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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第五章 作者:亦舒

  勤勤也曾聽過此類故事,當事人邊泣邊訴,她聽著聽著,只覺平平無奇,淡而無味,稀疏平常事耳。

   車子到了。

   會場內燈火燦爛。

   勤勤已經有點麻木了,她共工作人員做最後一次綵排。

   不知在什麼時候,檀中恕已經離場,只剩下張懷德陪她。

   「你們一起吃晚飯?」

   勤勤點點頭。

   「在什麼地方?」

   「洛克菲臘會所。」

   「幸運的女郎。」張懷德怪艷羨的。

   勤勤微笑,「你對他有好感是不是?」像是發現新大陸。

   「他條件實在太好。」人到底是人,總會透露心聲。

   勤勤趨過去,「與你也很匹配。」這話倒是真心的。

   張懷德看她一眼,「你哪裡知道這麼多。」歎口氣。

   她被勤勤的純真感動,兩個人熟了,便談起私事。

   「家母說的,姻緣之所以配在一起,根本沒有因由,全是注定,一切表面條件都不重要。」

   「勤勤,我注意你良久,你竟沒有任何異性朋友。」

   「奇怪吧。」勤勤微笑,「這可能也是你們選我訓練的原因之一。」

   張懷德一怔。

   勤勤接下去:「心無旁騖,專心一致呀。」

   張懷德這才笑了,「快去休息,明天是大日子。」

   看著勤勤迸房,張懷德感慨地打開一本小說看起來。

   夜深也不能成寐,去看看勤勤,發覺她熟睡一如小豬。

   不可思議,得天獨厚,看樣子,勤勤也不是沒有心事,頗感覺到壓力,但她就是睡得著。

   有人輕輕敲門,張懷德去開門。

   檀中恕進來,「一切符合理想?」

   張懷德點點頭。

   「那麼都交給你們了。」

   他靜靜坐下,張懷德知道老闆習慣,斟一點點白蘭地給他。

   檀中恕問:「我們的明日之星呢?」

   「早就睡了。」

   「她睡得著嗎?」連他都訝異。

   「沒有問題。」張懷德笑。

   檀中恕說:「這倒也好。」

   「年紀輕,根本不計得失,反正沒有什麼不可從頭來過。」

   「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有她父親的豁達,也遺傳了母親的堅強。」檀中恕放下酒杯。

   「我以為藝術家最大特性是敏感。」張懷德笑說。

   「不要小覷勤勤的敏感度。」檀中恕警告她。

   張懷德不出聲。

   「明日我要到長島去一趟。」

   「還會與我們會合嗎?」

   「不用了,招待會之後,各自打道回府。」他站起來。

   張懷德把他送出去。

   檀中恕只住在隔壁,他用鎖匙開了公寓門,輕輕掩上。

   壁爐旁坐著一個人,聞聲輕問:「她很緊張吧?」

   「才沒有,懷德說她一早熟睡,根本不理明天。」

   她一怔,隨即說:「好好好,十分好,大器應當這樣,不會患得患失。」

   「我也認為如此。」

   檀中恕坐到她身邊去,替她整理一下搭在膝上的毯子。

   她問他:「你第一個畫展緊不緊張?」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才華蓋世,理所當然一舉成名,有興奮無恐懼。」

   對方笑了。

   他握著她的手緩緩摩掌,「結果叫畫評家一棒打死。」

   「他們妒忌你。」

   「你聽你聽,你仍然寵我,」他喃喃說,「一成不變。」

   她欲言還休,終於沒有出聲。

   「怡,」檀中恕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到今天你還不肯把真相告訴我?」

   她震驚,看著他,眼內有一絲惶恐,生怕他怪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臉邊,「我感激你那麼做,好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她聲音顫抖,「你真的原諒我,說,說你不計較。」

   「我所需要的,不過是與你在一起,評論如何,不值一哂。」

   「但那不是正確的評論,是受賄後故意歪曲事實。」

   檀中恕沉默。

   「我扼殺你的事業,把你拘在身邊,你原諒我?」

   檀中恕說:「我有檀氏畫廊,已是任何人夢寐以求的事業。」

   「但你從此以後沒有作過畫。」她有點激動。

   「因為你不喜歡,你不是以為我會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吧?」

   「你真的為我犧牲了。」

   「靜一靜,靜一靜,廖怡,廖怡,請勿無中生有。」

   她慘淡地笑,輕輕撫摸他的濃眉,「我倆似著了魔,中恕,我倆不能自己。」

   「夠了,你得休息了。」

   「休息,永久安息的日子都己近在眉睫,何用心急。」

   檀中恕惱怒,「為什麼要這樣說!」

   「請不要否定事實,」她懇求他,「請接受它。」

   「明朝我們去長島尋訪一位隱居的中醫,他定有辦法。」

   「中恕,我很累,我不想再去,這一年內我們已看遍全世界的名醫……」

   「請你再努力一次。」

   「何必再折騰。」

   「為我。」

   她想了很久很久,終於說:「好的,為你。」

   檀中恕輕輕把廖怡的輪椅推進房去。

   窗外已經漾漾亮。

   早晨清涼的空氣使瓶中一大束白玫瑰更加芬芳。

   勤勤根本不願意起床。

   她老認為床褥之上,電毯之下,就是她的家鄉。

   但是別擔心,張懷德自有辦法,連她都沒想到會做起保姆來。

   「起來,臉蛋睡腫了不好看。」

   「我不關心。」

   「小姐,八點鐘了。」

   「招待會是十一點。」

   張懷德老實不客氣把一條濕漉漉的冷毛巾搭向勤勤臉上。

   勤勤靜了三秒鐘,才嚎叫起來,她終於醒來了。

   一班侍從已在房外等候,立刻替她妝扮,一切已無新鮮感。

   假的次數多了,真的也變成假的,比假的還假。

   勤勤出場時一如綵排般鎮定矜持,冷冷面孔,嘴角朝下,並無歡容,像是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就差那麼一點點,便會生出厭倦。

   呵訣竅在千萬不要似小老鼠第一次偷到油吃。

   勤勤做得非常非常好。

   答完最後一個問題,她看看台下記者群,人不是很多,十來二十位仁兄仁姐,目光好奇地看著她,勤勤忽然生出頓悟,噫,這也並不是真的記者,辜更軒畫廊早已買通這些人。

   勤勤覺得再荒謬沒有,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二天報章用得最多的,便是這一張帶笑的照片。

   評論寫的都是陳腔濫調,滑不留手,不亢不卑,讀了也是白讀,從頭到尾,沒有得罪任何一個人。

   但是把這一堆外文剪報回去整理一下在中文報章重刊一次,效果可驚人了。

   化那麼多財力物力,為只為栽培文勤勤一個人成名。

   這也是種心血,但勤勤老覺得他們走錯方向,檀氏應該找師傅來好好指導她把畫畫好,然後再搞這些宣傳伎倆。

   怎麼本末倒置了。

   身為受益人,勤勤什麼都不敢說,簽約以來,她還沒有動過筆。

   技癢了,拿一本白紙,取過鉛筆,做起速寫來。

   大百貨公司裡的風光,街頭賣藝音樂師,噴水池邊吃熱狗的小職員,教堂側舊墳場,各式小販,地鐵殘景,戲院街門口,唐人街,渡海輪、銀行區……

   很快畫滿一本,順手扔在一旁,就收拾行李回去。

   被張懷德在臨走時發現,驚呼一聲,攬在懷中。

   勤勤問:「幹什麼?」

   「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笑說:「塗鴉耳,家中還有一百多本。」

   張懷德愛不釋手,「唉呀,沒想到你真的會畫畫。」

   勤勤啼笑皆非。

   張懷德珍重地將畫冊放入手提行李袋中。

   辜更軒親自來送飛機,聲言這次展覽是一個成功。

   勤勤只是笑。

   她駐守會場一星期,參觀者寥寥可數,工作人員悶得磕睡,成功?

   就算有人進場,也一點興趣都沒有,像是上了當似,又深覺跑錯地方,兜個圈子就匆匆離場。

   當然,如果算一算畫的銷售量,展覽還是成功的,略夠水準的一些,都已變成私人珍藏。

   不過,即使是這樣,也總是個開始,勤勤不介意嘗試。

   老人輕輕地說:「首先,要使人認識你,這並非容易的事,可能需要三兩年時間。」他勸她耐心做工夫。

   真的,要做到名字家傳戶曉,實在不易,只怕不湯不水,人們好像有個印象,但又記不清楚,這才尷尬,那還不如完全沒有名氣的好。

   勤勤微笑,「我明白,我可能沒有成就,但我會出名。」

   老頭子笑起來,每根白髮都像要豎起飛舞,好不精神。

   「再見。」勤勤與他握手話別。

   她又看到他腕上的細細紋身號碼。

   勤勤終於到了家,擁住王媽,她幾乎不願放開雙臂。

   王媽身上有一股油膩昧,平常勤勤十分介意,這一刻她認為這股味道就代表溫暖的家。

   「成為大畫家沒有?」

   勤勤搖搖頭。「我們不說這個,楊光有沒有找我?」

   「有,找過兩次,號碼我記下來,擱你房間裡。」

   「母親呢?」

   「你珉表姐一家人約她出去吃午飯,近日她們走得很勤。」

   「依我說,」勤勤不以為然,「就不必去看這些人的嘴臉了。」

   誰知王媽笑,「小姐,嘴臉是會變的。」

   勤勤訝異地抬起頭,這個沒受過教育的老幫庸,滿嘴醒世恆言,不知從何而來,卻句句動聽。

   王媽拍拍勤勤肩膀,「讓她去享受享受吧。」

   進到書房,發覺成疊外文報紙,文勤勤的消息全在上面。

   咦?

   王媽說:「畫廊那邊先兩日派人送來給你母親過目的。」

   真周到真有系統條理,什麼都想到了,勤勤好生感激。

   「太太不知多高興,看完又看,也帶出去給親友看。」

   專人精心發佈的假消息果然生效。

   勤勤笑笑,不語。

   「小姐,你走運了。」

   勤勤不希望人家說她走運,勤勤希望人家說她名至實歸。

   她回到房中,照字條上號碼,撥給唯一的老同事及老朋友。

   楊光即刻來接電話,「啊大明星回來了。」純開玩笑,並無惡意。

   「你在什麼地方?」

   「我搬了出來,在遠郊租了間小公寓,想請你過來玩。」

   「在何處工作?」

   「在家工廠做畫匠,把貨交給批發商,以圖餬口。」

   勤勤靜默了一會兒,「四六拆帳?」

   「才怪,一捆一捆地抬走,當垃圾那樣稱斤秤給他們。」

   「不要那樣說!」

   「千真萬確,為何不說,饒是這樣,也勝過在出版社做。」

   勤勤是明白的,因為他喜歡畫,不計報酬,也要畫下去。

   「我可否來看你?」

   「你不嫌棄就得了。」

   「你廢話真多。」

   她趕了去。公司的車在樓下等,勤勤覺得十分享受。

   楊光在樓下等她,看到車子駛近,下來的是文勤勤,有一分詫異,接著是三分惋惜,他輕輕地對勤勤說:「這一切都會習慣的,然後終身困在檀氏為婢為奴,走都走不掉。」

   勤勤很生氣,「虧我老遠來看你,你狗嘴長不出象牙來。」

   「這是實話,因為你目前享用的一切由別人賜予,與個人成就無關。」

   勤勤氣鼓鼓盯著楊光。

   「很刺耳吧,以你今天名譽地位,居然有人妒忌你,說難聽的話,叫你下不了台。」

   「你真討厭,楊光,活該你懷才不遇,鬱鬱而終。」

   輪到楊光怪叫起來,「哪裡痛你戳哪裡,你生性歹毒。」

   「我們不要互相殘殺好不好?」

   楊光把報紙扔給她,「你以為你真的成為大畫家?你不過是一枚工具。」

   「你不停止我馬上就走。」

   楊光噤聲,過半晌他歎口氣,「對不起,我真妒忌了。」

   「你以為我不要付出代價,你以為我的日子好過。」

   楊光掏出鎖匙開門讓她進公寓。

   畫畫畫,無處不是他的作品,除此之外,小小地方收拾得十分整潔。

   勤勤輕輕坐下來,看到楊光這一批作品已經不在此行。

   這個怪人,給他損幾句也是值得的,他那般憂鬱全散佈在畫中,風格特殊,線條優美。

   楊光看到她讚賞默許的表情,心頭一口氣也消失了。

   勤勤想,這樣的畫,配上檀氏的宣傳,才堪稱事半功倍。

   「楊光,」勤勤由衷地說,「稍後你一定會竄得出來。」

   楊光立刻說:「你真的那麼想?勤勤,不要哄我歡喜。」

   「也許你的道路迂迴一點,但終究會抵達目的地。」

   「願聞其詳。」

   「楊光,這是個自由競爭、能者得之的社會,怎麼可能有人長時間懷才不遇,許許多多不見才華的人都被搜刮出來,捧成明星,奇貨可居,你跟我放心,我已經看到你作品中的艷光。」

   楊光非常感激,握住勤勤的手。

   「你認為我應該繼續努力?」

   「毋需鼓勵你也會堅持,」勤勤笑,「曙光將現。」

   楊光笑,「我愛你,勤勤。」

   勤勤也微笑,「別輕率亂講,我會相信的。」

   「你會?」

   勤勤顧左右而言他,「你會不會讓我略盡綿力?」

   「你肯幫忙?」楊光喜出望外,「我完全沒有自尊,」他跳起來,「我全盤接受你的好意,越快越好。」

   真的,時勢不一樣了,以往落難書生的紅顏知己若要打救良人出難,還得瞞著他偷偷地幹。

   現在不用了,現在大家的思想統統搞得通透明澈。

   勤勤站起來,「我要走了。」

   「有空多聯絡。」

   「我會的。」

   楊光送勤勤下去,勤勤上車,司機同她說:「文小姐,檀先生有話同你說。」

   勤勤一怔,司機己擅自把車子朝畫廊的方向駛去。

   噫,他這樣做,實在太過霸道,竟不事先徵求她同意。

   勤勤總算做過事,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忍為首要。

   她在會客室等了半晌他才出來,沉著臉,一開口便質問:「你穿著這樣的衣服滿街亂走?」

   勤勤一直以為這是張懷德的任務,一怔,一時不作分辯。

   「你到那種偏僻的地區去找獨居的異性,萬一發生什麼事,誰來負責任?」

   檀中恕的面色鐵青,這是勤勤第二次看見他發脾氣。

   關鍵在什麼地方?勤勤努力思索,呀,會不會是……

   不不,一定是多心了,怎麼會,不可能,但,若果不是這個,又為什麼?

   檀中恕還沒說完呢,「你若再是這樣,限你二十四小時向我報告行蹤。」

   勤勤終於明白了,毛病出在獨居的異性五個字身上。

   她開口:「合同上沒有說不可以探訪朋友。」

   檀中恕霍地抬起頭來,「你要我與你依合同辦事?」

   勤勤知道說錯話,退後一步。

   「那你回去,每個月交十張畫上來,去,走,立刻走。」

   勤勤發覺他的手在顫抖,不禁大奇,如果這不是反應過激,不知道什麼才是了。她瞪著他,充滿疑惑,這麼一個見過世面、處理慣大事的人,竟會為區區微不足道的小事大怒。

   要緊關頭有人推門進來,是張懷德,檀中恕也不同她打招呼,推開門就出去了。

   勤勤看著他的背影,作不了聲,她同張懷德訴苦,「我只說了一句話。」

   張懷德說:「我聽見,我們在房間外頭統統聽見了。」

   「他時常這樣罵人?」

   「不,」張懷德搖頭,「他從來不罵人。」

   「那為什麼罵我?」勤勤不甘心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張懷德凝視他。

   「你聽見的,他逐我去,叫我滾,侮辱我,毒罵我。」

   張懷德卻說:「勤勤,我認為你是知道理由的。」

   「我知道?」

   「我們外頭每一個人都知道。」

   勤勤自言自語,「每一個人都知道,我還回不回畫廊呢?」

   「回去休息吧,別再到處亂跑。」

   「我賣我的力氣,我可沒有賣身。」勤勤也動了氣。

   她取過外套,便走出檀氏畫廊,司機馬上把車駛過來。

   勤勤瞪了司機一眼,不去睬他,叫部計程車逕自離去。

   她呆在新裝修的畫室中,完全提不起勁來工作。

   怎麼調顏色都忘記了,是,她學會穿衣服,學會應對,學會擺姿勢,但是忘記畫畫。

   下一步是什麼,收買一個人,專門為文勤勤作畫?

   門鈴響,勤勤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正是檀中恕,勤勤不管他為何而來,有什麼話說,她衝口而出:「我要工作,讓我工作。」

   檀中恕看著她。

   勤勤吁出一口氣,「對不起,請進來。」

   檀中恕脫外套時有點困難,勤勤很自然順手幫他除下掛好大衣。

   「我想過了,沒有作品,不能怪任何人任何事。」

   檀中恕坐下來,勤勤斟一杯熱茶給他,看牢他。

   過一會兒她問:「你不再生氣?」

   檀中恕完全拿她沒有辦法,少女的思潮猶如天馬行空,去到哪裡是哪裡,早已忘記三十分鐘之前發生的事,她此刻的注意力又移到別處去。

   她問檀中恕,「你找我有事?」

   「你說得對,你有權去見任何人。」

   「對不起,」勤勤說,「下次我會約朋友出來見面,到人家公寓去,的確不對。」

   「我不是說他不是正人君子。」

   「這是題外話,單身女子的確不適宜跑到男人家去。」

   兩個人都消了氣。

   他彷彿就為這麼一件小事而來,勤勤一顆心吊在半空。

   「很快我們要籌備在本市開展覽會。」

   勤勤鬆口氣。

   他卻說:「獅子搏兔,必用全力。」

   勤勤不敢待慢,「是。」

   過一日她回家探望母親,看到走廊裡放著一張畫。

   拆開一看,認得是楊光的作品。

   勤勤問王媽:「誰拿來的?」

   「楊先生本人,說送給你的。」

   勤勤凝神欣賞。

   王媽問:「你們畫的到底是什麼呀?」

   「且別管,最近在股市有沒有收穫?」

   王媽得意起來,「怎麼沒有,不管牛熊市,我都是長勝將軍。」

   嘩,真是每個人闖蕩江湖都有一套,切莫小視他人。

   勤勤到了不過一刻鐘,電話鈴卻響個不停,她納罕不已。

   「都是找誰的?」

   「找太太呀。」

   「誰找她?從前一個月也沒人找她一次,哪來的朋友?」

   「此時不同往日了。」

   「怎麼個說法?」

   「她此刻是文勤勤的令堂,文勤勤是國際聞名的畫家。」

   勤勤無話可說,這些勢利的人都換了眼鏡了,動作快捷,不在話下。

   「母親現在哪裡,每次回來都看不見她,應酬這麼忙。」

   王媽沒有回答,她去接電話。

   勤勤歎口氣,取起楊光的畫,剛想走,文太太回來了。

   她握住勤勤的手,「吃了飯才走。」

   勤勤又放下畫,陪母親進房間去更衣。文太太穿著一雙白色露趾半跟白鞋,看得出是新買的,勤勤很寬慰,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家裡邊好像又有點父親在生全盛時代的熱鬧了。

   勤勤很享受這種感慨,她也學父親的樣子,煩惱決不帶回家,只是陪母親說說笑笑。

   「找人來把房子漆一漆。」

   「你珉表姐做的是室內裝修,她有現成的人手。」

   「那麼過了回南天動工吧。」

   「珉珉說真想見見你,找我來約你,下星期行不行?」

   「我們要在本市辦畫展,喫茶看戲恐怕要押後一陣子。」

   「你生他們氣?」

   「氣?我不氣,寒天飲凍水,滴滴在心頭。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夫子都不贊成的事,我才不幹。父親在生的時候,怎麼樣照顧他們,父親一別轉頭,他們就澆冷水踐踏我們,我不要與他們在一起,哈哈哈哈哈,統共沒有這種必要,我不是不會戴面具做戲,他們還沒有資格看。」

   文太太看著勤勤,吃了一驚,「我一直不知你討厭他們。」

   勤勤微笑,「討厭人也講資格的哩,否則徒惹笑話。」

   「你驕傲了,勤勤。」

   勤勤趨向前去說:「媽媽,勝利而不驕傲,勝來為何?」

   「你父親不會喜歡。」

   「他會的,」勤勤堅持,「我是他女兒,我知道。」

   「你爸爸總是饒恕又饒恕,渾忘一切不愉快的事。」

   勤勤不再與母親辯說,夾起楊光的畫回新寓去。

   她把畫放在工作室,可以常常看見。

   檀氏畫廊並無食言,決定要把文勤勤捧出來。

   紐約那一系列的素描被印成各種尺寸的月份牌,售價昂貴,收入全部捐慈善用途,讓政府機關行政人員出來致謝,勤勤鋒頭一時無兩。

   張懷德笑著舉起報紙,「一張漂亮的面孔的確有幫助。」

   勤勤翻著印刷精美的日曆本子,「作品呢,作品如何?」

   在本市展出的作品,仍然是勤勤的那批畫,沒有新作。

   佈置會場的時候,勤勤前去參觀。

   張懷德正與工作人員說:「這一張不對了,框子不一樣,亦無簽名。」

   工作人員說:「我們到文小姐家去取畫,這張夾在其中。」

   勤勤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楊光送給她的那張畫。

   張懷德問:「勤勤,是你的新作?」

   勤勤說:「掛在這位置很好。」這張畫比其他畫更有展出資格。

   張懷德吩咐:「去換一個畫框。」

   勤勤靠在欄杆上,張懷德馬上叫人端椅子,勤勤十分不安。

   父親不會喜歡,她想。

   父親平生最不喜空架子。

   場館門外有幾句人聲,張懷德出去查看,回來說:「勤勤你可認識瞿德霖這個人,抑或由我代為打發。」

   「是我認識他。」

   「有沒有必要見他?」

   勤勤呆住,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

   「你在上人在下,你在明人在暗,你一言一動,勢必被誇大後傳遍小圈子,有沒有必要作出這種犧牲,你想清楚。」

   竟說得這樣嚴肅,勤勤不知講什麼才好,只是發呆。

   張懷德笑,「當心他將來接受訪問,繪形繪色描述你小時窘態。」

   過半晌勤勤說:「人家已經來了。」

   張懷德說:「這是你的選擇。」

   勤勤出去迎瞿德霖進會場。

   「瞿伯伯叫你久等了。」

   瞿某臉上卻沒有絲毫不快,但一看就知道是有求而來。

   「令堂說你在此地,我有點事共你商量,便趕來見你。」

   「瞿伯伯儘管說。」

   「敝號擴張營業,想請你剪綵。」

   原來只是這樣,勤勤笑出來,「恭喜恭喜,我一定到。」

   「屆時我送帖子來。」

   勤勤把他送出去。

   她轉頭與張懷德說起這件事。

   誰知張懷德倒抽一口冷氣,「你什麼,你答應他什麼?」

   勤勤心中有氣,從頭到尾,她自問已經作出最大讓步,可是他們總覺得她每一個決定每一個動作都是錯誤的,這種態度對她的自尊及自信有極大的打擊。

   「你不能到處走動胡亂做濫好人,你難道看不出他利用你?」

   勤勤按捺著說:「我欠他人情。」

   「你們可以商量,償還那樣的一個人,相信並不困難。」

   勤勤很生氣,「他是一個好人。」

   「這不是題內話。」

   勤勤太息,「用你們的財力物力人力,足可捧紅一隻黑猩猩,為何選我?」

   張懷德詫異地問:「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張懷德說:「有一天你會知道。」

   「知道什麼,我同黑猩猩的分別?」

   「那個我們早已知道,」張懷德生氣地說,「你面孔較為漂亮,可惜智力相若。」

   勤勤忽然彎下腰笑,差點兒沒笑得流出眼淚來。

   她拂袖而去,撇下會場不顧。

   張懷德撐著腰看著文勤勤的背影直搖頭歎息蹬足。

   檀中恕自一個角落走出來。

   「檀先生,你都看見了?」

   檀中恕微笑。

   「直叫人又愛又恨是不是?」

   檀中恕沒有置評,他的眼神是複雜的。

   「這都是些小事情,將來一定有更大的尷尬挑戰我們。」

   檀中恕說:「你且去休息。」

   張懷德取過外套走開,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咯咯咯咯遠去。

   這個會場是值得回憶的會場,檀中恕本人就在此地開過畫展。

   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它從來沒有空檔,二十多年來,天天有作品在此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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