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洋在床上轉一個身,歎息一聲,用枕頭壓住頭。
「之洋,睡覺不能逃避煩惱,之洋。醒醒,我有話說。」
林之洋呻吟:「別理我,讓我一個人睡在此地爛掉。」
對方嘻嘻笑,「那你選錯地方了,床上不是爛柯山。」
林之洋掀起被褥起來,「李時珍,大清早吵什麼吵的。」
李時珍「嗤」一聲笑出來,「你且看看是什麼時候了。」
之洋按鈕打開窗簾,剛好看到金紅色夕陽,原來已經是黃昏。
之洋頹然。
李時珍的聲音又來了,「之洋,聽我說,我有好計劃。」
之洋用手捧著頭,「我想移民到別的星球去,可以嗎?」
「嘖嘖嘖,一次失戀,就把林之洋給打垮了。」
「你少說一句好不好?」
之洋揉揉臉,按下私人電腦開關,她好朋友李時珍的臉在螢幕上出現。
李時珍短髮圓面,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笑臉活潑開朗,年齡與之洋相仿,約二十二三歲。
「之洋,振作一點兒。」
「我不想振作。」
「你太放縱自己了。」
「有何不可。」
李時珍為之氣結,「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夫復何言。」
之洋攏了攏頭髮,打一個呵欠。
她看得見時珍,時珍在那邊顯然也看得見她,才說:「昨夜又吸麻醉劑才睡得著?」
之洋不語。
時珍冷笑一聲,「連身體都不顧了。」
之洋別轉臉,她也自覺過分,「可是,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覺。」
「真沒想到,曾國峰有那麼偉大。」
「不要再提這三個字,先說說你的好計劃。」
「你先梳洗,換過件衣裳,我來接你,慢慢聊。」
「不,時珍,我不想出來。」
「當給我一次面子好不好?」
「時珍,你待我真正不薄。」
「知道就好,我半小時後來接你。」
螢幕上的映像消失了。
房間凌亂一片。
之洋搔搔頭,去按另外一個鈕召機械人出來打掃,只聽見機器軋軋聲,她去打開儲物室門,只見機械人手臂舞動,發出訊號「電池需要更換,電池需要更換……」
之洋「彭」一聲踢上門。
今年真倒霉,大學畢業試考得不理想,分配不到她想要的工作,男朋友曾國峰一聲對不起,轉了工作,另結新歡,她同父母吵了一場,搬出來住,幾個月後,發覺所有親友都遠離她,她臉上恐怕已烙上頹廢青年烙印。
社會至看不起這種人。
之洋取起她要的提神藥,剛想吞服,想起好友的忠告,又遲疑地放下,終於到廚房去找咖啡。
她開啟收音機,想聽聽二○八三年八月二十三號有什麼大新聞。
門鈴已經響起,「之洋,開門,是我。」
「我還沒準備好。」
「不要緊,你先開門。」
門「刷」一聲打開,李時珍精神奕奕走進來,一見室內凌亂,立刻找機械人,發覺它沒了電池,即時著手修理,一下子做妥,機械人嗚嗚歡呼,開始操作。
這時,之洋也已梳洗完畢,換上襯衫長褲。
時珍說:「讓我看看你。」
之洋攤開手。
「瘦多了,同曾國峰沒關係,是你自己食無定時,又缺乏運動。」
之洋懇求:「別再提那三個字。」
時珍明知故問:「哪三個字,曾國峰?」
之洋不語。
時珍溫柔地說:「如今這三個字的發音如毒蛇嘶聲是不是?不要緊不要緊,總有一日,你聽到曾國峰三字,會茫然想,噫,此名彷彿有點熟悉,是誰呀?」
之洋抬起頭,「多久之後,十年、二十年?」
「何用那麼久,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多久,嗄,多久?」
「之洋,這個不說了,你有無興趣跟我去旅行?」
之洋一聽,立刻搖頭擺手,「我最怕跑天下。」
「不,」時珍興奮地說,「不用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之洋狐疑。
「之洋,我父親旅行去了,現在由我管家。」
「又怎麼樣呢?」
「之洋,」時珍手舞足蹈,「我有無同你說過家父那套實驗機器?」
「有!」之洋想起來,「據說那是一套旅行器材。」
「對了。」
之洋瞪大雙眼,「你的意思是——」
「之洋,讓我們去遨遊四海!」
「時珍,」之洋的興趣大增,「但是那部機器還在實驗階段。」
「可是,父親告訴我,他已借它去見過《雙城記》主角瑟尼卡頓。」
「真的嗎?」之洋瞠目結舌。
「他不會對我說謊。」
「他還見過什麼事什麼人?」
時珍笑嘻嘻,「我們也可以試一試。」
「不,我不想見西洋小說中主人翁。」
「那麼,讓我們在目錄中挑中文小說的角色來見。」
「時珍,我不明白這部機器的運作方法。」
時珍拍拍之洋肩膀,「來,到我家來,我慢慢解釋給你聽。」
之洋忽然願意出門,「好,跟你回家看看。」
李時珍拍手稱好。
「你父親批准我們用那機器嗎?」
時珍扮一鬼臉。
「喂,時珍,他不讓你用你可別胡亂用。」
「可是,生活是那麼沉悶。」
之洋忽然明白了,「你是想逗我開心吧?」
時珍點點頭。
「時珍,你對我真好。」
「來,到了我家再說。」
李家在山上,一條偏僻小路轉下山谷,是一間大屋,建築物分開兩部分,左邊是住宅,右邊是實驗室,屋內有通道。
時珍的父親李梅竺是著名科學家,他做的題目非常有趣,外界人士稱他為織夢者。
是,開頭李博士專門研究人類的夢境,然後,他掌握到夢的腦電波。最後,他學習控制這束電波。最近,他利用儀器,可以使電波四出旅遊,那意思是,他叫它們到什麼地方去,它們便會去到何處。
最終,李博士說,人類不會再做惡夢,他會提供各式各樣的好夢。
這一切,都由時珍告訴之洋。
之洋聽說李梅竺博士熱誠好客,和藹可親,富幽默感,一點兒架子都沒有。
進了李宅,時珍領之洋到實驗室。
之洋滿以為會看到滿室儀器,成串電燈一亮一滅,忙碌不堪,機械人來回穿梭接受命令,可是那間光亮寬敞的實驗室卻沒有這些道具。
之洋在舒適的沙發上坐下。
「氣氛好極了。」
「是,父親說,無論做什麼,千萬別給人一種腦綻青筋、小船不可重載的感覺。」
之洋笑了,「姿勢要漂亮,可是這樣?」
「對,成功後,又切忌躊躇滿志,洋洋自得,到處找人認同。」
之洋說:「這更難做到,」她雙目四處遊覽,「機器在哪裡裡?」
「你正坐在它上面。」
「呵簡直不能置信。」
時珍說:「自然還有一套戴在頭上的儀器。」
「就如此?」
「是,不然你還以為是龐大如中古時代的刑具?」時珍咕咕笑。
之洋不出聲。
「你看你,又露出憂鬱的樣子來了。」
之洋問:「我們如何進入選定的夢境?」
「來看家父預定的目錄,此刻還沒有完全整理出來。」
之洋走到電腦螢幕前去。
時珍一按鈕,目錄出現了,先分世國各地,再以字母次序排列,全部是小說名。
「咦,為什麼淨是小說?」
「家父說,本來亦可以安排回到過去去見歷史人物。」
之洋詫異地說:「為什麼不呢?宋慶齡、阮玲玉,都是我想見到的人物,亦可親身經歷當時實況。」
時珍笑道:「可是這並不是一部時光隧道機器。」
「我不明白。」
時珍想一想,用更淺白的語言解釋:「它不能叫我們回到過去,除非我們將過去寫成文字資料,輸入電腦,作為夢境背景。」
「啊,我明白了,所有文字記載其實都有作者主觀成分,與歷史總有多少差距。」
「對了,」時珍拍手,「所以父親索性採用各種小說作背景。」
之洋問:「全世界的小說都有嗎?」
「當然不,電腦儲藏不過是家父常看的幾千個故事,喂,何必貪心,從一部精彩小說某章遊覽到某節,已經夠開心。」
之洋抬頭想一想,「如果到《人猿泰山》一書裡去,會不會有被猛獸追逐的危險呢?」
時珍小心翼翼答:「我不知道。」
之洋問:「只是腦電波進入小說測覽,肉體應當無恙吧?」
「不如挑本文藝小說。」
「我從來不喜歡言情小說。」之洋夷然。
「天下人數你最疙瘩。」
之洋看著時珍,「照你說,我們的思想去了旅行,肉體則留在實驗室裡?」
「不錯。」
「噫,這叫我想起一個故事來。」
「什麼故事?」
「八仙中鐵拐李的傳說。」
時珍啐著笑道:「我長得如花似玉,怎麼會叫你想起一個神話中的爛腳叫化子?」
「不,他本來是一個相貌俊秀的書生。」
「對對對,」時珍說,「我在兒童樂園讀過他的故事,他魂離肉身去遊山玩水,家中僕人見他長睡不醒,以為他已辭世,故此將他火葬。」
「是呀,他回來之際,發覺身體沒有了,靈魂四處飄蕩不是個辦法,只得托身在一個叫化子的軀殼上。」
時珍駭笑,「可怕!」
之洋疑惑,「那時人類已經發明了織夢機器嗎?」
「也許機器由天外來客帶至,也許情節是說故事人的想像。」
「我們要小心處理身體。」
時珍見之洋那樣顧慮,反而十分高興,自從曾國峰離開她以後,她十分頹喪,這還是第一次表示對自己珍惜。
「我們鎖住實驗室的門好了。」
「把遨遊的時間縮短一點。」
「那還有什麼味道,喂林之洋你不是怕吧?」
之洋跳起來,「我怕?」
時珍笑瞇瞇。
之洋歎口氣,「對於未知,當然有點顧忌。」
「你不是為失戀痛不欲生嗎?」
之洋低下頭,「已經好些了。」
「那麼,讓我們來選旅遊目的地。」
「我不要到外國人寫的情節裡去。」
時珍訝異,「那我們就沒什麼地方可去了。」
「胡說,中文小說世界是一個浩瀚的大海。」
「我不是指中文小說創作貧乏,而是爸比較少看中文小說。」
之洋笑了,「我們要見的,最好是女主角。」
「這不是問題,幾乎所有小說中,均有女主角,《水滸傳》那樣的武俠暴力小說都有女角。」
之洋「哇」一聲,雙手亂搖,「不不不,千萬不要《水滸傳》,太可怕了。」
時珍側頭想一想,「真的,誰會要到那本書的情節裡去。」
之洋稍停,說下去:「我想向書中主角請教,失戀後自處之道。」
時珍一愣,沒想到之洋還懷有目的。
「恐怕她們自身難保。」
之洋感慨,「誰會想到夢境都可以指定。」
「記住,再複雜的夢境都是短暫的,腦部活動與時間空間無關,思維來去一如閃電。剎那間上至蒼穹下至碧落,環遊整個宇宙。」
之洋笑問:「回不來了怎麼辦?」
時珍也笑,「那就希望是流落在一本好小說裡了。」
「真是,若是一本情節老套枯燥人物性格模糊的壞書,那就糟矣。」
「若真是回不來,你挑哪本書?」
之洋與時珍異口同聲答:「《石頭記》!」
「不過人物下場也都很慘。」
「唉呀不要緊啦,反正大吃大喝過,又玩得那麼瘋,過足了癮,也無所謂了。」
只見時珍取出兩副小小耳機模樣儀器,示意之洋戴在頭上。
「那麼小,像從前的耳筒。」
「第一站屬實驗性質,讓我們到一首詩裡去漫遊吧。」
「我比較喜歡詞。」
「林之洋,你這人意見真多。」
「我也知道此乃我之致命傷。」
「我們碰一碰運氣吧,」時珍熟手地按動一連串鈕鍵。
之洋閉上眼睛,她聽到悅耳的音樂,感覺到有一雙大力至愛的臂膀輕輕環繞她,舒暢到極點,不由地長長吁出一口氣,忽然之間不再生氣,多日怨氣得以平復。
「之洋,之洋。」她聽見時珍喚她。
「這裡。」她緊緊握住時珍的手。
混沌的景象漸漸清晰了,之洋與時珍發覺她們站在郊外。
天氣微寒,滿眼青綠,霧氣重重。
空氣裡有股說不出的香氛,膩答答,蓋頭蓋臉似籠罩在兩人身上。
之洋是個傷心人,一見此情此景,不禁黯然消魂,一腔心事不知找誰傾訴。
轉頭想與時珍說幾句,只見她伸手一指,「看。」
只見一個女子,穿著寬施大袖的衣服,體態十分輕盈,緩緩走近,臉容娟秀,一如不食人間煙火。
只聽得她輕輕吟道,「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聲音無比淒酸,「只怕雙溪鋅錠舟,載不動許多愁。」
之洋十分震動,那女子婉轉無奈的聲音感動了她的心腑,她的眼淚潸然落下,硬咽起來。
女子抬起頭,忽然見到陌生人,不禁一怔,退後一步,她有一雙黑白分明機靈的大眼睛,可是卻淚盈於睫,驚疑地看著之洋與時珍。
之洋忍不住開口:「這位姐姐——」
就在此際,「噗」的一聲,之洋與時珍同時醒來,好端端坐在沙發上。
自來好夢最易醒。
之洋瞪著時珍,「這是怎麼一回事?」
時珍答:「對不起,時間掣沒調校好。」
「這個夢歷時多久?」
時珍看看時計,「三秒鐘。」
這是之洋一生中感覺最繾綣的三秒鐘,眼角淚水還未乾透。
「之洋,我們再試一次。」
「不不不,」之洋低頭沉吟,深深歎口氣,「此刻有了心理準備,回去已肯定失去震盪感覺。」
「你好似深深感動。」
之洋答:「是,見到她之前,我還以為我才是千古第一傷心人。」
時珍大笑。
之洋看著她,「時珍,但願你這愛笑習慣永遠不改。」
時珍說:「現在知道世上不止你一個失意人了吧?」
「此事對我很有啟發。」
時珍卻說:「那是個什麼地方?風景如畫。」
「不是叫雙溪嗎?」
「對,一定是雙溪附近,我們把那個地方去找出來。」
之洋搖頭,「不管用,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百多年後,說不定空氣污染,河水渾濁,你再也不感興趣。」
二人黯然。
「那真是一個美夢,令尊太偉大,發明那麼奇妙的旅遊機器。」
「可惜我不大會用,這樣吧,之洋,我勤加練習,學熟了再織。」
之洋問:「那位姐姐為何傷懷?」
「呵,根據歷史,她與伴侶長時間分開,所以傷懷。」
之洋不以為然,「那人為何不能與她在一起?」
「那時講男兒志在四方。」
「咦!」
「而女子無論如何總會傷心,何必男子犧牲前程來遷就眼淚。」
「封建!」
「是呀!一身好文才亦不管用。」
之洋說:「那我們是幸福得多了。」
「誰說不是,相形之下,你的悲哀應被沖淡。」
之洋不語,她留戀適才雙溪的風景,那片濃郁的綠色已經沁進她心脾。
「奇怪,」之洋說,「單憑一首詞,怎麼可以經營出那樣的氣氛?」
時珍得意洋洋,「那就是家父的本領了。」
「他把意境輸入電腦?」
「對,他擔任導演。」
「呵,」之洋好不意外,「令尊好才情。」
「我也認為難得。」
之洋說:「那,我先回去了。」
「我再與你聯絡。」
之洋終於說:「時珍,你也很寂寞吧?」
時珍答:「母親去世後,整個家靜下來,家母一向是我最好朋友,我當然傷心,可是我將來總會有自己的生活,最慘的是父親,他唯有寄情研究這部機器。」
之洋忍不住問:「他有無製造與亡妻相會的夢境?」
時珍搖搖頭,「不知道,他很豁達,希望他不會沉湎過去。」
之洋頷首。
「不過有一首著名的詞,那意境與家父心情相仿。」
之洋抬起頭來,「是蘇軾懷念亡妻的『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吧?」
「是,」時珍說,「他做夢時常回到那扇窗前,推開,看到鏡前年輕的妻,轉過頭來朝他微笑。」
「她有沒有把他認出來?」
「沒有,接著的兩句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之洋神馳,「怎麼寫得出那樣的好句!」
「不過蘇氏一生也不幸福,之洋,是不是上帝給了人一樣,就奪去一樣,使人的快樂永遠不得完全?」
之洋不知如何回答。
「然則我這麼笨,必定有晚福?」
之洋笑著拍拍時珍肩膀,「你笨?才怪,我方是真笨。」
時珍啼笑皆非,「喂,我們姐妹倆別爭著認笨可好?」
之洋離開了李宅。
下次,到小飛俠的世界裡去旅遊,比較不傷脾胃,外國人的世界,外國人的感情,假裝投入,扮得再僅,不過是假洋鬼子,夢做完了可以依然故我。
回到家,月亮已經升上來了。
之洋變得非常文藝腔,對著光環吟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忽然想起一事,立刻找時珍:「時珍,目錄裡有無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
「明天吧,之洋,明天再說。」
之洋只得掛上電話。
心靈空虛,沒有寄托,故此老是纏住朋友不放。
之洋睡了。
「之洋,醒醒,之洋,醒醒。」
之洋睜開雙目,是她的鬧鐘叫她,從前,鬧鐘裡配上曾國峰的聲音,好讓她一早聽到他叫她,同他分手之後,鬧鐘已換上自己的聲音。
晨鐘暮鼓,叫醒你自己的,不過是你自己。
之洋等時珍來叫她。
她做一杯咖啡坐在電腦螢幕之前看昨夜有什麼人找過她。
「……林之洋小姐,閣下銀行戶口某號已經超支,請迅速與我們聯絡。」
「林之洋小姐,你預留的函授機械工程課程……」
「之洋,多日不見,請與母親通話。」
「之洋,明日是奧比斯生日,我們舉行晚會,請電某號,或攜酒一瓶,自動前來相會。」
看完留言,她在螢幕上讀報紙上頭條新聞。
生活不算寂寞了,那麼多人關心她。
正在此時,一盞小小紅燈亮起,有人插進來講話:「之洋,是我時珍,研究了一個晚上,已可控制時間掣,已能無限期逗留在某一夢境中。」樣子疲倦,顯然一夜未睡。
之洋吃一驚,「無限期?」
「不,說笑而已,家父怕人沉迷做夢,已設安全掣,最久可以逗留三分鐘。」
「才三分鐘?」
「那已是令人整夜輾轉不已的長夢了。」
之洋十分興奮,「讓我們立刻進入夢鄉。」
「且別忙做夢,先吃飽穿暖再說。」
之洋只想逃避現實,真實生活令她失望,她覺得每天太陽出來必須消磨太多的時間令她受盡折磨,不如躲到李宅的實驗室去。
時珍笑,「看你樣子,好像已經上了癮似的。」
「說得不錯。」
「我馬上來接你。」
之洋歡呼一聲。
自古到今,人類都一直專注搞自我麻醉的玩意兒,越來越精,自在意料之中。
兩個女孩子見了面,先緊緊握手。
時珍說:「首先,要有心理準備,我們可能會到一本小說裡去。」
「花多眼亂,不知怎麼挑選才好。」
「記住,你所經歷的一切,都不過是鏡花水月。」
之洋凝視時珍,「就似我們的生命,轉瞬即過,也只是一場夢。」
時珍笑,「我不會這樣想,老闆罵起我來的時候,不知多有真實感。」
「上班滋味如何?」
「想到餘生最好的時間都要虛擲在毫無意義的公務上,甚覺悲慘。」
之洋按住她的手,「我們到底會漫遊哪一本小說?」
時珍說:「隨意抽籤。」
「不不不,我不去聊齋。」之洋害怕。
「你這人乏勁。」
之洋怪不好意思,低下頭,「我厭世,但怕死。」
時珍從來未聽過這樣趣怪新奇貼切的形容,不禁笑出來。
「來,隨便按鈕,但求刺激,不計後果。」
之洋面孔皺起來,有點兒痛苦,所有抉擇均不容易,她閉上雙目,伸手一按。
耳畔聽得時珍說道:「這個夢較長,約有三十秒。」
之洋緊握住時珍的手,一齊進入新世界。
一看就知道算是現代世界。
繁忙的街道,車輛熙來攘往,之洋與時珍間避到行人路上。
她們面面相覷,糟糕,到什麼地方來了?
看仔細一點,時珍輕輕說:「不是今天,像是上個世紀末的街道。」
之洋頷首,「對,汽車尚用汽油,污染空氣,遺害無窮。」
「主角呢,怎麼不見女主角。」
「快開場了,不用心急。」
「咄,一本書應該好戲連場,絕無冷場。」
說時遲那時快,一部車子「嗖」一聲停在她倆面前,有人跳下車來同她們打招呼:「兩位小姐久候了,快上車,衛夫人在等你們。」
之洋與時珍被推著上車。
時珍問那中年瘦削漢子:「貴姓?」
那男子答:「叫我老蔡得了,我是衛宅的管家。」
之洋側著頭,衛夫人,這該是哪一部小說?名著裡好像沒有衛夫人,時裝小說又很少會被承認是名著,之洋一直在動腦筋想書名。
有趣極了。
忽然時珍說:「我已經請到了!」
之洋一早知道好友比她聰明。
「不,」時珍眨眨眼,「我比較知道父親的閱讀習慣。」
車子往郊外駛去,停在一層精緻的小洋房門口。
老蔡說:「請隨我來。」
之洋悄悄對時珍說:「我又不明白了,書中人怎麼會讓我們參予劇情?」
時珍笑笑,「並無稀奇之處,一切由家父編排,你我大可客串演出,自得其樂。」
之洋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門鈴一響,大門開啟,一位女士開門出來,只見她儀容高雅,態度可親,之洋覺得她十分面熟,不知在何處見過。
「兩位來了,快請進內,衛君正在等你們呢。」
電光石火之間,之洋明白過來,這是那位先生的妻子,姓白,她與時珍跑到極受歡迎的科幻小說情節裡來了。
之洋大樂,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我們來了,與你討論獅身人面之謎以及古瑪耶文明。」
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走出來,「你們說什麼?」他語氣急促,「誰在這種時刻同你們談風花雪月?時珍的父親失蹤已有整個星期,大家快坐下來商量如何尋人。」
之洋大吃一驚,「李梅竺教授失蹤?」
時珍更是嚇出一身汗,「家父明明去了旅遊!」
「旅遊?你因何得知?」
「他留下了一張字條,寫得很清楚,陸沉古大陸亞蘭提斯已修築完畢,他是少數獲得預先參觀的一分子。」
「字條可是他親筆?」衛先生質問。
時珍慌了,「應該是。」
「你連父親的親筆都不肯定!」
之洋忍不住,朝衛先生瞪瞪眼,「李教授多數用電腦寫筆記,極少用筆。」
衛先生一聽,覺得也有道理,不語。
他說:「你們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