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到舊金山居住的他只諳粵語,也會一兩句普通話,像「你好嗎」、「謝謝」、「豆沙湯圓真好吃」……
那怎麼夠應用,趁暑假,母親對他說:「回去學四個月中文,回來時要會寫會讀。」
二十一歲的裕進已經約了朋友去大峽谷觀光,一聽,皺上眉頭。
「媽媽,鑽研中文是一輩子學問,不急在一時。」
陳太太似笑非笑,精明的雙目看到裕進心裡去,「知子莫若母,你休想瞞我,爺爺在等你,不由你不去。」
裕進把手臂搭在母親肩上,「待我去完品塔貢尼亞冰川再說。」
「冰川你的頭。」
「今年夏季歐洲有日全蝕,我不去亞洲。」
陳太太一搖身子,摔甩兒子的手。
裕進氣餒,「好好好,我去,學不會不回家。」
陳太太凝視這個年輕人,真難以想像已經大學畢業長得足六尺高,濃眉大眼,笑容可愛,唯一缺點,或是說優點也好,是太過會享受生活,始終不覺得學業或事業是生活全部。
與他姐姐裕逵不同,裕逵一早進了名校,現正修碩士。
劉太太感喟說:「我小時候,父母習慣從來不碰觸子女四肢,不像你們,動輒擁抱親吻。」
裕進把臉貼到母親身邊,「那多可憐。」
「你們這一代確是不一樣了。」
小小裕進最愛抱,宛如昨日,三兩歲的他一點小事就嚎啕痛哭,非要媽媽抱著哄不可。
有一首兒歌,他常常唱,叫「彈跳彈跳寶寶我,在媽媽膝上蹦跳」,歲月如流,今日已經成年。
他抓起籃球,「我去找袁松茂。」
袁松茂是他好同學,來自香港,畢了業,打算收拾行李返家。
裕進同他打聽:「聽說,香港的女孩子最驕傲。」
袁松茂笑,「最美,當然最冷。」
「也有人說,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標緻了。」
袁松茂不以為然,「吃不到葡萄的人自然都那樣酸溜溜:呵,花不再香月不再圓,還有,時勢不再好。」
「依你看,怎麼樣?」
「仍然大有可為,回去,住我家,我帶你到處逛。」
裕進說:「我對城市生活不大感興趣,我一向喜歡大自然。」
「這個城市完全不一樣。」
「你說得它好似一個女子般。」
「保證你不會失望。」
袁松茂父親在都會經營廣告公司,十分有腦筋,兼做數碼攝影,搞計算機特技,非常吃得開,不是不受經濟低潮影響,但安然無恙。
年輕人說走就走,手提行李一件,就上了飛機。旁邊坐兩個混血女孩,袁松茂起勁攀談,裕進呼呼大睡。
醒過一兩次,還未到,裕進訴苦:「最怕乘長途,唇焦舌燥。」
松茂答:「行政人員每月起碼飛三五次。」
※ ※ ※
裕進:「我才不要穿西裝挽著手提電腦跑天下做信差。」
「你這樣疲懶想做什麼?」袁松茂說。
「租兩畝地種草莓,閒時在果樹蔭下寫詩。」
松茂沒好氣,「也許有入世未深祟尚浪漫的女孩會跟你去。」
裕進用外套遮著頭再睡。
這次很快到了,睜兩眼,見松茂正與混血女交換電話地址。
一出來就看見爺爺親自來接他,抬著頭,一臉盼望。
年輕的裕進鼻子發酸,不論學不學得到中文,都應當回來。
他一個箭步上去緊緊摟住祖父。
老先生眉開眼笑,「裕進你又長高了。」
裕進一眼看到祖父缺了一隻門牙。
「爺爺,我陪你去鑲好牙齒。」
「誰看見?算了。」
裕進怪心疼,「我看見。」
「好……」老人忽然起勁起來,真的,萬一要見孫媳婦,整齊一點。
家裡還雇著司機,把兩個年輕人載回家。
袁松茂說:「別忘記聯絡。」搖手道別。
祖母正在搓麻將,特地放下牌來看裕進,「都是你媽,祟洋,把我兒子叫了去外國陪她,一年見不到一次。」
陳老太太比媳婦矜貴,外國生活到底清勞。
她轉過頭去同牌搭子說:「我才不去外國長住,左一句清人,右一句支那,受不了。」
裕進把祖母重新按在椅子上,替她摸一張牌,「一隻鳥有沒有用?」
牌搭子都笑起來,「原來在做索子。」
裕進淋一個浴,喝了綠豆湯,取過中文報紙,試讀新聞:「先夫:九十二……主內安息。」
祖父過來,「噓,這是訃聞,叫你祖母聽見了要罵你,過來,幫我做模型。」
祖父有個特別嗜好,他喜歡在瓶子裡裝砌模型帆船,真考耐心,一坐整個下午,用小鉗子伸入瓶頸逐件砌好。
裕進眼力好,手指夠力,一下子做好一半。
祖父高興得不得了。
牌局散後,祖母過來同他說話。
天氣熱,裕進攤在籐榻上,看到祖母腳上有痱子粉,想起極幼時,祖母也替他撲粉,然後把他的胖手胖腳摟在懷中。
他彷彿看到小小的自己到處亂跑,用蠟筆在牆上塗畫。
「這次好了,多住一會兒。」
真熱,街上全是人,大廈每一個單位都有人搓牌,要不,拔直喉嚨唱歌,真是個嘈吵的城市。
裕進在雜聲中睡著。
第二天早上他上門去學中文。
老師是一位中年太太,姓鄧,住郊外。
※ ※ ※
鄧太太的教學方法頗為特別,像古時書塾,琴棋書畫一個人包辦。
裕進不但要讀書寫字,還練習法國畫,並且欣賞戲曲音樂,每天三小時很快過去。
下午也有一個女學生上門,十分留意陳裕進。一日,鄧老師藉故說:「丘永婷想知道你有沒有女朋友。」
裕進不假思索地說:「已經訂婚。」
那個叫永婷的女孩子不錯略具氣質,但是,裕進喜歡的女孩子不屬那類型,一口拒絕。
他記性好,學得快,老師不教會話,專心傳授詩詞,裕進十分吸收。
正當老人家慶幸從未見過那樣聽話斯文的年輕人之際,魔鬼的引誘來了。
那已是晚上十時,裕進躺在床上看自然記錄片:一群啄木鳥將一棵大樹啄成蜂窩,每個小洞內儲藏一枚橡子,預備過冬。
裕進覺得可笑,看上去多像人類的銀行保險箱。
電話忽然響起,「喂,出來玩。」
「什麼?我都睡了。」
「神經病,快起來。」
「改天行嗎?」
「今天是我二十二歲生日。」
「喲,失敬失敬。」
「快出來,十分鐘後我來接你。」
裕進只得換上便衣,果然,袁松茂的吉普車立刻到了。
他大聲叫:「男人的身體機能在我們這年紀已經開始衰退,來,快快悲情地慶祝。」
車裡還有兩個朋友,都像喝過一點酒,情緒高漲,大聲說笑。裕進不由得說:「讓我來開車。」
松茂也不客氣,「你聽我指揮,現在直駛,到了小路盡頭,轉右,再向前,拐左,上公路,看著市區指針……」
像人生路一樣,見招拆招,見一步走一步,不知走往何處。
以他們,在小康之家出生,已是走在康莊大道上,只要不犯錯,可以順利、舒服地到達目的地。
有些人就沒有那麼幸運,生在荊棘堆,不知要如何掙扎才出得來。
「轉進這個停車場。」
使裕進詫異的是,快深夜十一點了,車龍不絕,處處是夜遊人,進酒吧門口還需輪候。
噫,不是說經濟不景氣嗎?
終於進去了,聽見一組爵士樂隊正在演奏,氣氛的確不錯,站了片刻才等到空檯子。
大家叫了啤酒,袁松茂已經開始與隔壁檯子一個穿露背裙的女子擠眉弄眼。
裕進勸道:「不是同來的不要搭訕。」
松茂答:「那到這酒吧幹什麼。」
他同來的朋友已經找到對像坐到別處去了。
風氣竟這樣開放,裕進又一次意外,他還一直以為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
※ ※ ※
與露背女同在一起的男生已經怒目相視,火藥味十足。他說了女友幾句。但是那冶艷女不聽他的,索性對牢裕進他們笑。
袁松茂示意她過檯子。那一個晚上活該有事,那女子一站起來,已經被男伴拉走。
袁松茂喊:「喂,你不可勉強這位小姐!」
電光火石間,他面孔已經吃了一記耳光,接著,那個女郎也挨了一下,頓時尖叫起來。
裕進叫:「住手,不得打人。」
那人伸手一拳,被裕進眼快隔開,袁松茂撲過來往那人腹部打去,那人退後幾步,撞跌檯子,場面混亂起來。
警察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掩至,效率高得叫人吃驚,全部有關人等都帶到警局問話。
在街上,風一吹,大家都清醒了,默默無言。警察說:「請出示身份證明文件。」
奇是奇在三個年輕人都拿護照。
袁松茂解釋:「沒事,玩得過分了,以後會收斂,對不起,勞駕了你們。」
警察扳著臉:「真的沒事?」
「真沒事。」
「你們是朋友?」
「不打不相識,現在是了。」
警察又問:「在外國,也慣性這樣爭風?」
大家看向那個女郎,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燈紅酒綠之下,覺得她銷魂,在派出所無情的日光燈下,只見她憔悴的黑眼圈已經糊掉,頭髮枯燥焦黃,叫他們嚇一大跳。
警察似笑非笑:「可看清楚了?」
派出所釋放了他們四個人。走到門口,那女子問:「誰送我回家?」
三個年輕男子像見鬼一般跳上出租車就走。
回到家,天已經濛濛亮。祖父早起,在園子練太極拳,看到孫兒,奇問:「一身汗,到什麼地方去了?」
「噓,別叫祖母看見。」
「裕進,社會風氣不好,你交友需分外小心。」
「是,知道。」
「去淋個浴,我帶你去逛花市。」
裕進陪祖父去買花,他看到了許多亞熱帶土生花朵:茉莉、姜蘭、梔子、金白,香氣撲鼻,叫他迷惑。
小販與老先生熟稔,攀談起來:「是你孫子?這麼英俊,又聽話。」
「還在讀書?呵,大學已畢業了。」
「好福氣,很快就有曾孫。」
太陽升起,熱浪來了,裕進背脊又開始凝著汗珠,回去,恐怕又得淋浴。
到家,插好花,袁松茂電話追至。
「別再找我,我們已經絕交。」
「昨夜真對不起。」
「正式損友。」
「剎那間什麼事都會發生,幸虧無人帶槍,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你本來浮躁的性格在這流動的都會更加危險。」
※ ※ ※
「我今天正式上班。」袁松茂說。
裕進意外,「在什麼地方?」
「家父的廣告公司。」
「呵,子承父業。」
「他叫我好好幹,否則,公司傳給姐姐、姐夫,叫我乞米。」
「嘩,寧可信其有。」
「幾時到我公司來看看。」
「對不起。」裕進說:「我倆已經絕交。」
他掛斷電話。
除了學中文,裕進也沒閒著,他陪祖母逛街購物,時髦的她極愛打扮,買的都是半跟鞋,裕進親手服侍她試鞋,售貨員都忍不住抿著嘴笑。
「五號太小,請給雙五號半,連咖啡色的也一試。」
有一位中年女客走進來,看見這個慇勤的年輕人,十分喜歡,坐在他旁邊,吩咐:「替我拿七號來看一看。」
裕進並不解釋,又喊出來:「露趾銀色七號。」
結果還幫人家做成了生意。
祖母鍾愛地凝視他,「裕進,你立定心思遊戲人間?」
裕進陪她去喝英式下午茶。
裕進想起來才答:「也不一定,也許會教書。」
他替祖母斟茶,「這是英國人唯一留下的記認?」
祖母答:「已變了許多,從前倒底都崇洋,設法到外國留學,學洋人的玩意兒,現在鼓吹另外一套。」
裕進點頭,「換下洋裝穿中裝。」
祖母的意見十分精靈,「是改良唐裝,又加些東洋味,近年竟無故刮起東洋風來。」
裕進不表示意見。
「我們這一輩上了年紀的人對新作風有點不習慣。」
裕進輕輕說:「也不能一輩子做殖民地——」
這時,陳老太碰見了熟人,一位中年太太帶著女兒索性在他們那桌坐下。
「我女兒嘉盈,你們都來過暑假,大家談談。」
那女孩皮膚白晰,有點驕傲,說自劍橋回來。
裕進不發一言,非常客氣,那女孩也不多話。
不,她也不是裕進喜歡那一類型。
半晌,她問:「最近看什麼書?」
裕進微笑答:「《心靈雞湯》。」
那湯嘉盈睜大雙眼,「你說笑。」
裕進泰然說:「為什麼不?簡單、易讀,又有共鳴,它們現在還分門別類;有給畢業生的雞湯及新任母親的雞湯,妙不可言。」
湯嘉盈說:「我很欣賞你的幽默感。」
「你呢,」裕進問:「你看什麼書?」
湯小姐昂一昂頭,裕進滿以為她要背出幾個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南美洲作家大名,如聶路達與馬爾蓋斯之類,結果沒有。
終於她說:「我重看了金庸全集。」她有點喜歡陳裕進。
裕進笑笑,總算有人願意踏出第一步,不過,她仍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 ※ ※
湯太太還有點事,帶著女兒嘉盈告辭。裕進結帳,他與祖母剛要走,忽然見到湯太太氣呼呼趕回來,像是忘了東西。但不是,她有點?腆,同裕進說:「下星期六是嘉盈生日,請你來吃頓便飯。」裕進連忙答:「是是是,有時間一定來。」湯小姐太過分了,大熱天,把略胖的中年母親差來差去,自己為什麼不開口呢!他與祖母上車。老太太探頭過去問:「湯嘉盈好不好?」裕進不置可否。她沒有熾熱的生命,二十多歲的一生中沒有流過淚淌過汗,整個人是小資產階級社會層一件擺設,父母優厚條件栽培下的所謂淑女。裕進自問沒有資格抬一件這樣名貴的裝飾品回家供奉。陳老太輕輕問:「太瘦?」裕進改說:「今日收穫頗佳,買了七雙鞋。」「可不是,許久沒有試過那麼暢快。」到了週末,裕進假裝忘記約會,什麼表示都沒有,在家裡重看星球大戰三部曲。他聽見有人來電話催促,祖母同對方說:「他祖父有點事,與他出去了,不知道幾時回來,沒說起。」裝老糊塗。真好真合拍,裕進甚愛祖母作風。沒多久,裕進手提電話響。他去接聽,對方聽到電影配樂,便吟道:「許久許久之前,在非常非常遙遠的星座裡……。」是袁松茂。「又是你!」「可不就是我,怕你在家悶死,特地來打救你,要不要出來玩?」「我實在不想再上派出所。」「聽你這張烏鴉嘴,我在公司裡拍攝一套廣告,要不要來探班?來就買十個八個水果上來。」「不來。」「唏,不來拉倒,要你這種朋友幹什麼。」「週末也需工作?」「本都會不分日夜假期。」「我考慮一下。」袁松茂說:「等你。」掛了電話,星球大戰熟悉的特技忽然有點悶,他換套衣服,同祖母說:「我出去一會。」陳老太微笑,「無論家庭背景有多好,功課如何優秀,年輕人的荷爾蒙總是叫他們坐立不安。」裕進有一個頭腦最科學的祖母。他駕車到辦館買了水果,照地址找上門去。一按鈴就聽見歡呼聲。接著袁松茂親自來開門,嘴裡一邊說勞駕,雙手一邊接過果籃,身後工作人員立刻捧著去分派。
※ ※ ※
整個工作室鬧哄哄,生氣盎然。
有人播放羅蘭希爾的怨曲,攝影師與模特兒隨著音樂款擺身子,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
在這裡,每個人必須苦幹才有收入,裕進喜歡這樣的環境。
這一天拍攝的是減肥藥廣告,模特兒舉起雙手,露出乾淨潔白的腋窩,在鏡頭前搔首弄姿。
半晌,她累了,說聲:「我也要吃西瓜」,導演立刻喊停,「大家休息二十分鐘」。
接著,有助手上前遞切開的水果及礦泉水給女主角。
那小女生一抬起頭,裕進就呆住了。
常常聽見有人形容眼睛像寒星,裕進一直認為是陳腔濫調,星也就罷了,也許人家雙目的確明亮,但怎麼寒冷呢?
可是,經過今晚,他完全明白了。
那女孩有小小鵝蛋臉,皮膚白晰,一雙天然細長濃眉像畫出來的一般,她的眼神冷冷,可是亮得連在角落的陳裕進都看到她。
袁松茂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可是真漂亮?」
裕進已不能言語。
「做廣告公司可時時遇見美女。」
「請問,她叫什麼名字?」
「名歌星孟如喬你都不認識?」
原來他們說的並不是同一人。
「不,」裕進連忙說:「不是女主角,是她身邊穿小小白襯衫工人褲的助手。」
「她?不知道,我替你去打聽一下。」
袁松茂一走開,裕進便聽見有人叫那女孩:「印子,過來一下,這件衣服需要熨。」
那女孩立刻高聲答應。
印子,她叫印子。
袁松茂走過來,「她姓劉,叫劉印子,才十七歲,是孟小姐的助手。」
留下印子,多麼別緻的名字。
「什麼叫助手?」
「跑腿。」
「啊。」
「買汽水香煙、打電話叫車、到銀行提款、往郵局寄信……明白嗎?」
原來如此。
「像孟如喬這樣的名人身邊,僱有保鏢司機、秘書、保母、助手及家務女工等多人服侍,當然,還有我們廣告公司戶口負責人。」袁松茂不忘自嘲。
「為什麼做這種工作?」
「聽過這種話,職業無分貴賤,用勞力換取薪酬,天經地義。」
「是是是。」
這時,攝影師小丁走過來,「在說印子嗎?有一則香皂廣告想找她拍攝。」
袁松茂問:「用她做主角?」
「面孔夠清新。」
「她肯穿泳衣上場?」
「正在遊說她。」
※ ※ ※
袁松茂忽然轉過頭來問裕進:「你說印子該不該拍出浴?」
裕進答:「當然拍,求出身,有何不可。」
「是,很多少女願意做。」
「我們旨在推銷貨品,手法絕不猥瑣。」
那天晚上,裕進藉故留到半夜,不想離去。
趁劉印子收拾化妝箱,他走近她,咳嗽一聲。
短髮的她沒有抬起頭來,雪白後頸上有一個紫青色紋身圖案,費點勁看清楚了,是個空心中文「氣」字。
呵,多麼特別。
裕進又咳嗽一聲。她終於抬起頭來,客套地微笑著看著他。
裕進忽然汗出如漿,他深深吸進一口氣。
「你好,我叫劉裕進。」
她點頭,「你是帶水果來探班的人,謝謝你,櫻桃甜極了。」
她把化妝品逐件抹乾淨放好,唇膏印、胭脂印,都深深淺淺,印在紙巾上。
「要走了嗎?我送你。」
「不用,司機會載我。」
裕進點頭。
他們一直做到凌晨兩時才收工。
裕進終於不得不走。
袁松茂過來拍著他肩膀,「我這份工作怎麼樣?」
「很好,對,茂兄,幾時拍那只香皂廣告,記得通知我。」
「咦,同窗數載,我不知你患偷窺症。」
「現在你知道了。」裕進微笑。
袁松茂忽然忠告他:「陳裕進,你這人比較單純,不適宜結識這個圈子的女孩,這些女子通常有複雜的背景及較大的野性。」
裕進不出聲。
「你看中了劉印子?」
裕進點頭。
「她在短短一刻已在你心中留下印子?」裕進又點頭。
「那麼,你不枉此行了。」
「不是警告我切勿接近嗎?」
袁松茂笑起來,「但是,危險的女性通常妖冶可愛,況且,男人有什麼損失。」
這是世俗一般看法。
袁松茂問:「有車子來嗎?」
「有,再見。」
車子駛經大廈角落,卻看到一個高挑的人形站在那裡,咦,正是印子。
他輕輕把車子停下來,「載你一程。」
她淺淺一笑,「我等出租車。」
「這種時候,一個女孩子站在街上危險,請放心,我不是壞人。」
「順路嗎?」
「這個都會能有多大。」
她終於上了車,「山村道,你可知道路?」
「教我走。」
她拎著化妝箱,可是自己臉上十分素淨,愈夜,雙眼愈有神。
「我叫陳裕進,是袁松茂的朋友。」
「我知道。」
※ ※ ※
印子教裕進在適當的地方轉彎,深夜,交通比較鬆動暢快,只是仍然燠熱,她卻似冰肌無汗。
「司機沒來?」
她淡淡答:「接走了喬小姐。」
丟下了她。
車子駛抵一幢舊房子,裕進說:「我送你上去。」
「不用,謝謝。」
「幾樓?」
她用手一指,裕進抬起頭高高看上去,原來天台上還有僭建平房。
她轉身走了。
裕進一時不想回家,獨自開車兜風。
真笨,換了是袁松茂,一定知道該怎麼做,他卻連電話號碼都沒拿到,更別說是下一次約會了。
他應該問:「週末做些什麼?可想出海?」或是「有個小地方,冰淇淋非常好吃。」
都說不出口。
她的秀麗叫他震驚,平時也很調皮的他已無心賣弄口才,終於回到家的時候,祖父已經起來。
「又玩到天亮?」
「不!」裕進否認,「睡不著,出去走走。」
「一個人,還是同女朋友?」
裕進改了話題:「祖父你可是盲婚?」
「不,你祖母是我燕京大學的同學,我讀化工,她讀外文,我倆自由戀愛。」
裕進笑,「我沒得到你們優良遺傳。」
「你爸說你有點心散。」
「他已經很客氣。」
「是什麼困擾你?」
「爺爺,我最大目的是同我喜歡的人一起說說笑,在一個無雲的晚上觀賞繁星。」
「很好的享受。」老先生點頭,「那麼,你何以為生呢?」
「爸媽會贈我一間向海的兩房公寓及一部好車。」
「生活費用可有著落?」
「我可以教書,學校假期特別多,工作時間短,適合我這性格。」
「我覺得並無不妥,祝你幸福。」
「真的?」裕進大喜過望。
「不過,你父母希望你較有野心。」
「不!」裕進堅拒,「我不要營營役役,交際應酬,擴闊生意網。」
「那麼,你父母的電子零件生意由誰承繼呢?」
「姐姐。」裕進不加思索。
「她是女孩子呀。」
裕進大笑,「這樣時髦的祖父也終於露出馬腳,歧視女孫,哈哈哈哈。」
祖母出來,「嘩,大清早笑聲震耳,說什麼這樣高興?」
老先生笑答:「改天裕進走了,屋內又一片靜寂。」
「我們應當慶幸他來陪過我們。」
裕進看看時間,「我要上課去了。」
他去淋浴更衣,不知怎地,總覺得有一雙大眼睛在看著他,裕進不由得小心翼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