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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 第十二章 作者:亦舒

  上個月,華漢堂差人送來一方牌匾,上書博愛二字。

   何翠仙正在羅家做客,看到了,笑起來,「好好掛起它,小心,小心,這是你們爹一半身家換回來的墨寶。」兩兄弟老聽說老華僑頂力捐款支持革命,這番話可證實所傳不訛。

   當下羅四海問:「劉小姐的父母可知道有你這個人?」

   「我們正打算第二次見面。」

   「唔。」四海沒有反對。

   愛華放下了心。

   「有機會你也帶她來見見我們。」

   呵,自由戀愛了,是有這個名堂的。

   就在這個時候,愛華見到母親自外邊返來,氣鼓鼓,不開心。

   愛華是個孝順兒子,立刻湊向前,「媽,什麼事不高興。」

   羅四海也有點納罕,他瞭解妻子性格。她不是那種多心小器小心眼的女子,相反,她十分懂得小事化無的藝術,這次是為什麼生氣?

   只聽得她清了清喉嚨答:「沒什麼。」

   愛華把臉伸過去,「媽媽,把沒什麼說來聽聽。」

   他母親被逗笑了,「是沒什麼嘛。」

   愛華也知道母親脾氣,故先顧左右言他,把報紙攤開來,「媽,有一隻大船,叫鐵達尼號,第一次航行就沉沒了。」

   「啊,行船跑馬三分險。」

   「媽媽,德國人同英國人打起來了。」

   「同我們不相干。」

   「還有,俄國也鬧革命,想推翻沙皇尼古拉斯。」

   「這沙皇是壞人嗎?」

   「媽,溫埠快有鋼筋水泥造的房子了。」

   半晌,愛華終於引得母親開口。

   「我自教會出來,想去喝下午茶,同童太太二人,去到咖啡廳,誰知站了大半個鐘頭,硬是無人帶座,不給我倆座位,後來,還是童太太機伶,說是嫌我們是支那人,不招呼呢,只得知難而退。」

   羅四海父子聽了,一聲不響。

   「唉,這種時候,不得不叫人想回自已家鄉。」

   愛華緩緩站起來,「媽,是哪家咖啡館?」

   「勃拉街的愛克米咖啡館。」

   羅四海說:「那原是白人地頭,童太太怎麼帶你去該處。

   愛華取過外套帽子,「我出去一趟。」

   他母親連忙說:「你到什麼地方去?」

   愛華笑笑,「訪友。」

   「愛華,我不生氣,下次不去那裡就是了,你別多事。」

   愛華已匆匆出門。

   羅四海抱怨道:「你看你,他年輕,沉不住氣,這回子一定是去找人理論,替你出氣去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翠仙懊惱得什麼似的。

   「在人家的地頭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有什麼委屈,別對孩子們說。」

   翠仙提心吊膽。

   她愛兒在天黑後才回來,笑嘻嘻,著無其事。

   她趨向前問:「怎麼樣?」

   愛華對母親辯:「下個月起,媽媽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愛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

   羅四海揚起一角眉毛。

   「不過,屆時愛克米已不叫愛克米。」

   羅四海已明白個中巧妙,搖搖頭,「這孩子。」

   做母親的猶自不解,「叫什麼?」

   「下個月起,叫四海咖啡館。」

   「呵,你把它買了下來!」

   愛華直笑,「我們的確需要一簡勃拉街的舖位。」

   羅四海也笑,「太太,勞煩你,以後光喝咖啡就好,千萬別去逛百貨公司,或是吃大菜,我們買不了那麼多。」

   翠仙怔怔地,半晌問:「我們那樣有錢了嗎?」

   只聽得兒子輕描淡寫答:「那不算什麼。」

   羅四海該次回鄉,帶著十幾箱行李。

   他對妻子說:「小少離家老大回。」

   這句話對周翠仙,更加貼切。

   回到家鄉,她才發覺,家鄉一切不變。

   仍是一個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沒有瓦斯的家鄉。

   同她離開那日沒有半絲不同,只是後園那株槐樹粗壯了一倍。

   呵,當中那甘多年,好似沒有過過--周翠仙到鎮上開小差偷偷溜了一轉回來,她那嫂子因沒人差使,就快要冷笑著出來派罪名給她了。

   但是沒有。

   嫂子迎出來,恭恭敬敬說:「妹妹你回來了,我們好生掛念。」眼角還是精利地射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實。

   只見周翠仙一身外國衣著,一件呢大衣上鑲著貂鼠翻領,真絲襪,皮鞋,手上戴著手套,手套外戴一隻金手錶,啊,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緩緩脫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寶石戒子,只有她較粗的指節出賣了她清貧的出身,但周翠仙並不意圖隱滿什麼。

   「妹妹房間已經打掃出來了。」

   「不用客氣,我隨四海住羅家。」

   留下無數禮物後,兄嫂恭敬地送他們出門。

   回到屋內,那兄長訕訕道:「沒想到翠仙恁地慷慨。」

   那嫂子卻忿忿說:「沒想到她會走起運來,這裡不過是她九牛一毛耳。」

   周翠仙沒聽到這些評語。

   第二天,他倆本來要到上海觀光。

   臨出門,四海卻想起來說:「哎呀,我忘記約了一個人。」

   翠仙看丈夫一眼,「那就取消行程好了。」

   「不,我找個女眷陪你去。」

   「我也不想去。」

   「不,你去走走,悶在家裡有什麼好。」

   翠仙立刻會意,「好,好,我去。」

   四海的確約了人。」

   他悄悄向包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抬起頭,宛如雷殛,呆住。

   哪裡還有什麼包家!只有頹垣敗瓦,一片野草,一大群烏鴉聚集在棵禿樹上,見有人來,啞啞拍翅飛起。

   包家大屋居然已經倒塌,四海張大嘴,他手臂扶著那幢熟悉的牆,半晌作不了聲。

   牆只剩一半,現在,他可以輕易繞過它,到另外一邊去,可是,園內亭子已經褪色,花木早已荒蕪。

   四海大叫一聲,跑回家去。

   他抓住弟弟問:「包家怎樣了?」

   他弟弟吃一驚,「包家,什麼包家?」

   「河西邊的包家。」。

   「呵,他們,早分了家了,子孫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來,有一夜一場怪火,燒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問來作甚?」

   「有沒有出人命?」

   「大屋早已空置,無人受傷,火災後有人偷偷去把磚地板一塊塊挖起,哎呀,地下都是融了的錫,足足幾寸厚,原來包家最多錫器,那些人發了一注小財。

   四海茫然坐下,那高不可攀的包家,怎麼會有今日。

   「講起來」讓我想,呵,對,包家兒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

   四海又問:「他們家大小姐翠仙呢?」

   大弟詫異,「你怎麼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我從來沒聽說過。」這裡邊有什麼文章?

   四海沉默。

   大弟也靜下來,過一會兒,只搭訕講些不相干的事:「現在上海比起外國,一點不差,也有汽車、電影、無線電,不過人實在大多,地方實在太亂……鍾家你還記得嗎,外國打仗,他們做了罐頭運出去賣,據說雞蛋黃銷路最好……」

   兄弟閒談了一個下午,樂也融融。

   傍晚翠仙回來,問四海:「朋友見著沒有?」

   「沒見到,」四海無限惆悵,「這輩子大抵都見不到了。」

   「你這輩子還早著呢,」翠仙說,「況且,你這樣牽記他,比見到還好。」

   在四海記憶中,包翠仙永遠是個小姑娘,其實算實際年齡,她比他還要大兩歲。

   半晌他問妻子:「對上海印象如何?」

   「像一個極大極大的馬戲班。」

   「阿,這麼奇突?」

   翠仙笑,「你知道我是鄉下人,我不懂得形容。」

   四海忽然留意到,「你大衣上怎麼多出一條縫子來。」

   翠仙低頭一看,「哎呀呀,扒手,扒手割開我的口袋。」伸手一摸,「鈔票全不見了。」

   四海笑,「損失可慘重?」

   「沒多少錢,只是,什麼時候下的手?竟茫然不覺,真是高手。」翠仙也笑。

   「放著你這種洋盤不下手,沒天理。」

   夫妻倆嘻嘻哈哈,並不把這種事放心上。

   第二天,四海才起身梳洗,就有客人來探訪。

   是兩個年輕人,一臉笑容,西式頭,中山裝,一進門來便自我介紹:「我叫陳奇芳,他是羅偉真。」

   羅四海請他們坐下。

   「四海先生,你關照的事我們已經調查過了。」

   四海馬上留神。

   「遍尋不獲龐英傑這個人。」年輕人搖搖頭。

   四海有點失望,每當失意事來,他總是份外沉默。

   過一會他說:「也許化了名。」

   「也沒有照片中那個人。」

   四海無話可說。

   過一會兒,羅偉真卻笑說:「四海先生,你要尋訪的另一個人,卻有下落。」

   四海又喜悅起來,「他在哪裡?」

   羅偉真忽然不好意思起來。

   四海說:「不要緊,你講好了。」

   「他在上海一個小賭檔裡做……主持,我們同他說,羅四海正尋訪他。」

   「他怎麼說?」

   「他很高興,問及四海先生近況,可是他隨即揚揚手,說不必相見了,我們留下了你在外國的地址。」

   四海抬起頭,「呵,勞駕你們了。」

   「哪裡,四海先生是我們老朋友。」

   四海問起:「你倆跟誰辦事?」

   「我們直屬宋理事長。」

   「最近情況怎麼樣?」

   「盟會,統一共和黨、國民共進會、國民公黨及共和實進會將合併,政綱包括促進政治統一,發展地方自治,實行種族同化,還有,注重民生政策,維持國際和平。」

   年輕的聲音激昂起來。

   羅四海笑,「好得很呀。」

   兩年年輕人也笑,再談數句,站起來告辭。

   四海一個人坐著發呆。

   翠仙輕輕問丈夫:「找不到?」

   四海搖搖頭。

   「我們總是等他的。」

   四海苦笑:「也許他也在另一世界等我們。」

   「翠仙姐說,一定還有第二次革命。」

   「她這樣說過?」

   「嗯,她看出臨時政府朝氣勃勃,必招人妒忌。」

   「呵。」

   「革命尚未結束,也許,龐大哥因此不肯回家。」

   四海只得附的,」也許。」

   雙眼卻潤濕了。

   「要不要把舅舅接回家去?」

   「他這個人不好侍候。」

   「總共得一個舅舅罷了。」

   「我已留下地址,他一定找得到我們。」

   「明日就要起程返家,你還有什麼事要辦?」

   「沒有了,一切心願已償。」

   「四海,如果神仙給你一個願望,你會要什麼?」

   四海毫不猶疑,「國泰民安,大家吃飽。」

   回程風平浪靜,羅四海最喜與妻子在甲板上看日落。

   他同她說起兒時事:「從前我一直以為地是方的。」

   誰知翠仙大吃一驚,「地方地方,地當然是方的。」

   「才怪,地是圓的。」

   「誰說的?」

   「愛華房裡有一隻地球儀,你沒見過?」

   「我以為是好玩才做成皮球那樣。」

   「無知婦孺。」

   「喂!」

   「對,你不是老問我是怎麼結識老孫的嗎?」

   「我沒問過。」

   「就在一隻船的甲板上,當年我十三歲,」羅四海的聲音柔和起來,「那時你只有十歲,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翠仙,倘若你我錯過了姻緣,就永遠不能見面了,緣份真是難得。」

   翠仙縱然動容。

   夫妻倆緊緊握住了手。

   總算擺脫所有責任,得到單獨相處的機會。

   這時,他們忽然聽到一陣吵鬧聲。」

   翠仙的目光迫蹤過去,發覺有十個八個年輕人,正在甲板另一頭聊天。

   有誰不知講了些什麼,惹起他人哄笑,接著沒多久,他們就散開了,也難怪,正是晚餐時分。

   只走剩一個小個子。

   那小朋友看著大海,似有滿懷心思。

   翠仙想到丈夫說過,他離鄉別井之時,才得十三歲,不由得對小朋友生了同情之念。

   甲板上風大,小朋友並無外衣御寒。

   四海招呼他:「這位朋友是什麼地方人?」

   小個子轉過頭來,一臉英悍之氣,少年老成,見身後是

   一對中年夫婦,便笑答:「四川人。」

   「尊姓大名?」

   「我姓鄧,鄧小楨,正往法國留學。」

   「失敬失敬,」羅四海連忙介紹自己:「我們回溫哥華,才探親來。」

   翠仙誠心邀請:「要不要一起吃飯?」

   那少年笑,「你們乘的是頭等艙。」

   羅四海忙說:「不要緊,我來請客好了。」

   少年也很大方,跟著羅氏夫婦邊走邊談。

   羅四海問:「對,剛才你們一班同學談些什麼?」

   「呵,我們討論社會主義。」

   羅四海一怔:「那是怎麼一回事?」

   鄧小楨化繁為簡:「社會大同,貧富均勻,再也沒有不公平現象。」

   羅四海奇道:「由誰為分配財產呢?」

   「國家,」鄧小楨毫不猶疑地回答:「國家最公正。」

   羅四海抬起頭想一想,大惑不解,「那麼說來,多勞多得這個理論不再存在羅?」

   那年輕人滿懷理想,「不,人人都把多得一份奉獻給國家,天下得以大同。」

   羅四海點點頭,「這個想法很好,可是小朋友,人是有私心的。」

   年輕人不以為然,「中國的人民是好人民。」

   羅四海笑,「你的淘伴就是為此笑你吧。」

   年輕人奇問:「你怎麼知道?」

   羅四海笑意更濃,「聽你講,全國人民無分彼此,像一家人一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的確是偉大的理想。」

   他興奮起來,「俄國革命後,列寧要實施的就是社會主義。」

   羅四海說下去:「怕只怕有人會把你的當他的,他的仍是他自己的。」

   年輕人變色,不悅,「這樣自私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羅四海知他閱世未深,不知人性險惡,於是拍拍他肩膀,「來,先吃頓好菜。」

   年輕人也就釋然,與羅氏夫妻共餐,三人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十分愉快。

   散席後各自回艙房休息。

   更衣時,翠仙問丈夫:「四海,你可相信氣數這回事?」

   四海笑:「你想說什麼?」

   「我聽古人講,但凡某一種氣結聚在某一處,就會生出一種人來。」

   四海沉默。

   「以我看,孫氏、王興、龐英傑,以致那位姓鄧的小朋友,都不是普通人。」

   「翠仙,亂世出英雄。」

   「那麼說來,中國是有得要亂了。」

   四海點點頭。

   「那麼,老百姓有得苦頭吃了。」

   四海低聲說:「我恐怕是。」

   「那麼,我同你,好比灶中抽出來的兩根柴,不必受烈火煎熬。」

   「月亮都快要下去了,睡罷。」

   翠仙睡下良久,四海仍然睜大著雙眼。

   月亮是一樣的月亮,不理會人間歲月煙火。

   羅家有羅家的事。

   愛華新婚,自岳家返來,同父親討論生意。

   「爸,美國經濟蕭條,什麼都賤賣,現款成為皇帝,我們要不要拋一點貨?怕只怕我們此地也會受影響。」

   何翠仙剛巧在羅家作客,聽見冷笑一聲,「這孩子,讀書讀呆了還是恁地,我剛差人到舊金山趁低吸納,買下好幾塊住宅地皮。」

   愛華誠懇道:「翠姑,請多多指教。」

   何翠仙得意起來,「世事盛極必衰,否極則泰來,乃一定循環,非趁這種機會,小富才能成中富,中富乃可成大富。」

   愛華如醍醐灌頂,「是,是。」

   羅四海笑,「這不是險著嗎?」

   「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翠仙姑說得好。」

   經濟一上去,保證翻幾番。」

   羅四海說:「你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總共才一個女兒,已經嫁出去了,你一個人穿也穿不光,吃也吃不光。」

   何翠仙搖頭,「愛華,你爹一輩子是只土豹子,且莫論吃同穿,考考自己眼光就不知多有趣。」

   連愛華都心癢,「爸,我們也試試看。」

   羅四海說:「我已經退休,別問我。」

   何翠仙取笑他:「一單食,一瓢飲,羅不改其樂。」

   愛華笑,「爸這個性格是極之難能可貴的。」

   「我才不理那麼多,我同你們母親今春就避到楓樹嶺的農莊去。」

   那邊廂何翠仙仍在循循善誘,「用幾個洋人,談生意時叫他們出面,免得老外一見華人便多事,這個不賣,那個不賣。

   羅氏夫婦只是笑。

   「翠仙姐好興致。」

   羅四海歎道:「一個寡婦,能有點寄托是好事,應當替她慶幸。」

   年輕時一直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何翠仙如今卻在唐人街辦了義學,專教孩子們中文。

   「……香港是冒險家樂園,你們兩兄弟有一個應當回去。」

   四海轉過頭去,「說什麼?」

   何翠仙歎口氣,「說香港。」

   囚海縱然動容,「呵那裡,」

   愛漢蠢蠢欲動,「爸,給我回去看看。」

   誰知他母親給接上去,「等我不在這世上了,你一定可以為所欲為。」

   「媽。」

   「我只希望有生之年,家人在我身邊,好過穿金戴銀,呼奴喝婢。」

   何翠仙一聽,立刻站起來冷笑,「這話好像是專門說給我一個人聽的。」

   羅四海連忙道歉,「翠仙姐,你別多心。」

   何翠仙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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