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愛嬰兒的脾氣始終不改。
女同事似找對了人。
之之拎著新衣服回家,進房,著見床頭放著她要的新鞋,打開一看,正是她要的樣子。
之之心頭一暖,出房找母親。
母親在哥哥房中,正把牆上一張大照片剝下來。
之之忙道:「媽媽,這是陳知的偶像,你不要動它。」
做母親的冷靜地說:「從來沒聽過你們供奉王安貝聿銘錢學森做偶像,為什麼?」她下邊把大頭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一怔,答不上來。
「因為他們先得寒窗十載,再另外苦幹二十年。才能揚名國際,等你們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他們已是老頭子,不值得羨慕,而且你們也沒有能力效仿,年輕人最崇拜的是平地一聲雷就抖起來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麼多擁躉。」
之之問自己,會嗎,媽媽的分析有道理嗎。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馬的英雄,因為在現實世界裡,年輕的一輩總得按規矩排隊輪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帶頭在最快時間內實踐理想,可是這樣?」
之之欲語還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國人不知有多少,說遠一點,加拿大太平洋鐵路那些無名華工何嘗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養大兒子還要照顧孫子,這個房間的牆壁夠貼照片嗎?」
之之不敢反駁,「媽媽,哥哥不是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歸,回來眠一眠,半夜又趕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誰知道他在外頭幹些什麼。」
「媽媽,對哥哥要有信心。」
季莊訕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將來作支柱嘛,終於熬到你們長大,才發覺一家四口四條心。」
之之低下頭,她瞭解母親的失望。
「強風訊號已經掛起,別再上街了。」還是把之之當小孩。
母親的手伸過來,有點燙手,之之說:「媽媽你可是發燒?」
「彷彿一度半度。」她並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變化。
之之被父親推醒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風聲好大,呼嗚呼嗚,有點像電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撻著窗戶,撒豆似一陣急似一陣。
之之問父親:「什麼事?」
「你媽媽發高熱嘔吐。」
之之急忙掀開被子,「叫醫生。」
「醫生不出診。」
「叫救護車。」
「不行,不算急症。」
陳開友慌得團團轉。
之之連忙套上牛仔褲與球鞋,撲到母親臥室。
母親卸了妝,頭髮散亂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膚發燙,一如將融的蠟。
之之用冰墊敷她額上,同父親說:「你扶她,我開車,我們趕到急症室去。」
陳開友說:「好,這是個辦法。」
他到床邊蹲下,之之扶起母親,放在父親背上。
陳開友要咬一咬牙關,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罵哥哥:養兵千日,一朝都用不著,真正自古父母癡心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幸虧父女兩人手腳尚算磊落,上了車,把病人打橫放好,之之一踩油門,車子直駛出去。
「媽媽怎麼樣?」
季莊沒有言語。
之之扭開汽車無線電,天氣報告每隔十分鐘一次:天文台現正懸掛八號強風訊號。
之之可以感覺到小房車受風所襲,吹得左右搖晃,雨水似倒一般,兩支水撥不停划動,之之聚精會神駕駛。
紅燈前抽空看一看倒後鏡,只見母親不發一言臥父親胸前。
倒底是中年婦女了,皮色焦黃,嘴唇乾黑,之之內心測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說她們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來。母親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親雙目中一點淚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來,經過那麼多年,他們仍然相愛,已經足夠。
到達急症室,陳開友扶著妻子先進去,之之停好車隨即跟至。
幸虧私家醫院人不多,醫生已在替病人診治,打了一針,服下藥,季莊已能呻吟,父女兩人鬆一口氣。
陳開友忽然飲泣。
醫生囑病人回家休養,有必要明日再來,毋需住院。
仍由陳開友馱著妻子上車。
家裡兩個壯丁都沒回來,之之喃喃咒罵。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燈光,「什麼事,半夜進進出出。」
之之:「爺爺快睡,打大風呢。」
她權充護土,替母親換過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誰知季莊忽然睜開雙眼,逼切地問:「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裡?」
父女面面相覷。
之之馬上說:「我去叫他回來,他得罪了母親,怕回來惹母親生氣,我這就去叫他。」
陳開友在房門外悄悄同女兒說:「橫風橫雨,你知道他在哪裡?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張學人來接我不就行了。」
陳開友遲疑一下。
「沒問題,交給我。」
之之回到房中撥電話,她看過鐘,才兩點三刻,不算太晚。
電話鈴空響著,沒人來聽。
張學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氣惱,在一個大風雨晚上,電光霍霍,雷聲隆隆,舅舅在洋婦家渡宿,哥哥離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蹤,害得她求靠無門。
男人之不可靠,可見一斑。
之之決定親自出馬去把哥哥揪回來。
她瞞父親說。「張學人十分鐘後來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門。
哪裡去找張學人,往好處想。他可能熟睡到電話鈴都叫不醒,悲觀一點,他不知在什麼人的家裡把杯談心。
只要他一日獨身,一日他都有資格這樣做。
之之隔著麵筋似大雨認路,她記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鎖匙。
之之拂著一身一臉的雨水送電梯,按了七六字。
電梯到,之之認清門牌,掏出鎖匙開門,鎖匙可以轉動,但是門被反鎖,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內,因為門縫中有燈光,她撳門鈴。
燈光忽然熄滅了。
裡邊那人不願意開門。
之之在門外喊:「陳知,是我,陳知,快開門,媽媽病了要見你,別玩了。」
門裡邊靜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裡頭不是陳知,會不會是張學人帶了朋友在裡頭狂歡?
之之倒底年輕,今夜若果真是個失意夜,她也決定勇敢承擔。
她大力按鈴,「再不開門,我去報警。」
公寓那麼小,裡邊的人一定聽得見。
電光石火間,之之又想:屋裡會不會是竊賊?擺空城計擺久了,會有這樣的危險。
在門外十分鐘,之之像是經過一百年。
她怕賊開門撲出,退後兩步,立在考慮是否應該知難而退,忽然之間,有人輕輕打開門縫。
「之之,你怎麼來了?」
不是賊,也不是張學人,是她哥哥陳知,之之放下心來,幸虧不是張學人。
「開門,」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風高地偷偷幹什麼勾當?」
陳知尷尬地說:「屋內有人,你先回去,我跟著就來。」
「不行,我要親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內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這樣的人。
此時有人低聲叫住陳知,商量數句,陳知終於打開了門,嚴肅地說:「之之,今夜你在屋內看到的事,千萬不能說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臉,「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這是真的,陳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時同人打架,囑她不說,她就不說。
「進來吧。」
之之好奇地探頭進去。
小公寓內一目瞭然,只見近窗站著兩位年輕人,之之朝他們點點頭,她記得他們,這兩張面孔以前見過,他倆來找過陳知。
兩人即刻過來向陳之報上名字:「我叫張翔,他是呂良。」
陳之說:「你們好,我找陳知有點事,」她轉過頭去,「媽媽生病,她想見你。」
那個叫呂良的年輕人立刻說:「陳知,你現在不能走。」
陳知急問妹妹:「媽媽沒有事吧?」
之之惱怒,「即使是重傷風,你也該回去見她。」
陳知如熱鍋上螞蟻。
之之罵他:「豈有此理,陳知,我一輩子不會原諒你。」
呂良同張翔交換一個眼色,「陳小姐,你聽我們說。」
之之又怪他倆,「你們這種人,誠屬損友,只有自己,沒有別人,總不替他人沒想,這回子留住陳知幹什麼?」
之之口渴,拉開廚房門去取水喝。
眾人欲阻止,已經來不及。
彈簧門一拉開,之之只見有一名青年背著她面對牆角,她脫口而出:「敢情好,你們四位可以開始搓麻將。」之之斟了水,喝一口。
就在這個時候,那名年輕人轉過身來,雙目凝視之之。
之之在狹窄的小廚房與他打一個照面,把他的臉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無一遺漏。
之之震驚,電光石大間她把他認了出來,她知道他是誰,她認得他,之之的手一鬆,水松墮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一個天雷打下來。
之之呆了一會兒,緩緩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無其事說:「好響的雷,嚇死人。」
她推開廚房門回到客廳,靠在牆上喘息。
這一驚非同小可,絕非陳之的智慧經驗學識可以應付得了。
之之看著她兄弟。
隨知在她耳畔問:「你知道他是誰?」
之之只有點頭的份。
「他剛出來,現在暫住這裡,有關人士會設法聯絡到外交人員把他送出去。
之之說:「要快。」
「這個他們都知道。」
這時候,呂良咳嗽一聲,「我們肚子餓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視這個嚴肅的問題。
張羞說:「陳小姐,現在你是我們的一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辯:「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與我無關。」她才不要逞英雄。
張翔一怔,沒想到之之會拒絕他。
呂良隨即說:「陳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來,她同張呂兩人說:「我不會就這樣走,你們要向我交代,這間公寓屬於我,由我向朋友租來,你們怎麼可以不徵求我同意就胡亂徵用,你們要對我負責,我要對房東負責,不然的話,牽連起來,人家還在夢中,太不公平了。」
呂良張翔面面相覷。
陳知說:「是我答應他們的,我們不夠經驗,我們部署得不夠理想,我們日後才討論,之之,請你下樓去買點食物飲品上來。」
之之張嘴想要說什麼,終於合攏上嘴,如是三兩次之多,她頹然說:「三更風雨夜,這是個苦差。」
廚房門被推開,那濃眉大眼的年輕人靜靜走出來,呂良與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搖頭歎息。
華人就是喜歡把人神化,捧至一個高不可測的地位,千秋萬載,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吒,統統是神明,全部神聖不可侵犯,完全沒有商榷餘地,肯定萬歲萬歲萬萬歲。
被捧的那個人最無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兩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長,也就相信三五成,漸漸就自覺英明神武,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呂良與張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輕人,照樣依樣葫蘆愛上這一套,難道這種脾性流在血液與因子裡。到了一定時候,就會爆發出來?
之之看著那年輕人,忽然說:「看得出你安然無恙。」
呂良大表訝異,這女孩好斗膽,竟敢冒犯英雄。
張翔連忙過來夾在他倆當中。
那年輕人倦容畢露,卻仍然目光炯炯,他說:「我們一定會成功。」
之之說:「請記住,偉人的志願是犧牲自己令眾人生活得更好,偉人的志願不是要大家犧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話一出,眾皆失色。
那年輕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斂,別轉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採辦食物。
她仰起臉,任由雨水披面,暈眩的腦袋才鎮定下來。
一隻鐵罐被風當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滾,之之如驚弓之鳥,連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過便利店,額角濕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裡又掛住母親,看看時間,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著一大堆食物去付帳。
售貨員笑道:「宵夜是嗎,通宵打牌,特別容易肚餓。」
之之唯唯諾諾,付錢離開。
她把食物帶到。
「我可以走了沒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問哥哥。
陳知握著妹妹的手,「謝謝你。」
陳之與哥哥抱一下。
呂良走過來,鄭重地叮囑:「陳之,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嚴守秘密。」ˍ
陳之無限反感,「你們說話要當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訊名單交出去才好。」
呂良不信有這麼悍強的女性,一時語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說:「當心。」
她開著小汽車回到家裡,恍然隔世,抬頭看到祖父打著傘迎出來。
「之之,這邊,快來這邊。」
之之忽然覺得幸福並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來盡享豐衣足食,飽受呵護。
之之不由得淚流滿面。
她連忙下車,「爺爺,你當心沐濕。」
「你母親已經退燒,沒事了,怎麼樣,找到兄弟沒有?」老祖父把她摟在懷中。
「他不曉得躲到哪裡去了。」
「快進屋來,看你臉色煞白。」
之之摸摸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樓去,一進臥室,她母親便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
之之如獲至寶,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莊握著女兒的手。
之之張開雙臂,抱著母親,「我一生一世都不會搬出去住,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家,我要永永遠遠同父母在一起。」
季莊訝異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發。」
陳開友聞聲過來問:「陳知回來沒有?」
季莊也問:「我兒子倒底在哪裡?」
「那麼高那麼大的小伙子,何勞父母擔心。」
陳氏夫婦想一想,也是對的,便暫不言語。
之之疲乏地站起來,「我累壞了,我要去躺一會兒。」
她父親說:「趁八號訊號還沒下來,好好睡一覺。」
之之只覺雙腿如棉花,輕軟得抬不起來,脖子酸,手臂痛。
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長。
回到房中,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這次總算有人來接聽,之之諷嘲地問:「回來了嗎?」
張學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沒有出去過。」
之之身體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電話聽筒撲一聲掉下來。
張學人在那邊直問;「之之,之之,你怎麼了?」
之之沒有聽見,她墜入夢鄉。
黑暗而寧靜,之之緩緩飄過一個孔道,身輕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氣與舒適的微風,之之忽然看到一雙淒厲的大眼睛。
之之恐懼地退後,那雙眼睛追上來。
之之四處竄逃,狂號起來,那孔道似沒有出口,綿綿不絕,之之終於跑到精疲力盡,已無法躲避那雙大眼。
她喘息,霍一聲彎腰坐起來,身邊有人說:「之之,你做噩夢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邊是張學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為之憔悴。
不曉得他們怎麼樣了。
不知道有沒有聯絡上有關人物,取到證件,遠走高飛。
「之之,你神色不對,可有心事?」
「沒有,沒有。」之之擺著手。
張學人說:「你害怕。你恍惚,」說著他疑心起來,「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過刺激,失聲尖叫,用手捂著耳朵,雙足蹬床。
張學人為之氣結,連忙退後,以示清白。
陳開友過來,輕輕推開房門,咳嗽一聲,「可是做噩夢?」他怕女兒被欺侮。
之之掀開被子,用冷水洗把臉,回過頭來同男朋友說:「學人,帶我出外走走。」
張學人看著她,「之之,有話就在這裡說好了。」他仍然認為之之要向他攤牌。
他的一顆心直沉下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害怕考試,害怕大個子打架,害怕同老闆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終有種感覺,他可以應付。
但面對失去陳之這個危機,他如墜入深淵,怎麼辦?一切徵象都顯示她的失措,恍惚、彷徨、急躁、可能是為了一個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呵,原來偷偷地他寶貴的感情囊穿了一個孔他還不知道,愛念就自那個漏洞汨汨往陳之身上注流,現在已經不可收拾。
張學人站在那裡為此新發現發呆。
陳開友回到房中,季莊問他:「什麼事?」
陳開友簡單而智慧的回答:「鬧戀愛。」
季莊放下一顆心來,「我不擔心之之,」她憂慮的是陳知,「早知他們兩兄妹一起送出去。」
「對,」陳開友說:「當時哪來的學費。」
季莊問:「為什麼到今時分日,還有人口口聲聲說金錢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沒有人會這樣說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請吃飯,統統沒錢不行,今天真的沒有人會天真若此了。」
季莊臥床上,忽然同丈夫說起舊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鴉片,太婆縱容他,拿私已出來讓他花費,你曉得為什麼?她怕兒子去參加革命黨,那時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陳開友不出聲。
「我一直認為太婆代表腐敗、自私、愚昧的一代,現在自己的兒子這麼大了,感受不一樣。」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陳,我們真幸應。」
陳開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檯子,「是,我們是上帝所愛的人。」
「讓我倆祝一個願。」
「好。」
季莊說:「願所有同胞與我們一般蒙恩。」
陳開友看著妻子,十分感動。
受傷以後,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級,開始看到比較大的題目,開始發覺,世上除了大香港,還有其他版圖,除了可愛偉大聰明能幹堅強的香港人以外,還有其他人種。
颱風下來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間試片間去看一套宣傳片。
影片長三十秒鐘,一為一回起碼半個小時。
為著節省時間,她自中區坐地下鐵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進與出都最好打撞撞過去衝開一條路,人實在太多,根本無所謂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頭苦擠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異味,她自己已經一身臭汗。
在裕華國貨出口處鑽出來,上氣不接下氣,腳步技巧地閃避正蹲著吹口琴的乞丐及賣櫻桃的無牌小販。
佐頓區是一個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麼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兩個扛著一條大象牙的腳夫,那條象牙足足三米長。
之之抬起頭,覺得這條馬路的柏油快要被曬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軟綿綿,油汪汪,別的地區的太陽沒有這樣可怕,會不會是后羿把他十個太陽掛在佐頓道上了。
好容易轉過綠燈,之之隨大隊潮水一般湧過另一邊馬路去那條象牙正好替她開路。
擠在電梯裡男士們動都不敢動,只嚷嚷「請代按七字」「八樓」等。
之之倦得七葷八素,哪裡還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塊消毒藥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後撲倒床上;還有,千萬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說,本市有什麼好,空氣污染,天氣潮熱,地窄人多,百物騰貴,競爭激烈,客觀條件差到極點,是,這是陳之的家。
別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如畫,那是他人的家,龍床不如狗窩。
到了試片間,老闆同客戶早已抵達,之之連忙扯上第三號笑臉:禮貌、含蓄。
兩個老闆本來皺著眉頭,猛地看到陳之秀麗的笑臉,頓時如服下一帖清涼劑。
陳之身上一套淡綠套裝如薄荷冰淇淋般養眼。
一個漂亮的女職員抵得上三個能幹的大漢。
工夫誰不會做。
事後之之乘客戶的車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機開的冷氣大房車駛在位頓道上,那條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語。
這甚至不是一個公平的社會,但有自由,不服氣的人大可不擇手段掙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氣。
客戶是個中年人,詫異地笑,花樣的女孩也有心事?其餘人等,更難求全。ˍ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訪舅舅。
母親同她說:「你那麼愛兄弟也恐怕遺傳自我,去看看舅舅怎麼了。」
洋婦住在麥當奴道一所舊房子裡,之之不用看見也知道那種格局:籐沙發、陶罐、屏風、貝殼、竹簾,不知多有東方風味。
門一打開,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樣,之之便笑出來。
她沒猜到的是舅舅穿著廚房用的圍裙來開門。
「歡迎歡迎。」
舅舅打開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亞白灑給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願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額角上汪著油,似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
之之見到,驚問:「舅舅,你在做什麼?」
「我是今天的大廚。」
「你哪裡懂,快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我是陳家的眼中釘,小之之別忘記你也是陳家一分子。」
「我媽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媽在陳家勞苦功高,她做你的擔保,別人沒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隨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來為著照顧我,她在你爺爺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夠了,我也受夠了。
季力的聲音十分淒愴,之之心中卻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著想,此刻口氣卻像苦海孤雛。
「還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搖搖頭,「蘇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對,屋主在哪裡?」
「有應酬晚些才回來。」
「你真打算同她雙棲雙宿?」
「蘇珊人品不錯。」
「家鄉何處?」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聲,「之之,你還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麼?」
「我是懦夫、膽小鬼,本田房車朝我衝過來我都怕。不要說是其他車,好了沒有,我都招認,之之,趁本市還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態。」
「那好,」之之說:「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愛張學人?」
「呵哈,你可愛蘇珊紐頓女士?
季力突起來,用手擰一持外甥女兒的臉頰,「你是一朵鮮花,插在什麼地方值得關懷,我算是什麼、同誰想有一樣。」
之之這才難過起來,大眼看著舅舅,無限憐借,「舅舅相信我,吳彤才配得起你。」
「我們不能抱住一起沉淪。」
「舅舅,時間充沛,宜從詳計議。」
「我與吳彤是死症。」
「蘇珊紐頓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別理會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經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時間為何飛逝,去得那麼快,我清楚地記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訪你母親,護士恰巧把你抱進來,像只紅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醜得我嚇一跳:這名女兒怎麼嫁得出去?可是你媽似心肝般將你摟在懷中,我又想,或許這女兒可以一輩子耽家裡服侍父母。」
轉眼廿多年。
季力記得那日深畢產婦,與女朋友到鏞記吃晚飯,那一碟碧綠油菜的香味彷彿還留在齒間,廿多年一下子卻過去了。
中年的哀比樂多。
最令季力傷心的是一事無成,以前,香爐峰內日月長,天天混著過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結帳地時候,不攤開來算也不行,各國移民局發出的問卷就逼人攤牌,然後把分數加在一起,看誰及格,誰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萬千。
他同外甥女說:「勤有功,戲無益,莫等閒白報少年頭,空悲切。」
之之忍著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是一個浪蕩子,並無惜取少年時。」
「你還沒有把浪蕩十法傳授於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轉意吧。」
「之之,勉強沒有幸福。」
季力把陳之送出去。
一直以來他把花生漫畫翻譯給她聽,她抬著小面孔,焦急地問:「然後呢,然後呢,紅髮女孩有無愛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語說得比他還好,現在還跑上來教訓他,什麼叫後生可畏,季力有徹底瞭解。
季力眼眶都紅了。
老實說,他不願意孩子們長大,那樣,他就不老。
之之在馬路上猶疑,探完母親的兄弟,她牽掛著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電話,也許他們還要差遣她,沒有指示,她才不敢貿貿然再度找上門去。
躊躇好一會兒,她才回轉家去。
一進門,祖母便說:「陳知還不肯回來?」
有祖母多好,舅舅沒祖母,沒人關心他,他乾脆失了蹤,只當作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生過。
「來,之之,我有事同你這個女大學生商量。」
之之脫下平跟鞋,這一陣子她連穿半高跟的興致都沒有。她老是悲哀地想,這種時節,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們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來,「奶奶你這一把年紀,一動不如一靜。」
「你爺你有點心動。」
「祖母,你怎麼能走,到了那邊,誰侍候你,西方國家老人沒有地位,都被趕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時情急,出言恫嚇,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並不糊塗,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們賣掉這間祖屋,去她那邊入股買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過沒有?」她急問。
老祖母不作聲。
這件有點複雜,兩老手中有點資產,此刻享用餘蔭的是陳開友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財產轉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難開,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姑姑,這可怎麼辦?
大樹一走猢猻恐怕就要四散,哪裡再去找這麼一大進房子,屆時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頭,不知如何應付,難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轉告父母。
只聽得奶奶說:「你爺爺聽說可以天天去釣魚,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爺爺的心意,種花種花釣魚都還是其次,爺爺活了七十多歲,最怕亂,他經歷大小戰爭,越發珍惜太平清靜的日子,如今不管還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個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來吧。」祖母輕輕說。
已經用到這個來字,之之不由得歎氣搔頭皮。
「之之,適當時請把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報轉運站,倘若是專門發佈好消息倒還罷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聞居多。」
什麼才是適當時候?趁父母高興時一盤冷水澆下去,抑或乘他們苦惱對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無策。
在公司裡她還可以實行卸膊,拖延,混賴,在家裡可不能這樣應付至親。
祖父出來扭開電視,訕訕地問:「同之之說了沒有?」
祖母說:「之之很為難。」
「那麼就由我來講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視線卻盯在電視螢幕上,新聞報告員說:「……該名學生領袖的全篇談話,將於今晚十時正播放,請觀眾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來,他們已經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緊緊閉上雙目,吐出一口長長的氣,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