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傑在許弄潮耳邊輕輕說:「把他當你的心理醫生好了。」
弄潮點點頭。
石丙傑看到對方問:「與機械結合,你的感覺如何?」老實不客氣的一個問題。
弄潮猶疑一刻,反問:「你要聽假話,還是真話?」
對方答得也奇:「先聽假話。」
「我很感激醫生給我再世為人機會,我務必努力適應新生活,照樣對社會作出貢獻。」
「說得好,現在輪到真話了。」
「我恐懼,悲哀,沮喪,我是一具怪物,隨時可以放到馬戲團展覽表演,我竟不知我是否真正活著,抑或只是醫院的實驗品,我沒有將來,已漸漸喪失生活勇氣。」
對方沉默。
石丙傑也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坦白,十分震驚傷心。
過一刻對方問:「你有無對醫生傾訴過心理狀況?」
弄潮苦笑,「叫醫生醫治一顆心,要求未免太苛。」
那邊沉吟片刻,「你說得也對,但,為什麼對我傾訴?」
「第一,你邀請我這麼做,第二,我不認識你,相信我們以後不會見面,對你來說,我不過是醫院一個接受最新植肢手術的病人,你想深入瞭解該類病人的心理狀況,我則藉此宣洩心中抑鬱,關係簡單。」
「許小姐,你分析細緻,我十分佩服。」
「而且,我不會引起你未婚妻的誤會,導致糾紛。」
對方莫然其妙,「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
石丙傑面孔欲漲得通紅。
「有沒有後悔過縱身火窟做義勇軍?」
「大概一萬次。」
對方笑出來,「許小姐,我很高興你是一個真人。」
「我也高興你瞭解。」
石丙傑見他們卿得這樣開心,便退至另一角坐下。
且不管蘇黎世那邊有無更高更深的科技,這種對話,至少讓弄潮可以把心中話統統傾訴出來。
他靜心在一角等。
只見弄潮雙手動作越來越快,不住按動電腦鈕鍵,把心事滔滔不絕向對方訴之不絕。
石丙傑看看時間,已經超過四十分鐘了。
他不想掃興,但是這種通訊方式收費相當昂貴,況且,對方既是個要人,時間想必寶貴。
他輕輕走返許弄潮身邊。
只見螢幕上的字句是:「請同石醫生說,所有費用由我方支付,明天同樣時間再談。」
石丙傑覺得與智力高超人士做朋友真正痛快,他們永遠代人設想。
弄潮按熄電腦,抬起頭來說:「謝謝你,石醫生。」
「謝我借出電腦?不必客氣。」
「假如我拒絕這位先生的要求,我才笨呢。」弄潮吁口氣。
石丙傑心一動,「你知道他的身份沒有?」
「他沒有提及,但是自他口吻聽來,他亦是位醫生。」
石丙傑像是有點線索,但一時間沒抓住。
「他問及一些手術上非常細微的問題,不是醫生,不可能有如此專業知識。」
「孔教授暗示他是一位高人。」
弄潮心情似好得多,「沒有醫生比你更高明。」
石丙傑難為情,「你這話貽笑大方。」
「這是我真實感覺。」
「明天再來繼續談話。」
許弄潮點點頭。
石丙傑開車送她回去。
一路上,他在倒後鏡都看到一輛鮮紅色車子跟在身後,那是曼曼,毫無疑問。
不消一會兒,許弄潮也發覺紅車在後,但不發一言。
公路上,任何車輛都有權行駛。
沉默中石丙傑把許弄潮送到宿舍門口,看她進了門,才把車駛走。
曼曼的車子就停在附近,石丙傑停,她也停,石丙傑動,她也動,沒有什麼目的,只為引起他的不快。
石丙傑把車子駛回家,曼曼不住跟在他身後。
石丙傑在停車場下來,緩緩走到曼曼身邊,曼曼抬起頭看住前度男友,石丙傑聞到一陣酒氣。
不論男女,滿身酒氣總是不雅。
石丙傑說,「你不該開車。」
曼曼笑笑:「果然是醫生口角。」
石丙傑搖搖頭,剛轉身,聽得曼曼說:「你們現在每天都見面,是不是?」
「事情同你想像有點出入。」
「你還在乎我怎麼想?」
石丙傑看到曼曼眸子裡去,「不,我並不在乎。」他據實說。
所以,何必擔心。」曼曼語氣嘲弄。
為著兩人好,只得殘忍,「當心自己。」他再次轉身。
「有人告訴我,那女子其實是個機械人。」
石丙傑沒有意外,游曼曼的探子自然是重金禮聘手段高明的好探子。」
「一個機械人代替我的地位,你是個怪人,石丙傑,你有特殊癖好。」
「我勸你回家去,曼曼。」
石丙傑轉身,頭也不回的走開。
他聽見急刺的轉彎聲,紅車以最高速度駛離停車場。
曼曼說得對,他與許弄潮天天見面。
即使是與曼曼最和睦的時候,約會次數也未試過如此頻密。
只不過與弄潮有約的是另外一位男士,他倆通話的時候,石丙傑也自覺不宜在一邊參予,他通常拿一本書在一角翻閱,有時聽見弄潮感慨地歎息,有時聽見她忍不住笑出來,由此可知她與一一三五0號談得非常開心。
她終於找到了新朋友。
每天與他談話三十分鐘。
石丙傑有點羨慕他們,他可找不到天南地北、毫無顧忌、天天可以說個不停的朋友。
愛瑪不算,愛瑪把他當小孩子。
一日,弄潮剛離去,一一三五0號找石丙傑醫生。
他嚇一大跳,以為有什麼重要的事,急急覆電。
螢光幕上的問題:「石醫生,如果你不介意——弄潮兒是否你的親密女友?」
石丙傑一怔,這是什麼意思?
莫多心莫多心,也許只是一種關懷。
考慮片刻,石丙傑回答:「她是我一個極關心的病人,我盼望她盡快心身康復。」
「她對你頗有愛慕之心。」
石丙傑覆:「她十分寂寞彷徨,在這種時刻,把醫生視作良朋知己,是很正常的發展,」他加一句,「你亦是醫生,你應當明白,她對你也有極大好感。」
對方沉默片刻才說:「那是我多心了。」
「請問,」石丙傑乘機請教:「許弄潮的機會如何?」
「手術很成功,她可以存活,三年五年七年,醫學再進一步,她甚至可享上壽,但是她不會快樂。」
「我有同感。」
「可是,想深一點,健康的人,又有幾個是快樂的人,似乎你又不必過慮。
石丙傑十分訝異,這位老兄的論調如此抑鬱,不大像個頂尖的科學家。
他連忙說:「孔令傑教授是個快樂人。」
「啊孔老頭,那自然,世人有幾個如孔老頭那般幸運。」
他們一起笑起來。
「對了,你有沒有許弄潮的照片?」
「我有更好的資料,請準備接收。」
「勞架。」
石丙傑只想弄潮得到最大的幫助,不介意出買她,立刻把他手頭上的照片與錄影帶全部傳送過去。
心中一邊好奇,這位老兄,到底是誰?」
孔老怪是一定知道的,但是他堅持故弄玄虛,做徒弟的也無可奈何。
放了十天八天的假,惰性漸露,日日要愛瑪喚醒。
「石醫生,為什麼不帶許小姐出去走走?」
石丙傑莞爾,「到什麼地方去?」
「你們那些老地方。」
「老地方?」
「喏,曉風殘月,山頂道,沙灘上,燭光,舞池,什麼都好過書房與電腦。
石丙傑忍不住笑出來。
「有什麼好笑,錯過機會,徒呼荷荷。」
「人類的感情發酵作用,同你的想像有點出入。」
「咄,庸人自擾,橫挑豎挑,結果搞到時間條件都不允許了,匆匆拉一個作伴算數,比起前頭扔掉的那些還夠不上十分一,照樣委曲地過一輩子,人就是這樣,有什麼難明白的。」
愛瑪說得真妙。
石丙傑歎口氣。
一直追求更好的,又沒有充分的聰明才智去辨別什麼才是更好的,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時候,才發覺主演了一出鬧劇,自己是小丑。
「或者我會像孔令傑教授那樣獨身。
愛瑪看他一眼,「你肯定會求仁得仁。」
機械人殘酷起來,比人類遠甚,無他,自人類處取得資料,貫通融匯,便青出於藍,像愛瑪,簡直快要成精。
許弄潮成為石家的常客。
石丙傑恢復上班後任她自由出入,派愛瑪招呼她。
弄潮自與神密客通話之後,精神有顯著進步,在此期間,她對四肢運用,亦漸漸精練,只餘一點點破綻。
醫院學辦籌款大會,游胤馨是幾個副主席之一,每年例必攜帶家眷列席,出錢出力。
今年他一早就到了。
往年石丙傑一定坐在游氏一席,這次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份尷尬,事先與師傅約定,與他坐一起。
他比老怪先到,看著游太太與曼曼進來,曼曼身邊跟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士,對兩位女士非常慇勤。
游胤馨無奈地看了石醫生一眼,石丙傑一點異樣的神色都不敢露出來,因為在場賓客的眼光已經刷一聲轉到他的身上來。
也好,算是正式向眾人交待過石游兩人正式分手了。
到了這種先進時代,私事居然還要向公眾交待,可笑復可悲,皆因游家萬眾觸目,以後,石丙傑恢復自我,他自己的事,純屬私隱。
曼曼一直沒有看他,她穿一套露肩半胸鮮紅色晚裝,戴巨型紅寶石耳墜,外型十分明艷,獨獨目光有點呆滯。
石丙傑離坐著,只覺陌生,好像從來沒有與曼曼走在一起過,他低下了頭。
窘事還在後頭,孔老怪姍姍來遲,這倒無所謂,他身邊的女伴赫然是許弄潮。
糟了,果然,曼曼本來半醉的眼神忽然綻出精光來,似兩道飛箭似射向石丙傑。
曼曼的意思太明顯,她想說的是:我塌你的台天經地義,你不給我面子欲死有餘辜。
石丙傑不是怕,他一向尊重人,斷然不會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去故意激怒任何人為自己添麻煩,更何妨此人是他前任女友。
他事前完全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老怪會帶著許弄潮出席,一直未向他提及。
孔令傑來,命弄潮坐他徒弟身邊。
「也該出席人多的場合了」。孔令傑說。
真是一番好意,石丙傑非常同意,但他欲沒有替徒弟設想。
自然老怪一生光明磊落,才不理會這些細節。
弄潮甫坐下,看見石丙傑一臉僵,朝那邊一看,馬上明白了,頓生悔意,低聲說:「我來錯了。」她也不是怕,只是不想於任何人鬥意氣。
一個個貴賓上台演講,作出捐贈,院方董事逐個上去謝恩,菜一道道擺上,本來乏味的晚會因兩女相逢路窄,更加令石丙傑如坐針氈。
儀式終於告一段落,燈光轉暗,大家開始祝酒、跳舞、閒談。
孔令傑同許弄潮說:「與丙傑跳舞吧,還記得跳舞嗎?」
弄潮識趣他說:「我情願同孔教授共舞。」
孔老怪大樂,立刻道:「當仁不讓。」
今晚他心情轉佳,他那料獲得至多捐助,成年經費毋須擔心。
石丙傑獨自坐在圓台上。
游胤馨過來同他打招呼,石丙傑連忙站起來。
游氏苦笑問:「互顯顏色?」
石丙傑十分感激,游老始終待他如朋友。
「不是我的意思。」他亦苦笑。
游氏凝視他,「不知恁地,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曼曼終有一天會嫁給你。」
石丙傑嚇一跳,「這件事恐怕沒有可能了?」
「是嗎?我仍然樂觀。」
石丙傑額角上又冒出汗來,「游先生錯愛耳。」
「我有第六感,」游胤馨指指腦袋,「我靠這第六感不知賺了多少錢辦成多少事。」
石丙傑只得笑。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得舞池中傳來嘩地一聲,音樂驟然停止,像是出了什麼事。
石丙傑也有第六感,馬上知道他整晚恐懼的事情終於發生,即刻離座搶到舞池中央。
只見許弄潮倒在地下,孔教授正設法扶起她,而游曼曼正指著對頭尖聲大笑,「看,看機械人跳舞,看機械人摔跤。」曼曼手中拿著一枝枴杖,不知向何人借來,她顯然利用它絆弄潮跌了一跤。
弄潮摔倒在地,一時起不來,越是慌張,一條腿越是不受控制,竟當眾不停抽搐,動作真像一具機械人,引得觀眾嗟歡詫異,議論紛紛。
石丙傑立刻排開眾人,輕輕扶起她,用手托住弄潮背部,忍無可忍,對游曼曼說:「你實在太過分了!」
游曼曼豁出去,仰起頭,把那枝枴杖摔在地上,大聲道:「人便是人,機械便是機械,混充——」她還沒說完,已被游胤馨大力拉到一角去。
石丙傑對師傅說:「我們先走一步。」
他扶著許弄潮飛快離會場。
路上他說:「我載你到醫院檢查。」
「我沒事,適才失態,對不起之至。」
「弄潮、沒有人會認為那是你的錯。」
「對,那只是某人的惡作劇,我若有兩條真腿,可能摔斷骨頭,情況比現在更差。」
「你講得一點都不錯。」
「而人家侮辱我,我亦不必難過,那只是人家品格有問題。」
「完全正確。」
許弄潮忽然用手掩住臉,「那麼,為什麼我深深悲哀?」
石丙傑把車停到避車灣,伸出手臂把弄潮擁入懷中,「因為我倆逃避感情,走投無路,十分彷徨,弄潮,為何我倆要躲著對方?」
弄潮抬起頭:「因為我是一部機器。」
「我不在乎。」
「我不想任何人為我一生背著不在乎的包袱,我不是一個真人,我雖活著,但不是一個活人,你應當比誰都瞭解這個情況。」
石丙傑緊緊擁抱她,不發一言。
直至有路過車子朝他們吹口哨。
「我送你返家。」
「不,如果不是太晚的話,我希望到你家借用電腦與ZX通話,我需要他的分析。」
石丙傑一怔,「准,你稱他什麼?」
「ZX。」
「這是他的代號?」石丙傑很緊張。
「是他姓名的拼音簡寫。」
石丙傑吸進一口氣,「你已得知他的姓名?」
「你不知道嗎?」弄潮有點意外,「我問他,他上個星期已經告訴我,孔教授說沒錯。」
石丙傑矛盾,問呢,還是不問?他不想為難弄潮,人家如要告訴他,一定會說,如不,則時機未到,不用苦苦追問。
他靜靜把車駛回家。
先替弄潮檢查四肢,令她緩緩走幾個圈給他看,查實無事,才告放心。
弄潮的裙子已告撕破。
「要不要更衣?」
弄潮兒訕笑,「機械人穿不穿衣服,無傷大雅。」
「你不是機械人。」石丙傑惱怒。
弄潮撩起長裙,顯露雙腿,「你會不會給這雙玉腿吸引?」
「弄潮,別難為自己。」
她轉身看向窗外,一動不動,宛如石像,雙目充滿哀愁。
石丙傑同她說:「我讓你靜一靜,有事叫愛瑪服待你。」
他退回房間,和衣倒下。
因心中有氣,雖然疲乏,難以入睡,半明半滅間,只聽見電腦鍵盤嗒嗒操作,輕微地傳入腦海。
石丙傑是孤兒,很知道有怨無路訴的苦處,捱了小同學一記打,路上摔一跤,均不能伏在母親膝上器訴,委曲無比
想像中母親是個苗條的美婦人,父親能幹可靠,成年後放棄這種概念,免得見到真人時失望,再過數年,又盼望他們是普通平凡的一對夫婦,真的,父母只要愛惜子女,不論條件。
到現在,他已很少想及他們,因為有父母的同事、朋友都已紛紛失去父母,傷心哀痛,石丙傑心想:我無所謂,我在二十八年前已經失去他們。
他一直沒有真正的睡實。
弄潮好像於那位仁史談了整個通宵。
天甫亮,石丙傑起床,身上還穿著昨夜的禮服,已經團得稀皺,他瞞珊地走去看弄潮,只見她伏在書桌上盹著了。
石丙傑抱起她到長沙發去躺下,九一一號機械身軀雖然輕盈,也重約一百公斤,抱著它,同抱一個大胖婦差不多,幸虧石醫生手勢磊落,並沒有驚醒許弄潮。
他順手收拾一下桌上雜物,發覺電腦螢幕仍然亮著,最後一句話是「我出了醜」。
石丙傑歎口氣,使弄潮兒耿耿於懷的,是她出了醜。
由此可知她是一個多麼心高氣傲的人,對自己的要求是多麼的苛,比起她,石丙傑隨和得多,盡力做到最好,然後聽天由命,是他做人宗旨,出了洋相,隨即學乖,得到寶貴教訓,那麼,出醜也算值得,摔跤不要緊,但必須快快爬起。
石丙傑伸手按停電腦。
他喚醒愛瑪做早餐。
愛瑪的牢騷:「我的電能尚未充足,喚我作甚?害我成日有氣無力。」
「別多廢話,快斟上咖啡。」
愛瑪的話一向多,「許小姐整夜都在此?」
石丙傑點點頭。
「許小姐什麼都好,就是鬱鬱寡歡。」
「換了你做她,你也會不高興。」
「機械身有什麼不好。」
「上帝的工夫與人類工夫有精美粗糙之分,最簡單的是,她無法在體內孕育胎兒。」
「或許她不喜歡孩子,許許多多健康的婦女也選擇終身不育。」
「選擇是一回事,沒有選擇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對他越來越好感。」
「是,昨晚鼓起勇氣向她表示心意,她不願接受。」
「可憐的石醫生,不要緊,慢慢來,不過,你不是因憐生愛吧。」
「愛就是愛,何必斤斤計較。」
「也許,人家追求的,是永恆的,無條件的愛。」
「愛瑪,我服了你,你太偉大了,請給我添些咖啡。」
趁石丙傑在淋浴的時候,弄潮悄悄離去。
石丙傑恍然若失的去上班。
看護見到他,很遺憾他說:「昨晚竟發生那樣的事。」
「過去的事算了。」石丙傑揮揮手。
「對,游小姐找了你一個早上。」
石丙傑鐵青著臉。
「她說對不起,聽語氣彷彿有點悔意。」
石丙傑悲痛的說:「一個冒失鬼切下你的手臂,事後猛說對不起,你會不會接受他的道歉?」
「不會。」看護斷然道。
石丙傑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