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笑,做了十多年家庭主婦,早已成為購物專家,價錢質素瞭如指掌,絕不吃虧。
白重思再三道謝,回酒店收拾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宜室派丈夫同女兒去接客人,自己指揮傭人蒸大閘蟹。
蟹開頭在鍋中索落索落地爬幾下,隨即傳出香味來。
宜室坐在廚房,回憶童年時問母親:「媽媽,誰頭一個發明吃這麼可怕的爬蟲?」
母親答:「人,最厲害是人,銅皮鐵骨戴著盔甲的東西也一樣吃。」
宜家詼諧的談吐一定得自她的優秀遺傳。
宜室難得吃一次蟹,純為招呼客人。
白重恩人未到,笑聲已到,宜室聞聲去開門。
這個漂亮的大姐姐一手牽一個女孩子,李尚知替她挽著皮箱。
宜室嘴裡說「歡迎歡迎」,心中卻想,任何一個女人,假以時日,都可以代替她的位置。
母親的身份,就是被她父親另一位太太,取替了十多年。
瑟瑟叫:「媽媽,白阿姨送我們洋娃娃。」
宜室連忙回到現實世界來,「有沒有謝謝阿姨?」
孩子們早與白阿姨混熟了,嘻嘻哈哈,不拘小節。
宜室看到賓至如歸,十分高興。
白重恩只逗留兩個晚上。
下午,她沒有上街,與宜室聊天,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談。
白重恩生性寬朗,住過許多名都,見識廣闊,與宜家一樣,四海為家,造就一種特別的氣質。
她很坦白的對宜室說,「這次在溫哥華逗留這麼久,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人。」
「那有福之人真是三生修到。」宜室微笑。
「真的,你真的那麼想?」白重恩大喜。
「我騙你做什麼。」
「但是,他卻不肯俯首稱臣呢。」語氣非常遺憾。
女人,不論年齡性格學識背景,最怕這個棘手的問題。
「慢慢來嘛,給他一點時間。」宜室安慰她。
「但時間是我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宜室說:「誰叫你喜歡他。」
白重恩皺皺鼻子,無奈地攤攤手,到客房去整理行李。
尚知趁宜室一個人站在露台,輕輕說:「那是我們未來芳鄰?」
「你說我們忙不忙,」宜室苦笑:「這個家還未解散,已經要在彼邦設一個新家,這邊的老朋友要敷衍不在話下,又得應酬那邊的新朋友。」
尚知搔搔頭皮,「熱鬧點也好。」
「也只能這樣想罷了。」
「宜室,讓你的思維休息休息,放開懷抱。」
她握緊丈夫的手。
白重恩俏皮地在他們身後咳嗽一聲,「宜家一早告訴我你倆是碩果僅存的一對好夫妻。」
宜室笑而不語。
哪一對夫婦沒有相敬如賓的時候,不足為外人道罷了。
「宜室,我借用電話可好。」
「當然,請便。」
是撥到溫哥華去吧,你的愛在哪裡,你的心也在那裡。
宜室正想取笑她兩句,只聽她說:「JOANWHITE我英世保。」
宜室呆住。
世界,原來只有那麼一點點,碰來碰去,是那幾個腳色,也太有緣分了。
「世保?」電話接通了,「猜猜我是誰。
真孩子氣,宜室看看鐘,那邊時間,大概是上午十時,對方大概剛剛上班。
「那麼,猜猜我在什麼地方。」
宜室無意竊聽人家私人談話,但這次糟了,白重恩竟想把她的電話號碼公開,她一時間阻止不了。
「朋友家,姓李,你若找我,打三五六七00。」
宜室只得歎一口氣,避開去。
耳畔還聽得白重恩說:「不想念我?我也不想念你,咱們走著瞧……」
能夠這樣調笑,可見關係也不淺了。
宜室在廚房坐下,取起一隻梨子,削起果皮來。
白重恩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她放下電話。
「宜室,宜室。」
她一路找進廚房來。
宜室招呼她,「來吃水果。」
「在你們家住兩天就胖了。」
白重恩整張發光,喜孜孜坐在宜室對面,取起一片梨,送到嘴邊,卻又不咬,一直咪咪笑。
一個電話會有這麼大的魅力,不是親眼看見還真不敢相信。
是的,她的確是在戀愛。
有過這樣的經驗,足以終身回味。
白重恩終於忍不住對宜室說:「他會接我飛機。」
「可見有多相信你。」宜室微笑。
「我逼著他來的,不由他抵賴。」
宜室轉變話題,「宜家沒同我說你在蜜運。」
「她只贊成結婚,不贊成戀愛。」」
「人各有志,但我竟不知道新浙人可以把兩件事分開來做。」
話題又回來,「那些鏡框,就是他要的。」
宜室一怔,「不是說你老闆托買?」
「他就是我上司,」白重恩解釋,「同一人。」
宜室不出聲。
「很英俊,很富有,才華蓋世,是每一個女孩子的理想夫婿,華人社會很出鋒頭的人物,馬上要出來開辦自己的寫字樓了。」
宜室沒有插嘴的餘地。
白重恩無法不提到他,這個他無處不在。
「你們來的時候我介紹給你認識,他極熱心,你會喜歡他。」
宜室發覺她已經削了十來個梨子,只得停手。
「我有點累了,」白重恩說:「想躺一會兒。」
宜室連忙說;「當作自己家裡一樣好了。」
早知道關係複雜,她不會請她來住宿。
宜室的思潮飛回去老遠老遠,逗留在彼端,良久沒有回來。
她像是又聽到咚咚的敲門聲。
門鈴已被家長拆除,們他沒有放棄。
每當一家人吃晚飯的時候,他便來找湯宜室。
姐妹倆輕輕放下筷子,她們的母親憤怒地走到門口,高聲對他說:「你再不走,我撥三條九。」
他固執地不停手,變本加厲,敲得鄰居統統出來張望。
警察終於來了,把他帶走。
十多歲的宜室伏在桌子上哭。
但母親已經病得很厲害,她不敢逆她意思,同時,她也怕他的瘋狂……
宜家輕輕說:「不要哭,不要哭。」
像是看到彷徨無措,十七歲的自身哀傷地伏在牆角。
不多久,他便被家長送出去讀書。
到了今天,一個陌生的女子,前來把他的故事告訴她。
感覺上,她也似在聽一個不相干的傳奇。
「不要哭……」宜室喃喃。
她許久許久沒有想起這件事。
在最不應該的時候卻發覺該段記憶清晰一如水晶。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週末過後,李家送走了白重恩。
辦公室裡,莊安妮在吐苦水:「……本來每星期總有三五個人上來看房子,現在?吹西北風,鬼影都沒有一隻。」
一葉知秋。
賈姬說:「你看市場多敏感。」
「價錢壓低些,怕沒問題。」
「咄,真是風涼話,你肯把房子送出去,更不愁沒人要。」
想了一想,賈姬問:「你呢,幾時去見夷國代表?」
「下個月初。」
「這麼快?」
「噯,都說六個月內可以動身的都有。」
「匆匆忙忙,怕有許多事來不及部署。」
「可惜不由我們作主。」
「你那種口氣像形容逃難。」
「是有那種味道不是。」
辦公桌上電話鈴響,莊安妮經過,提高聲音,「別盡掛住聊天,聽聽電話!」
宜室苦笑。
唉,心情不好,遷怒於人。宜室並不指望有一日可以向上司學習,她只希望有一日不愛接電話時可以拒絕聽電話。
他們一家習慣早睡。
十一點對李宅來說可以算是半夜三更。
宜室伏在大床上,聽無線電喃喃唱慢板子情歌,心想辛勞半輩子,才賺得丁點享受,除非閻羅王來叫,否則,她不起來就是不起來。
偏偏這個時候,電話鈴大作。
「別去聽,」她說:「懲罰這種不識相的人。」
但尚知怕他父母有要緊事。
「找你。」他對宜室說。
「我不在。」
尚知笑,「你在何處?」
「我已化為薔薇色泡沫,消失在魚肚白的天空中。」
「美極了,快聽電話。」
宜室無奈地接過話筒:「喂,哪一位。」
「宜室。」
這聲有好熟。宜室側耳思索,人腦最大優點,是可以抽查儲藏資料,不必按次序搜索,電光石火間,她已認出聲音的主人。
宜室自床上跳起來。
但她維持緘默。
「你不認得我了?」對方有點苦澀,「宜室,我是英世保。」
「哦認得認得,」越是這樣說,越顯得沒有印象,「好嗎,許久不見。」
越是客氣,越是顯得沒有誠意,宜室做得好極了。
「宜家並沒有把你家電話告訴我,我的一個助手,叫白重恩,她與我說起……」
「啊白小姐的確是宜家的朋友。」
英世保實在忍不住,「宜室,你到底記不記得我是誰?」
「我記得當然記得。」
「你可收到我的信?」
「收到,謝謝你的問候。」
英世保興致索然,「打擾你了,宜室。」他已肯定她對他這個人全然沒有概念,「我們改天再談。」
「好的,改天喝茶。」
「宜室,我住在溫哥華亞勃尼街。」他生氣了。
宜室不出聲。
他嗒一聲掛上線。
宜室一手是汗。
「誰?」尚知問。
「他說他是我朋友。」宜室扮得若無其事。
尚知不在意,「聽你口氣,彷彿不知道他是誰。」
「我記性的確差得不像話,幾次三番忘記帶鎖匙,掉了眼鏡,不見錢包。」
「宜室,不要緊張,船到橋頭自然直。」
「尚知,不知怎地,我心彷徨。」
「宜室--」
尚知剛要安慰嬌妻,那邊廂兩個女兒卻闖進房來,小琴控訴:「你看,媽媽,這條玻璃珠竟叫瑟瑟扯斷,掉得一地都是,再也揀不起來。」
小琴雙手捧著散開的珠子迎光一閃,像眼淚。
瑟瑟爭著為自己辯護,跳上床,躲進母親被窩,「我沒有我沒有我只不過拿來看看。」
小琴恨極了,把手上的珠子用力擲向妹妹,「你非得破壞一切不甘心。」
玻璃珠子滾在地下,失散在床底櫃角,宜室木著一張臉。這一場話劇,更把她此刻的心情破壞得淋漓盡致。
宜室不得不撐起來主持公道:「瑟瑟,你跟爸爸到書房去,爸爸有話同你說。」
尚知把小女兒挾在腋下出房。
宜室又說:「小琴你過來。」
小琴坐在床沿,她又不知道怎麼樣教訓她才好。
過半晌,宜室疲倦的說:「別哭了,將來要哭的事還不知道有多少。」她長歎一聲。
小琴不肯罷休,別轉身子。
宜室拉開抽屜,取出她自己的珍珠項鏈,交給女兒,「喏,給你更好的。」
小琴接過項鏈,戴上、照照鏡子,一聲不響的出去。
宜室熄掉燈,稍後尚知進來,她沒有再與他說話。
宜室的心情一直沒有恢復。
下班回來,沉默寡言。
她聽見尚知乘機教訓琴瑟兩女:「媽媽對你們失望,很不快樂。」
瑟瑟本來小小的面孔更加似縮小一個號碼,怯怯地,但仍然倔強,辯曰:「以前我們也常常吵架。」
她們的父親打蛇隨棍上:「媽媽的忍耐力有個限度。」
宜室忙著準備各種文件的真本,又撥電話給有經驗的親友,打聽會見時需要回答些什麼問題。
時窮節乃現,有些人含糊不清,根本不肯作答。宜室急了,逼問:「說不準備找工作是不是好些?」對方竟說:「是嗎你也聽說?」宜室重複:「退休人士機會是否大一點?」對方又狡猾地答:「我好像也聽人講過這件事。」根本牛頭不搭馬嘴。
室宜看一看話筒,只得怪自己學藝不精,搞到這種地步,於是知難而退,道了歉,說聲謝,放下電話。
尚知笑,「看你,自討沒趣。」
宜室霍地站起來,「我也是為這個家,你李老爺躺著不動,這些瑣事煩事,不得不由我這老媽子出醜,你不但不安慰幾句,倒來嘲弄訕笑,你好意思!」說到最後,聲音有點顫抖。
「宜室,我沒有這個意思。」
宜室真正賭氣了,「好,不支持我不要緊,屆時別望拉著我衫尾一起走。」
她轉進書房,大力拍上房門。
牆上一張風景畫應聲摔下。
直到半夜,父女派瑟瑟做代表,輕輕敲門,並說「媽媽對不起」,她才打開門。
第二天賈姬見宜室抽煙,大吃一驚。
「受了什麼刺激,」她問:「婚外戀?」
「真的有這種事,為什麼沒有人追求我?」
賈姬打量宜室,「你不夠風騷。」
「所以更要學習風情萬種地噴出一連串煙圈,顛倒眾生。」
賈姬哈哈笑,「我知道你煩的是什麼。」
「真的?」
「下班同你去吃日本茶,與你詳談。」
第一次,十多年來第一次,宜室沒有向家裡報告行蹤。
三杯米酒下肚,她略為鬆弛。
賈姬猶疑片刻,微笑說:「你知道嗎,我也是加國移民。」
宜室吃一驚,意外地張大眼睛。
賈姬輕輕說:「我在八二年就辦妥移民。」
「不可能,」宜室說:「別開玩笑,八二年你我已是同事,你根本沒在加拿大住過。」
「你說得對,我沒在那邊住。」
宜室更加詫異,「你不怕資格被取消?」
「那邊沒有我離境的記錄。」
「我明白了,你自美國邊境偷返本市,這個捷徑我聽過多次,總覺不妥。」
賈姬攤攤子,「找不到工作,不能不走。」
「你經哪個城市?」
「水牛城。」
「遇到突擊檢查怎麼辦?」
「別這麼悲觀好不好。」賈姬毫不在乎地笑。
「誰開車接你送你?」宜室問個不休。
「姐姐,她用我的名字買了輛舊車,我有那邊的駕駛執照。」
宜室點點頭,「這就是姐妹的好處了。」
「你也有妹妹呀。」
「可借伊是一陣不羈的風。」宜室苦笑。
「所以,到頭來,我們會在一個地方見面。」
「你打算幾時回去?」
「我有我的難處,宜室,不比你,我沒有家庭,即使買得起百萬華廈,獨個兒守住十畝八畝地,又如何挨得到天黑。」
宜室憨憨的說:「總比連大屋都沒有好呀。」
賈姬道:「徐根本不知寂寞為何物。」
「這是什麼話。」
「一早結婚生子上岸,你有什麼機會寂寞。」
「妹妹,我的苦處又何嘗可以—一告訴你知。」
「喂,剛才的事,你要替我嚴守秘密。」
宜室跳起來,「真討厭,把不能見光的事硬要我聽,又叫我守秘,白白增加我心理負擔,萬一江湖上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即懷疑是我說的,何苦來。」
賈姬悠悠然,「誰你是我朋友。」
「這頓飯我不付帳。」
賈姬問:「你為見官緊張了那麼久,我指點你一二,你就受用不盡。」
「你說得對,這些年來,自問修練有成,任何不愉快事件,都當水過鴨背,一笑置之,但一想到要去見移民官,寢食不安。」
「慘過當年挾著文憑見工?」
「初生之犢,趾高氣揚,永不言倦,某公司不取錄我?那簡直是他們的損失,何慘之有。」
賈姬笑著接下去:「失戀嘛,那是對方沒有福氣,嘿,自信心戰勝一切。」
「可是現在你看我多麼氣餒:我是發起人,將來生活得好,是家人適應能力強,萬一遇到挫折,我即成罪魁禍首,心理負擔一千斤重」
「李尚知興支不支持你的。」
「賈姬,我老覺得你瞭解李某,好像比我更多。」
這種談話一點益處與建設性都沒有,但最大樂趣往往來自漫無目的式聚會及無聊話題。
尚知等她的門,沒有問她行蹤,他太瞭解她,宜室性格溫馴,給她豹子膽,至多在街上站十來分鐘,就會自動返家。
尚知猜得沒錯。
到了約定時間,李氏夫婦穿著大方得體,上去接受訪問。
事情非常順利,一位棕髮女士與他倆攀談二十分鐘,尚知與宜室無懈可擊的英語令女士甚有好感,他們填報的財產數字也使她滿意。
宜室的警惕心已經放鬆,說到將來的工作問題,她說;「外子去信多封,希望應徵到職位。」
尚知在桌子下用腳踢她。
女士問:「有無回應?」
尚知又踢她。
宜室有點光火,索性將身於挪開,答道:「新學期還沒有開始呢。」
一離開人家的辦公室,宜室便問尚知:「你鬼鬼祟祟,鉗鉗蠍蠍幹什麼?」
「我不過想提醒你,逢人只說三分活。」
「我說多錯多,做多錯多,卻從來沒有連累過你,我也是一個成年人,多年在社會工作,毋需你處處提點,才能辦事。」
「宜室,你為何這樣毛躁?」
「我每做一事,你便挑剔一事,你到底想證明什麼?」
「宜室,自從搞移民那日開始,你整個人變了。」
宜室瞪著尚知半晌,伸手截部街車,跳上去。
尚知並沒有阻止她。
計程車駛了十分鐘,宜室的心仍然不忿。
變了。
抑或未到要緊關頭,彼此真面目沒有披露的機會。
這種時候,最好能夠到娘家憩一憩。
但是宜室沒有娘家,這是她平生至大遺憾,一遇急事,連個退避之所都沒有。
不久之前,手下一位年輕女同事小產,伯母天天中午挽了補品上來,悄聲對宜室說:「女兒與公婆一起住,我若把當歸湯送上她家,怕她婆婆多心,怎麼,你女兒在我家沒得吃,要你巴巴送食物上來?只得拎到辦公室給她喝,打擾你們了,李太太,趁熱你也來一碗。」
宜室當場感動得鼻酸眼澀。
今日,這個感覺又回來了。
她時時幻想有個舒適的娘家,一回去便踢掉鞋子倒在沙發上,訴盡心中牢騷,讓慈母安撫她,為她抱不平,然後,吃一頓飽,心滿意足離開。
每當有這個非份之想,她便罵自己:湯宜室,有人生下來滿頭瘡比你慘十倍又怎麼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知足常樂。
車子終於停在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