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號珊瑚島是聯合國旅遊部門精心設計的最新渡假勝地,空氣海水溫度全部調節得勝過天然,又悉心從頭培養上一世紀受污染摧毀的珊瑚礁及各種熱帶魚只,在孩童眼中,一切景象巧奪天工,小雲與小萱以為世界根本原應如此。
抵達目的地,兩個小女孩賓至如歸,立刻參與活動,兩位母親亦換上七彩繽紛的便服,到海灘散步。
胡乃萱問巫蓓云:「累不累?」
蓓雲搖搖頭。
「你看見這海沒有?」老胡說,「永遠明媚平靜可愛,我在幼時聽祖母說,祖母又聽她祖母說,海原先並非這個馴服模樣,海原先最不羈、野性、凶悍,動輒吞噬一切。」
蓓雲微笑,「何用聽祖母太婆的傳說,四分三世紀前,海洋還是最最神秘的莫測之地。」
「同人心不能比吧,人心好比海底針。」
「這是哲學家才能解答的問題,加諸我身,殊不公平。」
蓓雲取起冰凍含酒精飲料,吸一大口,躺在太陽傘下,舒一口氣,太陽光經過過濾,已隔除若干有害光線,盡曬無妨。
此時有人輕輕過來坐在她們身邊的空椅子上。
蓓雲還以為小雲玩倦了回來,懶洋洋問:「節目精彩嗎?」
誰知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回答:「悶死人。」
蓓雲尷尬地睜開雙眼,看到身旁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百般無聊地看著天空,由衷地覺得無聊苦悶。
他接著說:「到這種地方來,千萬不要在同一天游泳及日光浴,否則第二天不知道做什麼好。」
蓓雲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忽然想起若干閒著沒事做的闊太太小姐,到美容院消磨時間,洗頭同修指甲永不同步進行,怕一起做完了就得走。
再一看,老胡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暫時離開,年輕人便是坐在她原先的位子上。
蓓雲不由得搭訕:「那幹嗎選這個地方度假?」
年輕人伸個懶腰,「環遊世界已七十七次,處處一般風光,已經興致索然。」
蓓雲暗暗歎口氣,人是多麼容易被寵壞,不禁多看他一眼,這比較仔細的端詳使蓓雲發覺年輕人不如第一眼來得年輕,約二十八九歲了,鬢腳還有一兩條早生的華髮,使他外型與眾不同。
那年輕人見蓓雲在草帽下凝神打量他,忍不住笑一笑。
蓓雲到底是個正經人,連忙收斂目光,漲紅一張臉,藉故把草帽遮住面孔。
她想起老胡說過的,那種專門兜搭成熟女性的俊男來。
蓓雲躺在籐椅上更加動都不敢動,僵了似,覺得受罪。
半晌,她剛想把枕在腦後的一隻手抽出來,忽然聽見胡乃萱的聲音:「我訂了票子去看舞蹈表演。」
她回來了。
蓓雲連忙睜大眼睛。
「你溜到什麼地方去逛?」蓓雲渾身上下又可以再度活動。
「到處走走,看看有無艷遇。」
蓓雲耳朵燒起來,似做了一件虧心事。
那個年輕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去,走得同他來時一樣突然。
當下蓓雲閒閒問:「遇不遇得到?」
「我們是卡窿牌,要不再老些闊些,要不年輕貌美,機會都會好得多。」老胡是笑著來說出這番話,因為心不在此,所以不算怨言。
「來,回去看看我們的旅舍房間。」
這一開溜就到了黃昏。
蓓雲忍不住問老胡:「你會不會牽記你的男人?」
老胡詫異,巫蓓雲這次表現突奇,老夫老妻,以往度假,她才不會掛住周至佳,胡乃萱勸道:「放心,他們自然會找節目。」
「以後不如拉他們一起來。」
「你忘記開頭一兩年我們也曾努力過?兩位先生整個假期板著臉像誰欠他倆三百兩似的,我們得不償失。」
蓓雲怔怔地,她怕至佳寂寞。
家內電話沒人接,想必還在至善處。
蓓雲有坐立不安之感。
「來,換件衣服,去看跳舞表演。」
蓓雲惆悵了,還能穿什麼鮮樣衣服?往日,她最喜歡輕而暖的貼身裙,多冷都不肯穿長褲,男女有別,堅持絲襪半跟鞋,曾被思想前衛先進的女同學視為史前怪物。
養下小雲後因時常抱幼兒上街,長褲大襯衣方便行動,不變通也得變通,因為衣服寬大不礙眼,身上那多餘的五公斤脂肪竟永久停留,至今不去。
還能穿時裝?
蓓雲惆悵了。
這個時候,頗有點後海沒利用醫院的機械子宮,母愛派一直認為天然母體環境最適合孕育嬰兒,可是許許多多由醫院培育的孩子還不是趕著叫爸爸媽媽,一樣愉快地長大,並不記得幼時醫院中孤清生活,不知為父母省下多少麻煩。
蓓雲發覺養孩子同其它所有工夫一樣,並無硬性標準,只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根本不必理會他人意見。
蓓雲只不過換上一件略為精緻的便服。
大型歌舞表演並無新意,觀眾對豪華場面亦已司空見慣,蓓雲忽然想起下午那個年輕人說的「悶到極點」,她輕輕走到場外,見到大堂擺著幾具吃角子的老虎機器,反正百般無聊,便過去一試運氣。
她一隻一隻試扳,直至耗盡輔幣。
手袋空空如也。
正不死心想去換銅板繼續,忽然聽見「嘖嘖嘖」三聲。
蓓雲抬起頭,看見一個熟人,他正是那個年輕人。
他手中拿著一個二十五分的角子,向蓓雲揚一揚。
一身黑色的他看上去更加神清氣朗,他笑笑說:「最後一次。」
蓓雲伸出手要角子。
「噫,贏了怎麼辦?」
「哪有這麼巧。」
「無巧不成書。」
「這是活生生的生活。」
「生活中奇事更多。」
「好,」蓓雲笑,「如果中了獎,我們五五分帳。」
「另加一瓶香檳,」他說,「如果輸了,你仍欠我那瓶酒。」
蓓雲對他的身份好奇。
此時偌大的大堂只有他們二人,同時站在紅色滿鋪地毯上,隔著約十來公尺交談,氣氛特別。
他緩緩走過來,遞出那只角子。
蓓雲小心地接過,那枚銅板被他握久了,有點和暖。
他用手擦擦鼻子.「慢著,這架機器不好,我們要挑一架有累積獎的。」
蓓雲見他煞有介事,不禁好笑。
反正是度假,不玩白不玩,她陪他逐架老虎機審視,最後他說:「這一架,過來。」
蓓雲走過去。
他說:「我叫你用力,你便扳下。」
蓓雲點頭,看看他面孔,等待吩咐。
年輕人把蓓雲的手放在機器把手上,他握住她的手,低喝道:「現在!」
兩人齊齊出力,只見圖案急速跳動,剎那間三格相同的花樣停在一起,蓓雲因從未試過不勞而獲,頓時歡呼起來。
接著叮叮噹噹輔幣掉落之聲大作,那年輕人不知自什麼地方取來一隻大牛皮紙袋遞給蓓雲,角子足足落了一分鐘才掉清,蓓雲十分興奮,看那年輕人,他倒氣定神閒。
蓓雲說:「一人一半。」
他微笑,「我們得找個地方數個一清二楚。」
蓓雲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他一切所說所為,不外是要找機會留住她。
她捧著沉重的一袋角子呆呆地看著年輕人。
只有在大學時期,才有異性向她弔膀子搭訕頭。
她記得他們變盡千方百計,或經意或不經意地引她注意,她最終發覺了,不論對那男生有意或是無意,心內總是甜絲絲,嘴角時常微微笑,那真是女性的全盛時期,流金歲月。
之後……之後,閒情早已拋卻良久,努力為家庭效力,忙得連抬頭工夫都沒有,直至今天。
蓓雲忽然覺得當中的一截勞碌日子像是跳過去了,她在這個奇異的晚上恢復了青春,有人重視她,不管為著什麼理由,有人希望留住她。
只聽得那年輕人說:「跟我來。」
蓓雲像著了魔似跟著吹笛手而去。
她心底十分清醒,不,不是為著年輕人,而是為著想重新拾回一點青春。
他帶她到酒吧坐下,叫一瓶香檳,一人先乾了一杯,然後數角子。
那感覺像孩提時玩海盜尋寶遊戲獲得勝利,年輕人在數硬幣時不住這樣說:「一個給你,一個給我」,似足分贓,蓓雲笑得前仰後翻。
半晌她按住胸口,別是酒氣上湧了,為什麼這樣高興,是否壓抑得太厲害,情緒一經陌生的年輕人引放,一發不可收拾。
蓓雲又苦惱地想,發洩一下有何不可,時時刻刻記住年齡、身份、不可越軌、刻板文章,已經受夠,她於是又笑起來。
一下子喝乾一瓶,年輕人揮手再叫一瓶酒。
他處處留意女伴的需要。
蓓雲想起丈夫周至佳,自從結婚一週年始,至佳便決意做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一張報紙永恆擋住面孔,唯唯諾諾,今日叫他做一件事,一星期後還擱著,下次叫他做同一件事,又得重新嘮叨一遍,丈夫們老抱怨妻子嚕嗦,不重複又重複行嗎,說一百次只得一次效力,只得念它五百遍。
蓓雲歎息了。
年輕人把蓓雲那份推到她面前。
她笑笑,「都是你的。」
「是你的運氣。」
「不,是你的法術。」
「講好有福同享。」
蓓雲搖搖頭,「你已經使我開懷暢笑,這是一份太珍貴的禮物,我已不復記憶上次那樣高興是什麼時候。」
蓓雲喝盡杯中的酒,站起來離去。
年輕人沒有留她。
回到房間,胡乃萱正在更衣,見蓓雲回來,詫異說:「你上洗手間便是一小時,害我望穿秋水。」
蓓雲倒在床上,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受了什麼委屈?」
蓓雲輕輕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胡乃萱自然不會取笑巫蓓雲,她何嘗沒有同樣感慨。
所差的是蓓雲半醉,她則十分清醒,欲問老友:「你的手袋呢,你把手袋扔在哪裡了?」
蓓雲並不關心,和衣轉一個身,熟睡。
睡得早,起得也早,與小雲一起吃早餐,只喝一杯黑咖啡,小雲趕著與小萱去學打馬球,蓓雲獨自坐在太陽傘下沉思。
清晨,沙灘上已有年輕男女手拉手漫步,女的還挽住高跟鞋,分明昨夜跳舞至天明,太陽升起來了,尚不甘心與男伴話別,蓓雲也有過這種視歸如死的心態,如今已化為視死如歸。
忽然有一隻手按在蓓雲肩上,「是什麼令你煩惱?」
蓓雲不用抬頭,也知道他是昨夜那個年輕人。
她順口答:「我的丈夫不瞭解我。」
年輕人哈哈笑起來,他的表現十全十美,從容不迫,根本不可能是個業餘者,蓓雲對他的身份已有一定認識。
「昨夜睡得好嗎?」
「托賴,還不錯。」
「有沒有做夢?」
「已經過了那個年齡,過了那種季節。」
年輕人又笑:「可以坐言起行,也就不必做夢了。」
蓓雲正在咀嚼他這番話的含意,一陣比較強勁的海風吹來,將年輕人身上薄膜似的白襯衫逼得往身上貼,將他美好的身段展露無遺,他的肩膀異常魁梧,他把英俊的面孔迎向海風,柔軟的頭髮被風掃至一邊,蓓雲早已知道美少年同美少女一樣悅目,年輕的時候,她重視男伴的五官身裁多於其它,好色是人之天性。
蓓雲默默不語。
「你若要找我,請撥一0三三號。」年輕人低聲說。
蓓雲正欲回答,聽見胡乃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原來你在這裡。」
她轉頭向老胡招手,再回頭,年輕人已不知所蹤。
蓓雲開始懷疑他的存在,這年輕人會不會是她的幻覺,因疑心,故此生了暗魅,只有她看得見他,只有她聽得他的談話,因為他實則上並不存在。
胡乃萱一過來,蓓雲便發覺她的臉色有異。
蓓雲訝異地說:「你看見什麼,神色驚怖。」
老胡一摸面孔,懊惱地說:「我至今還未曾學會掩飾自己。」
生活中能叫老胡吃驚的事已經不多。
蓓雲開她玩笑,「你難道碰見尊夫王日和與美同游?」
誰知老胡伸手緊緊握住蓓雲的肩膀,「我看見的是周至佳。」
蓓雲不由得甩開她的手,「你說什麼?」
「周至佳也在這第八號島上,我剛才看見他。」
蓓雲怔住。
「他身邊有一位十分年輕的女子。」
蓓雲強作鎮定,「你看錯了。」
「蓓雲,小雲剛剛在我身邊,她馬上過去叫爸爸。」
蓓雲噤聲。
「這上下他們恐怕還在早餐桌子上,你要不要去找他們?」
蓓雲耳邊嗡嗡聲,過良久,她才說:「我並無處理這種事的經驗,我要考慮一下該怎麼做。」
「他們一有準備,你就落了下風。」老胡急得不得了。
又過一會兒,蓓雲才說:「我早已輸了。」
「還沒計量,怎麼甘拜下風?」老胡額角冒汗。
「我不是打蟀。」
「也該是非黑白弄個清楚。」
蓓雲怔怔地想:天亡我也,無端端臨時改了旅程,自七號珊瑚島來到八號珊瑚島,碰上了私自出走的周至佳,白板對死。
蓓雲臉容蒼白,毛骨悚然,這一刻終於來臨。
「蓓雲,真沒想到周至佳是這樣的一個人。」
蓓雲疲倦得不得了,「是,真沒想到。」她完全不想辯白。
胡乃萱當然知道話已經說得太多,於是閉上尊嘴。
蓓雲最後問:「他們在哪裡?」
「在鸚鵡廳。」
「老胡,幫我一個忙。」
胡乃萱慷慨地答:「你說,我一定會為你做得到。」
「去幫我改飛機票,我希望馬上走。」
胡乃萱大為詫異,「蓓雲,要走的應該是他們兩人,你別弄錯了。」
蓓雲沒有回答,她已經累得不想解釋。
胡乃萱馬上說:「我這就替你去辦。」她站起離去。
巫蓓雲外表看去猶自十分鎮定,她緩緩向旅舍走去,一路問准了鸚鵡廳所在。
她還有心情這樣想:真是個獵艷的地方,挖空心思,別出心裁來討好遊客,一個喝咖啡的地方竟擺了幾十隻鳥籠,籠中鸚鵡紛向客人祝賀:「你好嗎」,「謝謝」,「請再來」……那尖銳的饒舌聲此刻聽在蓓雲耳中十分諷刺。
一隻白色的鸚鵡對牢蓓雲展翅,「快樂,快樂。」它不住重複。
蓓雲看到女兒朝她迎過來。
「媽媽,」小雲握住母親的手。
蓓雲不見周至佳及他的女伴。
蓓雲問女兒:「你肯定沒有看錯人?」
小雲黯然答:「那的確是爸爸。」
蓓雲便說:「媽媽有點事要先回家,你可以留下來,胡阿姨自會陪你。」
「媽媽我同你一起走。」
「不必,媽媽想獨自處理這件事。」
「你會無恙吧?」小雲十分擔心。
蓓雲詫異了,「自然,你對母親沒有信心?我幾時令你失望過,這些年來,我一直把所有事宜處理得妥妥當當。」這話是巫蓓雲說給自己聽的。
這時身邊另一隻七彩的紅嘴綠鸚鵡忽然大叫:「幸福幸福」,蓓雲把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只有這個孩子是真實的,只有小雲全盤接受她的愛,蓓雲可以放心,她付出多少,小雲會照單全收。
這年頭,還希祈被愛?有人肯讓你盡心盡意愛他,已經很好。
巫蓓雲取消假期回家的第二天,周至善先來探風聲。
蓓雲並沒有責怪她,只是苦笑道:「我一向把你當作朋友,至善。」
周至善漲紅臉,訕訕道:「我並不知至佳背著你做了些什麼。」
但是她幫他隱瞞事實,她訛稱至佳住在她家,其實這段日子,至佳另有住所,招呼他的,只怕是他的紅顏知己。
周至善只不過是巫蓓雲的姻親,她們之間,並無血緣關係,周至佳身邊一換人,周至善的嫂子便另有其人,也難怪她。
蓓雲說:「我的屋子只招呼朋友。」
至善遺憾地告辭。
當天傍晚,周至佳也趕了回來。
他的開場白十分稀奇:「我以為你同小雲去七號珊瑚島度假。」不是他的錯,當然也不是蓓雲的錯,就差沒說是社會的錯。
蓓雲輕輕道:「陰差陽錯。」
「令你尷尬,真不好意思。」
「我相信胡乃萱不致笑我。」
「這件事可以處理得更好。」周至佳像十分遺憾,姿勢不夠漂亮。
「她是誰?」蓓雲終於問。
「你不認識她,她是我的一個學生,你可願意認識她?」
「免了。」
巫蓓雲還沒有進化到這種地步,她很明白,對任何時代的男性來說,現役情人與妻子如能姐妹相稱,天下大同,是至大成就,可幸巫蓓雲就是辦不到。
只聽得周至佳說:「她的名字,叫左碧顏。」
呵,還以為是紅顏呢。
不知是否蓓雲多心,她覺得周至佳在念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很具鏗鏘之聲,有點欲歌之頌之的意味。
他說下去:「她是個新女性。」
蓓雲忽然瞭解到,在周至佳心目中,她似已被貶為一個纏足梳髻的小老太婆。
「她認為父司母職無可厚非,社會真正的進步在男女隨時有能力轉換位置,換句話說,她支持我做全職父親。」
原來如此,原來周至佳念念不忘他的新志願。
蓓雲問:「她是認真,還淨是賣口乖?」
「碧顏願意付諸實行。」
「你要為她生孩子?」蓓雲語氣非常諷刺。
「我只想為自己生孩子。」
「單身父親不易為,周至佳。」
「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蓓雲,這是我的哀的美敦,如果你不願意,我只好去求他人。」
蓓雲怔怔地看著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侶,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未必不知道她改了旅遊地點,他極可能故意偕女伴在同一地方亮相,以示警告,然後進一步威脅妻子就範:你若不肯,我就找別人。
蓓雲的眼神閃爍,不不不,周至佳不是一個深沉的人,他不會這樣工心計,所發生的事純屬巧合,並非出自安排。
蓓雲終於說:「我需要時間考慮。」
「蓓雲,你已經拖了我很久,我至多再給你一個星期。」
「你還沒有同小雲談過。」
「她一回來,我便與她詳談。」
「現在,你打算暫時離家在外小住?」蓓雲淡淡說。
周至佳默認。
他的意氣令蓓雲想起祖母說過的故事,在那個年代,女性還在盡量爭取更大的自主權,少女千方百計要與父母不認同的對象結合,大人越反對,她越激烈,終於不顧一切達成願望,才發覺原來當初一廂情願同愛情無關,那麼大的犧牲,只是為了反抗。
周至佳此刻的心態同該名少女相似。
衝動下做任何事將來都要後悔。
周至佳竟沒有替自己留點餘地。
蓓雲於是說:「你也應該利用這段時間想想清楚。」
至佳用手抹了一把臉,「我有信心會得適應新生活。」
蓓雲歎口氣。
「蓓雲,我曾安然把小雲撫養大。」他固執如牛。
「那個時候,我們還年輕,精力充沛,對生活滿懷希望。」
「我還沒老。」
蓓雲不再言語。
第二天,她去飛機場接小雲返家,抬著頭,全神貫注留意出口,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溫和地說:「別緊張,繃著的神經最使人疲倦。」
蓓雲衝口而出:「呵,你。」
「可不就是我。」他微微笑。
他又出現了,穿黑色樽領線衫,雙臂抱在胸前。
「你住在本市?」蓓雲忍不住問。
「處處是家。」他笑答。
年輕人一副雍容,不知怎地,蓓雲臉上泛起一個微笑,他彷彿是她的老朋友了,看見他使她高興。
「接人?」她問。
「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他怎麼知道她在這裡,蓓雲微笑,巧言令色。
「你總在世上比較寂寞的地方。」他做一個註解。
蓓雲否認:「我有女兒,我沒有你想像中寂寞。」
年輕人不言語,他嘴角掛著絲瞭解的微笑。
蓓雲低下頭,暗覺淒涼,一個人的心原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每個人都渴望被愛,如果沒有人去主動愛人,則沒有人會被愛,至少巫蓓雲勇於愛人。
年輕人一句話勾起她無限心事。
以致小雲挽著行車出來她都沒看見。
「媽媽,媽媽。」
蓓雲抬起頭,發覺女兒已經站在她面前,再轉過頭,人群中已不見那年輕人,像上次,還有再上一次,他匆來匆去,忽現忽滅。
蓓雲有點惆悵。
「看,」小雲說,「爸爸來了。」
站在另一個角落的,可不就是周至佳,他沒有忘記女兒,他向小雲招手,小雲朝他奔去。
蓓雲眼尖,瞥見至佳身邊彷彿有個人,誰?是那個碧顏抑或只是另外接飛機的人?
蓓雲替女兒挽起行李,再停眼看時,至佳身邊那張雪白的面孔已經消失在人群中,而小雲半邊身正伏在父親手臂上講個絮絮不休。
自遠處看去比較客觀,小雲高度已到父親耳際,儼然有少女狀,蓓雲茫然,好像只是一兩年前的事罷了,她自醫院帶返嬰兒,決意與至佳親手帶她,結果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弄得焦頭爛額,父母嬰三人終於累得齊齊失聲痛哭……
晃眼這麼些年,倘若今年再炮製一名小生命,他會同小雲一樣,照中國人的曆法,肖馬。
蓓雲呆呆地看著他們父女。
小雲搖著手叫母親過去,蓓雲不肯走近,退在一角,周至佳只得放回小雲。
小雲告訴母親:『爸爸約我明天下午見面有話同我說,是要緊的事嗎?」
蓓雲點頭,「是十分重要的事。」
小雲說:「胡阿姨祝福你。」
蓓雲本想得到比一聲祝福更實際的慰藉,但做人不宜太貪,只得默默接受口頭祝福。
第二天,周至佳親自來把小雲接出去詳談。
蓓雲忽然得到半天假期,漫無目的地逛商場,她是那種罕見的,沒有購買慾的女人,她承認,世上美麗的東西太多,能夠擁有它們,也的確可以增加若干樂趣,但她的理智卻不允許她掏腰包,並且,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精力去照顧滿屋身外物。
況且,她此刻何來閒情逸致,售貨員百般招惹,她只是不理。
走到香水櫃檯前,蓓雲駐足,這一項消費品對激進現代婦女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之一,曾多次設法杯葛,希望禁售,蓓雲放棄用它倒不是前衛,而是在養下小雲之後,生怕嬰兒對香味敏感,因而停用。
久違了。
蓓雲寂寥地抬頭,那個無處不在的年輕人呢,怎麼今日下午不見他蹤影,他若肯出現,能與他說幾句話不失是種樂趣。
正在張望、不提防身後有人說:「香水是至墮落、腐敗、過時的女性用品。」
嚇了蓓雲一跳,說話的人在這當兒轉過身子來,蓓雲看到一張雪白的面孔。
是她了。
很少有人擁有這樣細膩白皙的皮膚,真正得天獨厚,因此襯得她眉眼特別烏亮,嘴唇紅潤,秀髮如雲。
她充滿自信地笑笑,「我叫左碧顏,可以與你談談嗎?」
考試的時間到了,蓓雲淡然答:「我與你無話可說。」
左碧顏揚起一條眉毛,「是關於周至佳的事。」
蓓雲立刻說:「周至佳的事同周至佳談得了,我叫巫蓓雲,與我談周至佳,於事無補。」
年輕左碧顏退後一步,吃驚地說:「我要跟周至佳結婚。」
蓓雲看住她,「那又何必與我商量,我可不能娶你。」
左碧顏瞪著巫蓓雲,呵這個女人不平凡。
蓓雲正欲奪路而走,左碧顏跨出一步阻止她,一邊說:「我支持周至佳要一個孩子。」
蓓雲不得不說:「他一定很高興。」
左碧顏到這個時候不得不服輸,她也不是沒有風度的一個女子,退開一步,讓巫蓓雲過去。
蓓雲擦身而過,本來要迅速離開是非之地,終於忍不住再看左碧顏一眼,仍然認為有那樣好的皮膚真是難能可貴。
蓓雲不知道左碧顏心中十分慚愧,深悔不應把她視為一個過時的女人。
巫蓓雲冷靜、客觀,一定非常能幹,也比想像中年輕,涵養工夫之佳,已臻化境。
很難匹敵,左碧顏承認該次行動不幸辱命。
她所不知的是,巫蓓雲才走到角落,已經垮下來,渾身冒著冷汗,臉色驟變,背脊也佝僂,雙手撐著牆壁,才支持得住不倒下來。
喘息半晌,才抬起頭來。
毫無疑問,世風日下,從前,巧取豪奪者尚有羞恥之心,今日,偷了人的東西,還要罵人。
回過氣來,蓓雲看到角落有一具公眾電話,她蒼白地走過去,掏出角子,撥一
0三三號。
電話只響了兩聲,便有人來接,她認得那把永遠溫柔的聲音:「好嗎,多謝來電,我此刻不在家,但會立即在最適當的時間復你,請留下通訊號碼。」原來是錄音,蓓雲沒有說話,頹然掛上電話。
可想而知,也許年輕人對每個人都說同樣的一番話。
蓓雲離開那座豪華商場的時候覺得已經老了十年,走過鏡子的時候,她沒有把自己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