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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城記(心慌的週末) 第三章 作者:亦舒

  任何意見均屬偏見,之之最愛小孩,才十歲八歲大的時候就強抱鄰居幼嬰到處跑,一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腫,猶自緊緊護住嬰兒,絲毫不傷,以後鄰居媽媽看到之之便怕,不讓她碰到小孩。

   之之愛嬰兒的脾氣始終不改。

   女同事似找對了人。

   之之拎著新衣服回家,進房,著見床頭放著她要的新鞋,打開一看,正是她要的樣子。

   之之心頭一暖,出房找母親。

   母親在哥哥房中,正把牆上一張大照片剝下來。

   之之忙道:「媽媽,這是陳知的偶像,你不要動它。」

   做母親的冷靜地說:「從來沒聽過你們供奉王安貝聿銘錢學森做偶像,為什麼?」她下邊把大頭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一怔,答不上來。

   「因為他們先得寒窗十載,再另外苦幹二十年。才能揚名國際,等你們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他們已是老頭子,不值得羨慕,而且你們也沒有能力效仿,年輕人最崇拜的是平地一聲雷就抖起來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麼多擁躉。」

   之之問自己,會嗎,媽媽的分析有道理嗎。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馬的英雄,因為在現實世界裡,年輕的一輩總得按規矩排隊輪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帶頭在最快時間內實踐理想,可是這樣?」

   之之欲語還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國人不知有多少,說遠一點,加拿大太平洋鐵路那些無名華工何嘗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養大兒子還要照顧孫子,這個房間的牆壁夠貼照片嗎?」

   之之不敢反駁,「媽媽,哥哥不是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歸,回來眠一眠,半夜又趕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誰知道他在外頭幹些什麼。」

   「媽媽,對哥哥要有信心。」

   季莊訕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將來作支柱嘛,終於熬到你們長大,才發覺一家四口四條心。」

   之之低下頭,她瞭解母親的失望。

   「強風訊號已經掛起,別再上街了。」還是把之之當小孩。

   母親的手伸過來,有點燙手,之之說:「媽媽你可是發燒?」

   「彷彿一度半度。」她並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變化。

   之之被父親推醒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風聲好大,呼嗚呼嗚,有點像電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撻著窗戶,撒豆似一陣急似一陣。

   之之問父親:「什麼事?」

   「你媽媽發高熱嘔吐。」

   之之急忙掀開被子,「叫醫生。」

   「醫生不出診。」

   「叫救護車。」

   「不行,不算急症。」

   陳開友慌得團團轉。

   之之連忙套上牛仔褲與球鞋,撲到母親臥室。

   母親卸了妝,頭髮散亂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膚發燙,一如將融的蠟。

   之之用冰墊敷她額上,同父親說:「你扶她,我開車,我們趕到急症室去。」

   陳開友說:「好,這是個辦法。」

   他到床邊蹲下,之之扶起母親,放在父親背上。

   陳開友要咬一咬牙關,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罵哥哥:養兵千日,一朝都用不著,真正自古父母癡心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幸虧父女兩人手腳尚算磊落,上了車,把病人打橫放好,之之一踩油門,車子直駛出去。

   「媽媽怎麼樣?」

   季莊沒有言語。

   之之扭開汽車無線電,天氣報告每隔十分鐘一次:天文台現正懸掛八號強風訊號。

   之之可以感覺到小房車受風所襲,吹得左右搖晃,雨水似倒一般,兩支水撥不停划動,之之聚精會神駕駛。

   紅燈前抽空看一看倒後鏡,只見母親不發一言臥父親胸前。

   倒底是中年婦女了,皮色焦黃,嘴唇乾黑,之之內心測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說她們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來。母親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親雙目中一點淚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來,經過那麼多年,他們仍然相愛,已經足夠。

   到達急症室,陳開友扶著妻子先進去,之之停好車隨即跟至。

   幸虧私家醫院人不多,醫生已在替病人診治,打了一針,服下藥,季莊已能呻吟,父女兩人鬆一口氣。

   陳開友忽然飲泣。

   醫生囑病人回家休養,有必要明日再來,毋需住院。

   仍由陳開友馱著妻子上車。

   家裡兩個壯丁都沒回來,之之喃喃咒罵。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燈光,「什麼事,半夜進進出出。」

   之之:「爺爺快睡,打大風呢。」

   她權充護土,替母親換過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誰知季莊忽然睜開雙眼,逼切地問:「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裡?」

   父女面面相覷。

   之之馬上說:「我去叫他回來,他得罪了母親,怕回來惹母親生氣,我這就去叫他。」

   陳開友在房門外悄悄同女兒說:「橫風橫雨,你知道他在哪裡?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張學人來接我不就行了。」

   陳開友遲疑一下。

   「沒問題,交給我。」

   之之回到房中撥電話,她看過鐘,才兩點三刻,不算太晚。

   電話鈴空響著,沒人來聽。

   張學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氣惱,在一個大風雨晚上,電光霍霍,雷聲隆隆,舅舅在洋婦家渡宿,哥哥離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蹤,害得她求靠無門。

   男人之不可靠,可見一斑。

   之之決定親自出馬去把哥哥揪回來。

   她瞞父親說。「張學人十分鐘後來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門。

   哪裡去找張學人,往好處想。他可能熟睡到電話鈴都叫不醒,悲觀一點,他不知在什麼人的家裡把杯談心。

   只要他一日獨身,一日他都有資格這樣做。

   之之隔著麵筋似大雨認路,她記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鎖匙。

   之之拂著一身一臉的雨水送電梯,按了七六字。

   電梯到,之之認清門牌,掏出鎖匙開門,鎖匙可以轉動,但是門被反鎖,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內,因為門縫中有燈光,她撳門鈴。

   燈光忽然熄滅了。

   裡邊那人不願意開門。

   之之在門外喊:「陳知,是我,陳知,快開門,媽媽病了要見你,別玩了。」

   門裡邊靜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裡頭不是陳知,會不會是張學人帶了朋友在裡頭狂歡?

   之之倒底年輕,今夜若果真是個失意夜,她也決定勇敢承擔。

   她大力按鈴,「再不開門,我去報警。」

   公寓那麼小,裡邊的人一定聽得見。

   電光石火間,之之又想:屋裡會不會是竊賊?擺空城計擺久了,會有這樣的危險。

   在門外十分鐘,之之像是經過一百年。

   她怕賊開門撲出,退後兩步,立在考慮是否應該知難而退,忽然之間,有人輕輕打開門縫。

   「之之,你怎麼來了?」

   不是賊,也不是張學人,是她哥哥陳知,之之放下心來,幸虧不是張學人。

   「開門,」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風高地偷偷幹什麼勾當?」

   陳知尷尬地說:「屋內有人,你先回去,我跟著就來。」

   「不行,我要親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內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這樣的人。

   此時有人低聲叫住陳知,商量數句,陳知終於打開了門,嚴肅地說:「之之,今夜你在屋內看到的事,千萬不能說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臉,「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這是真的,陳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時同人打架,囑她不說,她就不說。

   「進來吧。」

   之之好奇地探頭進去。

   小公寓內一目瞭然,只見近窗站著兩位年輕人,之之朝他們點點頭,她記得他們,這兩張面孔以前見過,他倆來找過陳知。

   兩人即刻過來向陳之報上名字:「我叫張翔,他是呂良。」

   陳之說:「你們好,我找陳知有點事,」她轉過頭去,「媽媽生病,她想見你。」

   那個叫呂良的年輕人立刻說:「陳知,你現在不能走。」

   陳知急問妹妹:「媽媽沒有事吧?」

   之之惱怒,「即使是重傷風,你也該回去見她。」

   陳知如熱鍋上螞蟻。

   之之罵他:「豈有此理,陳知,我一輩子不會原諒你。」

   呂良同張翔交換一個眼色,「陳小姐,你聽我們說。」

   之之又怪他倆,「你們這種人,誠屬損友,只有自己,沒有別人,總不替他人沒想,這回子留住陳知幹什麼?」

   之之口渴,拉開廚房門去取水喝。

   眾人欲阻止,已經來不及。

   彈簧門一拉開,之之只見有一名青年背著她面對牆角,她脫口而出:「敢情好,你們四位可以開始搓麻將。」之之斟了水,喝一口。

   就在這個時候,那名年輕人轉過身來,雙目凝視之之。

   之之在狹窄的小廚房與他打一個照面,把他的臉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無一遺漏。

   之之震驚,電光石大間她把他認了出來,她知道他是誰,她認得他,之之的手一鬆,水松墮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一個天雷打下來。

   之之呆了一會兒,緩緩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無其事說:「好響的雷,嚇死人。」

   她推開廚房門回到客廳,靠在牆上喘息。

   這一驚非同小可,絕非陳之的智慧經驗學識可以應付得了。

   之之看著她兄弟。

   隨知在她耳畔問:「你知道他是誰?」

   之之只有點頭的份。

   「他剛出來,現在暫住這裡,有關人士會設法聯絡到外交人員把他送出去。

   之之說:「要快。」

   「這個他們都知道。」

   這時候,呂良咳嗽一聲,「我們肚子餓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視這個嚴肅的問題。

   張羞說:「陳小姐,現在你是我們的一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辯:「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與我無關。」她才不要逞英雄。

   張翔一怔,沒想到之之會拒絕他。

   呂良隨即說:「陳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來,她同張呂兩人說:「我不會就這樣走,你們要向我交代,這間公寓屬於我,由我向朋友租來,你們怎麼可以不徵求我同意就胡亂徵用,你們要對我負責,我要對房東負責,不然的話,牽連起來,人家還在夢中,太不公平了。」

   呂良張翔面面相覷。

   陳知說:「是我答應他們的,我們不夠經驗,我們部署得不夠理想,我們日後才討論,之之,請你下樓去買點食物飲品上來。」

   之之張嘴想要說什麼,終於合攏上嘴,如是三兩次之多,她頹然說:「三更風雨夜,這是個苦差。」

   廚房門被推開,那濃眉大眼的年輕人靜靜走出來,呂良與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搖頭歎息。

   華人就是喜歡把人神化,捧至一個高不可測的地位,千秋萬載,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吒,統統是神明,全部神聖不可侵犯,完全沒有商榷餘地,肯定萬歲萬歲萬萬歲。

   被捧的那個人最無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兩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長,也就相信三五成,漸漸就自覺英明神武,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呂良與張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輕人,照樣依樣葫蘆愛上這一套,難道這種脾性流在血液與因子裡。到了一定時候,就會爆發出來?

   之之看著那年輕人,忽然說:「看得出你安然無恙。」

   呂良大表訝異,這女孩好斗膽,竟敢冒犯英雄。

   張翔連忙過來夾在他倆當中。

   那年輕人倦容畢露,卻仍然目光炯炯,他說:「我們一定會成功。」

   之之說:「請記住,偉人的志願是犧牲自己令眾人生活得更好,偉人的志願不是要大家犧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話一出,眾皆失色。

   那年輕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斂,別轉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採辦食物。

   她仰起臉,任由雨水披面,暈眩的腦袋才鎮定下來。

   一隻鐵罐被風當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滾,之之如驚弓之鳥,連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過便利店,額角濕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裡又掛住母親,看看時間,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著一大堆食物去付帳。

   售貨員笑道:「宵夜是嗎,通宵打牌,特別容易肚餓。」

   之之唯唯諾諾,付錢離開。

   她把食物帶到。

   「我可以走了沒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問哥哥。

   陳知握著妹妹的手,「謝謝你。」

   陳之與哥哥抱一下。

   呂良走過來,鄭重地叮囑:「陳之,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嚴守秘密。」ˍ

   陳之無限反感,「你們說話要當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訊名單交出去才好。」

   呂良不信有這麼悍強的女性,一時語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說:「當心。」

   她開著小汽車回到家裡,恍然隔世,抬頭看到祖父打著傘迎出來。

   「之之,這邊,快來這邊。」

   之之忽然覺得幸福並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來盡享豐衣足食,飽受呵護。

   之之不由得淚流滿面。

   她連忙下車,「爺爺,你當心沐濕。」

   「你母親已經退燒,沒事了,怎麼樣,找到兄弟沒有?」老祖父把她摟在懷中。

   「他不曉得躲到哪裡去了。」

   「快進屋來,看你臉色煞白。」

   之之摸摸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樓去,一進臥室,她母親便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

   之之如獲至寶,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莊握著女兒的手。

   之之張開雙臂,抱著母親,「我一生一世都不會搬出去住,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家,我要永永遠遠同父母在一起。」

   季莊訝異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發。」

   陳開友聞聲過來問:「陳知回來沒有?」

   季莊也問:「我兒子倒底在哪裡?」

   「那麼高那麼大的小伙子,何勞父母擔心。」

   陳氏夫婦想一想,也是對的,便暫不言語。

   之之疲乏地站起來,「我累壞了,我要去躺一會兒。」

   她父親說:「趁八號訊號還沒下來,好好睡一覺。」

   之之只覺雙腿如棉花,輕軟得抬不起來,脖子酸,手臂痛。

   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長。

   回到房中,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這次總算有人來接聽,之之諷嘲地問:「回來了嗎?」

   張學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沒有出去過。」

   之之身體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電話聽筒撲一聲掉下來。

   張學人在那邊直問;「之之,之之,你怎麼了?」

   之之沒有聽見,她墜入夢鄉。

   黑暗而寧靜,之之緩緩飄過一個孔道,身輕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氣與舒適的微風,之之忽然看到一雙淒厲的大眼睛。

   之之恐懼地退後,那雙眼睛追上來。

   之之四處竄逃,狂號起來,那孔道似沒有出口,綿綿不絕,之之終於跑到精疲力盡,已無法躲避那雙大眼。

   她喘息,霍一聲彎腰坐起來,身邊有人說:「之之,你做噩夢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邊是張學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為之憔悴。

   不曉得他們怎麼樣了。

   不知道有沒有聯絡上有關人物,取到證件,遠走高飛。

   「之之,你神色不對,可有心事?」

   「沒有,沒有。」之之擺著手。

   張學人說:「你害怕。你恍惚,」說著他疑心起來,「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過刺激,失聲尖叫,用手捂著耳朵,雙足蹬床。

   張學人為之氣結,連忙退後,以示清白。

   陳開友過來,輕輕推開房門,咳嗽一聲,「可是做噩夢?」他怕女兒被欺侮。

   之之掀開被子,用冷水洗把臉,回過頭來同男朋友說:「學人,帶我出外走走。」

   張學人看著她,「之之,有話就在這裡說好了。」他仍然認為之之要向他攤牌。

   他的一顆心直沉下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害怕考試,害怕大個子打架,害怕同老闆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終有種感覺,他可以應付。

   但面對失去陳之這個危機,他如墜入深淵,怎麼辦?一切徵象都顯示她的失措,恍惚、彷徨、急躁、可能是為了一個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呵,原來偷偷地他寶貴的感情囊穿了一個孔他還不知道,愛念就自那個漏洞汨汨往陳之身上注流,現在已經不可收拾。

   張學人站在那裡為此新發現發呆。

   陳開友回到房中,季莊問他:「什麼事?」

   陳開友簡單而智慧的回答:「鬧戀愛。」

   季莊放下一顆心來,「我不擔心之之,」她憂慮的是陳知,「早知他們兩兄妹一起送出去。」

   「對,」陳開友說:「當時哪來的學費。」

   季莊問:「為什麼到今時分日,還有人口口聲聲說金錢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沒有人會這樣說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請吃飯,統統沒錢不行,今天真的沒有人會天真若此了。」

   季莊臥床上,忽然同丈夫說起舊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鴉片,太婆縱容他,拿私已出來讓他花費,你曉得為什麼?她怕兒子去參加革命黨,那時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陳開友不出聲。

   「我一直認為太婆代表腐敗、自私、愚昧的一代,現在自己的兒子這麼大了,感受不一樣。」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陳,我們真幸應。」

   陳開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檯子,「是,我們是上帝所愛的人。」

   「讓我倆祝一個願。」

   「好。」

   季莊說:「願所有同胞與我們一般蒙恩。」

   陳開友看著妻子,十分感動。

   受傷以後,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級,開始看到比較大的題目,開始發覺,世上除了大香港,還有其他版圖,除了可愛偉大聰明能幹堅強的香港人以外,還有其他人種。

   颱風下來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間試片間去看一套宣傳片。

   影片長三十秒鐘,一為一回起碼半個小時。

   為著節省時間,她自中區坐地下鐵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進與出都最好打撞撞過去衝開一條路,人實在太多,根本無所謂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頭苦擠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異味,她自己已經一身臭汗。

   在裕華國貨出口處鑽出來,上氣不接下氣,腳步技巧地閃避正蹲著吹口琴的乞丐及賣櫻桃的無牌小販。

   佐頓區是一個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麼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兩個扛著一條大象牙的腳夫,那條象牙足足三米長。

   之之抬起頭,覺得這條馬路的柏油快要被曬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軟綿綿,油汪汪,別的地區的太陽沒有這樣可怕,會不會是后羿把他十個太陽掛在佐頓道上了。

   好容易轉過綠燈,之之隨大隊潮水一般湧過另一邊馬路去那條象牙正好替她開路。

   擠在電梯裡男士們動都不敢動,只嚷嚷「請代按七字」「八樓」等。

   之之倦得七葷八素,哪裡還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塊消毒藥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後撲倒床上;還有,千萬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說,本市有什麼好,空氣污染,天氣潮熱,地窄人多,百物騰貴,競爭激烈,客觀條件差到極點,是,這是陳之的家。

   別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如畫,那是他人的家,龍床不如狗窩。

   到了試片間,老闆同客戶早已抵達,之之連忙扯上第三號笑臉:禮貌、含蓄。

   兩個老闆本來皺著眉頭,猛地看到陳之秀麗的笑臉,頓時如服下一帖清涼劑。

   陳之身上一套淡綠套裝如薄荷冰淇淋般養眼。

   一個漂亮的女職員抵得上三個能幹的大漢。

   工夫誰不會做。

   事後之之乘客戶的車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機開的冷氣大房車駛在位頓道上,那條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語。

   這甚至不是一個公平的社會,但有自由,不服氣的人大可不擇手段掙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氣。

   客戶是個中年人,詫異地笑,花樣的女孩也有心事?其餘人等,更難求全。ˍ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訪舅舅。

   母親同她說:「你那麼愛兄弟也恐怕遺傳自我,去看看舅舅怎麼了。」

   洋婦住在麥當奴道一所舊房子裡,之之不用看見也知道那種格局:籐沙發、陶罐、屏風、貝殼、竹簾,不知多有東方風味。

   門一打開,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樣,之之便笑出來。

   她沒猜到的是舅舅穿著廚房用的圍裙來開門。

   「歡迎歡迎。」

   舅舅打開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亞白灑給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願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額角上汪著油,似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

   之之見到,驚問:「舅舅,你在做什麼?」

   「我是今天的大廚。」

   「你哪裡懂,快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我是陳家的眼中釘,小之之別忘記你也是陳家一分子。」

   「我媽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媽在陳家勞苦功高,她做你的擔保,別人沒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隨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來為著照顧我,她在你爺爺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夠了,我也受夠了。

   季力的聲音十分淒愴,之之心中卻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著想,此刻口氣卻像苦海孤雛。

   「還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搖搖頭,「蘇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對,屋主在哪裡?」

   「有應酬晚些才回來。」

   「你真打算同她雙棲雙宿?」

   「蘇珊人品不錯。」

   「家鄉何處?」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聲,「之之,你還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麼?」

   「我是懦夫、膽小鬼,本田房車朝我衝過來我都怕。不要說是其他車,好了沒有,我都招認,之之,趁本市還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態。」

   「那好,」之之說:「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愛張學人?」

   「呵哈,你可愛蘇珊紐頓女士?

   季力突起來,用手擰一持外甥女兒的臉頰,「你是一朵鮮花,插在什麼地方值得關懷,我算是什麼、同誰想有一樣。」

   之之這才難過起來,大眼看著舅舅,無限憐借,「舅舅相信我,吳彤才配得起你。」

   「我們不能抱住一起沉淪。」

   「舅舅,時間充沛,宜從詳計議。」

   「我與吳彤是死症。」

   「蘇珊紐頓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別理會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經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時間為何飛逝,去得那麼快,我清楚地記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訪你母親,護士恰巧把你抱進來,像只紅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醜得我嚇一跳:這名女兒怎麼嫁得出去?可是你媽似心肝般將你摟在懷中,我又想,或許這女兒可以一輩子耽家裡服侍父母。」

   轉眼廿多年。

   季力記得那日深畢產婦,與女朋友到鏞記吃晚飯,那一碟碧綠油菜的香味彷彿還留在齒間,廿多年一下子卻過去了。

   中年的哀比樂多。

   最令季力傷心的是一事無成,以前,香爐峰內日月長,天天混著過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結帳地時候,不攤開來算也不行,各國移民局發出的問卷就逼人攤牌,然後把分數加在一起,看誰及格,誰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萬千。

   他同外甥女說:「勤有功,戲無益,莫等閒白報少年頭,空悲切。」

   之之忍著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是一個浪蕩子,並無惜取少年時。」

   「你還沒有把浪蕩十法傳授於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轉意吧。」

   「之之,勉強沒有幸福。」

   季力把陳之送出去。

   一直以來他把花生漫畫翻譯給她聽,她抬著小面孔,焦急地問:「然後呢,然後呢,紅髮女孩有無愛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語說得比他還好,現在還跑上來教訓他,什麼叫後生可畏,季力有徹底瞭解。

   季力眼眶都紅了。

   老實說,他不願意孩子們長大,那樣,他就不老。

   之之在馬路上猶疑,探完母親的兄弟,她牽掛著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電話,也許他們還要差遣她,沒有指示,她才不敢貿貿然再度找上門去。

   躊躇好一會兒,她才回轉家去。

   一進門,祖母便說:「陳知還不肯回來?」

   有祖母多好,舅舅沒祖母,沒人關心他,他乾脆失了蹤,只當作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生過。

   「來,之之,我有事同你這個女大學生商量。」

   之之脫下平跟鞋,這一陣子她連穿半高跟的興致都沒有。她老是悲哀地想,這種時節,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們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來,「奶奶你這一把年紀,一動不如一靜。」

   「你爺你有點心動。」

   「祖母,你怎麼能走,到了那邊,誰侍候你,西方國家老人沒有地位,都被趕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時情急,出言恫嚇,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並不糊塗,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們賣掉這間祖屋,去她那邊入股買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過沒有?」她急問。

   老祖母不作聲。

   這件有點複雜,兩老手中有點資產,此刻享用餘蔭的是陳開友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財產轉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難開,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姑姑,這可怎麼辦?

   大樹一走猢猻恐怕就要四散,哪裡再去找這麼一大進房子,屆時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頭,不知如何應付,難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轉告父母。

   只聽得奶奶說:「你爺爺聽說可以天天去釣魚,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爺爺的心意,種花種花釣魚都還是其次,爺爺活了七十多歲,最怕亂,他經歷大小戰爭,越發珍惜太平清靜的日子,如今不管還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個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來吧。」祖母輕輕說。

   已經用到這個來字,之之不由得歎氣搔頭皮。

   「之之,適當時請把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報轉運站,倘若是專門發佈好消息倒還罷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聞居多。」

   什麼才是適當時候?趁父母高興時一盤冷水澆下去,抑或乘他們苦惱對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無策。

   在公司裡她還可以實行卸膊,拖延,混賴,在家裡可不能這樣應付至親。

   祖父出來扭開電視,訕訕地問:「同之之說了沒有?」

   祖母說:「之之很為難。」

   「那麼就由我來講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視線卻盯在電視螢幕上,新聞報告員說:「……該名學生領袖的全篇談話,將於今晚十時正播放,請觀眾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來,他們已經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緊緊閉上雙目,吐出一口長長的氣,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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