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車,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餓了。終於走到蘇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廢紙,天濛濛亮。我一直踱過去,躑躅著。一個水兵走過我身邊,猶疑一下,又轉頭問我:「多少?」
我一驚,隨即笑。「五十鎊。」我說。
「十鎊。」他說。
「十鎊?」我撐起腰,「十鎊去你老母。」
他退後一步,大笑,倒是沒動粗,走開了。
根本上有什麼分別?價錢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鬆,肉體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我並不是這塊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憐的老人,他不知道我與流鶯沒有分別。
一輛計程車駛過來,我截停。「去劍橋。」
「小姐。你開玩笑。」他把車駛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機已經把車子開走。
我索性坐在路邊。想抽煙又沒煙,想睡覺又不能躺路邊,沒奈何,只好用手支著頭,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懶洋洋地打個呵欠,就差沒們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來。
一個警察遠遠看見我,好奇地站停在那裡注視我。
皮裘與珠寶,何嘗能夠增加我的快樂,脖子上紅寶石鮮艷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過來向我說,「小姐,你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我說。
「小姐,這種時間最好別在路上遊蕩。」
「到處遊蕩?我並沒有流蕩,我正想回家。」我說。
「家?家在什麼地方?」
「劍橋,牛津路三號。」我說。
「跟我來,小姐,你永遠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來坐一下。」
「好好,」我說,「我跟你去。」
「你家裡的電話號碼,小姐。」
我報上去。「我姓姜。」我再補上姓名。
「我們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說謊了。」他向我眨眨眼。
「請。」我說。
電話撥通,來聽電話的顯然是辛普森太太,問清楚首尾之後,她在那邊大嚷,我用手掩住臉,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電話說:「小姐,你家裡人說馬上來接你,」他聲音裡透著驚異,「叫你坐著別動。」
我說:「我有別的事要做,從劍橋到這裡,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習慣坐在這裡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與我會有交代。」我站起來。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車站,摸口袋裡的錢買車票,上車。在火車的洗手間看到鏡子,自己都嚇一跳。十鎊,我的確只值十鎊,多一個便土也沒有:半褪的脂粉,蒼白的面孔,蓬鬆的頭髮……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沒有人能傷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夠。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這個樣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臉,在火車上一直再沒有把手放下來。
到站的時候肚子餓得發瘋,跑進火車的飯堂就吃:黑啤酒,豬肉餅。把我們都放在孤島上,王侯與傭人沒有什麼分別。
吃完之後我叫一部計程車回家。
口袋已經沒有錢付車費,我大聲按門鈴,對司機說:「等一會兒。」
女傭來開門,我說:「給他車費。」我逕自往屋裡走,一邊打著飽嗝。
女傭追上來,「小姐,辛普森太太與司機趕到倫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與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車費再說。」
「我轉頭馬上來。」
我到房間脫去衣裳,一面大鏡子對牢我。我端詳自己。再這樣子自暴自棄,無限度地吃下去,很快變成一個胖女人,一臉油膩,動作遲鈍。
我長歎一聲。
女傭奔上來,「小姐——」
「請你到醫生那裡,說我要安眠藥,拿一瓶回來。」
「你——」
「我洗澡與休息。」我說。
「小姐,我馬上回來,你自己當心。」女傭猶疑著,不敢離開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樓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頭,倒下半瓶浴鹽,泡上良久,女傭人很快就回來。
我問:「藥取來了沒有?」
「護士聽說是你要,不敢不給,」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診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錢開的。」
「小姐,」女傭趁辛普森不在,話頓時多起來,「你這條紅寶石項鏈——」她眼睛閃得迷惑。
「是假的。」我說,「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覺。」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開緞被,鑽進被窩,長歎一聲,同樣是失眠,躺在床上總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
我睡著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聲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衝進房來。「呵老天,謝謝上帝,終於看見你了,姜小姐,你怎麼可以叫我這樣擔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沒有再喝酒吧?」她溫和地說。
「沒有。」
「起床吃點東西。」她說,「來。」拿著睡袍等我。
在飯桌上我看到大學裡寄來的信,他們詢問我何以不到學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來。」辛普森說。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報紙問。
「他說要出院?誰敢攔阻他?」辛普森笑。
她與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彷彿只剩下她。
我說:「明天是復活節,這只戒指送給你。」我把小盒子推給她。
她早已收慣禮物,但一慣客氣著,「我已經收了你這麼多東西,真是——」很靦腆。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說,「應該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長了看看,「太美了。」鑽石在陽光下閃爍著。
我拎著茶杯走到長窗,陽光和煦。
「學校打電話來問你,為什麼缺課。」辛普森說。
「不上課就缺課,有什麼好問的,把人當小學生似的。」我轉頭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說:「姜小姐,你不覺得可惜嗎?」
「不。」我簡單地說。
夜裡我坐著喝酒,看電視,電視節目差得可以,怕得買電影回來看,買套「飄」的拷貝準能消磨時間。
我們看到一半有人按門鈴。
辛普森吩咐下去,「這麼夜了,你看看是誰,別亂放閒人進來。」
女傭去開門,半晌來回話:「是一個女人,找勖先生。」
我問:「找勖先生,是中國還是英國人?」
「是歐陸人,金髮,年輕的。」女傭答,「但很髒。」
我看看辛普森。
「讓我去跟她說話。」她站起來走向門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過去。
辛普森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金髮女郎,灰綠而大的眼睛,臉色很壞,嚅嚅地說不出話來。
辛普森問:「你找誰?」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來,你明天來吧。」
「我可否進來跟他家人說一句話?」
「你是勖先生的什麼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說。
「他的秘書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棄。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進來坐一會兒?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說:「我們都不認識你。」
我說:「讓她進來。」
辛普森猶疑一下,終於打開門讓她進來。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知道她是什麼人,她也知道我是什麼人。
「請坐。」我說,「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我肚子餓,沒有錢。」她說,「給我錢,我馬上走。」
「你先吃一頓再說。」我說,「錢一會兒給你。」
「謝謝。」她低聲說。
女傭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嚥地吃下去,喝紅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飽了,臉色也比較好看。她年紀並不大,頂多比我長三兩年。
我問:「他給你的錢花到哪裡去了?」
「賭。」她答。
「賭掉那麼多?」我問。
「一半。輸起來是很容易的。」她說,「不信試試看。」
「還有一半呢?」
「被男人騙了。」她說。
「可是勖存姿對女人一向闊綽。」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國,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輸光了?」
「是。」她若無其事地說。
「為什麼?」
「我很寂寞,沒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來。」她說,「閒了便開始賭。」
「你是什麼地方人?」
「奧國。我母親還有點貴族血統,後來家道中落,可是也還過得不錯。」
「你認識勖存姿的時候,你在做什麼?」我問道。
「我是巴黎大學美術系學生。」
我的臉色轉為蒼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時間的鏡子。
「你見過他的家人?」我問。
「沒有。」她搖搖頭,「一個也沒有。」
「後來……你輟了學?」
「是。我有那麼多錢,當時想,唸書有什麼用?」她並不見得悔恨,聲調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勖先生對我很好。」
「你為什麼離開他?」我說。
「他離開我。有一日他說『你去吧,我不能再來見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難,不妨來找我。』我在蘇蓮士拍賣行裡知道他住在這裡。」
「你需要多少錢?」我問。
「五十鎊?」她試探地問。
我真是為她落淚。我進書房,打開抽屜,取了一疊鈔票出來,塞在她手裡。
「謝謝,謝謝。」
她喜不自禁。
我溫和他說:「去洗個頭,買件新衣裳。」
「是是,我現在就去,」她說,「謝謝你。」
「如果我還在此地,你儘管來找我。」
「謝謝。」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綠色的眼睛裡閃著媚態,她是一個美女,雖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關上門。
辛普森太太看著我,我攤攤手。
「真是墮落。」她批評。
我問:「如果我不賭不嫖,乖乖地過日子,你想咱們兩人能否過一輩子?」
辛普森笑說:「我與你?十輩子也花不完這些錢,免得你擔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寫了給你,你還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賣出手去脫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這麼多女人當中,他最喜歡我,我是「同類型」中最得寵的。
勖存姿回來,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坐在輪椅上。
我問:「為什麼坐輪椅?」聲音裡帶著恐懼。
「因為我不想走路。」他說。
我鬆下一口氣。
「家明呢?」我問。
「他走了。」勖存姿沒有轉過臉。
「走了?」我反問,「走到什麼地方去?」
「他離開了勖家。」
「什麼?」我追問,「離開勖家,到什麼地方去發展?」家明向我提過這件事,我以為他早忘卻了。
勖存姿抬起頭,他很困惑他說:「家明,他進了神學院,他要當神父。」
我手中正捧著一隻花瓶,聞言一驚,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說:「什麼?做和尚?」
勖存姿問:「為什麼?我跟他說:『家明,聰慧走失。不是你的錯,上天入地,我總得把她找回來。』但是他說:『不,勖先生,你永遠也找不到她,她尋到快樂,她不會回來。』我以為他悲傷過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難過,也是有的,誰知他下足決心要去,可不肯再回來了。」
我失措,就這樣去了?
「可是我說家明,你這樣撒手走了,我的事業交給誰呢?你猜他說什麼?」
「什麼?」我呆呆地問。
他說:「勖先生,你如果不放棄地下的財寶,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你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我一陣昏厥,連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說:「我的家支離破碎,喜寶,我要你回劍橋,把所有的功課都趕出來,你來承繼我的事業。」
我退後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聰恕,還有聰憩,至少聰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幫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幹的人材多著,不必一定要親人出來主持大事。」
「你不會明白,只有至親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頭,「你並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頭,「你相信我?」
「你還算是我親人。」他的聲音低下去。
「別擔心,勖先生,你身體還是很好,」我說,「支持下去。誰家沒有一點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會兒。「有你在我身邊,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並不能做什麼。」我說,「只會使你生氣。」
「你應該生氣,」他說,「一個老頭子不解溫柔的愛。」
我凝視他,以前他口口聲聲說他是老頭了,我只覺得他在說笑話,現在他說他老,確有那種感覺。
他咳嗽一聲,「至今我不知道有沒有毀了你。」
「毀了我?」我說,「沒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沒遇見你,我連學費都交不出來,事情不可能更壞了。」
「但是你現在並沒有畢業。」
「畢業?我有這麼多錢,還要文憑做什麼?」我問。
「錢與文憑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錢的人讀不到文憑。」
「何必做無謂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畢業的。」
我不肯再搭這個話題。
他說:「聰憩想見你,你說怎麼樣?」
「我?我無所謂,她為什麼要見我?」為什麼是聰憩?
「她要與你講講話。」他說,「現在聰慧與家明都離開了,她對你的敵意減輕,也許如此。」
我點點頭。「我不會介意。」
「那麼我叫她來。」勖存姿有點兒高興。
我坐在他對面看畫報,翻過來翻過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說:「如果你沒遇見我,也許現在已經結了婚,小兩口子恩恩愛愛,說不定你已經懷了孩子。」
「是,」我接口,「說不定天天下班還得買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號,兩口子大跳大吵,說不定丈夫是個拆白,還是靠我吃軟飯,說不定早離了婚。」
勖存姿笑笑說:「喜寶,在這個時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並不覺得是什麼遺憾,」我想起那個金髮的奧國女郎,「至少將來我可以跟人說:我曾經擁有一整座堡壘。何必悔恨,當初我自己的選擇。」
他看著我。
我嘲弄地說:「我沒覺得怎麼樣,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現在沒有幸福。」
「幸福?你認為養兒育女,為牛為馬,到最後白頭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標準不一樣。到我老的時候,我會坐在家中熨鈔票數珠寶,我可不後悔。」
「真的不後悔?」勖問我,「還是嘴硬?」
「像我這種人?不,我不懂得後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來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堅強。」
我的手摸著紅寶石項鏈。這麼拇指大的紅寶石,一塊戒面要多少錢。世上有幾個女人可以掛這種項鏈。天下豈有十全十美的事,我當然要有點兒犧牲。
況且最主要的是,後悔已經太遲了。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時間,直到聰憩來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態出現,因為根本沒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頓好,也沒多話,聰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著她一點,可以不說話就少說幾句。她住足一個星期,彷彿只是為了陪她父親而來,毫無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雜誌,聰憩敲門進來。
我連忙請她坐。
「別客氣。」她說,「別客氣。」
「應該的。」我說,「你坐。」
她坐下來,緩緩地說:「喜寶,這些日子,真虧得你了。」
她沒緣沒故他說這麼一句話,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說:「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連她都叫父親「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樂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頭,「這是我的職責。」
「開頭我並不喜歡你,但是我現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幫到勖先生。」她也低著頭。
我驚駭地看著她,我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麼。
「勖小姐——」我說。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聽我說。我弟弟是個怎麼樣的人,你是知道的——」
「聰恕並沒有怎麼樣,聰恕只是被寵壞了,有很多富家子是這樣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經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並不代表什麼。」我說,「他是去療養?」
「療養?」聰憩又低下頭,「為什麼別人沒有去療養?」
「因為別人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簡單地說。
「你很直接了當,喜寶,也許勖先生喜歡的便是你這一點。」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個人好好地愛我。愛,許多許多,溺斃我。勖存姿不能滿足我,我們之間始終是一種買賣。他再喜歡我也不過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現在叫約瑟兄弟,我去看過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學院,在長洲。」
「令堂呢?她身體好嗎?」我支開話題。
「我看她拖不了許久,血壓高,日夜啼哭,還能理些什麼,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機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麼。」我說。
「你可以幫我。現在只有你。」她緊握我的手。
我始終不明白。「但是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盡力而為。」
「替我照顧我的孩子。」
我抬起頭,心中一陣不祥。
「我長了乳癌,這次是開刀來的。」
「不。」我跳起來,「不能這樣。」
「是真的,醫生全部診斷過了,我不能告訴父母,只能對你說。」
「可是乳癌治癒的機會是很高的,你——」我一個安慰的字也想不出來,只覺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傷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報應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著聰憩,只覺得雙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問。
「嗯。」
「方先生應當陪你來。」
聰憩笑,笑裡無限辛酸。「應該,什麼叫應該?我一直想生個兒子,以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爭氣,生來生去都是女兒。」
我錯愕之至,這麼理想的一對模範夫妻,真看不出來。
聰憩說:「你叫我跟誰說去?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母親又不是我的生母,父親忙得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想她的處境,確然如何,我歎口氣,踱到窗口前坐下,這房間裡的兩個女人,到底誰比誰更不幸,沒人知道。
「謝謝你。」
「我陪你去醫院。」我說,「我不會告訴勖先生。」
「謝謝你。」
我忽然問道:「請你告訴我,錢到底有什麼用?」
「錢有什麼用?」她啞然失笑,「錢對於窮人來說很有用。至於我,我寧願擁有健康,跟方家凱離婚,帶著孩子遠走高飛。」
「如果沒有錢,又如何遠走高飛?」我反問。
「我還有兩隻手。」聰憩說。
「兩隻手賺回來的錢是苦澀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別人的面色,你沒窮過,你不知道,」我悲憤地說,「我何嘗不是想過又想,但是我情願跟著勖先生,反正我已經習慣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個社會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當中,還是現在的日子最好過。」
聰憩怔怔地看著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永遠不明白。
陪聰憩去看醫生,勖存姿並沒有懷疑,他以為我們約好了上街購物喝茶。
聰憩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溫柔,連脫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聽她的語氣,她的丈夫並不欣賞她,豈止不欣賞,如今她病在這裡,丈夫也沒有在她身邊。
她說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來看我,告訴父親,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個很精明的人。」我說。
「但是你從來不對他撒謊,你的坦白常使他震驚,他再也想不到你會在這種小事上瞞他。」
聰憩其實是最精明的一個。
「我陪你迸手術室。」我握著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沒有顫抖,臉色很鎮靜。
「你怕嗎?」我問。
「死亡?」她反問。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還是情願活著,即使丈夫不愛我,我還可以帶著孩子過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並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來。」
「你不會死的。」我說。
她向我微笑,我從來沒見過更淒慘的笑。
護士替她作靜脈麻醉注射,她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輕輕地說:「明天來看你。」
她點點頭,沒過多久便失去了知覺。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後離開醫院。
勖存姿對著火爐在沉思,已自輪椅上起來了。
他問:「你到醫院去做什麼?不是送聰憩到機場嗎?」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個醫生,我愛上住院醫生。」我笑說。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問了也是白問。」
我蹲在他身邊,「你怎麼老待在倫敦?」
「我才住了三個禮拜。」
「以前三小時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說。
我聽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現在呢?你難道想說現在已經結束了生意?」
「大部分。」
「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說,「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會怎麼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說,「我要檢討,是為了什麼,我的孩子都離我而去,我什麼都給他們,我也愛他們,就是時間少一點兒,可是時間……」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說過,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當作一具傢俱,一份財產,我們不能呼吸,我們沒有自由,我們不快樂。」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聰明的聰明人,你怎麼會不明白。」
他正顏地說:「但是我並不像那種有錢父親,一天到晚不准子女離家,逼他們讀書……我不是,錢財方面我又放得開手。」
「我本人就覺得呼吸困難。」我苦笑,「勖先生,你曉得我有多堅強,但是我尚且要慘淡經營,勉強支撐,你想想別人。」
他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倔強而痛苦。
我歎一聲氣,他不明白他的致命傷。
「喜寶,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見見他們。」
「我與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裡?」
「替你買一層房子,還有住哪裡?酒店?」他反問。
我鎮靜下來,反而有一絲高興。也好,在英國我有些什麼?現在書也不讀了。任何城市都沒有歸屬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歡聽廣東話。
「好的。」我說,「我跟你回去。」
「謝謝你。」他說。
我抬一抬眉,十分驚異。他說謝謝。
「事實上,」他說下去,「事實上如果你現在要走,我會讓你走。」他眼睛看著遠處。
自由?他給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並不想走,我恨他的時候有,愛他的時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說:「我並不想走,我無處可去。」
他忽然感動了,「喜寶——」他頓一頓,「你跟我到老?」
「那也並不是很壞的生涯,」我強笑,「能夠跟你一輩子也算福氣。」
「你怎麼知道沒處可去?你不趁年輕的時候出去看看,總要後悔的。」
我斬釘截鐵地說:「外面沒有什麼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寶。好。」他握住我的手。
聰憩動完手術,我去看她。
她嗚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頭緊緊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這是前世的一筆債。
她的哭聲像一隻受重傷的小狗,哽嗆,急促,斷人心腸。我不能幫她,連她父親的財勢也幫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歡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錢誠然有買不到的東西。
我一整天都陪著她,我們沉默著。
第二天我替她買了毛線與織針,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療室。大群大群的斷手斷腳男男女女在為他們的殘生掙扎,有些努力做運動,繃帶下未癒的傷口滲出血來。
聰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觀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見到我如見到至親一般,緊緊抱住我。
「我們回房間去。」我說,「我替你買了毛線,為我織一件背心。」
聰憩慘白地說:「我不要學他們……我不要……」
「沒有人要你學他們,沒有人,」我安慰她,「我們找私家醫生,我們慢慢來。」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聲。
「別擔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聲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護士給她注射鎮靜劑入睡,我離開她回家。
三日之後,聰憩死於服毒自殺。
勖存姿與我回香港時帶著聰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願意,她是個寡婦,她說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灘與陽光。
方家凱與三個孩子在飛機場接我們。孩子們都穿著黑色喪服,稚氣的臉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幾個月大,連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凱迎上來,勖存姿頭也沒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來抱了抱孩子。孩子們「公公,公公」地喚他。
然後我們登車離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經有人替他辦好了。小小花園洋房。維多利亞港海景一覽無遺。可是誰有興致欣賞。勖存姿把自己關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鎖著門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門縫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話,我絕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話,一切還有人作主。
方家凱的三個女孩兒來我們這裡,想見外公。我想到聰憩對我說:「……照顧我的孩子。」他們勖家的人,永遠活在玫瑰園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聰憩還是他們當中最冷靜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著聰憩最小的女兒,逗她說話。
「你知道嗎?」我會說,「生活不過是幻像,一切都並不值得。」
嬰兒胖胖的小手抓著我的項鏈不放,玩得起勁。
我把臉貼著她的小臉。
我說:「很久很久之前,我與你一樣小,一樣無邪,一樣無知,現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著我,眼白是碧藍的,直看到我的腦子裡去。
我悲哀地問:「為什麼我們要來這一場?為什麼?」
她什麼也不說。
我餵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說:「給嬰孩吃糖是不對的。」
我茫然地問:「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勖存姿還是不肯自書房出來,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進書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時也開車與聰憩的女兒去兜風。她們是有教養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討好我,因為我是唯一帶她們上街散心的人。她們在看電影的時候也不動,上洗手間老是低聲地央求我。兩個女傭跟著她們進進出出。在旁人眼中她們何嘗不是天之驕子。但我可憐她們,是誰說的,富人不過是有錢的窮人,多麼正確。
方家凱來跟我談話。
「謝謝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顧孩子們。」
「別客氣。」我倒並不恨他。我什麼人也不恨。
他緩緩地說:「其實……其實聰憩不明白,我是愛她的,這麼長久的夫妻了,我對她總有責任的……」
我抬頭看著他。
「……是我的錯,我覺得悶。人只能活一次,不見得下世我可以從頭來過,我又不相信人死後靈魂會自宇宙另一邊冒出來……我很悶,所以在外邊有個女朋友……」
方家凱一定得有個申訴的對象,不然他會發瘋。
「但是聰憩不原諒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習慣,做愛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個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凱掩上臉。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紀大了,他害怕,他要尋找真正的生活與失去的信心。還有生命本身的壓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說。
「真的?」他抬起頭來,「她是個比較年輕的女孩子,非常好動,十分有生氣。我不愛她,但與她在一起,一切變得較有意義,時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學時代,簡單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較乾淨的面譜:就我們兩個人,沒有生意,孩子、親戚、應酬,只有我們兩個人,因此我很留戀於她。我永遠不會與聰憩離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聰憩更好的妻子,但聰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體我的靈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塗一點兒。我不是狡辯,你明白嗎?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賺得全世界,還有什麼益處呢?我只不過想……解解悶,跟看書釣魚一樣的,但沒有人原諒我。我真不明白,聰憩竟為這個結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們只能活一次。」
我把臉貼著他的小女兒的臉,「你知道嗎?生活只是一個幻像。」
「我會照樣地愛她,她失去身體任何一部分,我仍然愛她,為什麼她不懂得?」方家凱痛苦地自語。
我說:「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動物。」
「我現在眼閉眼開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會的,她不會原諒你的。」我說。
「我倒不會怪她不原諒我。」方家凱說,「我要跟她說,我如果知道她這麼激烈,我就不會跟她爭。」
「對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沒用。方先生,好好照顧孩子。」
「謝謝你,姜小姐。」
我說:「至少你有苦可訴,因為你擺著人們會得同情的現成例子,我呢,我還得笑。」
「姜小姐。」方家凱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兒交在他的手中。
他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