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文靜,他的手永遠不碰到我的胸,甚至是現在。
我把頭枕在他手臂上,我可以再睡八小時,我有一種安全感,形容不出的安全感。
「我愛你,辛蒂。」他說。
我點點頭。他並沒有撒謊,這年頭還有他這樣的男孩子,哪裡找去,我點點頭。
「你相信我,我很高興。」他吻我的臉。
但是他沒有碰我。
我問:「你要我嗎?」
「並不是這種要。」他答。
「你的口氣使我覺得自己骯髒。」我笑。
「我要你的心。」他說。
「你得到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我答。
「謝謝。」他說。
「這幾乎是幽默的。」我說,「這是什麼年代了,你居然不佔女人便宜。
「這是我的選擇。我不是不能夠,只是我不想這麼做,這又有什麼不對?」
「太對了,凡是太對勁的事,在常人眼裡看來,反而不對勁。」我笑,「謝謝你。」我又吻了他的臉。
「你要起來嗎?」他問。
「在床上吃早餐嗎?當然起床。
他轉身,「衣服是我替你換的。
「我知道。」我說。
「你很美麗。」他說。
「謝謝。」我點點頭笑,「但是並沒有美得令人動心。」
「不要亂講,辛蒂,我對你,與其他女人不一樣。」
「有一天你會失望,我比一般女人壞得多了。」我說。
「你不壞。我明白你。」家明說。
我起床,他的睡衣很大,我套上在地毯上走。
我洗臉刷牙淋浴。
我總不能穿那件夜衣服在光天白日裡走回家吧?我問他:「你有沒有T恤?
「有,但是太大了,不合你身。
「沒關係,拿來。
我穿了他的T恤,等於一條短裙子差不多。我們做了烘麵包、咖啡、點心,吃了起來。他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他說:「我想與你結婚,辛蒂,那麼我們可以長久這樣生活了。」他那麼誠懇。我甚至不相信他是真的。是那麼誠懇。我的眼淚緩緩的淌了下來。我這半輩子碰到多少男人了,有時候是他們吃了虧,有時候是我吃了虧。不可磨滅的只有一個堅,叫我怎麼回答呢?我只好以沉默的眼淚答覆。
「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答應嗎?」他問。
「遲下子再問我。我不是一個好人。」我說。
他還是握著我的手。
那一天我回去,哥哥生氣得不得了,爸媽倒不說什麼。哥哥說:「你在外國如何荒唐,幾千里外,我們不知道,也看不見,回了家,多多少少,你得留點面子給我們,這算什麼麼?公然外裡宿?你在哪裡?家明這小子,根本不是好人,這一次我也真的走眼了,豈有此理!」
面子。
他要的是面子。
我上床又好好的睡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哥哥給我一疊剪報,都是廣告,請我這種「人材」的廣告。我不響,把廣告擱在一旁。他很和顏悅色,我有點納罕。
結果他說:「家明說,他想向你求婚,先徵求我們的意見,他倒很尊重我們的意思。」
原來如此。
跟男人睡覺是不可以的,但是拿了結婚證書結了婚則可以。這是他們的邏輯,與我的不一樣。
既然家明這麼一說,其它就不重要了,值得原諒了。
他向我家裡求婚。多麼好笑的一個人,彷彿他要娶的是我家裡人,不是我。
我必須承認他這個人很有性格,專門做別人不做的。但是哥哥欣賞他,家裡也欣賞他。
至於我,有人向我求婚,我覺得十分榮幸,不過婚姻不是建築在感恩上的,中國人講究恩愛、情義,愛情上還得帶恩、帶義,我不懂,我一向不懂中國人,中國式的感情實在太複雜了。
雖然這樣,我們還是做起好朋友來了,我與家明。
我們有空老在一起。
我是一個怕寂寞的人,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莉莉笑說我:「好了,這一下子天下太平了,你如果真結了婚,多少女人心裡安樂的。」
是的,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我不是良家婦女,雖不致淪為狐狸精,差不遠矣。
每個人都要我結婚,每個人。
過了沒多久,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很不錯的薪水,工作時間略為長一點,既有工作又有男朋友,看來我今年的運氣還不錯。
我試圖改變自己,少使自己略為女性化一點,我做了家明的影子,他要做什麼,我陪他做什麼。
然而漸漸我發覺家明有說不出的怪異,跟他在一起,安全得與女孩子在一起一樣,他愛我,我明白,我也看得出來,但太尊重我。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他不用這麼小心翼翼。
有一夜我大概是很醉了。
我們在他的家裡,我便是要脫他的衣服。他緊緊的握住我的手,先是笑,後來有些生氣,說:
「辛蒂,不要頑皮,我送你回去。」
我也火了,我說:「我們在一起還睡過一張床呢,你現在是幹什麼?別告訴我你是處男,別惹我笑。」
「你是與她們不一樣的!」
「不一樣,是的,我早說過,我比她們壞。」
「如果你愛我,你不會一直要我跟你睡覺。」
「我不愛你,」我說,「我幾時說過我愛你?」我反問,「我也不一定要跟你睡覺,我找個男人上床,還找得到,你放心,你不用侮辱我,如果你覺得我不夠吸引力,我現在馬上就走!」
我拿起我的外衣,打開了大門。
他呆呆的站著,並沒有留我。
我走了。
到了街上,風一吹,酒醒了一半,我沒有什麼後悔,只覺得有點可惜。我並不是有意的,我只是鬧著玩,他也該知道我不是色情狂,只是他不讓我碰他,我固執起來,就說了那麼些氣話。
我叫了一部車子回家。
第二天,他沒有找我。
第三天,他也沒有找我。
奇怪的是,我並不十分想念他。我的工作忙,我心裡始終只有一個堅,其餘的男人,真的假的,來了去了,都無所謂,情形弄得我與家明這樣尷尬的,倒還少有。說得難聽點,彷彿是某夜,我試圖強姦他,他不肯,我一怒這下走掉了。大笑話。
第四天,他的電話來了。
「有空嗎?」他問。
「最近很忙?」我反問,「多日不見了。」
「是的,是相當忙。今夜你有空出來嗎?」
「不怕我非禮你?」我笑問。
「你吃醉了。」
「才怪,懦夫才把失禮的行為往酒精上推,我沒有吃醉,我知道我自己做過了什麼,把你嚇壞了,是不是?」
「沒有,」他溫和的說,「我與你以前見過的那些男人一樣,所以你意外了,我不與你,只是……我沒有法子學他們,對不起,辛蒂。」
「怎麼你反而道起歉來?應該是我道歉才是。」我說。
「我在碼頭等,辛蒂,六點正,今天。我愛你,辛蒂。」
他掛了電話。
我呆了半晌。
上帝啊這樣的男朋友還往哪裡去找?我呆著,只是我不配了,我實在不配,像我這樣的人,我配跟誰在一起?我把頭埋在膝間。
到了五點鐘,我換上心愛的衣裳。我很少特別為人穿這套衣裳,不過是一件芝士布的長裙,中間鑲著花邊,但是我喜歡這件衣服,因為是丹妮爾陪我去買的。我戴上了寬邊草帽。
我走到碼頭,鍾剛好敲著第四下。
多少人勸我不要大準時,有人願意等,就讓他等好了,遲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又何妨。但是我總改不過來,一直還是準時,我想我是沒有救的了。
我看到了家明,他站在那裡,一套米色的西裝,一件米色的襯衫,沒領帶,筆挺的站著。我覺得我幾乎已經愛上他了。
我一步步走過去,他看見了我,奔過來。
我也急步的向他走過去,他擁抱住我。
「辛蒂。」他吻我的耳根。
我的帽子掉在地上。
每個路過的人都在看,到底在這裡,當眾擁抱還不能算是太平常的事,但是誰介意呢?誰介意?我抱著他。我又哭了。
他媽的我沒哭有多少年了,我的心像石頭一樣,但是只有他能令我哭,老實說,對著堅,我都未必會哭,但這個家明,他實在令我傷心。我多麼希望我像他,像他這麼純真。
「別哭,揩乾眼淚,」他說,「我們去吃飯。」
我靠在他身上,那眼淚還是不停的。這大概是我改邪歸正的時候了。我想:為了他也值得。
他蹲下替我抬起了帽子,抓在手中。我靠著他,他摟著我,我們一直走,不管路朝向哪裡,有人陪著走路總是好的,總是好的。
我矛盾的想:我已經一個人走了那麼久了,也該休息了,就是他吧,就是他吧。
還到哪裡去找第二個堅呢?
與堅在一起,又未必一定是快樂。快樂,快樂又是什麼呢?我這麼強烈的要得到堅,不過因為是得不到他,人總是這麼犯賤。
家明的臂膀是溫暖的。
人不過活幾十年,遲早這柔軟美麗強壯的臂膀,會變得棺材板一樣的枯乾。就是他吧。
我把他的手握得緊緊的。
假如他真的愛我,就是他吧。
我決定愛家明,盡量愛他。
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我下的決心很大,很重,做得很努力。好像我真的決定嫁給他了。除了工作之外,我把所有的時間給他一個人。我留在他家裡過夜,爸媽哥哥不再反對。
在我心裡,我知道,如果愛一個人要下決心,那便不是真愛。可是——可是這年頭,一天賣了三千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
我待家明是真的,真的好。
連我都不信,我們沒有做越禮的事。我的意思是,我的天,我不能強逼他,他總是適可而止。漸漸我覺得另有含蓄的美感,比什麼都好。我們像小孩子初戀一樣的在一起,光是談戀愛。
並沒有過了多久這種童話式的日子。
一個下午,我去買東西。
家明約我六點鐘喫茶。
我連試身都不試,為了怕他等,大包小包的拖著抱著走到那間咖啡廳。人擠得滿滿的。樂隊在奏樂,吵得很,人氣煙味語聲,我不喜歡這種地方,但與家明,與家明在一起,遷就點也值得,他過於遷就我了。
在人群裡找他還是容易的,他太突出。
我找了五分鐘便看見了他。
他坐在一張圓桌前,咖啡色米色花的絲長袖襯衫,他板著臉,不說話,他對面坐著另外一個男人,背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臉。是誰?家明是極少板臉的。四個月來沒有見他板過臉。
我放慢了腳步,朝他走過去。
他抬頭看到了我,好像有點吃驚,隨即笑了一笑,但這個笑是勉強的,我看得出是勉強的。為什麼?
我轉頭看那個坐在他對面的人,我呆住了。我手裡的大包小包全部跌在地上,我像五雷轟頂似的呆著。
堅。
是堅。
堅。
他半點也沒有變。
他兩鬢稍微變白的頭髮,他眼神裡的堅決,嘴角的硬朗,他那種百分之一百男人的英俊。他是堅,化了灰我也認得他是堅。
他也認出了我,他的驚詫一下子就壓了下去。
我跌在椅子上。我停一停神,我說:「堅,你好。」
我的聲音是十分不自然的。
他答:「辛蒂,你回來了?回來多久了?」
「四個月。」我說。
「你胖了。」他說。
他的口氣很可親,很熟絡,彷彿多年老友偶然相聚的樣子。我恨他。他永遠在光的一面,我永遠在暗處,他可以永遠取勝?我不相信,我握住了家明的手,希望借到他的力量。但家明的手是冷的。
堅看著我。我瞪著他。
他看我的樣子,我恨他,好像我沒有穿衣服,是赤裸的,他可以看到我的心,他永遠可以,我恨他。怎麼又碰見了他?為什麼?
他說:「你與家明——?」
「我們要訂婚了。」我直截的說,「是不是?家明?家明說過他也認識你。」
家明輕輕說:「是的,我們要訂婚了。」
堅點點頭,「是的,我知道,剛剛你才說起,我沒想到你的對象是辛蒂,真太巧了,我真沒想到是辛蒂。」
「可惜是我。」我諷刺的說。
堅看著我,「你瞭解家明?」
「當然,」我毫不猶疑,「他是一個最好的男孩子。」
堅笑了。他笑得這麼自在。
我仍然瞪著他。我握著家明的手,家明也握著我的手,好像我們在共同對付一個敵人。
我想我是比較鎮靜了。我再打量他。是的,隔了三年,他仍然有他的魅力。他是無與倫比的。他那種成熟男人的美。我垂下了眼。我覺得慚愧。我會永遠記得他,沒有男人可以代替他,甚至不是家明。
然後他站起來,要告辭了。我們沒有留他。他是個中年人,但一點也沒有胖。他翩然的走了。
我問家明:「他說了什麼?為什麼你好像不大高興?」
「生意上的事。」家明說。
「他是隻狐狸。」我說。
「你好像很瞭解他。」家明說,「我們別提他了,我們走吧。」
我當然知道堅,我知道得他太多了。
「你很熟他?」我問家明。
家明恢復了他溫柔的笑,他說:「並不,你想到什麼地方去?我喜歡你這件襯衫。」
「有點老式,我從來不喜歡老式的衣裳,不過是為你而穿的。」我說,「為你,」我指指他的胸口,「因為你是一個好人。」
「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好人的時候,你會怎麼樣?」他問。
「你當然是好人,」我固執的說,「你不可能壞。」
他不響,過了一會兒他說:「每個人都有缺點。」
「我相信,但是我還沒有找到你的缺點。」我看著他。
「你愛我嗎?辛蒂。」
「我認為是。家明,我不願令你失望,但是老老實實的說,我對於愛情知道得不多。」
「誰又真知道了,別擔心。我愛你。」
我抱著他,我們到山頂去坐了很久。
他說要向我家裡求婚,我笑了。他應該向我求婚才是,跪在地上,手裡拿著玫瑰花、戒指。
他真的向我求婚了。
戒指交在父親的手裡,我是最後看到它的人,全家都傳閱過了。我接在手裡打開了絲絨盒子,裡面一隻梨型的鑽戒,大得很,一點其它也沒有,只是一顆大鑽石。
哥哥說:「二克拉六分左右。」
他對於數目字很有興趣。並且計算得很準。
我看著那顆鑽石。
我從來沒喜歡過鑽石,不過這一隻戒指是例外。一滴眼淚一般的鑽石。美麗。我把它套在手指上試看了一看,奇怪,倒很是相配。或許我應該把指甲留長長,搽上鮮紅的指甲油,配這只鑽戒。
父親說:「訂了婚也好,這男孩子實在懂規矩,學問,人品,家勢都是無懈可擊的。」
媽媽說:「可不是?白白替辛蒂擔心了這麼多年,由此可知有緣千里來相會,白擔心了,這樣的對象,居然叫她碰見了,家明這孩子,我細細的看過了,四個多月來,一點毛病也沒叫我看出來,就是略為沉默一點。」
父親說:「也太有錢了一點。」
媽媽笑,「恐怕我們也配得上。近日來我們的生意也還不錯,不至於說是高攀了他們。」
奇怪,每個人都答應了,只除了我。
我把戒指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心裡很有點滿意。是的,鑽石戒指是不能自己買的,一定要男人送的,尷尬就在這裡。我真的要與家明訂婚了嗎P媽媽來說:「辛蒂,你的電話。」
我猶疑了一刻。自然是家明的電話,我該說些什麼?真的訂婚?真的嫁與他?真的做良家婦女?
我拿起了電話,我低聲說:「家明,我看到戒指了。」
電話那一頭沉默了一會兒,「辛蒂,是我。」
我震驚得幾乎把電話筒掉在地上。
「我是堅。」他說,「我還存著你的電話號碼。」
我應該馬上把電話掛斷的,但是我沒有,他仍然是堅,我的堅,曾經一度是我的堅。
「你要什麼?」我的聲音是冷的。
「一隻戒指。家明送了你一隻戒指?」他問。
「我們要訂婚了,你是他的朋友,你也認識他,他會寄請帖給你的。」
「你認識他多久了?」
「夠久了,與你無關。」
「我要見你,辛蒂。」
「我不是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隸。」
「我必須見你,辛蒂。」
「我不要見你。」
「你必須見我。而且別自欺欺人,你想見我的。」
「你這狗娘養的廣我咒罵他。
「鎮定一點,出來,半小時後我在你家轉角等你。」
他掛上了電話。
等我。在街上轉角等我。他那輛車子。多少次了,我坐在身邊,我們無處不去,無所不至。奇異的感覺,他又來叫我出去了,我該做什麼?換上衣服?聽從他的話?像以前一樣?
我的胃,那一次服了過量安眠藥之後,我的胃一直不好,吃多了痛,吃少了就問。現在他又叫我出去了,為了什麼?我一見到他就可以知道了,這一次是他來求我的。我得叫他等,好好的等。
我坐下來,燃起了一支煙,慢慢的吸著,我看著鐘,等時間過去,分針與秒針都轉動得慢,但還是在動著。我要他等,至少等半小時。
吸完了一支煙,我笑了,嘲笑自己,這不是成熟的表現,這實在太幼稚了,我應該裝得大大方方,開開心心才是,完全把他當一個朋友,一個人,一個普通的相知,沒有愛沒有恨,什麼感情也沒有,遇見了,心平氣和的招呼一聲。為什麼要叫他等?沒有必要。
我把舊的粗布褲翻出來穿上,胡亂加一件襯衫。我看鐘,我還是不遲到的,像以前的辛蒂一樣,堅說幾點鐘,就是幾點鐘。堅的話跟《聖經》上的話一樣。
我歎一口氣。
我把鈔票塞在口袋裡,朝街角走去。
老遠便看見堅的車子。
我拉開了車門坐進去,並沒有看他,我說:
「許久不見,堅,你好?堅?」
車子還是麥塞拉底印地,但是換了新的,桃木表板上的儀表像飛機一樣的複雜。他的舊車裡坐過多少女人?新車裡又坐過多少女人?如果堅是一棵聖誕樹,我不過是其中一盞七綵燈泡,我苦笑。所以我決定愛家明。不為什麼,只為他的誠意。
今天堅叫我出來,又是為了什麼?
他點著了一支香煙。三年了。他仍然吸「藍圈」。多少次,我在外國,遇見吸這種牌於香煙的男人,總多看幾眼,不為什麼,只為了堅。告訴堅他也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讀到文憑了?」
「讀到了。」我客氣的答。
「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我平靜得很。
「你胖了。」
「是的,那天你已經說過了。」
「胖了很美。」
「謝謝,我怎麼可以算美?」我說。
「一個女孩子,當她不知道自己美的時候,才是真美。」堅說。
「謝謝。
「我看到你手上的戒指了,很好。」
「謝謝。
「你們決定訂婚了?」
「是。
「恭喜。他倒是下了決心。」
我轉問他,「什麼意思?」我的聲音仍然很低,「你是他的什麼人?他沒有父母,你是他的什麼人?為什麼你的口氣這麼奇怪?」
「他難道沒有告訴你7我是他什麼人,你不知道?」
「朋友,」我說,「你不過是他的朋友。」
他笑了,「我是你的什麼人?」
我的怒氣慢慢的上來,我壓抑著自己,盡量壓抑著,我冷冷的說:「你是我一度愛過的人。」
「可以幫我一個忙?」他問,「看在以前的份上?」
「忙?什麼忙?堅,偉大的堅,還要人幫忙?」我諷刺的反問,「我沒有聽錯吧?」
「辛蒂,另外找一個男孩子。」堅說。
「什麼?」我真正的詫異了。
「家明不是你的對象,你與他不配。」他說,「而且你又並不是真愛他。
「在某方面我是愛他的。
「某方面,哪方面?」
「他是一個熱血的人。」
「辛蒂,你一點也不知道,他是一個陌生人,四個月,你才認識他四個月,你憑什麼說他是個好人?什麼是好人,什麼又是壞人?我是壞人,因為我沒有娶你。你嫁了我,會開心嗎?只為了你沒得到不一定需要的東西,你生了氣,恨我至今,辛蒂——」
「我愛你,堅。」我很平淡的打斷他,「我愛你。你知道我愛你,堅。」
「辛蒂,沒有用。」他說,「我向你解釋過多少次了!」
「沒有關係,但現在我要結婚了,我的對象是家明。我不明白,你沒有資格介人我與家明之間。我們沒有見面已經有三年了,不可能是為了我,你從未曾愛過我一分一毫,為什麼?」我凝視他。
「辛蒂,幫我一次忙,離開家明。」堅說。
「為什麼?」
「你不會後悔的,辛蒂,聽我的話。」
我笑了,「堅,我長大了三年。我喜歡家明,我結婚的年齡也到了,他向我求婚,我家人應允了,我連他的戒指也戴上了,為什麼不?」
「不!」
「為什麼?」
「辛蒂,我不能讓你嫁人。」他說。
我靠在沙發上,我打量著他。
不要我嫁人?如果我不明白堅,我會說:
「啊,他不讓我嫁人,是因為他愛我,不愛我也至少想霸佔著我。」但是我太明白堅了,決不是為了這一點。
我微笑。
堅說:「辛蒂,三年沒見你,你成了一隻小狐狸了。」
「第一,堅,我不小。第二,我一直是一隻狐狸,以前不一樣,以前我愛你。」
「現在你不愛我了?」
「堅,我不知道愛是什麼,但是曾經一度,為了怕失去你,我情願死,這可算是愛吧?現在你可以看得出,沒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很好,活得很好。」
「是,我看得出,你好像很高興。」
「自然。」我噴出了一口煙,「我學乖了。」
「你在外國,過的是什麼日子?」
「你好奇?每個人都好奇。堅,我不過是個女人,你想我過的是什麼日子?」
「很多男朋友?」
我搖頭,「我不要情人、愛人、男朋友、未婚夫。」
「什麼人?只是男人?」
我笑,「說得好,堅,只有你明白,只是男人,就是那樣,只是男人。上床好,下床也好,不用客氣,不用再見,只是男人,沒有懷念的男人。」
堅低下了頭。
「不是你的錯,堅,不用難過,你一直喜歡我,我知道,但是一個人總會變的,我變成這樣,與你無關,也別太驕傲,以為這與你有關,別擔心,我活到今天,就可以一直活下去。」我說。
「你不甜了。」
「是,不甜了,不可愛了,多麼可惜。堅,三年前,記得三年前——怪,我還是愛跟你說話,說個沒完沒了,堅,記得三年前,我是純潔的,是不是?但是現在。」我笑了。
「即使你嫁了我,你也不會快樂的。」
「或者,但是你畢竟沒有娶我。」
「辛蒂,我們可不可以從頭開始?」他忽然問我。
我怔了一怔,即笑了起來,我大笑,然後我哭了。多少時候沒有為堅哭了,但我還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