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敏推門進來,「有沒有約人午餐?」
那是一個很壞的借口,全世界人都知道呂芳契從來未養成出外午餐的習慣,有什麼事,她把所有的人召進公司會議室來談,座右銘是「我從來不坐檯子陪客吃飯。」
高敏這次推門進來,不外是探聽秘密。
芳契答:「我的午餐一向是一隻蘋果。」
「我還以為你約了小關。」她搭訕。
高敏老實不客氣地把頭伸過來細細觀察她的臉,「我說,芳契,你是美過容了是不是?」
芳契歎口氣,「什麼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高敏陡然興奮起來,「是幾時的事,做過哪幾個部位?」
「昨天做昨天拆線,眼耳口鼻煥然一新,新形象新人事新作風。」
高敏恨恨地看著芳契,這些年來,她一直搞不過芳契,芳契老是比她棋早一著。
「還有,」她不肯放鬆,「你頭髮是怎麼回事?」
「假的,自從昨日見過醫生之後,我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假人。」
「我不相信,芳契,你到底有什麼秘方,是否年頭到歐洲時順帶到瑞士注射羊胎素,效果真的那麼好?」
芳契歎一口氣,「我看上去真的年輕了嗎?」
高敏說:「不很多,但是不退則進。」
「或許我在戀愛了。」芳契怔怔他說。
傳說感情生活舒暢使人體內分泌產生調節,那人看上去會精神奕奕,判若兩人。
高敏驚歎,「呵,你終於承認了。」
「我得趕一篇作業,高敏,請恕我無禮。」
高敏勉強退出。
芳契伏在案上一會兒,才抬起頭,喚人送一杯新的紅茶進來,繼續工作。
下午,關永實進來,跟她說:「我給它時間,你不給它時間,也是枉然。」
「『它』是什麼?」
「天外來的一名怪客。」
「啊,原來如此。」
「來,芳契,收工吧,給我們這段感情一點兒時間。」
他伸手拉芳契的手,芳契「雪」一聲呼痛,縮回去。
「那是什麼?」小關驚道。
芳契比他更加詫異,她的右手忽而出現一道新疤,口子不大不小,顯然經過縫針,似一條小蜈蚣,爬在下手臂下,位置稍側,斜斜地躺在那裡。
芳契與小關對這道疤痕都不陌生。
芳契當時還開玩笑說:「幸虧它不在脈博上,否則一定有人誤會我走極端。」
芳契頓時變色。
小關急問:「你又傷了自己?」
這條疤痕由意外造成,當時去醫院縫了五針,把關永實嚇得魂不附體,他當然不會輕易忘記。
「你今次是如何割傷的?」小關不肯放過她。
芳契發呆,她也記得很清楚,意外發生在前年春季,距離今天大約有一年半時間,傷痕早已痊癒,只餘下一條比較粗壯淺咖啡色的肉紋,芳契還對小關說:「看看你累我破了相。」
此刻的她僵立不動,心中有點兒明白,但是難以開口。
「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你已經去過醫院?」
芳契連忙放下袖子,「沒有事沒有事」
「痛不痛?」
「不相干。」
「芳契,你緣何如此神秘,我倆之間,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芳契瞪著他,不,不,她不能對他說,太荒謬了。
誰會接受一件這樣古怪的事?
「芳契,你面如金紙。」小關過來扶她。
「我太錯愕了。」芳契跌坐在椅子裡。
「我們下班吧。」他把外套搭在她肩上。
芳契閉上眼睛一會兒,待神魂合一之後,才站起來跟關永實開步走,不由自主地把手臂伸進他的臂彎。
他送她回家,檢查公寓每一個角落。
十九個月前,他因升職的喜事喝多兩杯,跑到這裡,原本只想把大好訊息與芳契共享,誰知太高興,腳步浮浮,一頭撞到客廳與飯廳之間的玻璃屏風上,不知恁地,玻璃碎裂,嘩喇喇往芳契邊倒去,芳契本能地用手一格,小關只見到血如泉湧。
他沒有想到她會痛,只怕她破相,一時不知傷在哪裡,嘴巴不停地叫:「我一定娶你,我一定娶你!」
芳契本來驚得呆了,一聽這話,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結果自行入院縫針。
我一定娶你。
多麼可愛。
此刻的呂氏香閨已經沒有玻璃屏風,有一段日子,芳契看見玻璃都怕,茶具都換過一種不碎硬膠製品。喝香擯用耳杯,不知多麼趣致。
小關過來蹲在芳契面前,「你現在覺得怎樣?」
「我不要緊。」
「你有心事。」
「成年人當然個個都有心事。」芳契感慨他說。
「所以你渴望回到十七歲去。」
芳契的心一動,她看著關永實。
小關既好氣又好笑,「你看你,一說到十七歲就雙目發亮。」
芳契不言語,她蟋縮在沙發內,這時候,關永實覺得她比他小。
他懇切他說:「讓我們結婚,由我來待候你,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愛吃鯷魚炒蛋炒飯,也只有我一個人懂得做,來,你且休息一下,我去安排。」
芳契看著他走進廚房之後,一骨碌爬起來,跑到書房,按動電腦,坐在它面前發呆。
假如這是真的,假如這個玩意持續,現在她每過一大,便年輕一點,準確的數字是兩百零六點八三天,換句話說,三十天以後,她的身體會回復到十七歲模樣。
芳契渾身汗毛豎起來。
這正是她的願望!
怎麼可能?她霍地站起來,數千年來,人類慣於默禱,希望天上具大能力量之神明,會得靜心聆聽,在可能合理的範圍內使願望成真,每個人在過生日的時候,都會燃點蠟燭,許願,吹熄燭火,望渺渺香煙往上的時候把願望也帶至天庭……
十分虛無飄渺,很少有人似呂芳契這樣,對牢一顆流星許一個願,二十四小時之後,便逐步邁向成功之路。
然而芳契此刻驚多於喜,憂多過樂。
她無所適從。
芳契摸一摸電腦字鍵,打出「你們是誰」字樣,她接著問:「你們會不會許我三個願望,有什麼附帶條件,為什麼偏偏選中我?」
完全沒有意識,像小學生抓住一枝筆在拍字簿上塗鴉一樣。
這個時候,小關叫她:「芳契,你在哪裡?」
芳契連忙站起來,只見關永實捧著一杯熱茶進來,「喝一杯濃普洱寧一寧神。」
「謝謝你。」
小關真是個賞心悅目的俊男,即使穿著圍裙,也不失其美,當下小關見芳契盯著他看,心中雖然喜歡,口裡卻調皮他說:「唉呀,你的眼神剝光了我的衣服。」
芳契忍不住把一口茶盡數噴出來。
她的胃口並無因此好轉,只吃了半碗炒飯。
關永實問:「你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她搖搖頭,「你也需要休息。」
「我們可以開著音樂,在地毯上擁抱接吻打滾當作休息。」小關滿懷希望般說。
「你看艷情電影看得太多了。」
「好吧,晚安。」
芳契送他到門口。
「有什麼事儘管找我。」
「你會一直住旅館?」
「不,朋友在近郊有一層空置別墅,我問他租用。」
「好,有空我來探訪你。」
「嘖嘖嘖,人們會怎麼說?」
芳契作出生氣的樣子來,彭一聲推上大門。
回到房內,她坐在床沿,輕輕卷高袖子,果然不出她所料,疤痕已經失蹤,皮膚光滑,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又年輕了個多月,那時候,她還沒有受傷。
芳契曾經聽說過時光遂道,有些人踏錯空間,回到若干年前或之後的世界去,她的情形卻略有不同,時間與空間都正確無誤,她的身體卻往回走。
天!芳契驚惶地吞一大口涎沫,這樣一直不停走,她這個人豈不是要走回母親的子宮裡去消失!
芳契用手掩住嘴巴,為什麼要許那樣的願?貪心,太貪心之故。
她怔怔地走過書房,發覺房內綠光耀眼,她忘記熄電腦,但是以前電腦的螢光幕從未有過這麼刺目。
芳契走近,剛伸出手,便如電殛般愣住。
螢幕上密密麻麻打出字樣來。
她身不由主地坐下來,讀了第一句,已經遍體生涼。
有人回答她的問話,有人借電腦與她對答交通。
螢幕上第一句是「呂芳契,我們共有兩個人,我們是一個小組,我們的代號,叫『光』與『影』。」
嘩,芳契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第一個反應是要拔足飛奔,但,逃到哪裡去?
她倔強的本性遇到突發事件便表露無遺。
芳契又坐下來,讀下去。
「地球時間三十小時之前,我們飛經貴星球東經一一四度北緯二十三度交匯處,接收到閣下向我們航天器發出之逼切訊息,經過商議,因恰在我們能力範圍內故決定協助閣下達成願望,謹祝閣下稱心如意。」
芳契睜大雙眼,猶如在夢中。
這時候螢幕上打出無數圖表,芳契雖然不通生物醫學,也約略知道這有關她生理構造。
他們掌握了一切有關她生命的資料。
芳契拉過椅子,正襟危坐,用字鍵打出:「光與影,你倆來自何處?」
她凝視小小螢幕,用神過度,雙目澀痛。
過一會兒,回答來了。「貴國周代以前,就給天空的星星取名字,把天空劃分三垣二十八宿,我們來自紫微垣斗宿,距離貴星球約二十萬光年,算是親密的鄰居。」
芳契腦海中有一個奇異的想法:有人跟她開玩笑。
有人接通了她的電腦,作弄她哩。
會不會是關永實這個鬼靈精?
她繼續問:「你們來地球幹什麼?」
「我們進行例行巡遊。」
「用什麼方法飛行?」
「宇宙折疊法?」
「目的何在?」
那邊有一剎那遲疑,但繼而很但白地回答:「順帶探訪一位好友。」
當然!芳契靈光一閃,還有誰,她打出來:「我知道,衛斯理。」
光與影像是怪不好意思,「是,欲與他共謀一醉。」
芳契鬆一口氣,不管他們是誰,他們是忠的。
「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不要讓我回復嬰兒狀態。」
「我們已經將你的新陳代謝率程式調校,你將得償所願,回復到十七歲模樣。」
芳契又吁出一口氣。
「你們此來是否樂意滿足每一位地球人的願望?」
「不可能,有些人發出的訊號意志力不足,電波太弱,未克接收,又有很多願望非我們能力所逮,又有若干與我們宗旨不合,每次出巡,通常只能允許三個願望。」
三個願望!難怪童話裡統統是三個願望。
芳契呆在一邊。
過半響,光與影問她:「你快樂嗎?」
芳契過半晌才答:「是,當然。」
那邊回答:「地球人的快樂往往太過複雜難求。」
「你說得對。」
「晚安。」
螢幕上訊息中止。
芳契幾乎沒能站起來,她緊張得渾身肌肉不聽使喚,雙腿僵硬,終於撐著桌子站定了,又簌簌地發抖,真沒出息,芳契暗暗罵自己,一點兒小事就驚駭莫名。
她斟出一杯酒,點著一枝香煙,兩者夾攻,思維漸漸靜下來。
恢復青春是人類恆古最大盼望之一,芳契簡直不能相信她可以幸運到蒙受這種恩寵。
當然,她讀過報紙,地球另一邊一個小國家有位祖母外型一直同孫女兒差不多,長久維持著十八歲模樣,記者圖文並茂地介紹過這件怪事,女主角說:她的心理壓力非常大,老怕有朝一日醒來,變回雞皮鶴髮,醫生的診斷是,她身體的新陳代謝機能被內分泌壓抑,造成青春常駐現象,
科學完全沒有解釋,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太少太少。
一個月後,呂芳契仍是呂芳契,有指模為證,但是她的軀殼將回歸成為少女。
芳契有點兒忐忑,雙手抓住沙發扶手,不,她無論如何不肯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說什麼都要試試回復青春的滋味。
她瞌睡了,眼皮漸漸沉重。
她回到房內,倒在床上。
自發育期後,芳契還未曾試過這麼注意自己的身體。
清晨起來,她對鏡端詳,好傢伙,真是腰是腰,胳臂是胳臂,站到標準磅上一秤,不多不少,五十公斤,沒想到兩三年還可以充一充。
上班之前,她把舊照相部翻出來研究,真的,那時候還勉強可算是鵝蛋臉,現在幾乎所有女同事都擁有長臉一張,地心吸力固然是原因之一,辦公時整天價拉長臉來做人也是緣故,日子有功,滴水穿石,臉是這樣長起來。
芳契想到高敏。
她不會放過她。
需要避她的鋒頭。
到辦公室第一件事便是問「大班回來沒有,」接著敲門求見,說出心中意願。
老闆看著她微笑,「你要放假?」像是要割他的肉似。
芳契堅持地頷首。
「呂,公司少了你,還真不便。」
芳契不語。
「我知道,關永實回來放假,你需要陪他,你倆拖這麼久,也該有個結論,不給你時間辦這件大事,似乎不近人情。」
「不,」芳契說,「與關永實無關。」
老闆現出詫異的神色來。
「是我需要時間處理私人事務。」
老闆看著她,「移民?」
芳契想都沒想過這般現實的事情,連忙搖搖頭。
「不論怎麼樣。四個星期應該足夠。」
芳契覺得老闆已經夠慷慨。
「還有,公司的電話隨時會打到你家去。」
「沒問題,我不打算離境。」
「芳契,長假的滋味並不好受,天天無所事事,令我們有罪惡感,咱們這一票人,非得回到辦公室對牢滿桌文件才能抒一口氣。」
芳契笑出來。
老闆看著她:「我們合作有多久了?」
「自我大學畢業那一無起。」
「你一直追隨我,同我一間公司服務。」
「對,我沒有跳過槽,我滿意現狀,我是這樣的人。」
老闆像是讚賞又有點兒感慨更帶些惋惜,「真的。」
「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滿現實。」
「我倒沒有注意到。」
芳契輕輕他說:「我一直渴望回復青春。」
老闆大笑,「廢話,誰不想,」他一怔,「喧,你不是想利用這個假期去做修補手術吧。」
「你看見我戴盲人墨鏡出現的時候自然明白。」
「瘀痕要多久才褪?」老闆打趣。
「六個月,一年,視每個人皮膚而定。」
「假期愉快。」
「謝謝你。」
「對了,」他叫住芳契,「你看上去彷彿已年輕三五年,是關永實的功勞嗎?」
「不,完全與他無關。」
芳契回到自己的房間,囑秘書補一封告假書,然後把下屬召來,吩咐後事。
芳契不無感慨,要做,真可以做到六十歲,可是一朝人去了,公司還不是照樣運作。
不過今天上午,她覺得特別無憾,眼袋,細紋,脂肪,統統有萎縮的跡象,太美妙了。
中午,高敏捧著茶杯進來,「放假?」
瞧,到哪裡去找那麼關心你的人去,公司真像一個大家庭,芳契笑了。
高敏接著問:「結婚?」
「你同家母一樣為這個問題擔心。」芳契笑。
「一物降一物,你就是怕關永實一個人。」
「誰怕誰?你別黑白講,我會怕他?恐怕是他怕我吧!」
一講完,不但高敏露出詫異之色,連芳契自己都吃一驚,掩住嘴巴。
這番話大欠修養,芳契早已不屑為,反應快並非她的目標,許多時候,她為自己肯吃啞巴虧而驕傲,今天怎麼了,難道身體一年輕,嘴巴也會跟著年輕。
「咦,」高敏立刻不放過她,「受了什麼刺激,你不是著名圓滑通透的一個人?」
芳契立刻轉機,「對別人,的確是,對你,因是老朋友,不用虛偽。」
這一頂高帽子把高敏笠得舒舒服服,她指著芳契笑說:「我仍然不知道你如何辦得到,今天比昨天年輕,看樣子明天又比今天年輕。」
芳契連忙謙遜:「在下慚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辦妥雜務回到家裡,她即時鑽進書房,按動電腦。
「紫微紫微,進來,進來。」
隔了十分鐘都沒有回應。
芳契喃喃自語,「要不就是忙,要不就是宿醉未醒。」
她開始抽煙。
過一刻,回覆來了:「呂芳契,午安。」
芳契大喜,「我很好,你們呢?」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壞,不壞,你覺得怎麼樣?」
「非常輕鬆,但自覺嘴無遮攔。」
「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精力充沛,便不甘服雌。」
芳契遲疑一會兒問:「你們的外型如何?」
「猜。」
芳契童心大作,取過一本辭海,翻開來,遇有圖片,便把電腦附著的小老鼠放上去素描。答案是一連串的不。不。不、不。
光與影相當的活潑幽默,芳契一不小心描到一隻人類的手臂圖,他們叫起來,「老天,醜死了。」
芳契連忙打出哈哈哈。
忽然之間,光與影回答:「是。」
是?
芳契發覺素描筆無意落在一堆回紋夾上。
她大驚失措,「你們看上去如一堆卍字夾。」
光答:「沒有那麼糟。」
影答:「美並沒有標準。」
「但是——」
「彼此彼此,當初看到你們,我們何嘗不嚇得魂不附體。」
「喂,客氣點兒好不好?」
光:「一討論這個問題就傷和氣。」
「好,不談不說。」芳契問,「你倆還打算逗留多久?」
「不一定。」
「與你們談話真正開心。」
「我們也有同感,呂芳契,你好像很文明的樣子,有人告訴我們,地球上雌性高級生物非常可怕兼愚蠢。並且貪婪自私虛榮無比,生人勿近。」
芳契有氣,答道:「那人是大男人主義,天生對女性有濃烈的偏見,一方面又對她們懷有無限眷戀,故形成一種矛盾的愛恨交織的死結,不能自拔。」
「哈哈哈,形容得好,讓我們轉告他。」
「千萬不要,否則以他的才能,不難把我掀出來幹掉。」
「不會不會,他太愛女性了。」
芳契繼續:「回復青春是一件十分勞累的事情,我得休息一會兒。」
「隨時與我們聯絡,再見。」
芳契發呆。
她整個生命將因紫微垣斗宿的來客而改變。
一個月之後,該怎麼樣回到公司去?可否一進門就說「嗨,各位好,我是呂芳契,我回來了,較從前年輕十七歲,活力充沛,創意無窮,各位請坐下,不要震驚,繼續努力」,還是怎麼的。
不管了。
目前覺得享受便是。
淋浴的時候電話鈴響個不停,芳契披上大毛巾出來聽。「芳契,你放假?」小關講得出做得到,立刻追上來。
「是。」
「可是為著我的緣故?」
「一點點順,不可能是純粹為著你。」
「百分比大概佔多少?」
「像一滴醋掉進一千CC清水裡。」
「有沒有酸味?」
「不會有,不過假使把這水燒滾,打一隻蛋下去,煮熟後蛋白會聚在蛋黃四周,圓圓的,十分美觀,洋人用這個辦法烙蛋當早餐。」
小關楞半晌,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但是他說:
「我這就過來陪你。」
芳契走進浴室擦乾頭髮,忽然之間,她發覺右胸下角小小一道切除脂肪瘤的疤痕不見了。
她用手摸一摸,頹然坐在椅子裡,恍然若失。
她的生命便是由這些苦與樂組成,全部都是寶貴的經驗,傷痕是紀念,由心與身付出極大的代價換來,逐漸逐漸,呂芳契變成今日的呂芳契,外型或許略見殘舊,戰績斑斑,甚至凹凸不平,她已經習慣,並且帶三分驕傲,一分自豪。
如今光與影賜她玉女金身,煥然一新,她卻已經開始有點兒懷念舊軀殼。
芳契不知是否能適應金光燦爛的新身。
幸虧在即刻及漸進之間,她挑選了漸進,否則一夜之間產生巨大變化,更會令她不安。
芳契有種可笑的感覺,人罵人有一句話,叫做「你白活了」,這可不就是她。
三年前為著小小粉瘤,芳契頗吃了點苦,全身麻醉,住院三天,芳契並沒有通知年邁的母親,人家孝順子女往往報喜不報憂,免得老人家但心,芳契更進一步,乾脆什麼消息都不帶回家,好讓老母親耳根清靜。
入院那日,芳契只覺孤苦無比,深怕就此與世長辭,雖然說人生三十非為夭,但積極的她總希望可以看到人類移居月球之壯舉。
她躺在病床上,看著全身雪白的護士,雪白的天花板,覺得冷。
麻醉師來替她注射,她還問他:「統計報道說一千個人接受麻醉後約有兩三個永不甦醒可是真的?」
沒有人回答她。
芳契輕歎一聲,忽然想起詩人梯愛思艾略說脫形容的「生命並不是彭地結束,而是嗚咽」,幾乎落下淚來,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視線漸漸模糊。
忽然之間她聽得有人叫「芳契芳契」,語氣焦慮而憐惜。
是關永實,他不知恁地趕來了。
芳契突覺死而無憾,就這樣失去知覺,由關永實握著她的手,被推入手術室。
二十五分鐘之後,她右胸下多了一條疤痕。
用恍然若失形容芳契的心情再正確沒有,她的確失去不少。
醒轉時要用很大的氣力才能控制官能,一睜眼便看到關永實那英俊的臉與一個大大的笑容,並且照樣狗口長不出象牙,他問:「有沒有看見一道白光領著你經過一條寧靜的隧道,身體緩緩浮起,不思歸來?」
芳契不甘服輸,虛弱地點頭,「有,但隨即聽見一個小男生哀哭不已,求我回頭就不忍心,便立刻返轉。」
芳契記得永實一聽這些話就噤聲,她詫異,莫非他真的哭過?不會吧,她沒有問。
她永遠不會知道正確答案。
芳契沉緬回憶,不想自拔。
越是這樣,越不敢有進一步行動,寄望愈大,愈怕失望,芳契只得這樣解釋她的心理狀況。
關永實上來了,捧著大蓬鮮花,香氣撲鼻,一陣鳳似捲進,「來來來,告訴我,工作狂自動會忽然之間自動放假三星期。」
放下花,他看到芳契,又說:「你的臉百看不厭。」
芳契笑,「日行一善。」
他凝視她,她忽然有點作賊心虛。
但是他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他只是說:「一離開辦公室你就神采飛揚。」
他的反應會怎麼樣?
芳契試探,「十七歲與我,你會挑誰。」
「聰明如你的女郎淨問這種蠢問題幹什麼。」
「大智若愚,你沒聽說過?」
「大勇若拙,我才不會結交未成年少女。」
是那非那,很快便有真實報告,芳契並不想試練他,但是看情形小關無法避免這個考驗,芳契內心惻然,十分歉意。
「你喜歡什麼,東方號快車,抑或依利沙白游輪。」
「我情願躺在家中。」
「好一隻沙發薯仔。」
「說真的,你還沒有回答我。」芳契整一整他的衣領。
「我忘了問題是什麼。」
「假如我外型產生變化,你仍然會把我當作好友?」
小關嚴肅地凝視她,過一會兒才說:「那要看是什麼變化,變美人魚還可以考慮,變蜘蛛精就算了。」
芳契生氣,「我則肯定會一樣待你,無論是箭豬狐狸,狼子野心。」
「你愛我那樣深?」小關大喜過望。
芳契發覺自己又失態了,連忙說:「不過肚子還是會餓。」語氣嘲弄。
真的,無論愛人、被愛、談愛、論愛,都得先填飽了肚子再講。
他倆出發到附近的海鮮攤檔去買龍蝦。