰。
程真道:「最近環保仔帶著一個樹樁遊街,那棵被伐的樹已經三百七十二歲,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對克旭闊灣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頷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樹啊。」
麥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國生長。」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麥幼林說:「乾杯。」
身邊有兩個洋人亦說乾杯,「這位小姐,說什麼那麼高興,也陪我們談談。」
麥幼林攙起程真,「我們走。」
「喂喂喂,」洋人說,「慢慢不遲。」
麥君站在路邊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讚你漂亮,我看人卻看內涵,今晚證實他們所言不虛。」
程真坦白說:「我並無致力外形,這些年來,我背已駝,眼已花,不修邊幅。」
「我們再到別家試試。」
喝到第三間,兩人已經很熟絡,開始感慨到人生無常,必須努力尋歡。
程真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在異鄉的酒吧間,程真忽然吟出這樣的詩句來,特別有震盪感,麥幼林沉默。
半晌他說:「我已經不算年輕。」
程真睞睞眼,「現在的標準不一樣,但凡走得動,吃得下,謂之年輕。」
麥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點累了。」程真說,「我們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鍋店,吵得頭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這個識途老馬,錯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裡人氣霧氣擠得水洩不通,可是兩人記者出身,什麼苦沒吃過,視作等閒,耐心排隊等座位,終於輪到,歡呼一聲。
叫了一桌海鮮,約六人量,可是兩個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塊肉的日子,這三個月的悠閒假期,已成過去。
麥君走了不要緊,通訊社裡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這裡,程真興奮得耳朵都紅了,桐油甕終需裝桐油,幸虧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飯飽,程真揚手結帳,走到街上,找車子,遍尋不獲,正擾攘,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身形趨近。
程真呆在當地,看著那人。
那人開了手電筒,把光打在地下,原來是警察。
「兩位已經喝太多,不宜駕駛,叫計程車回家吧,車牌幾號,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們分頭乘計程車回去,約好第二天見。
程真講錯地址,車子駛到大宅,幸虧趙小川仍在寫功課,立刻在雨中迎進阿姨,熱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沒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麼辦。」
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小川接到警局電話,原來車子仍停在鄰街,安然無恙,小川連忙出去將它駛回來。
程真正在梳洗,不知恁地,小川覺得阿姨臉上那股頹疲之態好似在今晨洗盡了。
「小川,恭喜我,我已找到理想工作。」
小川笑著把車匙交還給她。
「叫你姐姐姐夫出來請客慶祝。」
「我馬上打電話。」
程真正欲找麥幼林,小川已經探頭出窗,大聲叫有客人,程真心一動,撲出去看,來人是麥君。
她在曬台上笑道:「喔唷,居然找得到這裡,不簡單。」
麥氏仰頭看她,「不然怎麼做記者?」
「這麼早?」
「來看你起不起得來。」
「不然怎麼做記者!」
兩人相視大笑。
他們在十分鐘內就簽妥聘書,程真正式成為美新社僱員。
他們繼而談了一會兒公事。
麥君注意到屋內的年輕人,「是趙百川的長子吧?」
程真給他一個眼色,然後轉變話題:「你們這些拿美國護照的人,無往而不利吧?」
麥君立刻說:「我與你去見同事,其中也有美國公民。」
兩個人一起出門。
程真這才笑著解釋:「那孩子等於是我的兒子了。」
「這件事我很佩服。」
程真忽然問:「你可結過婚?」
「無此榮幸。」麥幼林微笑。
「可有子女?」
麥幼林答:「了無牽掛。」
「孩子們至可愛至可惡,一旦產生感情,十分難捨。」
麥君有點嚮往,但是立刻清醒過來,「責任太大,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他們到了美新社分社,小小辦公室共三位同事,春田明是美籍日人,阿曼達星是印度美女,講得一口牛津英語,從前在英國廣播公司任職,此外,是加拿大籍的柯達史蔑夫。
這是一個小型聯合國。
程真笑問:「這裡沒有種族歧視吧?」
麥君也笑,「怎麼沒有,每一個人都歧視每個人,可是不知怎地,又相處下來,同整個世界的情況相似。」
程真拿著紙杯咖啡大笑。
「明天開始上班,」麥幼林說,「羅織到你,是我功勞。」
阿曼達聽到了,在一旁笑道:「別相信他,他對每個人都那麼說。」
程真問:「你幾時走?」
「今晚。」
「一定是這樣的吧:親愛的人永不在你身邊久留,天天見面的鄰居卻話不投機。」
麥君垂首,隔一會兒笑道:「你大概也對每個人說這樣的話吧?」
「嘎?我需要這樣做?」
麥君笑,「那麼,送我到飛機場。」
「一言為定。」
阿曼達又說:「幼林,你又故伎重施啊?」
同事們那麼可愛,叫程真放心。
那天,程真陪麥幼林逛名店買禮物送佳人。
程真有點擔心,「阿麥,你總得有個打算,不能老是千金散盡還復來,這種錢花得冤枉,白填限,你也不小了,不能沒個節蓄,我同你說,沒儲蓄,沒尊嚴,一日做不動了,你才知道苦。」
麥君微笑,「沒人管著我,我不懂留手。」
「快點找個固定女友吧。」
「你是毛遂自薦?」
程真怔住,「不,我的意思是,我從不與上司同事談這種事。」
誰知麥君不加思索地說:「我可以辭工。」
「你在美新社已有二十年,別開玩笑。」
「那還得看我追求有無希望。」
程真駭笑,「老麥,別開玩笑。」
「你走著瞧吧。」
程笑不放心上,吃了一頓豐富的日本菜,把他送進飛機場,回到家打點上班的行頭。
程功來看她,「我把你的小說快速郵遞寄到《光明日報》給劉群阿姨了。」
「哎呀,我還需增刪披閱呢。」
「劉阿姨說這樣就好,越改越匠氣,根本拿不出去。」
「你有無同她說我已找到工作?」
「有,她說:感謝主,隨後,又來這張傳真。」
程真取過看,上面潦草地寫:「據悉,袁小琤已與家人赴瑞士度長假。」
程功在一旁說:「我從來看不懂劉阿姨及你其他朋友的中文字。」
程真抬起頭笑,「中文寫熟了,可隨心所欲,隨意而為,不拘筆劃。」
「這又不是我們的民族性了。」程功狐疑。
「中華民族是極之複雜的一個人種。」
程功感喟,「這我相信,做頭腦簡單的加仔幸福得多。」
程真檢查衣櫃,「這幾套行頭足可應付過去。」
程功忽然問:「你有無見到他?」
程真知道女兒指的是誰,停一停神,「沒有了。」
程功坐下來,「你可記得愛嘉愛倫坡的致烏鴉詩?作家似聽見烏鴉在叫『永遠不再,永遠不再』。」
「他想像力很豐富。」
「我很怕永遠不再這種字眼。」
「青春一過去就永遠不再。」
「可怖,」程功掩臉嘻笑,「所以要出盡百寶設法留住。」
程真改問她:「什麼時候結婚?」
「我們正在致力研究時間地點儀式。」她笑答。
看樣子這也是一種享受,不然不會拖長來做。
第二天,程真的工作正式展開,雖雲駕輕就熟,但是到底觸覺有點生疏,程真心驚膽戰,倘若休息一年,豈非有可能永久脫節?
頭幾天下班回家,只覺腰酸背痛,午夜夢迴,歎息連連,唉,還做什麼馮婦拼什麼命,明早立刻去辭職。
可是一覺睡醒,喝幾杯咖啡,力氣又來了,她又更衣上班,她與阿曼達相處得很好,可是程真已過了真心結交朋友的年齡,阿曼達不會成為第二個劉群,但是她倆一樣結伴逛街,對異性評頭品足。
一日董昕到通訊社來找程真,說了幾句重要的話離去,程真拆開他帶來的巧克力招呼阿曼達。
印裔美女眼睛都亮起來,「那是誰?」
「我的前夫。」程真微笑。
「什麼!你怎麼會放棄那樣的人才?」
可幸董昕是個可以見人的前夫,同樣是離婚,合不來同過不下去是有分別的,後者淒涼得多。
程真只得微笑。
阿曼達讚歎,「你真是個神秘人物。」
程真失笑,「結過一次婚就榮升至如此高貴身份,始料未及。」
阿曼達有感而發,「在我們國家,離婚女兒代表羞恥,故此我害怕結婚。」
「誰說的?」
「親友議論紛紛,父母抬不起頭來,遷怒女兒。」
「那女子已經十分不幸,還需看盡白眼?」
「誰叫她當初沒有專心選擇對象。」
程真不怒反笑,「世人有哪一個可以有本事看通個人前程?」
阿曼達歎口氣,但隨即精神又來了,「你的前夫此刻可有女伴?」
「我並無問他。」程真微笑。
「你呢,你是否同幼林走?」
「幼林是本行一個出色人物,我願意向他討教學習,但不可能發展其他。」
阿曼達說:「你那樣挑剔,當心寂寞。」
隔幾日,程功到通訊社來找母親,這回子,幾個男同事瞪大了雙眼,「那是誰?」
程真含笑說:「我女兒。」
男士們呆半晌,隨即有反應:「程,我的位置近窗,光亮些,」「程,我這部攝影機較為輕巧,適合你用」……世事就是這麼現實,天下的烏鴉一樣黑。
已經混熟了。
程真的小說在《光明日報》刊登出來,她問劉群:「反應如何?」
劉群支吾以對:「多寫百來兩百篇,也許會有人評你,」那意思是,暫時並無反應,「可是,我讀到你在美新社的特稿,十分精采。」
程真輕輕說:「去你的。」
就這樣,程真終止了她極有可能華麗燦爛的小說家事業。
一日,阿曼達手持一張帖子說:「這是品嚐香檳與魚子醬的好機會,我們一起去。」
「是什麼玩意兒?」
阿曼達說:「貴國捐款一千萬給我們大學人文學院做一項研究。」
「那很好,可是我有工夫要趕。」
「陪陪我,三十分鐘足夠。」
你幫人,人幫你,程真只得笑道:「好好好。」
下午,寒冬,天上飄雪,酒會有點冷落,儀式很簡單,不過是一方將支票交到另外一方手中。
主禮人上台,程真在台下一看,怔住。
穿著深色西裝風度翩翩的正是孫毓川。
程真微笑了,呵人生何處不相逢。
一邊阿曼達低聲說:「我從來不知道世上有那麼漂亮的中國男子。」
阿曼達對南中國海兩岸關係有點混淆,這也難怪,她一向負責北歐新聞。
程真靜靜看著孫毓川,自覺氣氛有點蕩氣迴腸。
果然,阿曼達發覺了,「程真,你認識此人?你為何這樣看著他?」
程真不語,低頭喝酒。
她沒想到孫毓川會下台來與她寒暄。
他落落大方走到她對面站定,「好嗎?」
程真也十分有禮,「不賴,托福。」
孫毓川微笑,「我今日的頭髮與西裝沒問題吧?」
程真也笑,「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麼小氣的人。」
孫毓川側著頭想一想,「我就是不能忘記。」
程真只是笑,半晌,她示意,「他們在等你。」
孫毓川且不理,「你可能會對我們捐助的該項研究有興趣。」
「那是什麼?」
「我們想進一步瞭解世紀初鐵路華工的貢獻。」
「那很好。」
「我知道你會高興。」
「可是,我又是誰呢?」程真謙遜。
這時,程真目光落在孫毓川別著的襟章上,「呵,你升職了。」
孫毓川欠欠身,剛想說什麼,已經有隨從過來,稱呼道:「孫翁——」
程真「嗤」一聲笑,連忙走開,孫翁?不不不,這不是她的世界,她的選擇完全正確。
她步出酒會,阿曼達追上來,「程,程,你認識那人?他為何與你談那麼久?」
程真溫和地解釋:「彼此是華人,閒談數句耳。」
阿曼達笑問:「是嗎,只要是同胞雙方情深款款地凝視也不算奇怪?」
「你多心了。」
「別忘記我也是記者,觸覺敏銳。」
「阿曼達,我從來沒有小覷過你。」
「程真,」阿曼達充滿狐疑,「你到底是誰,為何麥幼林天天送花到辦公室給你?」
程真笑了,想一想答:「我肯定我不是狐仙,狐狸們毋須自力更生養活自己。」
阿曼達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