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這一幕,雋芝不語,老祝在一旁說:「他們遺傳了母系的友愛。」
雋芝只有喝黑咖啡的胃口。
她拒與三兄弟同一張桌子,自己一個人分開坐,邊看早報,邊享受清醒。
老祝咳嗽一聲,坐過來;雋芝這才看到他雙眼佈滿紅筋。
雋芝在心中冷笑一臾,他高估了自己,他不是好情人,一半都不是。
「我見過尹醫生,」老祝用手揉一樣臉,「我們談了許久,他很樂觀,已去信史丹福提薦我們做遺次手術。」
「你們?是筱芝與胚胎吧。」雋芝鄙夷地看看他。
「是,是.」老祝態度一如灰孫子,「他給我讀了幾份詳級報告,你要不要看?」
「我已知道大概。」
「對,科學真的奇妙,原來已可以成功地用手術將胚胎取出治療,把羊水泵干,隨後再放入子宮,一切恢復原狀,」他用手帕擦汗.「待足月後生產。」
雋芝諷刺地說:「真簡單。」
「我知道你恨我。」
雋芝一聽,惱怒起來,拍一拍桌子就斥責:「不是愛你,就是恨你,我們唐家女子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你逼我說出心中真實惑受,需怨不得人,祝某人.我只是討厭你。」
祝某低下頭,喝冰水解窘,半晌才說:「好妹妹,你足智多謀,好歹替我想個法子。」
雋芝冷冷笞:「我有計謀,早就用在下一篇小說裡,我不管人家閒事。」
老祝默默忍耐。
這時,祝家老三忽然走過來,遞上一隻碟子,「小阿姨,大哥說這是你喜歡吃的玫瑰果醬牛角麵包。」這個孩子,長得酷似母親。
雋芝不禁心酸,每次手術,總有風險,筱芝這次赴美,六個月內必須接受兩次手術。生死未卜,有家人陪伴,總勝孤零容一個人。
她伸手替孩子擦掉咀角的果醬。
過一會兒雋芝問姐夫:「你打算怎麼做?」
「我打算把兒子們帶過去陪她這重要的半年。」
他們整家持美國護照,在三藩市的公寓房子一直空置,具有足夠條件。
「沒想到你走得開。」
老祝不語。
雋芝想起郭凌志的至理名言,一個人走不開,不過因為他不想走開,一個人失約,
乃因他不想赴的,一切藉口均團廢話,少女口中的「媽媽不准」,以及男人推搪「妻子癡纏」之類,都是用以掩飾不願犧牲。
祝某人忽然之間變成天下第一閒人,長假一放六個月;真正驚人。
「……我一直想要個女兒。」
雋芝不出聲,這是真的。
「好喜歡二妹的菲菲與華華。」
這也不假,他長期奉送名貴禮物,送得二姐夫阿梁煩起來說:
「喂,老祝,我們並不是穿不起用不起。」
雋芝說:「她不一定有三個哥哥那麼健康。」
老祝毫不猶疑,「那我們會更加疼她。」
焦芝看到他眼睛裡去,「這邊的事呢,這邊的人呢?」
他答:「我自會處理。」
當然,那是他的私事,那麼精明的一個生意人,三下五除二,自有解決方法。
雋芝沉吟半晌,「這樣吧,筱芝定下赴美日期之後.我馬上給你通風報訊,你們父子四人,同一班飛機走,有什麼話,在十多小時航程中也該講完了。」
「好辦法。」老祝如釋重負。
雋芝也鬆口氣。
那邊三個男孩子的桌子好似刮過颶風,七零八落,雋芝慶幸身上一套米白凱斯咪幸保不失,正在這個時候,那老三又趨向前來,正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腳步一鬆,手中一杯咖啡便潑向阿姨身上,正中要害。
雋芝連忙用餐巾善後,那小於眼珠子骨碌,不知阿姨這次要怎麼泡製他,上次他犯同樣錯誤,她罰他一年之內,每次見她,都得敬禮,並且大聲宣稱「美麗的雋姨萬歲」,因而被哥哥們笑得臉都黃.他恐懼地退後一步。
更令他害怕的是,這回子阿姨一聲不響,擦乾水漬,歎口氣,只說:「上路吧。」
老祝一疊聲道歉,「三妹,我陪你十套。」
雋芝揚一揚手,「算了,難怪大姐一年到頭穿咖啡色。」
老祝沒有上樓去打草驚蛇,他約好三十分鐘之後來接回兒子們。
雋芝看著他離去.這個人.此刻恐怕已經知道,他在玩的遊戲,不一定好玩,發展且已不受他控制。
筱芝一早在等孩子,看見妹妹身上的咖啡漬,笑著點頭.「你們吃過東西了。」
「耽兩個小時、又要再吃。」
「不吃怎麼高大?」筱芝不以為忤。
兒子們立刻湧上前去纏住母親說長道短。
雋芝大聲吆喝、「當心當心.媽媽不舒服。」
被芝把雋芝拉到一角,「昨夜我做了一個惡夢。」
「告訴我。」
「我夢見有人搶走了嬰兒,腹中空空如也,心碎而哭。」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雋芝只是笑,「誰要你的產品?看見部怕,送我都不要,你同我放心。」
但筱芝仍然憂心忡忡。
真沒想到不再相愛的兩個人,會這樣愛他倆的骨肉,通常兩夫妻不和,首先遭殃的便是孩子,在祝家是例外。
「幾時動身?」
「下個禮拜,我已跟那邊醫生通過話,他們給我很大的盼望。」
「大姐,我陪你上路。」
「不用.你有你的事業,你要寫作。」
「什麼事業?鬧著玩的,嬉戲,你當是真?」
「我這一去,是半年的事,你與翠芝隨後分批來看我一兩次也就是了。」
「大姐,假如媽媽在生,她一定照顧你。」雋芝心痛如絞。
「對,於是你又怪責自己了:都是你不好,否則母親活到八百歲,陪我們到永遠,看我們的曾孫出世。」
雋芝撫摸姐姐雙手。c
「雋芝,我知道你反對這件事。」
「我只是害怕,我怕失去你,已經失去母親,不能再失去姐姐。」
「雋芝,醫學不一樣了,尹醫生稍後與我會合,他對是次手術感到莫大興趣。」
雋芝苦笑,指指姐姐腹部,「這是名符其覽的千金小姐。」
祝氏三虎這時嘩一聲推倒整張三座位沙發。
「要不要我帶他們走?」
「不不不,我還有話同他們說,不能厚此薄彼呀。」
雋芝取起手袋告辭,能夠愛真好,無論對象是誰,都是最大的精神寄托。
到了樓下,她看見姐夫的車子停在咖啡座門口,這時她又想吃客三文治,便推門進去。
雋芝看到一幕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戲。
老祝與一位妙齡女子坐在環境幽美的噴泉邊,正在進行激烈的辯論,兩個人都激動投入到對四周圍的人與事不加以任何注意。
他竟把她約到這個地方來,妻與子就近在咫尺,這樣肆無忌憚,毫不合蓄的作風使雋芝覺得厭惡,這簡直就是猥瑣的。
噴泉水聲嘩嘩,雋芝聽不清他們的對白,但這種戲文已經上演過七千次,雖是默劇,雋芝也有足夠想像力把正確對自給填充上去。
此列,那戴著千遍一律大耳環的女子一定在說:「你答應與我雙棲雙宿,此刻又想食言,你沒有人格!」
雋芝邊吃邊喝邊替女方的對白作出註解:小姐,你說對了,他當然不是正人君子.否則如何拋妻離子跟閣下泡在一起。
又見老祝握緊拳頭申辯,不用問,他必然說:「我家發生了重要的事故,我倆關係有變,我必須離開本市,你毋須爭辯,孩子是祝家的骨肉,我焉能坐視不理。」
女方這時犯了大錯,她忿忿不平問:「我的地位,竟比不上一個未生兒?」
啊哈,這下子可精彩了。
不知進退的人,總要捱了耳光,才會忍痛倒下。
果然,老祝冷笑起來,一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樣子,有意把過去種種,一筆抹煞,對他來說,也並不是難事,能夠抹掉唐筱芝那一筆,這位女士不過算零星找贖,當然更易處理。
過半晌他說:「我會跟你聯絡。」
完了。
雋芝真正聰明,竟把他倆的對白猜個八九不離十。
那個女子掩臉痛哭起來,雋芝不曉得她什麼身份,可想而知,沒有智慧,稍有腦筋的人,都不會陷自身於不義。
她站起來,匆匆離去,一如言情電影中三角關係中的失敗者。
老祝召侍者結賬。
這時,他剛剛看到慧黯的小姨坐在他對面把最後一口火腿芝士三文治放入咀吧。
他不禁走過去坐下,「你都看見了?」
雋芝點點頭。
老祝惋惜地說:「平日,她不是一個不懂事的女子。」
雋芝調侃他:「太愛你了!」
老祝看小姨一眼,拿她沒折,「她不願意等我.她不准我走。」
「沒關係,六個月之後,以你這樣人才,自會找到新機會新伴侶。」
「雋芝,我已焦頭爛額,別再取笑我。」
「誰放的火?」
老祝不語。
「告訴我,,你怎麼會想到離婚的?」許多問題,雋芝連易沛充都不敢問,可是對姐夫卻百無禁忌。
「從頭到尾.要離婚的是筱芝。」
「都是女人的錯。」雋芝笑吟吟。
「筱芝好嗎?」
「過得去,老祝,希望你們共渡這個難關,以後即使東南各自飛,也不任夫妻一場。」
「多謝你的祝福。」
「你的兒子下來了。」雋芝指指玻璃。
三個男孩子濃眉長睫,都長著俊朗的圓面孔,高矮如梯級般依序排列,衣服鞋襪整
齊美觀,不要說老祝視他們為瑰寶,連雋芝看了都覺舒服,而那位女生居然想與這幾個孩子一比高下,注定落敗。
雋芝看著他們父於四人上車。
老祝說:「雋芝,有空來看我們一家。」
雋芝朝他們揮手。
一星期後,她陪姐姐取得飛機票,立刻通知老祝依計行事。
本來叫他們上了飛機才相認,可是三個男孩在人龍中一見母觀,已經圍上去,筱芝為之愕然,雋芝連忙作純潔狀躲至一角。
老祝名正言順站出來掌管一切,統一行李,劃連號座位,自然做得頭頭是道。
筱芝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只是拖著兒子們的手。
那老三至可愛,把耳朵貼到母親腹上,細心聆聽,「妹妹好嗎」、「妹妹有多大」,他已知道那是他妹妹,他是她哥哥。
筱芝遠遠看向雋芝,目光中有太多複雜的感情,盡在不言中。
雋芝與姐姐眉來眼來,示意她「這種要緊關頭你就讓他們出一分力吧。」
這個時候,敏感的雋芝忽然發覺另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注視祝氏一家五口。
雋芝看到一張熟悉的面扎,啊是那個第三者。
她只穿綿襯衣與粗布褲,頭髮梳一條馬尾巴,臉容憔悴,然而也與一般打敗仗吃癟了的面孔沒有不同之處,忘記戴那雙大耳環,反而有點清爽相,自她慘痛扭曲的五官看來,她對老祝,的確有點感情。
只見她癡癡凝視祝家團聚,不知是羨慕還是痛心。
雋芝覺得非常悲慘,這永遠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爭,人人都是輸家。
就在這個時候,易沛充趕來送行,一隻手搭在正發愣的雋芝肩上,把她嚇得跳起來。
他問她在看什麼、她沒有回答,兩人雙雙上前向姐姐姐夫道別,雋芝把她親自設計的孕婦服交給姐姐。
百忙中雋芝一回頭,已不見了那雙眼睛。
它們白亮麗了那麼些年,白白做了別人的插曲。
祝家終於走了,雋芝空下來,寫了許多稿,卻也覺得額外空虛。
她又見過郭凌志好幾次,每次的會都投機愉快得使她擔心.追求快樂是人的天性,終歸唐雋芝會壓抑不住?
她每週末跑梁家,死性不改,老是整頓修理菲菲與華華兩姐妹,小女孩受不住委曲,有時放聲大哭,阿梁頗有煩言,「三妹,你當心,將來你生下女兒,我也照樣泡製她。」
雋芝在這個時候,會覺得秋意特別濃,一件簿凱絲米絲毛衣簡直抵擋不住那寒意,她哪來的子嗣?
雖然同志區儷伶一直向她保證「不怕,有我陪你」,她仍覺得自己漸漸成為少數民族。
還未到冬瑕,翠芝一家已經出發到溫哥華旅遊,順帶視察一下新移民的就業機會,翠芝笑說:「一起來吧。」
「去你的,」雋芝說:「傭人陪同服侍不夠,還要添我這個隨從。」
「你一個人在家幹什麼,不怕悶?」
雋芝勃然大怒,「誰向你說我悶,你見我的眼睛悶還是鼻子悶?我有喝不完的酒,寫不完的稿.談不完的情,花不光的錢,悶?」
「好好好,」翠芝假笑著敷衍妹妹,「那你本年度第三次赴巴黎享受浪漫好了,然後在五星酒店內埋頭埋腦醒它五日五夜,因為這次櫥窗同上次一樣,還沒來得及換,連逛街都不再新鮮。」
「唐翠芝,你是個毒婦。」
「跟我們一起吧,我同你到三藩市看大姐,她要做手術了。」
雋芝說:「我求求你向我匯報詳情。」
「你不去替她打氣?」
雋芝額角冒出亮晶晶的汗水來,一臉恐懼神色。
翠芝知她心中有揮之不去的陰影,歎氣曰:「我明白。」
於是唐雋芝一個月內兩度到飛機場送行。
翠芝的行李比筱芝更多,六七隻大箱子,不知都裝些什麼,要塞滿它們也很講一點功力,雋芝出門就永遠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在海關直出直入,身外物越少越好,但姐姐們的觀點角度顯然不同。
出版社還沒放假,雋芝已經靜得發慌,找過區儷伶兩次,她都同洪霓開會,事後也沒有覆電,只托秘書問有什麼要事。
偏偏唐雋芝一生並無要事,且引以為榮,並打算終身迴避要事,便不方便再去煩人家。
她百般無聊,找莫若茜解悶。
「老莫,我下午帶備糕點上你家來談天可好。」
「雋芝,下午二時至四時是我午睡時刻。」
「那麼,我接你出來晚飯。」
「小姐,今時不同往日,一到八時許我已疲倦不堪,動作如企鵝。」
「什麼,孩子還未出生已受他控制,將來怎麼辦?」
老莫心平氣和答:「做他的奴隸呀。」
沒出息。
「你四點半上來,我們或可以聊三十分鐘。」
雋芝本不屑這種施捨,奈何寂寞令人氣短,沒聲價答應下來。
幸虧那是一個愉快的下午。
老莫剛剛睡醒,一看唐雋芝帶來最好的奶油芝士蛋糕,樂得精神一振,打開盒子,唔地一聲,連吃三塊,面不改容。
雋芝早已習慣孕婦們此等所作所為,醫生管醫生叮囑:你們亂吃不等於胎兒長胖,體重增加十二公斤左右最最標準,太重純屬負累,但是許多婦女生下孩子之後仍然超重十二公斤,看情形莫若茜會是其中之一。
精神苦悶是大吃的原因之一,辛苦是原因之二,老莫坐著聊天,雋芝看到她的胎兒不住踢動,隔著衣裙都非常明顯,因而駭笑。
雋芝因道:「健康得很呀,我跟你說不要怕。」
莫若茜說:「我不知道你熟不熱水滸傳,此嬰練的簡直就是武松非同小可的畢生絕學鴛鴦腿玉環步。」少一點幽默感都不行。
「老莫,坦坦白白,老老實實,有沒有後悔過?」
「噓,他在聽。」
雋芝莫名其妙,「誰,屋子裡還有誰?」
莫若茜指指腹部,這老莫,另有一功,叫雋芝啼笑皆非。
「我只可以說,即使沒有這名孩子,我也不愁寂寞。」
「那何必多此一舉。」
「我喜歡孩子。」
「他們固然帶歡樂,但也增加壓力。」
「我知道,舉個例,你知道我幾歲,是不是?我年紀不小了。」
雋芝點點頭,老莫一向不瞞歲數。
「人當然一天比一天老,我從來沒省介意過,皺紋,雀斑,均未試過令我氣餒,但是,此刻我決定在產後去處理一下,說不定整整居梢眼角。」
雋芝瞪著她。
「我怕孩子嫌我老。」
雋芝張大了咀,匪夷所思,天下奇聞。
過半晌雋芝問:「你的意思是,怕孩子的爸嫌你老。」
莫若苗嗤一聲笑:「他?我才不擔心他,他有的是選擇,雋芝,我說一段往事給你聽。」
「講,快講。」正好解悶。
「雋芝,家母三十六歲生我,照今日標準,一點也不老,可是數十年前,風氣不同,我十一歲那年共她乘電車,碰到班主任,那不識相的女子竟問我:『同外婆外出?我恨這句話足足恨了廿年。」
「嘩,這麼記仇,我要對你另眼相看。」
「雋芝,你不明白,我其實是嫌母親老相,不漂亮。」
「呵,六月債,還得快。」
「喂,你到底聽不聽。」
「不用搪心,正如你說,風氣同規矩都不一樣,令堂的中年,有異於你的中年。」
「但是,」老莫蒼茫的說:「最怕貨比貨,有些母親只比孩子大十多廿年。」
「現時很少有這樣的母親了。」
「我怕有一天孩子問媽媽你幾歲。」
「我的天,你不是打算現在才開始瞞歲數吧。」雋芝吃驚。
「我不會騙他,但我也不打算老老實實回答他,我會與他耍太極。」
「老莫,這完全沒有必要!」雋芝跳起來。
「我一直希望有個漂亮年輕的母親。」她說出心事。
「也許你的孩子沒有你那麼幼稚。」
「我與家母一直合不來,我們之間有一道大峽谷似鴻溝,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未能討好她。」
「小姐,或許那只是你們性格不合。」
「是年紀差距太大,我真怕歷史重現。」
老莫是真的擔心,她額角一直冒汗。
「莫若茜,我知道每個人都有條筋不太妥當,但到了這種地步,你理應反省,來,不要歇斯底里,適當的焦慮可以原諒,你已經過了界限。」
「每個人都有心頭刺。」
「好,好,好,」雋芝只得安撫她,「你儘管做一個年年二十九的老母親好了。」
「他會不會相信?」老莫竟想進一步與雋芝討論這個問題。
雋芝微笑,「假使他愛你,他不會介意。」
莫若茜這才笑起來。
自沙發上起身時,要雋芝拉她一把。
這一拉是講技巧的,不能光用蠻力,雋芝訓練有素,僅得使巧勁發力。
「雋芝,幾時輪到你呢,你也來泡製一名小小唐雋芝吧。」
雋芝拚命搖動雙手,「我只是自愛,絕不自戀,我不自覺了不起,世上有我一個無用之人已經足夠,不必複製一份。」
「那副機器在你身上,雋芝,按著自然定律,它有休工的一天,屆時長夜漫漫,後悔莫及,別說愚姐不忠告你。」莫若茜危言聳聽。
她的口氣,一如彼芝翠芝,好似同一師傅教落山。
「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我們尊重你們,但不贊同你們,你們儘管生養,我們儘管逍遙。」
「雋芝,事實勝於雄辯,越來越多人朝我們這邊投誠,你們那一邊,叛將日多。」
雋芝見她有點累,意欲告辭。
「我不是多管閒事,我只是關心你。」
雋芝握住老莫的手,兩者之間微妙分界,聰明的她還分得清楚,老莫自然不是那種好掌握別人私事倒處宣揚以示權威的無聊人。
她送她到門口,「雋芝,小時候,教科書上還用英制,我老希望有朝一日上下兩圍會發育成三十六與三十六,今日,總算如願以償價,可惜中圍不是二十四,而是四十二。」
兩個女人在門口笑得蹲下來。
看得出莫若茵開頭意欲工作育嬰兼顧,此刻發覺精神體力均不克應付.做妥一樣已算上上大吉,很明顯地她已作出抉擇,老莫可能會退出江湖。
整段會晤時間她隻字不提宇宙出版社、銀河婦女雜誌,以及星雲叢書,她並非患上失憶,而是對工作已完全失去興趣。
返家途中,雋芝的車子跟在一輛九座位房車後邊,只見後車廂黑壓壓坐滿孩子,一共有……雋芝數一數.五名。
紅燈前車子停下,他們齊齊自後窗看向雋芝,天,統統長著一模一樣的扁面孔小眼睛.奇醜,但是有趣之至,雋芝忍不住笑出來,向他們招手,接著,前座一個女子轉過頭來,她一定是孩子們的母親.因為所有的子女都承繼了她五官的特徵,簡直如影印一
般,忠實複製了扁圓面孔以及狹小雙目。
雋芝笑得打跌。
可惜綠燈一轉.車子轉入右街,失去他們蹤跡。
真了不起,百分之百相似,等於自己照顧自己長大,臭脾氣好,刁鑽也好,甚至資質平庸,相貌普通,都不要緊、因為是照著自己的藍本而來。
雋芝約了沛充,接到他的時候,見他手上拎著籐籃。
「什麼玩意兒?」雋芝笑著問。
「你的禮物。」
啊?雋芝一時沒猜到是什麼,但心裡已經嘀咕:易沛充,易沛充,送給成年女子的禮物.件頭越小越好,通常小至可放入襯衫口袋,用絲絨盒子裝載那種,最合理想,最受歡迎,大而無當,有什麼用。
易沛充卻一邊上車,一邊說:「陪你寫稿,多好。」她打開了籐籃蓋。
焦芝間到一般異味,已經皺上眉頭,果然,一隻小小的貓頭自籃子裡探出來,咪噢咪噢叫兩聲,雋芝頓時啼笑皆非。
不錯,這是一隻名貴可愛的波斯貓,不但討七八九歲的小女孩歡心,許多大大小姐也愛把這種寵物不分場合日夜摟在懷中,但那不是唐雋芝。
唐雋芝一生再孤苦,也不屑找貓狗作伴,同它們喃喃傾訴,視它們為良朋知己。
狗,用來看門,貓,專抓耗子,好得不得了,至此為止,但她絕對反對視貓狗為己出,為它們舉行生日會,把遺產留給它們這種變態行為,不,第一隻貓無論如何不可進門,以免日後失控。
不知憑地,易沛充今日沒有發覺女友臉色已變。
「朋友家的大貓養了五隻小貓,我一早替你訂了它。」他還興致勃勃地報告。
雋芝忍不住冷冷說:「印象中好像只有老姑婆特別愛貓以及用銀器喝下午茶。」
易沛充今日特別笨,他笑說:「你以後不愁寂寞了。」
雋芝驀然拉下瞼來,「我寂寞?」她啪一聲蓋上籐籃,「你不是真以為我沒有約會吧,你以為我真的沒處去,牧地方泡,你把潔身自愛視作不受歡迎?」
易沛充呆住,雋芝對他一向嘻皮笑臉,他還沒見過她生這樣大的氣,一時手足無措,「我是一片好意。」
「虧你講得出口,女朋友無聊到要養寵物你還不想想辦法。」
這句話嚴重地傷害了易沛充,他默不作聲,推開車門,挽起籐籃,意欲離去。
這又犯了雋芝第二個大忌,女友偶而說幾句氣頭話,耍耍小性子,對方應當哄撮幾句,小事化無,男方若偏偏吹彈得破,責欲轉頭就走,低能幼稚.日後如何相處?
走!走好了,成全你。
好一個易沛充,一隻腳已經踏在車外,心念卻猛地一轉,雋芝好處何止一點點,罷罷罷,三年感情,誠屬可貴。小不忍則大亂,女友面前低聲下氣,也是很應該的,誰是誰非並不要緊,將來懷孕生於吃鹹苦的總是她,想到此地,心平氣和。那一隻伸出車外的腳即時縮回,輕輕關上車門,陪個笑,輕描淡寫說:「不喜歡不要緊,我且代養幾日,待二姐回來,轉送菲菲華華。」
見他如此成熟,不著痕跡地落了台,雋芝的氣也消了,甚至有點內疚,低聲說:「最近我壓力很大,人人都當我是老姑婆……」
沛充當然接受解釋,「同他們說,你隨時有結婚生子的資格。」
雋芝開動車子。
兩人都捏著一把汗。
雋芝想,剛才若沛充沉不住氣,後果不堪設想。
沛充也想,那個送花客倒底是誰,是為了他雋芝才對男友諸多挑剔?
感情進入猜忌期,不由得小心翼翼,謹慎起來。
雋芝試探問;「你把小動物先拎回家吧,我們改天再見。」
沛充不欲勉強,「也好。」
真不值,大好良宵就叫一隻貓給破壞掉。
為什麼硬說唐雋芝孤苦。
全世界走俗路的人都看不得他人逍遙法外,非要用吃人的禮教去壓逼他人同流合污不可。
含怨地返到公寓,用鎖匙開了門,看進去一片潔白,鮮花靜靜散播芬芳,一切擺設數年來一個樣子,不崩不爛,筱芝曾笑道:一你家佈置,搬到我處,只能用上一季。」
祝家每年例必裝修一次,確有實際需要:水晶燈被老大一球報銷,牆紙下角全是老三抽像派蠟筆習作,沙發套成張撕出,澄色地帶全是黑手印,深色地帶全部粘呼呼,整間屋子體無完膚。
連一隻毛毛玩具都得每星期丟進洗衣機清潔一次,洗至褪色起絨珠。
可怕?熱鬧呀,滿屋跑;永無寧日,轉眼一天,不必數日子。
數千年來存在的家庭制度肯定有它的價值。
漸漸覺得了:
也許在他人眼中,唐雋芝的確寂寞得慌,這一刻也許還不那麼明顯,再過三五七年,十年八年、或許真會抱著一隻肥壯的玳瑁貓,坐在搖椅中過日子,雙目永恆地看著窗外,像是期待什麼人前來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